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清脆地笑了,笑了良久,两人又都静了下来。
“……你的确是蟑螂。荣恩。”我说。
荣恩不以为忤,她怀里的小女婴已经停止了悲泣,带着泪痕,正非常有兴味地盯着荣恩的脸孔,荣恩以指尖轻轻逗弄她,小婴儿快乐地摇头摆尾了,从荣恩的怀抱中挣出小手,试图揭开我右眼上的纱布。
摸摸小婴儿滑腻的脸颊,我的心里想着,我的确孤僻,不论在身体上或是精神上,我都厌恶碰触旁人,这是我没办法喜欢舞蹈的原因。
心里想着,我从来就没有清楚看过荣恩,幼稚的她其实深思熟虑,只是在体内储藏了太大量的婴儿脂肪,结果热坏了,再手足无措伸展开来,一再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她的紧急的散温。
心里想着,我的身边充满了这样平淡的人物,用细微的视力看进去,每一个人,原来都有他们一路的风景,荣恩就在我的身边,朝夕相处,但是我看不见她的无人拥抱的童年,懵昧的人是我,不甘平淡结果十分孤单,在孤单中困顿,尖声抗拒细碎的折磨,我不懂得幸福,我欠缺了大量的苦难,忘记了我和别人所共同需要的,一点点小小的慰藉和温暖。
这个兔唇的小女婴,将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路途等待着她?我想起了卓教授严峻的面孔,那么愤怒地逼迫着我去体会自己的人生,去将成长过程视为独一无二的小宇宙,然后追求美,追求自尊,仿佛上苍播种人间,为着就是收割美。
所以我告诉小女婴,从心里面发音,有一天,你就要爬出栅栏,一点一滴,走上和全人类永不再相同的转折,你吃苦受罪,撕扯出瘢痂,产生出抗体,制造出惟独属于你的风景,亲爱的爱哭的小女婴,或许到时候你还是爱哭,那也无妨,在悲欢交织中去面对缺憾,去渐渐了解上苍所特别赐与你的,深奥的珍稀的祝福。
晚风中我们将小女婴抱回了幼儿房,临走之前,荣恩和我不约而同,逐一拥抱每床的婴孩,睡着的亲一下,哭着的使劲抱住,像是再也不要放手一般。所以他们渐渐都笑了。
从那么多张甜蜜的小脸孔中,我发现小婴儿笑起来都一样,都一样。
大年初二,我们回到教室练舞,趁着午休,我外出买了一本书。
初三,练舞,我断续阅读新书,眼伤渐渐消了肿,免除了纱布遮覆之苦,却暴露了一眼瘀青的恐怖容颜,荣恩和我试尽方法,也不能消灭右眼圈上的森冷之色。
初四,练舞,排练至深夜,终于收课之后,二哥呼朋引伴一起出门宵夜,我因为眼伤有碍观瞻,独留了下来,散步来到飘着花香的长巷,一个人家蹲踞在公寓门口烤肉闲谈,从他们的聊天中,我无意听见了半个月前这巷子里曾发生过一桩跳楼事件,死者是个非常安静的,喜欢弹钢琴的加拿大人。我不能想象,什么样巨大的忧伤之下,一个人会将自己付诸坠落?巷子里满地落英,金盏花,蔷薇花,三色,紫茉莉,马樱丹,爆竹红,片片凋萎在柏油路面上,落花与灰尘同色,它们还是散发着芬芳,琴音不再,我仰天望去,没有月色的夜,只有满天和相思一样淡薄的星光。
初五,登台前夕,我们进行最后彩排,二哥和穆先生指挥若定,一切渐渐就绪,在环场绝佳音效的戏剧院中起舞,连衬乐都比平日还要加倍动听,我们全天候穿着正式舞衣,画着轮廓鲜明的舞台妆,在天堂布景中灿烂地相遇,遁入阴暗的后台,猛一见面,迥异成了魑魅之属,光与暗中我们排练,饮食,说话,兴奋并且紧张,三合板天堂中的一群艳色天使,光圈摇曳追踪着我们,迎灯望出去,烟丝迷茫,舞台下没有卓教授,只有龙仔,他整日支持各种舞台工作。
夜里,二哥与穆先生一起宣布彩排结束,除了穆先生的工作班底留下继续处理后台事务,舞团全体下课,擎着摄影器材的录像人竟然跟随我们到了更衣室,没有人驱赶他,我们袒身露体,换下一身汗湿的舞衣,今夜将统一由服装师亲自浆洗,待明天再正式穿上。
与大家挥别,我登上了龙仔的摩托车,他以手语问我:“去哪里?”
“不是回去吗?”我以生涩的手语反问。
“不回去。”他说,“我们去动物园好不好?”
“这么晚?”
“就是等到这么晚。”
冻得要降霜的夜,从外蒙古直刮而来的寒风一路相随,我们抵达了无人的动物园,龙仔开锁,直接驱车来到土狼的栅栏前。
见到龙仔,土狼摇起尾巴,像一只驯犬一样的摇法。
“昨天半夜我来看过它。”龙仔打手势说。
我看得懂。
“我开了笼子,想放走它。”
“不会吧?”我笑着问。
龙仔也笑了,他解下颈上的纸簿,开始书写:“本来想放走它,但是不知道它能往哪里去,外面不是它的环境,它自由了,永远也找不到它的同伴,我只能让它流浪,本来又想杀了它,但是我没办法,笼子的门就这样开着,它看我,我也看它,我让它自己决定。”
“结果呢?”我问,虽然见到了土狼安然无恙就在眼前。
“结果它跑出去了,在小山丘下面绕了一大圈,我陪着它走路,天亮的时候,它又自己回到笼子里,所以我又锁上它。”龙仔写。
“你做得对。”我所强记的手语到此告罄,紧急从背袋中翻出新买的手语书,略翻几页又放弃,我取过纸笔书写:“放了它,它也无处可去,狼天生是群居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