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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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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 BIRTH

我手中拿着的这本书,是一本描述人类各种先天缺陷的手册:《史氏人类畸形辨识》第四版。该书出版于1988年,作者是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儿科教授肯尼斯·里昂·琼斯博士。说实话,我不建议你们费时去看这本书。书里有很多清晰的照片,为我们展示了人类的诸多变异。

这里有一张鸟头侏儒的照片。照片中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并肩坐在床沿。根据图注,金发的男孩六岁,棕发的女孩三岁。他们都赤裸着身体,将双腿屈至胸前。从他们光滑的身体和洁净的脸庞看,确实是六岁和三岁的孩子。照相机俯拍兄妹俩,女孩一脸不屑的样子,轻蔑地看着镜头。有灵气的孩子常常会流露出这种略带笑意又带傲气的表情,像是在说:“嘿,你谁?”

女孩有着大大的鼻子和大大的眼睛。她的前额塌塌的,下巴小小的,四肢瘦弱,但不至骨瘦如柴。她的哥哥,那个若有所思的男孩子,相貌和她相似,也有着大大的鼻子。他硕大的眼睛盯着一侧,神游他方,一副恨不得这无聊的拍摄尽快结束的表情。他那一头金发有着法式剪法剪出来的层次感,乱蓬蓬的好像刚玩耍过。

“友好且讨人喜欢”,书上是这么描述鸟头侏儒的,他们患有“中度到重度的心智障碍”。也就是说,那个在我看来脸上带着笑意和傲气的女孩子,尽管我希望她是有意识的,但其实她可能并没有这些情感。男孩和女孩的大脑都有先天缺陷,表现为“类似黑猩猩大脑简单原始的脑回纹路”。他们只有十一对肋骨,无法伸直双腿。而且,和很多鸟头侏儒症患者一样,他们有臀骨移位的症状;也有些其他患者是肘部移位。书上还写着,他们“无法集中注意力”。

当我投去第三眼时,我发现了令人惊讶的地方:医生的手对照出了这两个孩子的身形大小。医生单单用一只手掌,就托住了这个六岁男孩两边的肩膀,并把他撑起。这个六岁男孩的背,长度不超过医生摊开来的手掌,宽度只比一副扑克牌略宽。这个男孩与女孩的脸,都只有医生的拇指那么长。鸟头侏儒症患者一辈子都会带着一个病征,“身躯小得骇人”。这个男孩的实际身长和十一个月的婴儿差不多,而女孩则相当于四个月大的婴儿。如果这类患者能够活到成年且持续成长,并对臀骨加以矫正,那他们大概可长到三英尺高。曾有一个患者活到七十五岁,身高和一把码尺差不多。

友好,讨人喜欢,难以集中精神。友好而讨人喜欢的孩子有很多优点。至于难以集中精神,我们自己不也总是为此所困吗?

如果你的孩子是一个心智不健全的鸟头侏儒患者,你能带他去任何地方。这本《史氏人类畸形辨识》中所描述的孩子们,他们都有灵魂,他们都能爱人,都能被爱。如果你像这两个孩子的妈妈一样,生下了两个鸟头侏儒患者,你可以一手抱一个或者放在篮子里,带他们去任何地方。他们永远不会离开你,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因为念大学而离开你。

《塔木德》中记载着在看到先天残障人士时该说的祷告词。在《塔木德》中,所有祷告词都是这样起始的:“主啊,赞美您,我们的上帝,那……的宇宙之王……”当人们见到驼子、侏儒或其他先天残障者时,祷告词是这样起始的:“主啊,赞美您,我们的上帝,那改变了造物的宇宙之王。”

卵子或精子中染色体的交叉互换或基因片段的断裂,导致了形形色色的人类的诞生。当你翻着这本《史氏人类畸形辨识》的书页,你会感受到伴随惊骇而来的悸痛,这种痛苦让人难以忍受。这个特别的小宝宝能够生存下来吗?你在期待着什么?作者把那些描述缺陷的影响、治疗和预后的段落统统称之为“自然病史”。这里有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波点领子的连衣裙。她两边的脸由一块一两英寸宽的、不成形的皮肉连接,眼距很大,每只眼下有一个鼻孔,但并没有鼻子。你会以为这个长相怪异的孩子也是智力有缺陷的,但她不是,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智力正常。”

还有几个外观奇异的孩子:一个双颊生出长毛并且几乎没有下巴的女孩;一个下眼睑极度下垂的三指男孩;一个颈部和肘部呈蹼状、长着摇椅底状脚、“面容忧伤而僵硬”、并且没有下巴的女孩。对于这些孩子,书上写着:“智力正常,建议进行整容手术。”

让我们翻到下一页。这是两个小男孩,他们有着像异形一样硕大的前额,鼻子像玫瑰的刺那么尖细。而且,他们没有眉毛,没有睫毛,也没有下巴。但书上仍旧写着:“智力正常,建议进行整容手术。”整容手术对他们而言有意义吗?

卡巴拉宣称:上帝从无中创造出有,在不可触及的虚空之中雕刻出参天的巨柱。

接下来,书里展现了一个微笑着的美丽婴儿。为什么一个微笑着的漂亮婴儿会出现在这本书里?如果你仔细看下去,你会发现这个婴儿此时确实是一个惹人怜爱的漂亮孩子,但接下来他的成长却会走样。看看此时的他,拳头紧握着——专家特别指出这一点,给关注这种病情的小儿科主治医生看——看看他耳朵前面皮肤上的小坑,或者脖子后面松弛的皮肤。还有“稀疏的毛发”、“小小的鼻子”和精巧的小指甲,这不都是小宝宝们的普遍特征吗?

这类婴儿看起来是那么正常,或者说是非常非常接近正常——非常接近,但就差那么一点点。“这类患者的平均智商只有30到50。”患赫尔勒综合征的婴儿,身材极矮,双手似爪,眼角膜混浊,脖子短且五官线条不分明:“这类患者总是很安静,惹人怜爱,往往在童年夭折。”

格陵兰的因纽特族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个人会拥有六七个灵魂。这些灵魂长着小人的模样,散布在人身体的各个部位。

一位法国的古生物学家曾这么说过:“人的意志在世间万物与万千星辰的重压之下逐渐萎靡消沉。”你感受过这种痛苦吗?天地之间一如既往的光辉璀璨,任谁都盛赞,然而我们总要面对那背光的一面。

每个婴儿都是地球那薄薄表层上的一道小小皱褶;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就像出芽生殖的酵母菌,冒出芽体,然后脱落,并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哺乳动物在母体内孕育,长大,然后被生下来。我们都曾经历过这个相同的时期,但我们各自的未来却不得而知。

佛教告诉世人,我们的灵魂无法脱离我们的躯壳,它从来就不能独自走远。

沙 SAND

1923年6月,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访问中国,他骑着骡子来到北平西边长城之外的广袤大地。在骡背上,他眺望着远处的鄂尔多斯沙漠,看到了在埃及时他曾无数次看过的景象:“沙漠里灼热的岩石和夕阳余晖下的沙丘。”

鄂尔多斯属于沙漠高原,山脉耸立,海拔3,000英尺,面积35,000平方英里。长城隔开了鄂尔多斯与陕西、山西这些富饶肥沃的土地。

德日进当时四十二岁,身材高瘦,五官端正。他戴着大毡帽,脚穿厚靴,一副牛仔打扮,烈日与风霜已在他脸上刻凿出印迹。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生还者,德日进在一个狙击兵团为他的战友们抬过担架。他在伊普尔战役、阿拉斯战役和凡尔登战役中都身处最前线,他英勇的表现为他赢得不少勋章。一位战友回忆起他在炮火中爬上护墙的画面,称他“无所畏惧”。他们把他的名字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缩短,只叫他Teilhard,法语发音类似“Tay—YAR”。

曾有一位科学家这么描述德日进:“他的特点是自然单纯,从他的双眼中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富有灵气而又善解人意。”另一位同行则形容他:“谦卑但难掩其光芒,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微笑,从不无礼地大笑。……热情好客,却又稳如磐石。”骑在骡背上缓缓前进时,他可以一眼发现乱石堆中有一块小小的石器,那上面有古人加工过的痕迹。

德日进和一位地质学家同伴一起来到鄂尔多斯,在那片大地上,他们挖掘、筛选、整理,其他时候则结队前行。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两个蒙古士兵(为了对付盗匪)和五个驴夫。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第三天,我们到达了大草原。在这之后的六天,我们一直在这广阔无际的草原中前进,目之所及除了汪洋般的长草别无他物。”他穿越了乌拉山峡谷,那里蕴藏着丰富的石榴石和大理石资源,他称这块土地为“中国古老的水晶台地”。

1923年7月的某天,德日进与同伴们一起卸下装载在三头驴子和十头骡子上的装备,准备在草原过夜。但不幸盗匪来袭,他们不得不离开,去到环境恶劣的荒野中扎营。那晚,他们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红土峭壁间,搭起了两顶白色的帐篷。晨曦弥漫之时,他在崖壁上发现了一些化石残骸,那是早已绝种的上新世厚皮动物。

他写道:“这世间无穷的灾难与无尽的盲目,都不过是幻觉。”

鄂尔多斯高原雨量稀少,但一旦下雨就是雷电交加。德日进在一次暴雨时写了一封信:“乌拉山和阿尔巴斯山交界处的这段旅途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这座荒凉的山岳由数不尽的岩层堆叠而成,是乌拉山伸向黄河右岸的前哨站,它微微弯成两道长长的同心褶曲,仿佛要延伸至东方的蛮荒之地。”

1923年8月,德日进一行人再度在沙漠中扎营。他们在鄂尔多斯东南角的峭壁间待了一个月。崖壁上能看到灰色、黄色和绿色的土层。就是在这里,受到严重侵蚀的黄土山丘与被萨拉乌苏河冲刷而来的黄沙相遇。在萨拉乌苏河蜿蜒的河谷中,德日进一行找到了中国境内第一个早于尼安德特人的人类证据(这意味着早在尼安德特人定居欧洲之前,中国就已有人类居住),德日进称之为“黄土之人”。

他们先是在地下10米处发现了尼安德特式的原始工具:刮削器、雕刻器和石英刃,之后又在164英尺深的黄沙之下挖到了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炉灶遗迹。这个烧得黝黑的遗迹靠近河边,在沉积的细沙和蓝色黏土间形成一个薄层。他们在周边没有找到人骨,但找到一些石器,而炉灶是不容置疑的证据——这是喜马拉雅山以北最早的人类遗址。

大概在45万年前,早于最近的两次冰河期,这些古人们在河边生起了火。在那个时候,北边的蒙古高原还处于缓慢上升时期,挡住了印度洋的季风;蒙古高原逐渐变成干旱的沙地,形成了戈壁沙漠。那时每年只有几次大型的沙尘暴,当古人们看着尘云从北方吹来,应该在想“今天的风沙真大”吧。在他们消失之后,风沙继续飞到他们曾经生活的土地,累积成百英尺来深的黄灰色沉积土。在那之后,大概过了4,500个世纪,在公元1222年,成吉思汗率领着他的兵马越过高原,越过这数百英尺已被压实的黄土,越过丰腴的尘土与贫瘠的沙砾,越过无数动物的骨骸和古人类留下的石器与炉灶。德日进想到这里,想到成吉思汗与他的马,他写道:“在很久以后,成吉思汗豪气万丈地跨过这片平原。”那时,蒙古人正用野绵羊的角来做马镫和马蹄铁。

而到了二十世纪,德日进在萨拉乌苏河谷找到了一户蒙古人家,他们姓“旺楚克”。在德日进一行扎营期间,这户人家的父亲和五个儿子协助他们进行挖掘工作。旺楚克家住在黄土峭壁上挖出来的一个洞穴里。他们都骑马、牧羊,并用羊来教幼童骑马。德日进写道:“这些蒙古人留着长发,从不脱下靴子,也从不下马。蒙古女子总是用略带嗔怒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你,她们也像男人们一样骑马。”

他后来记述道:“世界在我眼前逐渐点亮光芒,继而开始燃烧。直到火焰将我环绕,将我由内至外照亮,贯穿我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中国 CHINA

1982年某天的早晨,我们从西安驾车出发,一位中国作家为我们当司机。我们穿过夯土城墙上的一座城门,沿着一条铺面道路驶向乡间。在中国的中部这里,有着细软得有点像黏土的金色黄土。

我们一行六人都来自美国,大多是作家。这一次来是为了见几位中国的作家,也为了看看中国的风景。眼前开阔的乡野里,灌溉田里种着玉米(普通的饲料玉米)、花椰菜、棉花和小麦,看得出土地非常肥沃。远处可以看到一些夯土筑成的村落。

大家聊着天,并没有特意去欣赏这乡间的景色。这两周里,我们一边拜访作家一边游山玩水,今天又要去什么景点呢?据说是要去某个中国古代帝皇的陵墓,有很多陶塑士兵的那个。我在杂志上看过照片,不过是一堆僵直的兵人陶塑。我们停了车,一边嬉笑着讨论某人昨晚吃饭时说的话,一边走上宽宽的阶梯,来到了一座现代化的博物馆建筑的入口。进入那低矮的入口后,我们经过了几个乏味的展示柜,再走进一扇侧门:而这门后有着一切的一切。

站在阶梯的顶端,整个世界呈现在眼前:晨光之中,广阔无垠的土地在这个星球的表面铺展开来,在那消失的边界形成了一道弧形的天际线,而天光把它彻底照亮。原来,我们刚才穿过的建筑物只是一个通往露天挖掘现场的入口。在这几年里,中国的考古学家挖掘出了这些兵马俑。中国的第一个帝王,秦始皇,下令让雕塑家们为他塑出千万尊人偶。他没有按照当时的习俗用活人军队殉葬,而是以等身复制的陶人替代,让它们陪他一起前往死后的世界。

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整个场地的中间,我所看到的完全不像是一个考古遗迹,而是许多人的躯体从泥土里往外涌出的景象。笔直的壕沟把赤裸的土地切割成深深的廊道或长长的条坑。在壕沟的墙面上,处处都有手肘、腿脚、头颅和脖颈往外伸出。这一切都有着相同的颜色,黄褐色的土,黄褐色的人,都是泥土的颜色。

到处都是人的身体,泥人们正从地底往外爬出。看那个戴着头盔、穿着铠甲的士兵,他的头和肩伸出了壕沟的侧墙,但胸部以下都还在墙里。大地紧紧缚住了他的腹部,他的臀和腿仍旧与土地相融。那高高在他头顶之上的地面——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面,和任何地面没有两样:被踩得稀烂的泥土混着一些干草。我站在高处往下看着他的脸,他严肃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惊讶。

大地生产出这些躯体,这些泥人被喷涌出来,被挤压出来。填埋这些躯体的黄土,正是制造出他们的黄土:他们从大地中诞生,再葬身于大地之中。这些人偶本来就只是土块,只是被塑造出了形状,偶然的命运让他们的身体定格化在双手伸向空中的姿态。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我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现场的考古学家们不见了,我的朋友们也消失了。

在这开阔的天空下有一片平坦的大地,而其中这一块的地面被切成道道深沟,无数的躯体从土里涌出。面对着这样的景象,大多数人都会落泪吧。我仿佛站在永恒的终点,像一个亡灵在俯瞰着这一切,凝视着我们的生命。

在那边墙面一半高度的地方,有一颗马头连着脖颈探了出来。它的双眼上翻,一只弯曲的后腿和马蹄也穿出了墙体,像是咆哮着要奔逃出来。马和泥土有着相同的颜色,仿佛泥土是在偶然的奇迹下被塑成了马的形状,现在正尝试着把这匹马从土里推出来。

离挖掘现场更远的地方,在种着许多庄稼的田地之外,有一些勉强可辨的人形正在耕作,他们看起来就像散落的细碎树枝。有只乌鸫飞到一座坑的边上,停下,啄起了地面的斑点。

接着,在一个下凹的坑道里,我看到有一个人游过泥土:他的头、肩和一只举起的手臂从挖开的墙里伸了出来。他的嘴大张着,仿佛游自由泳时在换气。他的半边脸颊还在墙里,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还在土里。被削平的土坑的墙上露出了这个人的头和肩,我还看见他披着甲胄的手臂和光裸的手掌,细节清晰,神情毕现。他像裸露的管道一般从墙面突出,他的手臂与手掌投下了阴影,映现在墙面和四英尺下的地面上。我还看见他张开的嘴上有着紧绷的陶土须髭,他的下唇从土墙里冒了出来。

空气中炙热的尘土闻起来有骨头的味道,又像是烤派的味道。在我头顶,晴朗的天空中云朵开始聚集。我仍旧没有动。

壕沟的面积有3英亩——每条沟大概16至20英尺深。沟里散布着不同挖掘程度、不同姿态的兵卒——从挣扎着想游出土面的,到全身直立于地面的。这里一面墙的中间处,许多像蛹一般弯曲的躯体源源不绝地从土里冒出来。这条壕沟的另一端已经挖掘完毕,陶俑们经过了修补,被组合起来,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这些光头的士兵笔直地挺立在一块下凹的砖地上,我双脚所在的地面远远高于他们的头顶。这些陶俑们神态各异,有的似笑非笑,有的闷闷不乐,但个个都如临大敌,目视前方。这些俑人头颅的形状各不相同,是以来自全国各地的真人士兵为范本塑造出来的。在他们之后站着更多完整的标本:六辆马车及全副武装的步兵和骑兵。

在这条壕沟的另一端,是堆积如山的破碎躯干和四肢。这里有一只挥着铜剑的断臂,那里有一颗翻倒的头颅,一段结实的小腿横亘其侧。仿佛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将这些士兵的豪情壮志粉碎殆尽,将他们的躯体剁得支离破碎。一座座小山就像集体坟冢,被活埋的兵士们争先恐后挣扎着爬出,最终窒息致死,身体变成了碎片。

我走到另一条坑道的侧边,它看起来像莫名竖起的坑道顶端。我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这代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有什么意义吗?在场地中心有一个敞露着的试掘坑洞,我走了过去,看到土堆中浮着一个兵士的背,他身着铠甲,像是溺毙的模样。四周没有任何人,现场看不到一个人在工作。在另一段壕沟的深处,四匹并排的马拖着一辆马车,车旁伴着高大的侍从。其中有一匹马高高昂起头,我看到它昂扬的鼻孔中涂着红色的颜料。

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别之处或许就在于:只有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们才有可能见证秦始皇这个地下军团的出土——万人大军,他们的弩和剑,他们的战马和战车(秦始皇的工匠们是多么了不起)。我们这一代能亲眼看到无数躯体从晴空之下、农田之间的这些露天坑洞中挣扎着爬出,而我们的后代只能看到兵俑们干净整齐地陈列在博物馆橱柜里的无趣景象。后世不会看到压碎的兵俑,不会看到那些断臂残腿,不会看到他们是如何从墙壁里挣扎而出。我们的后代失去了一次见证——我们是泥土冲压而成。

只有我们能看到工作人员是如何刷去这些躯体上的泥土,洗涤他们严肃的面孔,清理他们的指甲。我们可以见证工作人员是如何从土中挖掘出躯体,让他们在两千两百年后重见天日。我们可以看到那匹挖掘了一半的战马,它的下颚仍旧埋在土里,仿佛地下藏着它的粮袋。我们可以和一位1973年时在这里掘井的公社社员交谈。当时他挥着锄头,在这片软软的土地上敲到了意外的硬物。他刨开了泥土,看到坑里有一张人的面孔——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他。而目前挖掘工作正在进行的范围,比美国大多数郡的面积都要大。

一个步兵俑的平均身高是5英尺9英寸,仪仗兵的身高平均是6英尺2英寸,而将军的身高有6英尺4英寸。佛经里曾这么提到七英尺(一寻)之躯:“我今但以一寻之身,说于世界,世界集,世界灭,世界灭道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