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坐在浴缸的边缘上,一只手还拿着钢刷,浴室清洁剂喷得到处都是,湿淋淋滑腻腻。她扭开莲蓬头冲洗地板瓷砖,又将水喉开到最大,水流的冲击声掩盖了阿姨的叫喊。
马蒂气极了,奋力刮擦地板,再用水冲走那垢腻,但她心中的斑点,是任谁也擦抹不去的。她打开浴室门,阿姨还站在门口,对于她的倏然开门有点措手不及。阿姨也生着气。
事情的开端很无聊。马蒂现在日夜兼差,每晚近午夜才回到家,简单梳洗后她已经没有精神做任何家事。但她私人的家务也决不敢让阿姨分担,所以每次洗完澡,马蒂就把脱下的衣物抱回房间堆积,再趁较有体力的夜晚一次清洗。
昨晚马蒂将待洗衣物浸泡在洗衣机里,太累了,竟然沉沉睡去,今天一早又赶着去上班,等到回到家里,她发现阿姨把她的衣服整桶捞起,堆在墙角,全部都混染了颜色。马蒂一见十分心痛,正蹲着收拾,阿姨竟又过来指责她太过邋遢。马蒂忍住了愤怒,一夜工作下来她已经没有生气的体力。
而阿姨的非难不发则已,一发则旧账连篇,不可收拾,从马蒂占据了大弟的房间,马蒂不分担任何家事将她当做老妈子,到马蒂白吃白住家里,内容极为琐碎,语气极为刺耳。
阿姨指着浴室说,这浴室马蒂天天用,倒让阿姨做清洁女佣。马蒂听了,当即进去大肆清洗,希望能遏止她的绵绵不绝的讽刺,但阿姨据守浴室门口,继续高声唠叨。
“啊,了然哪!嫁都嫁出去了,还跑回来当祖妈。”
这时候马蒂正好打开浴室门,与阿姨面面相对。马蒂沉默了几秒钟,先让气息通顺,才沉声说:“你把我当外人!阿姨,这也是我的家,可是你从来就把我当外人。”
“你本来就是外人。”马楠抱着胸倚墙而站,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这战场。
“就是嘛。”阿姨声势顿时更壮大。
马楠,透过厚厚的眼镜,他的双眼望着马蒂不含感情,才在两个多月前,马蒂和他聚坐长谈联考的辛酸,一个月前,当他考上东吴法律系时,马蒂还送了他心愿已久的电子翻译机,这些日子下来,姐弟之间仿佛建立了某些迟来的亲情。但是此时,面对她的马楠有多么冷漠!在他的双眼中没有任何同情的讯息。
“这个家本来很完整,是你闯了进来,是你把我们一家人都当做外人。”马楠说,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倒像是律师在陈述被告的罪状,“你一个人痛苦,也要一家人痛苦。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感觉到你带给这个家的紧张。你是外人!你让这个原本正常的家充满了冲突,爸爸痛苦,妈妈也痛苦。你不接受我们,倒说我们把你当做外人,你曾经给过这个家快乐吗?你曾经亲近过妈妈,给过她感情吗?是你在排挤她,你在排挤我们。”
阿姨开始用手背揩抹眼泪。
“不是这样!”马蒂说。
“是这样。”马楠向前踏了一步,“爸爸袒护你,妈妈后母难为怕你,你的心态却不健全,总觉得全家人亏待你,其实从小你只要不发飙,大家就谢天谢地。从小就看尽了你故作委屈、闹别扭,惹得全家不高兴的场面。你嫁出去以后,我们终于有了个完整美满的家,我才知道你对这个家的伤害有多大。现在你搬回来借住,请有一点自知之明,你是个退货,让我们收容,如果你再惹妈妈生气,连我也不会纵容你!”
“做人要有良心哪!”阿姨挥泪说。
“爸爸找我回来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那么小一个小女孩,如果给她足够的亲情跟宽容,她怎么有破坏力去伤害整个家庭?我还是要说,阿姨,我知道你恨我,你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外人。我现在就走,不破坏你们完整的家,让你们去组织美满的家庭,如果你们真的还有一丁点亲爱别人的本能!”
马蒂说完返身就走,她听到阿姨在背后用浓浓的鼻音问小弟:“她在说啥?”
马蒂回房间拿起她的提包往门口就走。打开雕有花与藤蔓的铁门,她犹豫了一秒钟,因为从这个角度,她正好看见爸爸穿着汗衫的背影,颓坐在房间内的床铺上。爸爸并没有出来劝阻,这样也好,马蒂与阿姨的冲突向来只有让他为难。
马蒂一口气走到木栅旧市区里,才感到事态对她的不利。原本只是很单纯地想多攒点钱,所以不急着搬出去,即使要搬,也不应该是今天这种扯破脸的场面。其实她打从心里不想造成家里的不愉快,但就是发生了,又发生了,终究她又做了一次家庭争执的祸首。
十二点多了。马蒂打一通电话给小叶,电话响了良久,她才想起来咖啡店早已打烊,小叶睡在楼上的套房里。她再打电话给素园,没人接听;试着联络吉儿的手机,线路不通;再打海安的手机,通了,电话那头很嘈杂。
“喂,岢海安。”
“海安,我是马蒂。”马蒂说,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我跟家人吵翻了,现在一个人流落街头,我——”
“帅。”海安打断了她,“告诉我你的位置。”
马蒂把地点说了。等了不到十五分钟,海安的重型机车就轰隆而至,停在她的面前。
海安的发型变了,原本梳拢在脑后的小马尾整个剪除,现在变成时下最流行的短酷平头,正好烘托出他比例匀韶的五官。海安两手插腰,端详着马蒂,一扬嘴角笑了。
“海安,你马尾到哪里去了?”马蒂惊呼。
“送人了。”海安说,拍拍后座,“上来吧。”
坐在海安背后,他宽阔的背遮住了眼前的视野,马蒂只见海安左耳上戴着的十字架,随着车行很活跃地前后摆荡。
他们不停地往北走,直到来到了中山北路上,一个小街暗巷里酒吧林立的区域。马蒂认得这里,以前曾和同事来玩过一回,这一带是真正的不夜城,一般人称为台北的兰桂坊。
海安把车子停在一间门面极暗淡的酒吧前,门口前有几个大汉,都坐着打扑克牌,他们啪然有声地和海安互拍臂膀,又意味深长地瞅着马蒂。
一进去店面并不算小,酒客拥挤人声鼎沸。海安揽着马蒂到了吧台前,找来了酒保,说:“这是马蒂,给我照顾她。”海安隐没在酒客中。
马蒂不要酒保的照顾,她宁愿一人静静坐在角边,所幸这看来很年轻瘦削的酒保惜话如金,只问一声:“喝什么?”甚至连一双吊梢眼也懒洋洋不望向马蒂,马蒂回答:“VodkaLime。”
马蒂环视了一圈,在吧台离她最远的对角处,一个红头发的外国男孩吸引了她,他的头发红得像火,非常俊朗宁静的面容,让马蒂隐隐觉得似曾相识。这男孩低头喝着啤酒,他的身边并没有同伴。
酒吧右侧的舞池传来了骚动,酒客挤成了人墙,太挤了,多半的人只能随音乐上下跳动,大家一起拍着手,鼓噪着,舞台的中心清出了一小片场地,有个人正在跳舞,是海安。
马蒂在吧台前也站起来翘望。海安的舞姿极具诱惑性,他动人的胴体与面容催发了酒客们狂烈的欲望,不分男女,大家推挤着往前,有女孩子不时尖声叫着。即使与海安熟识如马蒂,也不能不沉溺进这华丽的视觉官能享乐。海安的躯体之美,面容之美,集合了纯洁梦幻境地与色情想象深渊之大成的神之美。
戴着狮子头金色假发的DJ非常开心,一曲音乐未竟,他又跳接了更煽情的热烈舞曲。在酒客们的高声鼓噪中,一个穿着紧身劲装的马尾女孩跳入舞池中心,贴近海安的身体,扭摆起来,那肢体语言充满了叫人脸红的挑逗。海安却不跳了,他反身排众而出走到那红发外国男孩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海安展开双臂拥他而吻,吻在脖子与脸颊的接壤处。
啊,想起来了,这个外国男孩,前些日子曾在伤心咖啡店外头见到的,那乘坐在海安摩托车后座,有极其沉静眼眸的男孩。
海安与红发男孩低着头交谈,马尾劲装女孩还在舞池中跳舞。酒客们的眼睛非常忙碌,心里也忙碌运转。海安吸引着他们的眷恋,但他的行径之旁若无人不可想象。海安走回马蒂身边,接过了酒保递来的酒杯。
“跳舞不?”海安问她。
因为他的到来,现在马蒂也处在众目睽睽的焦点之间。她觉得双颊绯红,她觉得手足无措。她说:“不,我不会跳舞。”
“没有会不会的,随着音乐,自由摇摆罢了。”
“那也太难。”
海安盯着马蒂思考片刻,他放下酒杯,拉椅子坐下:“告诉我,马蒂,现在你想象一下,全场所有的人都戴上了黑色的眼罩,包括服务生,包括酒保,全部人,如果都戴上了眼罩,包括你自己,然后我再带你跳舞,你敢跳吗?”
“你也戴上吗?”
“也戴上。”
“好吧,那我就跳。”
“OK。”海安扬起嘴角,“你不是不会跳,你只是不能让别人看你跳舞。为什么?”
“……就是不敢吧。”
“你在乎别人多过于在乎你自己?”
“不是。”
“跳舞让你觉得很奇怪,万一跳到一半,突然惊觉:‘我这样像野兽一样没有意义地摇摆躯体,像白痴一样没有思考地放纵我的表情,是在做什么?’你怕突然被一种无聊,一种无地自容淹没,所以你不敢跳?”
“我没有这样想过。”马蒂的脸更红了。其实,海安很精确地说中了她的想法,连马蒂也从没有这么写实地描述出她害怕跳舞的理由。
“告诉我,马蒂,”海安俯向前,更接近她的脸颊,“那么你也害怕做爱了?害怕在做爱的快感当中,也被这种突然来袭的清醒与无聊淹没?”
“海安!”马蒂低声斥责。
海安的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他坐直了回去,喝一口酒,说:“你没错,其实跳舞的姿势很可笑,做爱的姿势也很可笑,但是这种可笑能够排遣作为一个人的可悲,两种滋味都一样糟。”
“用可笑来排遣可悲?包括你刚刚在众人之前拥吻一个男孩?”马蒂反击,她觉得海安将她看成一般人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想吻他,有何不可?别人爱看就看,我免费给他们狂野的想象。”
“你是同性恋吗?”
“什么叫同性恋?这个世界对同性恋与非同性恋的二分法太不实际。我想爱谁就爱谁,我想玩谁就玩谁,不管他是什么性别,不管他有没有性别。”
“那么你是双性恋碦。”
“又是肤浅的定义问题。马蒂,你活在社会标签的拘束之中,重点是你自己怎么想,爱不爱,不要去管别人用什么角度定义它,看待它。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规范,规范上要你做的都必须和别人一样,一样的价值观,一样的人生观。你不觉得这种生命乏味吗?”
“所以你追求跟大家不一样?反其道而行?这样就不乏味了吗?难道这样不会像吉儿说的,变成了社会的垃圾、废人?”
“什么叫做废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马蒂。”海安又俯身逼向她,“这个世界被物欲侵略了,多样的传播文化发展,催生了有史以来最普遍的,价值观上的一元化,我们正在被沉闷与刻板淹没。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做一个不一样的人,即使是废人,本身就是一种贡献。你告诉我,什么才叫做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