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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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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南阳唐河县祁仪镇人。家系当地望族,多出秀才。冯友兰的父亲冯台异是清光绪戊戌科(1898年)进士,官至湖北崇阳县令,不久卒于任上。母亲吴清芝也识文通墨,做过唐河县端本女学学监。

1910年,冯友兰入开封中州公学中学班读书,两年后转到上海中国公学预科,从那里考进了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1919年,他又考取官费留洋资格,上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师从实用主义大师杜威和新实在论者蒙塔古,1923年完成博士论文《天人损益论》,并顺利通过答辩,次年获博士学位。

回国后,冯友兰先后在中州大学、广东大学和燕京大学任教授,1928年随罗家伦加盟清华,才得以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曾任清华大学秘书长、校务会议主席,长期担任文学院院长、哲学系主任之职,抗战期间是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1946年赴美任宾西法尼亚大学、夏威夷大学客座教授,归国后继续留在清华。1952年被调整到北京大学,卸去官位,专任教授。因冯友兰学术贡献卓著,先后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哲学和社会科学部委员,曾获印度德里大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

冯友兰可能是二十世纪中国名声最大、影响最大、争议也最大的哲学家,他勤于笔耕,自比春蚕,一生著述六百余万言。1934年出齐两卷本《中国哲学史》,奠定了他在中国哲学史领域的大家地位。该书译成英文后,流布欧美,被奉为经典教材。抗战期间出版《新理学》、《新原人》、《新原道》等六部书,构建了一个中西贯通的哲学系统,推动了中国哲学的现代化。1948年用英文发表《中国哲学简史》,后被译成法文、意大利文、南斯拉夫文和中文,影响广泛。此外,冯友兰还著有《中国哲学史新编》、《中国哲学史史料学初稿》、《三松堂学术文集》等。

冯友兰一生受三位女性帮助极大:母亲吴清芝、妻子任载坤、女儿冯钟璞(宗璞)。吴老夫人培养了冯友兰的学问,熏陶了他的人品;任载坤是辛亥革命前辈任芝铭先生之女,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院;宗璞是当代知名作家。她们支持着冯友兰经风历雨。冯友兰为人稳重庄严、温润谦和,又不乏幽默感。晚年更是脱去名缰利索,臻于自由境地。这位好学深思之士,偏偏爱好收藏旧兵器,藏品有几百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都捐给了历史博物馆。

“真正学者的材料”

1895年12月4日,冯友兰降生在河南唐河县祁仪镇。那时侯,中国刚刚蒙受过甲午战争失败的耻辱,而冯友兰的父亲冯台异,在末代王朝的会试场上,屡次失意。动荡的时代,似乎暗示着冯友兰一生际遇的坎坷起伏。冯家经过几代经营,虽算不上富豪,却也是殷实之家,又出了几个秀才,门庭兴旺,一时成为乡里望族。1898年,冯台异中了进士,后来出任湖北崇阳县令,使冯家日趋显赫。

冯友兰六岁上私塾,学习环境比较宽松,八股文、试帖诗之类的举业,并未被当成什么宝贝。九岁的时候,他随父母去了武昌,连私塾也不上了,由母亲在家监督兄妹几人读书,读熟了能背就行。他的父亲冯台异是武昌方言学堂的会计庶务委员(相当于总务长),却不愿让孩子们上这所外语学校,他担心本地学生欺负孩子,也不希望孩子沾染官宦子弟的纨绔习气,并且认为,扎实的中文底子比外文更重要。不过冯台异终究是教育界中人,学校里的新鲜做法,他都会引进家里,甚至还让孩子们穿上像军队号衣一样的浅蓝色制服。

冯台异升任崇阳县令后,请了一位教读师爷,这才使孩子们的学习走上了轨道。当时流行吴汝纶编的古文选本,其中的文章有声调、有气势,冯友兰读起来虽不能全懂,也觉得津津有味。读书在他从来就是赏心乐事。县衙门的签押房里有两大箱书,新学、旧学的书籍都有,冯友兰经常趴在床上翻看,就这样消磨掉了大部分课余时间。在武昌的时候,一位祁仪乡亲黄公去拜访冯台异,随身携带着一套新购的《通鉴辑览》。冯友兰从未见过这书,十分喜欢,请求借阅。黄公答应了,但他告诉冯友兰,说第二天自己要回河南。冯友兰回说,决不耽误您的行程。果然,次日一早,他就把书送到旅馆,还给黄公。黄公料想他还没读完,就说,你留下慢慢看吧。冯友兰说:“我一夜没睡觉,把书翻阅了一遍。您带走吧,不耽误您赶路。”

冯台异显然对这个颖慧好学的儿子格外钟爱。有一次县衙门举行晚会,冯友兰的伯父也从老家赶来,他出了一个谜:“慈禧太后的生日——打一字。”据说很难猜,赏格也是全场最高。冯友兰琢磨:慈禧生日是十月十日,不就是个“朝”字吗?当即悄悄探询父亲。父亲连连点头,喜形于色。夫人曾问冯台异:“照以前科举的标准,你看像友兰这个样子能去考秀才吗?”他说:“岂止能去考,碰巧了还能成秀才。”多年以后,这话才由吴清芝老夫人转述给冯友兰,那时他已经是清华教授了。

冯台异在崇阳做了一年多的县令,因患脑溢血去世了。还未满十三岁的冯友兰携同弟弟景兰、妹妹沅君,随母亲回到唐河老家。吴夫人是难得的贤妻良母,思想又很开明,冯友兰三兄妹最后均成大器,各自成为国内著名的哲学家、地质学家(景兰,中科院院士)、作家(沅君),在唐河一带被尊称为“三冯”,与北宋以文学名世的“三苏”相对应,这比什么都更能说明吴夫人的贤良和教子有方。友兰对母亲的深情至老不减,称她是封建社会的“完人”,是自己一生中最敬佩的人。吴夫人怀疑,如果冯友兰兄弟不考个“秀才”文凭,纵然学得满腹文章,只怕也要误了前程。按当时的学制,秀才就折合为县立高等小学毕业生,于是冯友兰、冯景兰和一位堂兄一同报考了。结果皆大欢喜,都考上了,主考的县官还夸奖冯友兰文章漂亮。

又过了一年,即1911年春,冯友兰考进了开封中州公学,初试考了第二名,复试第一名,连他自己都吃惊不小。中州公学学校监督杨源懋是翰林院编修,请了一群有思想的教员,也深得学生们爱戴。仅过了一学期,杨源懋病死,不少好教员出走,于是在辛亥革命风波稍定之后,冯友兰就转到武昌的“中华学校”,不久又考入上海中国公学。上海中国公学虽然推举革命领袖黄兴为校长,但是殖民地气息颇浓,几乎以教习英语为主。而冯友兰却对逻辑很感兴趣,艰难地啃完了耶芳斯的《逻辑要义》原著。因为谁都不懂这门学问,没人指点他,有疑难也找不到解惑之人,然而逻辑和哲学在冯友兰心中激起的理智热情从此再也没有消退过。

这样四方游学,冯友兰到底学到多少具体的知识,我们无从查考,但是有一点很清楚,正是通过早期的博览和游历,冯友兰逐渐具有了世界的眼光,形成了一种开放的心态,对自己天生的智力倾向有了初步认识,为日后的学习确定了方向。这种自我的自觉选择,动力是非常巨大的。

1915年,冯友兰报考北京大学文科,那时候文科和现在的人文学科一样,毕业生出路不好,免不了受考生冷落。法科却像它的可以做官的毕业生那样受到青睐。市面行情如此,当局只得出面干预:规定报考法科需要预科文凭,文科只要有同等学历即可。北大招考办事处的人一听冯友兰要考文科,很不理解,因为他有预科文凭,这也算是一种资格。冯友兰坚持己见,那位善意的先生就出了个主意说:“你还是先报考法科,等到入学的时候,如果你还是要上文科,可以申请改科,由法科改文科,那是没有不准的。如果你现在就报文科,将来再想改学法科,那就非常困难了。”冯友兰听从了,一进北大还是改入了文科。

当时北大有三个哲学系,即中国哲学、西洋哲学和印度哲学。不过北大草创之初,后两个系都是菜单上有名目,却没有做菜的厨师。实际上印度哲学系压根儿就没人提起,西洋哲学系倒是有位教授,可是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这样西洋哲学系又唱起了空城计。

冯友兰原本打算学习西方哲学的,不得已学习了中国哲学,却竟然让他大开眼界,渐渐摸到一点学问的门路。

1916年,蔡元培入主北大,为北大带来了崭新的气象。冯友兰后来觉得,北大三年时光没有虚度,收获很大,“心胸一天一天地开朗,眼界一天一天地广阔”。冯友兰晚年写《三松堂自序》时,对蔡先生钦敬不已,说他有北宋道学家程明道的“气象”,温良宽和、胸怀坦荡,待人接物像春日暖阳、煦风时雨,其精神境界幽深冥远,不可测量。冯友兰说,他第一次进校长室,觉得满屋子都充满那种气象。在北大,蔡先生极少公开讲话,同学生也没有私人接触,但所有学生都能受到他的人格感召,衷心地爱戴他。

当时,蔡元培请来了陈独秀、胡适、梁漱溟、刘师培等人,各人政见、主张分歧很大,但都各有一套学问学说。办学如此兼容并包,百年中国也仅此一见了。比如刘师培,曾是为袁世凯复辟帝制鼓吹的“筹安会六君子”之一,遭到国人唾骂,但其国学功力非常人可及,冯友兰听过他的课,佩服得五体投地。陈独秀专任文科学长,不开课,冯友兰认为他气象很豪放。冯友兰一班毕业时照相,陈独秀和梁漱溟坐在一起,陈独秀的左脚伸得很长,把梁漱溟的脚都排挤到椅子下边去了。等照片出来,陈独秀看了说:“照得很好,就是梁先生的脚伸得太远了一点。”

那时北大真是人才济济,百花齐放。陈独秀等名教授把《新青年》杂志办成了新文化的一面旗帜,一批才华横溢的“新青年”学生也心怀天下,朝气蓬勃,组织了新潮社,冯友兰和他的朋友罗家伦、傅斯年、杨振声、朱自清、顾颉刚都是其中成员。自办刊物,名为《新潮》,代表比较激进的左派,它正式出版的时候,冯友兰已经毕业了。

1918年,冯友兰跨出北大校门,回到开封,在一个中等专科学校教国文和修身。这一年,河南招考理工科的官费留学生,冯景兰考上了,先期去了美国,冯友兰却因专业限制,只能望“洋”兴叹。1919年,河南省的留洋名额有一个空缺,并被定为哲学专业。冯友兰一试即中,同年年底抵达纽约,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

冯友兰的英语不大好,刚到哥伦比亚的那段时间,他每天专修英语一小时。从他的日记来看,那时他的情绪不很稳定,如1920年1月8日的日记写道:“早饭后往图书馆去一遍,归来心大不静,竟至不能看书。”3月12日:“近几日来心神不宁,有时大乱,皆为决定考不考(指选修课考试)而起。”

这种烦躁可能有两个来源。一是学业上的暂时困难。语言障碍倒在其次,西方哲学思维方式迥异于中国哲学,这更使冯友兰感到不好适应。中国哲学是“即事见理”,从日常事务中提炼出哲学道理来;西方哲学是“就理论理”,从抽象的概念、理论到抽象的概念、理论。冯友兰自感理论思维能力不足,不免苦恼。二是文化的冲突。东西方文化间矛盾的这个问题,从北大时期开始就困扰着冯友兰。他又带着这重困惑,从东方来到了西方,直面西方的繁荣世界,西强东弱的强烈对照更具震撼力,从前的理论思索变成了人格和情感上的冲击。国家和民族的贫弱,一些美国人对华人的歧视,不能不让年轻的冯友兰产生一种自卑感,虽然还不至于抬不起头,但心理上可能会焦虑不安。国家不能自强,个人何以自立!此时恰好泰戈尔访问纽约,冯友兰立即拜访了这位“东方第一流人物”,劈头就问:“东西方文明的差异,究竟是等级的差异,还是种类的差异?”这个问题,显然是他胸中久屈不得伸的苦闷。泰戈尔肯定地说:“是种类的差异。”冯友兰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被那位伟人对东方文明、中国文明的信心感染了,他逐渐地在西方世界找回了东方的自尊。

在哥伦比亚学习西方哲学的条件当然非北大可比。冯友兰一本接一本地读着原著,在他的面前,逐渐展现出西方哲学的巍峨殿堂。在度过一段艰难的摸索、适应时期以后,冯友兰走上了哲学的大道。东西方哲学思想比较的结果,先是体现在冯友兰讨论中国为何没有科学的一篇论文中,之后进一步凝结为他的一部书:《天人损益论》(又名《人生理想之比较研究》),后者帮助他获得了博士学位。实用主义哲学的大师约翰·杜威对冯友兰很器重。他曾写过一封长信推荐冯友兰申请奖学金,信末说:“这个学生是一个真正学者的材料。”这话是由衷之言,不是顺水人情,杜、冯二人关系一直较好,1946年,冯友兰故地重游,还去看望过杜威。

1923年,冯友兰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亟不可待地返回阔别了四年的祖国。这个“真正学者的材料”已然璞玉初成,只待找到一个一展才华的舞台了。

“上继往圣,下开来学”

在回国之前,冯友兰已被内定为中州大学的文科主任兼教授,一回开封就走马上任了。他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渴望在事业和学术方面有所建树,当然不愿终老在院长职位上。在事业方面,冯友兰并没有很大野心,只想办一所很好的大学。1925年,中州大学校务主任(主管校内事务)离职,一时尚无合适的继任人。冯友兰就通过一位朋友向校长自荐,并且表明态度:如果事业不成,他惟有走学术一途,这就务必离开中州,到一个学术文化中心去。校长很赞赏他的开诚布公,但不打算委以重任。冯友兰就在暑假悄然离去,南下广州,任广东大学教授。他听信了于右任的话,以为“革命者可以去”广州,要去感受革命根据地的气氛,孰料满眼所见、充耳所闻的都是国共分裂和斗争。冯友兰仅待了一学期,就趁乱离开了。在到广东之前,他已和燕京大学一位朋友约好,要去燕京,一半时间在“哈佛——燕京”中国研究社做研究工作,一半时间讲一两门课。

燕京大学是教会学校,教育经费来源相对稳定,教师的收入比较有保障,不像很多学校那样拖欠工资。冯友兰的工作又是一边教学一边研究。这样的运气,在别人看来,是可遇不可求的。然而冯友兰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很反感教会学校出来的人身上的那种“教会味”:酸溜溜的,言必称西方,话语里冷不防蹦出几个英文字,让地道的中国人听来,像吃饭老嚼着石子。有位朋友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批评教会学校,他极为叹赏其中的一句妙语:“有人说教会学校也出了些人才,我说这些人才并不是因为受了教会学校的教育而成为人才,而是虽然受了教会学校的教育也还是人才。”这句话翻成中文稍嫌累赘,英文原文是notbecauseofbutinspiteof,妙趣天成。冯友兰给在广东大学做文科主任的傅斯年写信,说燕京不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

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任命罗家伦为清华校长。罗家伦是冯友兰的北大同学,后来留美上了普林斯顿大学,两人过从甚密。罗家伦到北平后,开始组织领导班子,邀请冯友兰为哲学系教授兼校秘书长。冯友兰欣然应允。他终于找到可以大显身手的地方,从此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冯友兰只做了半年秘书长,就辞职不干了,他又被任命为文学院院长。虽然他觉得行政工作麻烦,只做教授最舒坦,但事功之心始终不灭。他先是协助罗家伦完成了清华改制,正式成立国立清华大学。以前清华由外交部管辖,没有纳入中国教育系统,在清华校长之上,还有一个清华董事会和基金会,由美国驻华公使和一群腐朽的旧官僚充任成员,权力很大,积极作用很小。清华教授会通过罗家伦向南京政府据理力争,最后撤消了董事会和基金会,清华划归教育部管辖。不久罗家伦离职,清华校长之职几度易手,直到梅贻琦接任后才稳定下来。在过渡期内,冯友兰被推举为校务会议主席,维持日常校务,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应付得很不错。

清华大学成立后,各系也随之建立起来,教授、学生纷纷归队。原来只有金岳霖一名教授上哲学课,这个时候哲学系又加聘冯友兰和邓以蛰为教授,冯兼系主任。这样,中国哲学界声名显赫的清华学派就逐步成形了。后来陈寅恪、张申府、沈有鼎、郑昕、张荫麟、张岱年等著名教授相继加盟,阵容蔚为壮观,人才于斯为盛。冯友兰和金岳霖是清华学派的核心人物,二人各有所长,相互影响。金岳霖说,他的特点是能把非常简单的事情说得格外复杂,冯先生的特点是能把复杂的事情说得简单。冯友兰对这种说法的解释是,金先生见识敏锐,能于常人看不出问题的地方发现问题,而他自己不善分析,思想失之笼统。

冯友兰归国后一直希望以传播介绍西方哲学为己任,然而一个偶然的机缘却使他转向中国哲学的研究。1927年,燕京大学给他一个任务,讲中国哲学史。从那时起,他开始一边研究,一边着手写两卷本的大书:《中国哲学史》。1931年,该书上卷问世,一鸣惊人,好评如潮;三年后下卷又脱稿,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在冯著哲学史之前,1919年胡适出版了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由蔡元培作序,一时名噪全国。胡适在史料的考据上确实下了很大工夫,也具备较为新颖的历史眼光,因此他的书读来让人耳目一新,精神为之一振。但是随着中国学术界哲学观念的更新,胡书在义理阐发上的欠缺就显露出来了,他的基本视角——实用主义——也使他对中国思想缺乏了解,因而金岳霖批评他为“美国人的成见”。而且《中国哲学史大纲》的下卷迟迟出不来,有头无尾,难免为人讥议。

冯友兰更多地是以哲学家的眼光而不是历史家的眼光来写《中国哲学史》的。他也反对胡适“疑古”的立场,而代之以“释古”的立场,同情地理解古人的学说,看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地方,就用西方思想与之相互阐发。陈寅恪在该书的《审查报告》中,盛赞他“取材谨严,持论精确”。李约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说:“冯著是当今中国哲学史研究中最为博大精深的作品,必将长期受到西方世界的重视。”燕京大学的研究生、荷兰裔美国人卜德(DerkBodde)历时多年,将全书译成英文,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于1952年出版。

1933年,冯友兰在清华做满了五年教授,获得一年假期出国考察。他在英国住了半年,到十来所大学做过关于中国哲学的讲演。又看了一些关于共产主义的书,有点相信唯物主义,但仅限于历史研究方面。第二年,冯友兰到巴黎住了一个月,后来又从巴黎到瑞士,从瑞士到德国,从德国到苏联。冯友兰不懂俄语,既不能和普通苏联人谈话,又不能读报,只能走马观花。他在《三松堂自序》中说他的观感:“苏联既不是人间地狱,也不是天国乐园。”但据《清华周刊·副刊》所载《在苏联所得之印象——摘录冯芝生先生在座谈会上之讲演》,编者按语说:“冯先生此次出国考察,以在俄印象最佳。听冯先生讲演‘在苏联所得之印象’后,足证苏联之进步,并非虚传。”冯友兰得出结论:社会主义社会“尚贤”,也就是尊重有学问有技术的人。这个结论对他后半生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回国后,冯友兰做了两次讲演,一次讲苏联见闻,一次讲《秦汉历史哲学》,其实是借题发挥,讲述他了解的唯物史观。听众都很吃惊,纷纷议论说:“冯先生变了。”约莫过了二十天,文学院办公室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一面对冯友兰说:“警察总监请你去说一句话。”一面暗中用手枪对着他。冯友兰来不及回家吃午饭,当时就和来人同去了。到警察局后,冯友兰独自在门房等了两个钟头,这才又来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一张收条,上面写着:“收到冯友兰一名口。”随后冯友兰被拷上手铐,同十几名“囚犯”一起,被秘密押解到保定行营,当晚被迫写旅欧经过。冯家的人费尽力气,才打听到他的下落,忙着营救。冯夫人亲自去拜见北大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院长胡适,清华校长梅贻琦前去拜见北平行营主任黄郛,傅斯年在南京奔走求救。第二天上午,有人来对冯友兰说,“你写的上边已经看了”,又拿出军政部长何应钦的电报:“冯友兰如无重大嫌疑,着即释放。”那人陪冯友兰逛了一上午公园,中午请他进馆子吃饭,下午送他上了返京的火车,一天的牢狱之灾就此结束。

抗战爆发后,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南迁,先在长沙合并成长沙临时大学。旋即武汉失守,长沙难保,三校又西迁至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联大文学院院长一职原拟由胡适担任,但因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公使,改由冯友兰担任。

民族存亡绝续之秋,冯友兰虽然面对西南美景,也只觉得“江山半壁太凄凉”。当时日军经常空袭昆明,好在大家很快便摸清了空袭的规律,没有受到大的伤害。当时的生活非常艰苦,物价飞涨,教授的工资加到几百万,不到半个月就花得没影了。冯友兰也参加了教授们组织的卖文、卖字、卖图章的合作社,但是生意清淡。冯夫人在校内摆锅设点炸麻花,卖给学生们,大概比字画的销路稍好一些。颠沛流离的环境反而激发了冯友兰的创造力和创作力。在完成《中国哲学史》的著述后,他就转向哲学创作。用冯友兰的话说,研究哲学史是“照着讲”,阐释前人的理论见解;哲学创作是“接着讲”,以前人的理论见解为思想资料,别开生面,创立自己的学说。这一学思历程,概括起来就是:“上继往圣,下开来学。”1939年,《新理学》一书出版,阐明了冯友兰“新理学”哲学体系的一个总纲。随后几年,他的《新事论》(1940年)、《新世训》(1940年)、《新原人》(1943年)、《新原道》(1944年)和《新知言》(1946年)陆续出版,合称“贞元六书”,寄托了冯友兰对抗战必胜,民族必兴的希望和信念。

1945年底,昆明爆发了“一二·一”运动,联大学生罢课,要求撤换昆明警备司令关麟征。重庆政府非常恼火,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学生必须先回课堂,否则就要以武力解散联大。冯友兰和训导长查良钊向教授会提议,由教授会出面向学生保证,于学生复课后十五天内调走关麟征。提议获得通过,学生也复课了,但关麟征却升官到东北做“接收大员”去了。学生不满意,觉得受骗了,“进步人士”认为冯友兰带头破坏运动。冯友兰很灰心,原想居间调停,保全联大这个“民主堡垒”,谁知两面不讨好。正好这时卜德来信,邀他赴美,他就趁机离开了昆明。

冯友兰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当了一年客座教授,讲授中国哲学史,其余时间帮助卜德继续翻译《中国哲学史》下卷。他的英文讲稿汇集成《中国哲学小史》(中译本名为《中国哲学简史》),交由麦克米伦公司出版。这本书表面上是两卷本大史的缩编,实际上因为作者的哲学和哲学史思想都更加成熟老练,书中不时地冒出新颖独到的洞见,而且文笔流畅优美,确实是关于思想史的佳作。

冯友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感是很深厚的,但是国外的听众只把这些东西当成博物馆的展品,没有生命活力。展品的讲解人也仿佛是从古墓里走出来的,也丧失了生命活力。冯友兰的文化自尊心又一次受了伤害,他忍受不了,毅然决定回国。在夏威夷登船以前过海关的时候,查护照的人看见他的印有“永久居留”字样的签证,告诉他保存好证件,随时可以再来美国。冯友兰只简单地说了声“不用了”,便把签证交给了查护照的人。

国内风云变幻,转眼间,南京政府已经风雨飘摇了。冯友兰没有追随梅贻琦再次南渡,他相信他对苏联社会主义的结论——“尚贤”,相信自己在共产党的天下同样可以有所作为。他选择了留下,又做起了清华校务会议主席,迎来了一个新的社会,一种新的生活。

在磨难中寻找新生

北京解放之后,冯友兰等待着被接管。进驻清华的解放军、文管会的负责人张宗麟鼓励校务会议成员好生维持清华,并对冯友兰说:“我们对于你的行动曾经做了估计,现在你的表现跟我们的估计差不多,党中央很重视你。”不久,校务会议被改成校务委员会,仍以冯友兰为主任委员。解放军入城之后,吴晗被文管会派为军代表,实际主持清华校务。南京解放后,清华校务委员会改组,冯友兰不再担任主任委员,依旧还是委员、文学院院长、哲学系主任。不久,冯友兰因曾两次加入国民党而辞去一切兼职。

虽然冯友兰以“无官一身轻”自解,但巨大的失落感还是压抑不住的。他给毛泽东写信,积极下乡参加土改,想让自己思想意识向无产阶级靠近,向自己证明马克思主义千真万确。

1952年,在三反运动中,冯友兰多次书面检讨1949年前后的思想言行。第一次,他狠批1949年前的名位思想,想当大学校长,乐观地认为1949年后有进步。这样不疼不痒、对自己没有杀伤力的批评当然没有通过。第二次,他还是狠批名位思想,又挖出了反共拥蒋的黑暗念头,迟疑地承认1949年后进步不大。第三次,反共拥蒋的黑暗念头成了头号敌人,冯友兰断然认定自己没有进步,名利思想依然根深蒂固,所幸反共拥蒋之心已死。这样折腾了很久,虽检查逐步升级,但冯友兰始终过不了这道检查关。有一次金岳霖去看望他,两位老友悲从中来,不禁抱头痛哭。

这种毁人尊严的自我批判甚至延伸到了国外。1951年在德里大学,印度总统普拉沙德授予冯友兰名誉博士学位,在介绍冯友兰的学术贡献时,他提到了《中国哲学史》及《贞元六书》。外交部获悉后,当即致电访印代表团,说这个介绍有问题,要冯友兰在适当时机给予更正。于是冯友兰在加尔各答讲演时承认:“中国革命成功,我认识到我过去的著作都是没有价值的。”

冯友兰的学术创作基本停止了。他忙于写自我批判的文章,同时献身给理论家们做“学术批判”的靶子。他戏称自己是“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他的任务就是“树立一个对立面”,以供批判打击之用。不过风雨经历多了,冯友兰的“政治觉悟”真是“提高”了。1957年反右,北大有关领导有意送他“右派”帽子,多次“启发”他“鸣放”。冯友兰“谦逊”地不吭声,被逼得没法子了,就提了两条小意见,一条说1952年调整到北大后,清华的书没有随调,用书不便;二条说北大住房太小,没地方放书。领导们慎重地分析这些意见,觉得够不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纲”,就没有给他戴帽子。“文化大革命”前期,冯友兰已经视批斗如等闲了。知道要挨批斗了,他就吃饱饭,多穿点衣服,先休息休息,养精蓄锐;斗完回家,拿饺子犒劳自己。翦伯赞自杀后,北大领导去探视冯友兰。冯友兰心知其意,从容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思想汇报”,保证“绝不自杀”,敬请领导放心云云。

但是冯友兰毕竟老了,已经心力交瘁,经不住太多折腾了。1972年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时,冯友兰感到自己又成了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了。批孔当然要批尊孔,批尊孔少不得树冯友兰这块靶子。这位老人非常无助,突然之间他想通了:为什么总要站在“与人民为敌”的立场上呢?就不能主动站到“人民阵营”中去吗?冯友兰就写了两篇骂孔子的文章,不料被毛泽东看中了,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冯友兰一夜之间由“新儒家”变成了“新法家”,然后稀里糊涂地被拉进江青的“大批判组”当了“顾问”,其实只是被当成古书的活辞典使用。

这一段“顾问”经历,在冯友兰算不得“附逆”,也谈不上政治污点。他没有政治图谋,他的“野心”,仅仅是想获得原本无需个人代价的人身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在《三松堂自序》中,冯友兰忏悔自己没有做到“修辞立其诚”,所说的话不是自己真诚信仰的,有哗众取宠之心。但即使这种过错,也不应由他个人全盘负责。在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冯友兰要想不被后人诟病,只有“死节”一条路了。1934年的牢狱之灾,已经让他体验过“从容就义”的滋味,他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死没什么可怕的,但他还有他的历史使命,必须活下去。知我罪我,留与后人评说。

“海阔天空我自飞”

“文化大革命”一结束,冯友兰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幸而压迫性不如以前那么强了。他被当成垮台的“四人帮”的“帮凶”,反复受到审查。这位对权力泥潭不明究竟的学者,还在庆幸自己总算成了“人民”的一员时,眨间发觉,不知怎么自己又转到“阶级敌人”那边去了。他的行动受到一些限制。1978年11月,卜德率领一个代表团访问北大,要求同冯友兰见面,校方推说冯友兰身体不好不能会客。卜德不死心,往冯家打电话,但接通北大后,却被告知没有他要的分机号码。这两位异国老友,自1949年分别后,已将近三十年不曾会面了,而今卜德跨过了大洋,却跨不过一道无形的屏障,真有“隔花人远天涯近”的悲叹。卜德托人转交冯友兰一封信,说他再也不来中国了。冯友兰将来信和自己的回信译成中文,上交哲学系党总支。

外界的荣辱得失,冯友兰已经不复动心了,久处樊笼,如今他挣脱出来了。否定了万物,只留下自由不羁的心体,屹立于天地间,要去完成它未尽的使命。1977年,夫人任载坤去世,冯友兰写了一副挽联:“同荣辱,共安危,出入相扶持,碧落黄泉君先去;斩名关,破利索,俯仰无愧怍,海阔天空我自飞。”下联真实地写出了冯友兰晚年的精神境界。他曾论证过哲学可以替代宗教,这种为他提供宗教式精神憩息地的哲学,不可能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只能是儒学、道学。二十多年来,他身体虽在中国,精神却仿佛被驱逐到了异邦,如今这漂泊的游子回来了,生命和学问,在他身上渐渐融为一体。

冯友兰受过很多误解和苛评,左翼人士批评他认同于“封建的”传统文化,右翼人士又指责他依附于马克思主义。两种批评合在一处,正好表明他念念不忘的“阐旧邦以辅新命”的事业。冯友兰对中国历史、传统文化、传统哲学不断产生新见解,他计划倾尽余生全力,写成七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苦心孤诣地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从文化上推动中国的现代化。

从1982年到1989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哲学史新编》前六册。在这期间,他耳近失聪,目近失明,还经常住院。有一次在医院,他对女儿宗璞说:“等写完了《新编》,这病就不用治了。”这时期冯友兰生活得很有规律:上午著述,通常他口述,助手记录;下午闭目养神,也构思下一步的写作。有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怕书稿未成人已先逝,就建议他只管勾勒出全书骨架,血肉部分由别人填充。冯友兰不同意,说他的新思想都是在写作中涌现出来的,不亲自写就创不出新意。

冯友兰写前三册的时候,还保留了较多的正统色彩,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在那种氛围下熏陶了二十多年。况且写书的过程又是个反思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冯友兰不断改造自己。到第四册的时候,他的精神境界和思想境界渐臻化境。他虽然是用早期的“四种境界”学说把握魏晋玄学的精神境界,但因他本人对人生理想的“天地境界”有了更深的切身体认,那种把握当然独见功力。

《新编》第七册讲现代中国哲学,其中既包括熊十力、金岳霖、毛泽东和冯友兰本人的哲学,也包括他对中国现代社会变迁的认识,有许多是政治上敏感的话题。冯友兰多次对朋友谈到,他将不避利害,独抒己见,纵然因与当局的正统观念相左而不能出版,亦在所不惜,他宁愿藏之名山,以待来者。冯友兰提出了一些“非常可怪之论”,其实只在正统的思想背景下才显得“可怪”,对开放的心灵来说是“非常可喜”的。

1990年,《新编》第七册终于脱稿,交人民出版社审查,等候出版。随即冯友兰又住进了医院,但宏愿已了,使命已尽,他坦然极了。同年11月26日,这位世纪老人溘然长逝。原定在95岁生日那天(12月4日),为他举办国际学术讨论会,结果改成了纪念大会。《新编》第七册当时并没能在大陆出版,1991、1992年分别出版发行于台湾和香港。直到1999年,才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更名为《现代中国哲学史》在国内出版发行。

冯友兰逝世后,《纽约时报》发表评论说:“为什么冯友兰一直坚定地为他留在共产党中国加以辩护,以及为何至少在公众场合始终用马克思主义重新诠释他的思想,对许多人来说,仍是不解之谜。”傅伟勋先生在悼念文章中说:冯友兰“到文革初期为止,既是很爱国的哲学家,同时又是自认忠实的马列毛信徒,这是他的内在真实。只是他仍看不出,讲求独立自主而具批判精神的哲学家与马列毛的忠实信徒之间,是有本质上的矛盾而解消不了的”。冯友兰“本来是个为人单纯的哲学家,他一心一意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开发动用内外资源,打开一条中国思想文化的现代化之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性格单纯的学者,只因极端爱国,终于不知不觉卷入政治漩涡,变成现代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的苦难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