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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思想随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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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我的伦理学的人都知道:对于我来说,道德归根到底是以这一真理为基础——印度的《吠陀》以这一既定的神秘信条把这一真理表述为“这就是你”。这一信条适用所有生物,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它因此被称为真言。

事实上,我们可以把与此信条相符的行为——例如,出自善良意愿的行为——视为神秘主义的发端。出于纯真目的的每一善良行为都宣告了做出这一行为的人是与这一现象世界互相抵触的。在这一现象世界里,他人与自己是完全分离的,但做出善行的人却把他人和自己视为一体。因此,并不发自私心的每一善良行为都是神秘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要勉为其难地对此作出解释,人们就只有找出种种的借口。康德在扫除了一神论的其他支柱以后,只留下最后惟一的一条:亦即一神论可以让我们最好地理解和解释诸如此类的神秘行为。所以,康德承认一神论是一种虽然在理论上无法证明,但为了实际的目的却是有效、成立的假设。但康德说出的这些见解是否出自真心,我是怀疑的。这是因为以一神论来支撑道德就等于把道德归因于自我主义;虽然英国人,还有我们德国低下阶层的人士,绝对看不出道德除了一神论之外还会另有别的基础。

我们在上面提到在他人——亦即客观显现自身的个体——身上认出了自己的真正本质。这种情形在这样一些例子中尤其清晰、美丽地显示出来:当某一个人在处于死亡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仍然紧张、热切地关注着其他人的安危并给他们施以援手。这方面的例子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位年轻女仆的故事。这位女仆某天夜里在院子里被一只疯狗咬了。她知道自己完了。但她奋力抓住这只疯狗,把它拉进马厩并把门锁上,以防这只疯狗再度伤人。另一个例子就是在那不勒斯发生的事件——蒂希拜恩(9)在一幅水彩画里把它永恒地记录了下来。当时火山正在爆发,在岩浆和海水这两股夺命的洪流之间只有一小块狭窄地带。一个小伙子背着自己年迈的父亲逃命。父亲恳求儿子放下自己逃命,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两个人都会同归于尽。儿子听从了父亲的吩咐。儿子离开时回头向父亲投来了永别的一眼。所有这些都被蒂希拜恩表现在画作里面。我们还有同类的历史事实——瓦尔特·司各特在《密得罗西恩监狱》第二章里,以大师的手法描绘了类似事情。两个犯人被法官判了死刑,这其中一人由于自己不够灵活而导致了同伴被捕。在死刑宣判以后,前者在教堂奋力制服了卫兵,成功地解救了自己的同伴;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丝毫不曾考虑过自己逃生。下面这一幕情形也经常在铜版画里表现出来,虽然提起这种事情会引起西方读者的反感:一个士兵正跪在地上接受死刑,但他用手绢极力赶走那向他靠近的爱犬。在所有这一类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在完全确信知道自己正在迈向即将临近的直接个体毁灭时,并没有考虑到自己逃生,而是把全部精神和力量放在保护他人生命上面。还有什么比这种人的行为更清楚地显示出他们的这种意识:自己个体的毁灭只关乎一种现象,这一毁灭本身也只是现象而已,而正遭受毁灭的个体的真正本质却不受这现象毁灭的影响,它仍然在其他个体身上延续;而现在,他们就在其他个体的身上认出了这一本质?他们这种意识正是通过其行为而表现出来。这是因为如果情况不是这样的话,那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正被死神卡住了咽喉的时候,为何这个人仍然以其最后全部力量表现出对他人的安危和继续生存如此深切之同情和关注?

事实上,我们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方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一是在我们的经验直观中,在这种直观里,这一存在是一种外在的显现,它在这一在时、空中无尽无垠的世界里显得无比渺小;它构成了在这地球上匆匆一现的数以亿计人群中的一员,而这些人每过三十年就产生新的一批。二是沉浸于并意识到自身,感觉到万事万物那惟一真实的本质,而这一本质也在其他的、自己肉身之外的事物中,就像透过镜子一样地反映出来。第一种认知方式只是透过个体化原理把握了事物的现象;但第二种认知方式却直接感觉到作为自在之物的自身。我的这一学说在涉及第一种认知方式方面得到了康德的支持,对这两种认知方式的看法则得到了与《吠陀》相同的意见。当然,人们对第二种认知方式持有这样的简单反对意见:第二种认知方式假设了每一生存之物可以在同一时间、在不同的地点完整地存在。虽然从经验的角度考虑,这一假设是最明显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是荒谬的。但这种情形对于自在之物而言却是完全真实的,因为那种不可能和荒谬纯粹只是建立于构成了个体化原理的现象形式。自在之物、生存意欲完整和不可分地存在于每一生物之中,甚至是至为微小的生物;其完整性丝毫不亚于过去曾经存在、现在仍然存在、将来将要存在的生物总体。正因为这样,每一生存之物,哪怕是最不显眼的一种,都能够对自己说出,“只要我一息尚存,这一世界就不会毁灭”。事实上,尽管所有其他的生存之物毁灭了,这世界的自在本质仍将丝毫无损地存在于这一仅剩的个体生存之物之中;这一个体生物就仍然可以笑对毁灭、沉沦这一幻象。当然,这一结局是不可能的,人们同样有道理持与此相反的说法:如果哪怕是最微小的生物遭到完全毁灭,那在它身上、与之相随的世界也一并遭到了毁灭。在这一意义上,神秘的安吉奴斯说:

我知道如果没有我,上帝一刻都不会存在; 如果我归于无,灵魂就会重头再来。

但为了能让我们甚至从经验的角度在某种程度上看到这一真理,或者起码认清这一真理的可能性,亦即我们的自身可以存在于别的生物身上——这些生物的意识与我们的意识可是不同的和截然分离的——那我们只需回想起被施展了催眠术的人。在他们从催眠中醒过来以后,他们那同样的“我”对自己在此之前所说过的话、做过和经历过的事情都一无所知。因此,个体意识完全是现象的一个点,甚至同一个的“我”也可以产生两个现象的点,两者彼此一无所知。

上述思想在我们犹太化了的西方始终显现出某种相当异样、奇特的成分。在人类的家园,情况可不是这样。在那里,人们信奉另一种信仰。所以,时至今日,例如,在死人安葬以后,神职人员就在大家面前和着乐器的伴奏,一齐唱起《吠陀》的颂诗——它是这样开始的:

寄存肉身的精灵千头、千眼和千足,它扎根于胸中,并同时渗透于整个大地。这一精灵是这一世界和一切过去、未来之物。它吸收养分,并赋予一切以不朽。这就是它的伟大。它因此是化为肉身的至高无上的精灵。这一世界的构成要素是它存在本质的一部分,另外的三部分则在天上永生不灭。这三部分从这世界飞升,但最后一部分仍留凡尘;最后的一部分经由转世轮回享受或者承担自己善行或者恶业的结果。等等。

——参阅科尔布洛克五卷本的《印度的宗教仪式》

现在,如果把这些颂诗与我们的颂诗相互对照一下,我们就不会惊讶于宣讲“造物主”的英国国教传教士何以在恒河流域对婆罗门教信众收效甚微。谁要想看一看一个英国军官在41年前如何勇敢、有力地驳斥那些先生们所宣讲的荒谬、让人脸红的傲慢主张,并由此体验其中淋漓的快意,那他就应该阅读由这位驻守孟加拉的英国军官所撰写的《为印度人辩护;兼论印度人道德理论系统的种种优越之处》一书(伦敦1808)。这本书的作者以罕有的真诚和坦率讨论了印度恒河流域的教义相比欧洲宗教学说的种种优胜之处。这篇德文文章虽然只有短短5个印张,共80页左右,但时至今天仍然值得把它翻译出来,因为它比任何我所知道的著作都更好、更公开地阐述了婆罗门教所产生的有益和实际的影响,在生活和大众中所起到的作用。这篇报道有别于传教士炮制出来的文章,后者正因为出自传教士的手笔,所以,就不会有多大的可信性。这篇文章与我从一些在印度度过了半辈子的英国军官嘴里听到的相当吻合。要了解总是为自己终身俸禄问题而激动的英国教会教士如何嫉妒和迁怒于婆罗门教,那我们应该看看,例如,在数年前那些主教们是如何在英国国会持续几个月地狂吠、叫骂。由于东印度当局不依不饶——它在诸如此类的问题上都总是这样——所以,主教们就一次又一次地狂吠不已,而这只是因为英国当局向印度古老和令人尊敬的宗教表示了某些外在的敬意——而这在印度是合乎情理的事情。例如,当扛着神像的游行队列经过时,英国卫兵和军官整齐地站出来擂鼓致敬。再有就是这些官兵拿出一块红布罩在载着神像的车上,等等。这些行为都被迫终止,对朝圣香客的课税也提高了。这些措施当然是为了取悦那些主教大人们。与此同时,那些自命不凡、领取终身俸禄、戴着长而弯曲假发的人继续对我们人类原初的宗教口沫横飞地横加指责,其中世纪式的作派,在我们今天应该称为粗鄙和恶俗。同样,在1845年,爱伦伯勒勋爵以凯旋式的队列把在1022年已遭可诅咒的马默德毁坏的苏玛诺塔所残存的大门带回孟买,并移交给婆罗门。我认为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些主教们不会不清楚在印度居住多年的大部分欧洲人在心里是眷恋婆罗门教的;这些欧洲人对于欧洲的宗教和社会偏见是不以为然的。“所有这些观念”,一个属于这一类的欧洲人曾经对我这样说:“只要在印度住上两年,就会像鳞片一样地剥落。”一个在十年前陪伴过德瓦达希的法国人——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在我跟他谈起印度的宗教时,马上就充满热忱地慨叹:“先生,那可才是真正的宗教啊!”

究其实质,那些幻想的、间或甚至是奇怪的印度神话——它们时至今日仍然像几千年前一样构成了印度人民的宗教——也只是以象征,亦即照顾人们的理解力以意象、拟人化和神话化的方式,表达了《奥义书》的学说。每个印度人都根据自己的思想能力和所接受的教育琢磨、感受或者清晰洞察这些神话背后的含意。而偏执、狭隘和粗野的英国牧师却讥笑和亵渎这种宗教神话为“偶像崇拜”,自以为是地要展开改造工程。释迦牟尼佛则从事表里分开、去芜存菁的工作。他的目的就是把高深的道理从意象、神祇等混合物中分离出来,使一般人都可以接触和明白那些纯净的真理。释迦牟尼佛在这方面的工作做得非常成功;他所信奉的宗教因而是这一地球上最卓越超群的,代表这一宗教的信众也最多。释迦牟尼佛可以与索福克利斯一道说出:

一旦与神祇合力,甚至一无是处的人也从此获得力量;但我敢于不靠神祇的帮助而获得荣耀。

在此附带一提的是,德国一些奴性十足的冒牌哲学家,还有不少研究东方文化的书呆子学者,站在理性犹太教的立场,挂着一丝自负的微笑冷冷地、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婆罗门教和佛教——此情此景让人感到异常滑稽。我的确很想推荐这些小人物签订合约参加法兰克福游艺会的猿猴喜剧——如果印度神猴哈努曼的后代子孙不肯容忍他们,那就另当别论。

我认为如果中国的皇帝、暹罗国的国王或者其他亚洲国家的君主允许欧洲列强派遣传教士到他们国家传经布道的话,那他们完全有权利提出这一先决条件:他们也可以派出同等数量的佛教经师到这些欧洲国家,并享有同等的权利。当然,这些经师必须学过派驻国的语言。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一场别开生面的竞赛,然后看看到底谁能取得最大成效。

试图把全世界都皈依其宗教的基督教狂热是不负责任和不可饶恕的。詹姆斯·布鲁克爵士殖民统治了一部分婆罗洲好一段时间——他在1858年9月参加了利物浦举行的“基督教福音传播会”举行的会议,并对这传教会的中心发表了演说。他说道:“对伊斯兰教徒,你们没有取得成绩;对印度人你们则完全没有收到效果。现在的情形跟你们初次踏上印度国土的第一天没有两样。”(《泰晤士报》,1858年9月29日)但基督教传教士在另一方面却是做出了斐然的成绩,并值得嘉许,因为他们当中一些人为我们带来了对婆罗门教和佛教出色和全面的报道,并忠实、准确地翻译了这些宗教的典籍——如果翻译者不是对所翻译的著作怀有挚爱,那他们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我把下面这首打油诗献给这些高贵出众的人物:

你们出去之时是老师, 归来的时候则成了学生; 被遮蔽了深意的真理, 从此不再陌生。

所以,我们希望有朝一日,甚至欧洲也能消除所有犹太教神话的影响。或许这一世纪已经到来了:根源出自亚洲、操雅弗语系(10)的人将重获其祖国的神圣宗教,因为在步入迷途很长时间以后,这些欧洲人重新接受这些宗教的时机已经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