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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思想随笔》译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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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图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是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早在29岁就出版了奠定其哲学思想体系的著作《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1)。之后他陆续出版了不少论题广泛的作品,包括《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在这些著作里面,叔本华对其在“主要著作”(叔本华语)里所提出的基本思想作了更详尽的阐述和广泛的论证。本随笔集里的文章全都选自叔本华的后期著作(《附录和补遗》与《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涵盖大自然物理世界的各种现象和人的精神现象,涉及自然科学、美学、伦理学等多个方面;这些思想全都围绕着核心概念“意欲”和“智力”(认识力)。叔本华认为,意欲是构成这个世界一切事物内在的、真正的核心,是“自在之物”,属于形而上;我们所看见的自然界中的物质(包括人、动植物、无机体等)都是基本生命力、自然力,亦即意欲的载体;丰富多样的现象世界是意欲在各个级别客体化的结果。我们人类则是意欲最高级别的现象。智力则是派生的,是为盲目的意欲配备的、帮助其生存和发展的工具,在本质上与动物的爪、牙、翼没有区别。因为“意欲”和“智力”是构成我们这一现象世界的两要素,这两者的本质以及相互间的关系因此就构成了叔本华哲学思想的核心问题。叔本华主要著作的题目就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表象”就是智力运作以后的结果)。随笔集的全部文章当然也都围绕这个主题,对核心问题进行多方面的讨论(《论教育》则单独讨论对智力的培养)。

我们意欲(它体现为我们既定的性格、我们意愿和欲望的倾向等)的行为与飞流直下的瀑布在本质上同是意欲的现象,这两种级别不同的现象同样遵循着因果律而活动(变化和发展),只不过无机体根据机械、物理、化学的原因(ursache)而活动,人和动物则根据动因(motiv)而活动起来,被区别称为“动因”的同样是原因——但这些原因经过了认知功能(亦即智力)这一中间媒介。在叔本华的眼里,大自然中的无机体、植物、动物乃至人这些逐级向上的意欲的现象,其根本区别只是认知(智力)的程度。虽然叔本华很关注自然物理科学(他曾写过《论视觉与颜色》的科学专著,在他的著作中,读者也可以看到他那丰富的、惊人的自然科学知识,包括天文学、植物学和人体解剖学中微细的神经系统的知识),但他明显更加致力于发现更为复杂、隐蔽,因此也就是更为困难和有趣的关于人的心理道德行为(亦即人的意欲活动)的规律,因为就像叔本华所说的,心理、道德的真理比自然物理方面的真理向我们透露更多内在的含意(《伦理道德散论》)。这是因为虽然人的道德性格活动和物体的机械物理活动同样都是在具备充足原因以后就必然地展开,但由于经过了人的智力的媒介,那驱使人们的意欲活动起来的动因就变得复杂和隐蔽得多;这些很多时候甚至只是存在于头脑之中的动因,在与同样是深藏的人的性格相互发生作用时,其幽暗、微妙的过程都是难以看透的。正因为这些运作过程发生在“还是笼罩着一片黑暗的内在意识”之中,所以,很多被叔本华发现并反复和充分论证了的看似简单的说法,直至今天似乎仍然是闻所未闻、与众不同。例如,人的道德性格是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道德是教不会的;真正的美德行为并非出自认识力,这些行为与大自然的现象相矛盾,因此是“神秘”的,等等。《伦理道德散论》和《论意欲在自我意识中的主导地位》(简称《意欲》,下同)对人性、人的道德行为的性质和基础、智力与道德(亦即动因与性格)的关系作出了深刻的探讨。

贯穿叔本华整体思想的始终是这一根本观点:意欲是这一世界的主人,是君王;而智力永远只是为这个君王服务的仆人,是为意欲的奋斗找到目标和通往这一目标的途径的向导、顾问。本书中《意欲》一文尤其详尽地阐述了意欲和智力的主仆关系,以及智力听命于意欲的种种心理和生理情形。与意欲的强大和不可驯服相比,我们的认识力是势单力薄的,并且还经常不得不因为其主人的缘故而做出阿谀奉承、弄虚作假的勾当。就像叔本华所说的,“我们通常都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或者害怕什么,我们可以积年抱着某种愿望,但却不肯向自己承认,甚至让这一愿望进入我们清晰的意识,因为我们的智力不获同意知道这些事情”;“我们对于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和不做那样的事情的真实动因的判断经常是错误的,我们不愿向自己承认真实的动因,因为它与我们对自己的良好看法压根儿不相匹配”(《意欲》)。出现在我们意识中的东西往往经过了一番乔装打扮。关于认识力是意欲的产物并隶属于意欲,叔本华有一生动的比喻:意欲是植物的根部,深藏于黑暗、潮湿之中,智力则是植物顶端的叶冠,伸向光明、干燥之处,而认识(意识)着的我则是连接根、冠两端的茎;意欲活动是颤动的琴弦,智力则是琴的共鸣板,由此产生之回声则是自我的意识(《意欲》)。甚至在睡眠中,意欲仍控制着梦中的情景为意欲服务(《论命运》)。在半个多世纪以后,弗洛伊德对人的精神内在意识的分析令世人瞩目,他通过研究大量临床心理患者的个案得出的结果与叔本华对自我意识的揭示如出一辙。根据弗洛伊德在1923年发表的《自我与本我》,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意识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层。“本我”是各种本能与欲望的贮存所,“超我”则是道德说教、伦理规则、宗教教义等上层建筑,而进入我们意识的则是“本我”和“超我”角力后的结果。弗洛伊德对于受到歪曲的精神意识、心理疾病以及“本我”的主要构成部分——性的驱力的论述,与叔本华在这方面的理论(除了《意欲》、《论性爱》以外,读者可参阅叔本华的《论疯狂》等文章)不仅“神似”,甚至还达到了某种的“形似”。只不过叔本华看得更深刻:认识力要接受和正视哪些“超我”的内容,归根到底,还是由意欲(性格、道德倾向)决定。叔本华的意欲比弗洛伊德的“本我”更强大,与认识力(即弗洛伊德“超我”的内容)的联系更密切;认识力和意欲是同一株植物的两端。根据这一道理,讴歌和提倡“奉献”精神的社会风气终究不会使一个充满自我的人在寻求一己之利时束手束脚。弗洛伊德本人也承认自己的学说与叔本华思想的渊源关系,他说过:“关于人的无意识内心活动的假设和思想对于科学和生活意味着多么重大的影响——对此很少人是清楚的。但我们必须赶紧补充这一点:并不是精神分析学派首先迈出了这一大步。著名的哲学家是这方面的先行者,尤其是伟大的思想家叔本华——他的无意识的意欲就几乎等同于精神分析学的心理欲望和驱力。另外,这个思想家用印象深刻、令人难忘的语言提醒人们注意到性的欲望所具有的、一直以来受到人们低估的含义。”叔本华所揭示的关于意欲与智力关系的真理意义重大,它推翻了众多哲学家一直以来的论断;后者认为人的真正本性或者内核就在于人的认知意识;人的本我就是认识、思想的部分,而意欲活动的本质和方向则是认知、思想的产物。叔本华称这一见解为“极其古老、普遍和根本性的错误”。这一谬误的结果之一就是把人的认识水平(智力)与道德性格(意欲)说成是因果关系。不少人至今仍然把自己行为的性质煞有其事地解释为自己认知或者缺乏认知的必然结果。这方面的极端例子就是把那些做出精心设计、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事后迅速逃逸的罪犯解释为法盲(亦即不知自己的行为是犯法)的原因,是“小学文化”或者干脆“没文化”所致,是没有端正世界观的问题;人们仍然对大学生犯罪或者硕士生打老婆一类的事情感到困惑不解;而那些做出高尚行为、取得非凡成就的人则是因为阅读了“英雄人物传”、“励志篇”一类读物的缘故。孵化鸡蛋的温度被说成是小鸡生成的原因;把晚间提着灯笼走路的人的原动力归于手里提着的灯笼(这例子见《意欲》)。正因为时至今日,在人们的认识里仍然存在这样的误区,所以,叔本华的思想仍然振聋发聩、发人深省。叔本华形容《意欲》一文所“教给读者关于人的内在知识,或许比许多系统的心理学还要多”。这并非虚言,因为他端正了我们认识中的一个根本性问题。佛教有过“境由心造”一类的理论,我们中国也有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但能够如此系统、详尽地阐述这种心理意识的原因和过程,叔本华实为第一人也。

在本书的另一名篇《论性爱》里,叔本华通过讨论性爱的本质和过程,是从另一方面阐明意欲直接左右智力的例子。在激情之爱(意欲活动)的影响下,我们的智力在这里被现身为本能的意欲完全操纵和愚弄,但我们对此却又毫不知情。在《论命运》里,叔本华更将意欲比喻为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大梦的总导演——这场大梦包括人、外在事件及其相互间的联系。一切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绳有条不紊地组织、协调、贯穿起来,而具体实施、进入我们意识的“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这一客观规律。前一种情形由看不见的机缘巧合组成,“超乎人的理解力”(叔本华语);后一种情形则是可被实证、能为人类所认识的事物发展因果律所致,两者并行不悖,后者是前者的明现而已。另外,叔本华对“偶然”所作的并非形而上的解释印证了他提出的“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这一真理。叔本华在《论命运》里的看法“相当大胆”(叔本华语),如果结合他的一贯思想,亦即认为这整个世界是意欲的客体化显现,而我们人只是这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那么,这些思想的产生就是最自然不过的。《论性爱》就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说明人类在全然不知道自己某一目的的情况下,为着这一目的而发挥想象、投入行动并最终达成这一目的。在《论命运》里所讨论的情形,在本质上只不过是类似事情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发生而已。另一个例子就是既然我们机体内部的各个器官、神经、细胞为着我们机体的生存而相互密切合作,其精妙、默契之处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么,把我们只是构成其中一部分的世事人生看作是一个更大的整体;在这一更大的整体之中,我们在不明最终目的的情况下通力合作、达成一个超乎我们智力所能理解的目的——在这两种相似的情形里,难道后一种情形比前一种情形更加让人难以置信吗?我们既然可以把前一种情形视为理所当然,那么,后一种情形就是根本不可能的吗?之所以这一问题存在认识(或者说想象)上的困难,仍然是我们习惯于过分强调人的认知作用的缘故,不知天高地厚达到了可笑的地步。虽然叔本华把这一思想认为只是“在形而上学的领域里所做的梦幻想象”,但这使我们更进一步地认识了叔本华求实的真正哲学家的风范,因为在这一章所讨论的属于形而上的东西,确如叔本华所言,是“非人的智力所能探究的”。但从这篇文章我们也可以发现,叔本华哲学的各个部分都是连贯、协调和统一的。另外,叔本华哲学的最大特点就是始终以有形的世界及其事物作为审视素材。叔本华随时把所发现的、深藏在大自然背后的真理放到大自然现实中验证和核实,亦即把从主体角度出发获得的观点与从客体立场引申出来的观点互为印证和阐释(在本书《论哲学和智力》一文里,叔本华详细解释了这种正确认识事物的方法)。在探讨思想真理方面,叔本华真正称得上是“理论联系实际”。所以,在讨论道德(《伦理道德散论》)、人对客观事物的把握和表现(《论美》、《论天才》)、人的心理和生理现象(《心理散论》、《论性爱》、《论意欲在自我意识中的主导地位》)等其他问题时,叔本华都一贯以充分、翔实的现实事实和例子,以支持和证明他那些高深的、并且很多时候是形而上的观点,眼睛始终盯着客观现实的世界。在《论哲学和智力》里,我们还读到了叔本华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对哲学与文学的异同,哲学的任务、方法、类别,人们常说的“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本体论”和与思想智力运作有关的一系列问题所作出的精辟和深入浅出的论述。

在《心理散论》中,叔本华则对司空见惯的人的心理、精神现象及其含义作出了解释,包括人的希望、恐惧、憎恨、鄙视、愤怒、执拗、记忆等,内容多样,但主题始终围绕着意欲和智力在人和动物身上的显现。

当然,只有到了人这一级别,意识才有可能成为一面客观反映世界的镜子。真正达到了这一意识境界,人也就是处于客观认识和审美状态之中,而在这方面达致最高程度也就到达了我们称为“天才”的级别(《论美》)、(《论天才》)。济慈的诗句概括了叔本华的观念:“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在《论美》里,叔本华对美、审美状态、艺术的各个类别,包括雕塑、音乐、戏剧、小说、绘画等,提出了许多历久弥新的见解。

在《论生存的痛苦与虚无》里,叔本华通过对人、动物在意欲和智力方面细致的比较、分析,为我们描绘了人的生存本质和状态——这些冷静、客观的见解与常人的观点有别,但却与婆罗门教、佛教和真正的基督教里面的深奥思想不谋而合。虽然叔本华的观点由于过于深刻和真实而不为常规思想的人所认同,不少人更是想当然地把这种毫不客气、手术刀般锐利的观点斥为令人沮丧、泄气,但认真细读这篇文章,任何不带偏见和有一定思想的人都会看出:这篇文章就像任何一部优秀的悲剧一样让我们跳出自身之外,从很高的角度以客观(审美)的眼睛审视这苦难、滑稽的人生;在给人以震撼的同时,也强有力地唤起了人们对其同类以及一切生命的同情和宽容。在这一意义上,这篇洞察秋毫、悲天悯人并几近壮美的文章恰恰就是积极的。这一种真理的力量,又岂是那些肤浅、幼稚、毫无根据的盲目乐观主义所能给予我们的?

本书虽然讨论的话题众多,但里面贯穿着的基本思想主线清晰可辨。叔本华这位“语言艺术家”(弗兰茨·卡夫卡的赞语)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把真理裹以最朴素的语言外衣,从而让真理直接发挥其必然具备的震撼力。因为深刻,所以朴素;因为朴素,更见深刻。尼采形容阅读叔本华的著作犹如抵达了“一处森林高地——在这里,我们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整个人感觉耳目一新,重又充满了生机”(《不合时宜的思想》)。这组代表性的论文只占叔本华全部哲学著作的一小部分,但这些论文涉及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性学、美学、教育学、玄学、宗教等多个方面,足以让我们领略到叔本华这位“不折不扣的天才”(托尔斯泰语)的思想魅力。不仅《意欲》一文的确像叔本华所说的包含比许多系统的心理学还要多的心理学知识,就是篇幅最小的《论教育》,他对教育的目的、方法短短几千字的阐述,难道是某些洋洋洒洒、不得要领的大部头教育学著作可以相比的吗?真正的思想天才与只是博闻强记的学者之间的差别,由此可见一斑。

韦启昌

2002年5月于广州

2014年2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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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该书一般被译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为方便广大读者阅读,在这里对叔本华最根本的、在书里重复出现的“意欲”(wille)一词作出简单的解释。根据叔本华的理论,意欲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它超越于时间、空间和因果律以外,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它盲目、不顾一切地争取客体化。我们这个存在于时间、空间,遵循着因果律的复杂多样的现象世界就是意欲的产物和表现,是意欲在时、空中的客体化。由于意欲在客体化的过程中遵循着个体化原理,亦即存在于现象世界中的具体、单个组成部分的意欲各自为战,为生存、发展而努力;在现象界中,这也表现在低一级的形态向高一级的形态的争取、斗争之中,所以,意欲客体化的过程是一场永恒的、无目的的斗争和发展;它与痛苦和灾难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对叔本华的意欲的中文翻译就是“意志”。但笔者认为,“意志”一词在中文里是与人的认知,亦即与人为的具体目的、决定和计划有关的心理状态,和“毅力”一类的词同一种类,但叔本华概念中的“wille”,其现象却是盲目,没有目的的欲望、意愿、恐惧等,与认知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意欲实为更加精确、贴切的中文译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