傍晚放学之后,照例还有半数以上的团员留下来自行练习,虽然体力已经恢复,但是发病一事令我难堪,我只想回家。
换装走出教室,我在梧桐树下整理衣摆,一粒树籽击打在我身上,又一粒,再一粒,我抬头张望,看见了龙仔,他高高攀上了屋顶,坐在那里朝着我招手。
我也爬了上去,这栋教室原本就是平房,屋顶加盖了几间阁楼与仓库,只剩下一小面平台,一路踩着锈迹斑驳的铁架梯上屋顶之后,我们都靠屋缘坐着,隔了几个身体的距离。
龙仔从颈上解下纸簿,挥笔写了一些东西。
“你在跟谁说话?”他问道。看得我满头雾水,所以就画了个问号给他。
“上课的时候,跳舞的时候,你在说话,你在跟谁说话?”
我明白并且莞尔了,我写:“那是自言自语,你从没自言自语过吗?”
“我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不用开口。”
有道理。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陷入喃喃自语的人。
于是我又写:“你还观察到了什么?”
我指的是对于我的观察,龙仔懂得,他开始书写,我偏头一边看着。
“你常熬夜,你不擦香水,你只喜欢没有气味没有颜色的东西,你常常憋住很多话,你很喜欢卓教授,其实你不是那么想上课,你以前穿硬底舞鞋,穿了很多年,你的右脚比左脚强壮,但是其实受过伤的是右脚,伤在右脚背的地方,可能是碖骨裂伤,你又想办法忍住疼痛……”
我越看越奇,他都说对了,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龙仔继续写:“……你以前跳古典芭蕾,可是你很讨厌那种跳法,我不知道在讨厌中要怎么跳?你一定很害羞,但是你又非常倔强,只是你藏起来了,我懂,那是因为不满意,我不懂的只有一件事,你一直都很愤怒,为什么那么愤怒?”
龙仔写到后来,两手齐用,边写边打手语,我看着纸簿又瞧着他,才知道,原来碔哑者说起话来比我们还要专注,全心全意,溢于言表,化为丰富的表情。
“没有啊。”我摇摇头否认。
“真的没有?”龙仔望着我,见我别过脸去,他一着急就用手扳回我的脸孔。
看着他的双眸我忘了回答,那是一双清澈得像潭水的眼睛,世界倒映在他的波心,去除了声音,过滤了渣滓,那是一片原始森林。他的手掌比想象中还温暖。
龙仔振笔又写:“那你用什么跳舞?”
“兴趣。”我潦草地写,意兴阑珊,我翻过纸页,在新的一页上问他:“你呢?你用什么跳舞?”
“用命。”
“用命怎么跳?”
“跳到就要死了,就要死了那一秒,但是不害怕,不害怕就要跳进另一个世界,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接近真正的跳舞,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我于是明白了,绕了一圈,龙仔是在鼓励我。
我突然非常感动,这是一种接近纯真的沟通。天这时候完全黑了,晚风阵阵拂来,风中我听见了模糊的琴音,是肖邦的夜曲。
“你要不要试单腿旋转?”龙仔的神情灵活了起来,我在熹微的光线中,见到他写:“我们来比赛。”
“在这里?”我估量着平台的面积,约莫四公尺乘以五公尺,万一严重偏向,那不是跌下屋去了?
“在五乘七吋的定点中?”我又写。
龙仔摇摇头,他拾起一块碎砖,在混凝土地面上刻画了一个小叉号,示意要我站上去。
“不能,我不能。”我匆匆书写道,“定点太小了,而且我们可能摔下去。”
龙仔又写了一排字,我接过纸簿,他提起右脚,频频以脚尖戳地。
纸簿上写着:“不要用眼睛,你用脚看住它。”
我做了个举双手投降的手势。龙仔笑了,他在我的定点旁边不远,再划了一个叉号,让我非常不解的是,在他的叉号旁边一呎,又是一个叉号。
在那两个叉号之间,龙仔的右脚站上了右边的叉号,他向我颔首示意,我吐一口长气,我们两个一齐起旋。
我用脚看住定点,并且以梧桐树梢作为我的视点,风撕扯着我的一头长发,高速旋转中我默记圈数,我们两人的速度一致。
梧桐树梢、坟山和远方的灯火,在我面前阵阵飞掠而过,风中的琴音又是一个地标,我渐渐挥洒开了,我用脚看住定点了,我敞开双臂,知道我不会跌落,我已经跳过了四十圈。
四十二圈,我猛然止步,因为麂皮靴子顶端已经磨穿,我移开鞋尖,看见叉号就在我的脚趾下面。
我一停步龙仔就开始加速,他的球鞋禁得起,我退到一旁为他计数,他一直稳稳地旋转在叉号上,一公分也没有偏离,咻一声,纸簿连着绳子从龙仔颈上飞脱,落到院子里,龙仔的旋转不停,我按住胸口兴奋难耐,他就要打破小海报上的九十八圈。
当我数到九十八时,龙仔却倏然站定了,他的右脚始终留在叉号上,而左脚,不偏不倚,落在另一个叉号上。
龙仔风发飒爽的神情中,完全没有晕眩的迹象,他撑着膝盖剧烈喘息,我也喘极了,大口吞吐空气中我想要问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天才,是什么感觉?
坟山下传来的肖邦琴音如此温柔,我和龙仔并坐下来喘息不休,并且朦胧回想起来一段遥远的时光,我恍若回到了那所女子中学的钟楼,钟楼上的夜风清新,夜风中我的舞蹈壮情。但此刻是谁在这黑夜里弹钢琴?
“我们都有翅膀。”遗落了纸簿,龙仔用大幅度的手势这么说。我勉强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