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照师于是和我们聊了起来。长期处在观景窗背后,这剧照师有相当不同的视野,他觉得荣恩跌得很美,对他来说,再糟的事物,也有启发人的一面。
“只要给我足够的光线,就算是一坨屎我也能把它拍成天堂。”剧照师这么夸夸其谈。
相当奥妙,根本无法断定他是否在暗讽我们的舞剧。而我则思索着这句话,自从卓教授限令我找出天堂与缺陷的关系,不论是谁提到了天堂我都要回味再三。
荣恩方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卓教授和穆先生就一起宣布,用完午餐后我们全体下课,这天下午停止排练,空出教室,让穆先生和他的工作班底在舞坪上仿置出舞台景象。
荣恩啪一声又倒了回去,如释重负,我们也都趴在地板上,全身上下只剩指甲没累透了,懒散了没多久,却见到二哥已罩好外衫,提着背包问我们,要不要跟她去游泳。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但每个人都爬了起来。“我去。”我也喊着说。
任谁都看得出来,精力过人的二哥,给累坏的舞团重新带回了活力。这天下午的冬阳异常暖和,直接穿着舞衣下水的我们是游泳池里一把艳色落花,仰望灰色云层里透露的一点蓝天,放松四肢随波漂浮,轻轻地滑过了龙仔的身畔,我觉得这是天堂。
游到了傍晚,二哥又请大家晚餐,在财大气粗这方面,她果真继承了克里夫的角色,我们都知道,在百老汇正当红的二哥非常富有,这时我才想到了,登台之后的巡回演出期并不算短,二哥这次回来给卓教授救急,不知她放弃了美国多少演出机会?
饭后大家各自雇车回家,龙仔邀我与他同行,坐上他的重机车,我知道他没驾照,他知道我没戴安全帽,一路违规,机车经过了卧龙街却直接穿入辛亥隧道,抱紧他的腰,我将脸枕在他的肩胛,去哪里都好,都好。
我们在黑夜里来到了新光路底,这是动物园的后门,此时四望阒无一人,黑幽幽的山谷里,听得见起落的兽鸣。
龙仔借了我的发夹,片刻就开启了铁栅门锁,我们一路在兽影幢幢中漫游,直到了非洲动物区。
“带你去看一个朋友。”龙仔用手语说。
我们就看见了那只土狼。
在狭小的兽栏中,那只苦闷的四脚动物绕着人工铺设的水泥小径和惟一的一棵枯瘦的尤加利树来回踱步,我和龙仔坐在它的前方不远,花了整整一个钟头,见它以相同的巡回路线,永无止境地绕圈不停,它拖着粉红色的长舌,它在每次相同的细微处仔细闻嗅,它是在寻找出口。
静静并坐在兽栏前,龙仔打亮了随身的小手电筒,他的那只旧书包里储藏着对我来说十分出奇的东西,大量的纸笔,随地练舞用的滑石粉,一卷用处可疑的细钢索,两面镜子,宽胶带,还有几把光度不同的手电筒,所以当他背着书包行走时,总不免要发出哐当的噪音。
龙仔随时需要光源,他将手电筒朝向我摆设,我是漆黑动物园中荧荧发光的仙子,和深海夜光鱼同属,我将上半身保持在光圈中,好让龙仔看得分明。
我已清楚龙仔的惊悚来自于突然的碰触,像是不意在我们耳畔炸响的一声爆竹,文明的方式是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进入他的宁静的动画世界。
但是光圈又阻绝了我以外的景象,现在龙仔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人,我的一颦一笑无限量夸大,所以我羞涩了,静默中我揣想着龙仔的知觉。
声音于他是波浪,龙仔曾经这么说,那就是柔软的深海潜航了?无锐角的海潮一波波涌来,海底火山爆发,鲸鱼靠近又远离,都解读以平面的雷达屏幕。
没有声音的晚风,是发肤上的一阵骚动。
没有声音的说话的脸孔,是聚散飘幻的一片云朵。
单以视觉捕捉的世界多么奇怪,奇怪之最,必定是高声咒骂时的卓教授,她用声带制造出了那么巨大的精神压迫,没有声音的疾言厉色,应该是逗趣多过于恐怖吧?
这一切都映象在眼底,龙仔的双眼出奇的专注,对谈时绝不回避视线接触,这和我所熟悉的世界不同,太过度倚赖言语,让我们其余的部分不动声色、不可捉摸、不露痕迹,这是文明也是损失,我开始喜欢龙仔的沟通风格,他的用上感情的凝视,他的毫不遮掩的好奇。
“你很冷吗?”龙仔非常认真地望着我,用一个抱紧胸口的手势这么问。
“不,不冷。”我说,但是寒风中我没法禁止眉尾的一丝挑动。
龙仔脱下他的外套递给了我,他看出了我的冷,这是一个动态图像化的世界,所以他看得非常细微,细微而且真切。我将手电筒转个方向,我们一起望向土狼。“总有一天,我要放了它。”龙仔写在纸簿上。
“那你就放嘛。”我写。虽然这种愿望的格局太狭小,我想我能了解龙仔的心情。
“总有一天。”龙仔用手语说。
“最近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书写问他,这几天的龙仔,总是近午才进教室。
“哪里也没去。”龙仔写,“我最近常常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教授要我写笔记,要我在你们排练时想出来,什么是天堂。”
原来卓教授给了我们相同的考题。漆黑的动物园里面有什么猛兽正躁动不安,肉食动物的闷吼声,草食动物的踢踏声,声声牵引着我的思绪。
“我永远听不见声音,”他写,“太阳永远看不见黑暗。”
“对蝙蝠来说我是聋的,”我写,“对蜜蜂来说我是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