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小的荣恩整个蜷在克里夫的胸怀里,音乐中她不时仰起头,轻声在克里夫耳畔说些什么,克里夫于是又搂紧了她,荣恩的脸上是那么纯真得接近肉感的笑靥。
她和克里夫之间的关系,我始终弄不清。
一首轻摇滚单曲结束,克里夫不辞本性,辛苦地爬起身换音碟,他兴致勃勃地向大家介绍那张罗德麦昆的《海洋》,这我也有一片,大概全台湾学过法文的人都收藏有这张唱片,十八岁时听了第一次,结果全身汗毛直立,颤栗不停,之后再也没动过它。
此时克里夫将音碟放入音响,加大了音量,浪潮声顷刻如雷袭卷了教室,团员们都叹了口气。我的惊悚又起,数字化处理又再还原的海涛声,听起来多么逼真、美丽,多么……可怜。
可怜的是,我们竟然渴望在这盆地拥挤里聆听浪涛。
这一晚,我们就这样躺在地板上,听了一片又一片克里夫带来的音碟。穆先生与他的工作人员都绑上了头巾,音乐缭绕中奋力工作不停,克里夫最后集中火力,强烈推荐FreddieMercury的专辑,他死于艾滋病之前的那张遗作。
什么样的濒死力量,可以爆发出这样一只声音上的魔鸟?丽馨调整了她的大腿,让我枕躺得安稳。我捧着音碟封壳,凝视封面上这个男歌手,他怵目惊心地穿着一件康康舞衣,他浓艳得近乎可笑的彩妆之下,是华丽得忧郁的脸容。
二哥叼着烟,斜倚在我身边敲计算机不停,她拍了拍我的肩头,将膝上计算机移到我的面前,我坐起身一看,是《沙巴女王》的最后一段结局。在FreddieMercury高亢的歌声中,我一路阅读,沉病不起的沙巴女王,向她的昔日的不死子民颁布遗诏。
SometimesIfeelI'mgonnabreakdownandcry?熏nowheretogo?熏nothingtodowithmytime?熏Igetlonely?熏solonely?熏livingonmyown.Freddy这么唱。
“……因为完美,所以你们必须离开了。被我放逐的诸神们……”沙巴女王如此说。
SometimesIfeelnobodygivesmenowarning?熏findmyheadisal-waysupintheclouds?熏inadreamworld?熏it'snoteasy——livingonmyown.Freddy这么唱。
“……对于那些渴望流放的,我开释你们;那些没办法和别人一样的,我豁免你们;对于那些不再相信的,我特赦你们。你们全走吧,离开天堂,千万请带着点缺陷,让你们怀念起天堂岁月的,珍稀的祝福……”沙巴女王如此说。
不知是谁写下了这些句子,狂妄如二哥,诗意像龙仔。
最末的段落,已经不需要亲眼目睹,我知道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完全的完美是完全的颓废,丰盛的人间,满溢了磨难之必要,意外之必要,缺憾之必要。
二哥传递给我一根已点燃的烟。
许秘书推着卓教授进教室时,我正被生平第一口烟呛得泪流满面,懊悔无比,荣恩紧捏着我的小药瓶,龙仔正奋力拍抚我的背脊,兵荒马乱之中,卓教授的轮椅就驶到了面前。
擦去满颊的泪水,我爬起,肃立,握住卓教授递出的手。
“阿芳,这一次,你跳得出来吗?”她问我。
“我只有十分力气,但是现在我会用上一百八十分,教授。”虽然答得取巧,完全是我的由衷之言。
“好……好……你有的是时间。”卓教授显然满怀思绪,她驶轮而去,朝向克里夫。
克里夫抛下钢杖,双手齐握住卓教授的臂膀,有人去放轻了音乐。
穆先生和他的手下正在运货上车,夜深了,团员们轮番前去淋浴换装,轻柔的音乐中,克里夫和卓教授还细语对话不停,他始终站着,换好服装的团员们也都陪站在一旁,非常惆怅,克里夫和卓教授用的是英文。
我也来到他们之中,见到克里夫满脸的情怯,他从背包中掏出了一张音碟送给卓教授,迷幻歌手杰瑞贾西亚的专辑,我瞥见了专辑的主题曲,就叫《香烟与咖啡》。
当我随着荣恩回套房时,二哥已换好外衣,跟上穆先生的车,去进行今夜的后台筹备。
《天堂之路》彩排时刻来临。
音响不对,灯光不对,布景倒塌连连,戏剧院的现场,比我们所习惯的教室还要扁了一些,宽了许多,因为是占用另一个上演期节目的舞台,我们的道具错杂在他们的屏景中,而且还必须赶着在下午前清场,所以一片慌乱,慌乱中林教授正在台下应对采访,频频要我们停舞配合摄影,穆先生与二哥插科打诨不断,缓和了大家的心情。
龙仔归化成了舞台工作人员,身手矫健的他发挥了宏大的效果,各种攀爬、绑缚、扛运事项龙仔轻快上手,穆先生站在舞台上,仰望高高跨坐在剧院顶端栏架上忙碌的龙仔,大有喜见可造之材的神色。
龙仔调整好灯具,沿着粗索一路滴溜而下舞台,见到大家鼓掌,他显出了一些羞怯的模样。
龙仔的牛仔裤上有一抹血迹,他的额上、脸颊上旋即也出现丝丝血迹,我翻过他的一双手掌,原来都磨伤了。
“我不上台,这点伤不要紧。”龙仔揩抹满额的汗水,他取纸簿这么写。
方才经过中午,卓教授出现了,许秘书陪着她坐在台下,看我们彩排,断断续续,终于从头至尾再排练完一次,舞罢我们都望向台下的卓教授,无法猜度她的评价,那是既不快乐,也不生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