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晞急得直跳脚,扯住我的手推车不让我走。
“放手。”我说。
“那你先把门打开啊拜托。”
“不行。”我说。“我收趟垃圾很快就回来,你先去随便哪边玩一玩,听话。”
“我生气了唷!拜托把门打开!”
“不行。等我回来。”
“好,你去收你的垃圾,小麦要是睡到一半被痰哽到了,我不管。”
也对。这下换我六神无主。满城的垃圾桶我不能不收,但是我也没办法让南晞单独留在病房,才锁住了诊所的全部门窗。现在我和南晞在诊所门外僵持不下,火上心头。
折衷。天底下什么事都能折衷,我以正笔字写好告示,赶去行政大厅布告栏贴上。
即日起——
1.各栋建筑的楼层公共垃圾桶:不定时清理,再次强调,请确实做好垃圾分类。
2.各地垃圾子车:改为每三天清理一次。
3.厨余类:请自行送至城东堆肥坑。
4.电器、家具及大型废弃物:请自行送至垃圾场,或至诊所亲洽帽人。
ps.意图轻生者:请缓,焚化炉暂不开放。
站在布告栏前,我被另一幅张贴吸引住了,那是来自辛先生办公室的公告,内容了无新趣,不过就是最后一天的撤离名单,呈表格状,分别注明哪个人将要被遣送往何方。
多此一举的名单,总之就是全员撤离,除了小麦以外。这张公文老早就发送给了每一个人,每个人看完后也即抛弃了它,我从垃圾桶里收到过许多张,但现在我还是很认真地细阅公告,从第一个名字到最后一名,又从尾读回去,只恨手边少了放大镜。
“吓。”一个人路过驻足看了看我的垃圾公告,又看我,倒抽一口气。
“怎么?”我问。
“没……没什么。”那人睁大眼回答,转头跑了。
我继续读名单,入神得念出了声音,想扔掉手里的东西,腾出手指一一触摸那些名字,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我双手揉的是我自己的帽子。我不知何时摘掉了它。
又一个人影在电梯口出现,悄悄从我背后一溜烟而过,我戴好毡帽,转头叫住了她,是南晞。
南晞吞吞吐吐,“辛先生人又不舒服了,要我过来看看……”欲语还休,“……所以……那个钥匙借我一下好吗?我要回去拿个药。”
“行,我正要回去,跟我来。”我拉她的手臂往诊所走,听她嘟哝着什么,我回头问:“说什么?大声再说一次?”
“我说,帽叔你看起来好可怕。”南晞朗声说。
我会比这个要命的世界更可怕?才步出大厅门口,迎面差点撞上一群人,是电视台来的采访人员。这些记者最近像蟑螂一样倾巢而出,而河城是一块旧蛋糕,他们什么都肯沾上一口,现在就有两个人高举着麦克风走向南晞和我,我用力推挡他们:“闪开,别让我说话。”
又是一周过去了,城里的厂房全数停工,再一周,现在大家的新嗜好是坐在打包好的行李上聊天,聊什么都很起劲,就是不谈明天。
我每个白天都在打盹,夜里渐渐清醒,醒着继续等,直到南晞发出了均匀的酣眠呼吸,我才起身,瞧一眼小麦确定他还活着,我轻身离开诊所,星夜下满城收垃圾。
夜里很凉,但我的火气够大,煮光全城的黄媵树叶也镇不退的火气,保护我整夜工作不倒毙街头。拉动手推车,我启程习惯性地先到行政大楼正前门,抬头仰望,在这样的深夜里,辛先生的办公室竟还有灯光,灯光中有具黑影。
辛先生站在窗口,居高临下与我对望。已经连续好几夜了,没有人破坏沉默,就这样照镜似地相看,我戴帽,他背光,中间阻绝着坚硬得像冰一样的东西。
夜露润湿河城,每一车垃圾都比以往更沉重,我吃力地往返,还是无法在天亮前完工,从城东宿舍推第二趟垃圾经过中央广场时,我喘几口气,在石板上大字趴下休息,看见一支早起的队伍扛着器材进入广场,他们也立刻发现了我。
这组人已经在城里拍了好几天的记录片,几乎对什么都感兴趣,人们街头闲聊也拍,有人打架也拍,野猫上树也拍,只差没有掀开每幅窗帘往里拍个够,现在他们在一个绑小马尾男人的指挥下,正在架设机器,镜头朝往城东办公大楼后的山崖。
显然他们够机灵。从这儿取景拍过去,将可以捕捉河城的第一道日出。
小马尾却向我走过来,蹲下,“介意我们拍您吗?”
挺和气的声音。我偏头从帽檐下看他,“不介意,我休息够了就会闪一边去。”
“我们是希望能采访您。”
我坐起来,周身酸疼感流窜,“你们不是忙着要拍日出吗?”
“还早,日出昨天拍过了,今天补几个镜头而已。”
“确定要我说话?”我问。已经有个小伙子在我身边忙着测光,一组镜头朝向我调整。
“呵呵随便您说什么,不要拘束,等您说完我们再来进行一些问答。”小马尾边说边对他的人员拼命打暗号,“您帽子能掀高一点吗?好上镜头。”
“不行。”
“OK。都随便您。不用站起来,您坐着就好,我们可以把手推车也拍进去吗?”
“可以,你是说主题随便我想?”一具探照灯朝我打来,照得我不太自在。
“呵呵,您是河城的居民?”
“我是管垃圾场的。”
“那就谈谈河城的垃圾场吧。”小马尾放妥收音器材,慢慢退向后去。
“河城的垃圾分三种。”我迟疑地开始发言,面前有两台摄影机同时运转,我简直不知道该望向哪边才好,就面对着小马尾,他朝我猛做画圈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停。
“第一种是一般垃圾,”我说:“可以自然分解的就掩埋,不肯幻灭的就用焚化炉处理,再不行的就露天堆置,这种分类法不是我发明的,你要问我,我会告诉你没道理,因为基本上你没有办法真正消灭垃圾,基本上又没有真正的垃圾,惟一有资格当垃圾的就是人,人很难分类——”小马尾边点烟边朝我竖起大拇指。
“一定要分类的话,我会说大部分的人都是一般垃圾,只是你自己不会承认而已,你只会觉得自己很有价值,你很努力,你妈的谁不努力?你努力在掩盖,让自己看起来还不算失败,事实上你可有可无,这就是一般垃圾的特色,你吃不了半点苦,你定期发奋图强却连自己肚皮的脂肪也对付不了,我不是说你你别紧张,我在说的是垃圾,垃圾我看太多了,我快被你们这些垃圾压垮了,你欺善怕恶别怪我说出来,你欲盖弥彰,你其实很心虚,你怕痛怕死也怕老,你只要别人爱你,我可以再说下去吗?好。你自以为是,没有人知道你说谎成性到大师的境界,你一得意就忘形,你满脑子性幻想,但是你什么都撇得很清,你贪小便宜又浪费,你尤其爱护虚名,你开着电视睡觉,你的宠物却死于孤单,你的每个朋友都对不起过你,你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还擅长搬弄是非,你骨子里对谁也瞧不起,我可以一口气说完吗?好。你下流。你自私。你无知。你死要面子。你比小贝比还依赖。你犯贱。你是摸鱼高手。你一身媚骨。你不顾别人死活。你私底下很没格调。你爱吹牛。你自命清高。你每次出卖别人都是迫不得已,必要时连你老妈也能脱手。你有一肚子狗屁苦衷。你双重性格。你贪婪。你很会搞神秘。你连酒后吐真言都在骗人。你意志薄弱。你跟很多人拒绝往来。你懒惰。你专耍可爱。你心胸狭窄。你一天到晚在后悔。你信箱邮件满满放着不管。你还是个偷窥狂。你疑神疑鬼。你常说错话。你自卑得不得了。你为小事抓狂。你没担当。你作弊。你平庸。你装模作样。你虚伪到炉火纯青。你见不得人好。你发过的誓全都食言。你偷偷跟踪心上人。你胡涂。你却又记恨。你幸灾乐祸。你崇拜偶像。你怨天尤人。你不负责任。你很怕跟不上流行。你赖床。你拜金。你胆小如鼠。你对你的爸妈非常抱歉。你抓不到别人说话的笑点。你爱听谣言。你放鸽子让人傻等。你投机。你自大。你怀才不遇。你学会很多俏皮话。你这个负心的人。你故作愁姿态。你失心疯。你一副屌样。你狠。你其实害羞到不行。你变态。你买彩券只中过小奖。你善嫉。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口是心非。你逃避。你装孝维。你衰神附体。你卑鄙。你对自己真的很失望。你只懂歌词不懂诗。你写过匿名黑函。你没良心。你自以为很浪漫。你真的有够爱你自己这个王八蛋。”
虽然小马尾临时决定抢拍日出,我不介意,我有的是忠实听众。我甚至配合地将手推车推离开现场,直接回到诊所,南晞睡得正香,我来到小麦身旁坐下,取纸巾帮他擦拭口水。小麦这几天一直在昏迷中,很少有醒来的时候。
“第二种是资源类垃圾。”我在小麦耳边继续说,说得很轻,免得吵醒南晞的甜梦。“我会说得很简短,因为我知道你很累。”
再循环再利用是个好观念,意思是说,人类亏欠地球太多,你生而负债,债务可以追溯到你的东非猿人老祖宗,所以凡是从你身上丢出来的,最好都能安排新用处,必要时你吃回去也行。
吃不回去,就分门别类,存放在垃圾场的回收专区,每个半月会有资源回收车来一回,,我每半年结清一次账目上缴公库,然后这些废物就羽化登新,别上标签等着你消费。它们族多势众,存在于你生活所有层面,包括一切干净纸类,一切可再制塑胶类,一切可堆肥者,各种瓶罐,各种旧衣,各种五金,各种你玩腻的电器,各种你还来不及发生感情的收藏,不包括永远说不出口的心事,不包括偷偷拭去的眼泪,不包括你青春年少时的梦想。
第三种,别人怎么分类我不管,在河城习惯上就是通称特殊垃圾。基本上它们也都属于资源类垃圾,差异点是,它们在平时很正常,变身为垃圾以后,若不小心处理就会成灾难。
因为废轮胎旧电缆伤害千里以外的翠绿森林。
因为使用过的针头里,沾有情人的痛哭。
因为老电池的残能让宇宙破碎。
因为少女的爱足以杀人。
我的个人意见?很简单,一切垃圾都是人的衍生物,只因为人太迂回,太不直接,太无法面对,你如果像我一样住在垃圾场,就会知道,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垃圾都是多余的包装。你自己就是一大盒圣诞礼物,外头裹上漂亮得不得了的包装;拆开包装,是坚硬外壳;褪去外壳,是柔软衬护;剥下衬护,是浮夸修饰;揭掉修饰,是琐碎点缀;抹除点缀,是怯生生的,一个无法曝光的,你。
总结:与人无关的,不曾被人拥有过的东西,也不会成为垃圾。
来自垃圾场的报告完毕。
我累毙了,而天色正开始发亮,南晞将要醒来,我将要坐在小麦的床畔打盹,打盹前我先完成每日最后的工作——我的锲而不舍的垃圾研究。
从怀里掏出一只淡绿色塑胶袋,辛先生今天的垃圾袋干净异常,我抖了抖它,只跌出一张厚纸卡,别无他物。
滚上银线的高雅纸卡,以俊逸笔迹写下:
时间:某年某月某时。
地点:办公室。
人:您,盼来晤面。
整张卡片上只写了这些字,时间就在今天晚上。
没有上款没有署名,但我懂辛先生的意思。这是一张请柬,收信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