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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 气化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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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列专题侧重谈道、禅、儒、骚有关的美学思考,若论中国美学形成的思想文化基础,便不能忽视“气”,“气”是体现中国哲学特点的核心范畴之一。中国美学与艺术长期发展中,也贯穿着气化哲学的基本精神,或许可以这样说,没有气化哲学,也就没有中国美学和艺术的特殊形态。

中国哲学认为,天地万物由一气派生,一气相联,世界就是一个庞大的气场,万物浮沉于一气之中。中国人视天地自然为一大生命,一流动欢快之大全体,天地之间的一切无不有气荡乎其间,生命之间彼摄互荡,由此构成一生机勃郁的空间。我们的世界是一气化的世界。气使得时令、物候、人情、世事等都伴着同一生命节奏,气的消息决定了生命的有序律动。《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淮南子》说“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气者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气化流行,反映了中国人根本的宇宙观。中国哲学的关键词是“生命”,而不是知识。我们生活在一个气化的世界,这气化的世界,就是生命的世界。一气流行,故生命是整体的、浑沦的;无不有气贯乎其间,故生命之间是相通的,世界因气而相互联系;世界在气化中存在,决定了生命是一个“过程”,一个无限变化着的生命流程;世界因气而浮动了起来,没有绝对孤立的存在,也没有绝对静止的实体。总之,生命都在气中生存、流动、变化、生灭。

气化哲学也决定了人的本质属性。人得气而生,因气而存,与万物处于一气浮沉之中。朱熹说得很形象:“天地之间,二气只管运转,不知不觉生出一个人,不知不觉又生出一个物。即他这个斡转,便是生物时节。”王夫之说:“天人之蕴,一气而已。”人与世界具有生命的统合性。人的生命也是一个气化的世界,是一种过程式的展开,人的心灵是个气韵流荡的世界。人与世界的合一,不是通过感官去认识这个世界,而是以“气”去合于这个世界。以气合气,以生命合生命。

中国美学的发展,深受气化哲学影响。人以气而生,文以气为主。气化哲学的影响,决定了中国美学的发展方向;在气化哲学基础上,产生了中国美学独特的重视生命的倾向;也是在气化哲学基础上,出现了以表现宇宙节奏为根本目的的美学观念,并形成了中国美学独特的生命体验理论。我这一讲侧重从艺术形式创造方面,谈气化哲学对中国美学与艺术的影响。

一、气 韵

中国美学重“气”,到了六朝时,与“韵”结合起来,凝固成“气韵”这一重要范畴。在谢赫“六法”中,“气韵生动”高居第一,这是在气化哲学影响下所形成的重要审美标准。没有气化哲学的思想,也就不会有“六法”的出现。谢赫的六法说〔1〕,是一个远远超越于绘画的中国美学根本大法。“六法精论,万古不移”,六法为中国艺术的最高原则,气韵生动为六法之精髓,重六法的核心就是重气韵。五代荆浩《笔法记》提出“六要”(气、韵、思、景、笔、墨)之说,也以气、韵为“要”中之要。

气韵生动强调艺术要有活泼泼的生命感。明汪砢玉说:“所谓气韵者,乃天地间之英华也。”(《珊瑚网》)这诠释颇得气韵生动之要义。中国艺术以气韵生动为尚,强调的就是活泼泼的生命感。在谢赫的时代,气韵生动主要针对人物画,至唐宋后,它扩大到整个绘画,并化入中国气化哲学的内涵,使其由生动传神的要求发展为表现宇宙生机的重要命题。我们表现的任何对象,都是在气化世界中浮沉的,都是一个“活”物。无论是看起来“活”的东西,还是不“活”的东西,都是一个“活”物。即使是枯木怪石,在艺术家的处理中都会转化为一个“活”物。艺术就要展现这世界活的生机、活的精神。天地因气而生生不息,艺术家的创造也应该永远为生机所润泽。

中国艺术以气韵为尚,体现出对“生生而有节奏”的生命精神的追求。生生是“活”的,而且是有节奏的“活”,气化世界生机流荡,同时又是富有节奏的流荡,体现出一种独特的音乐精神。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一个充满音乐节奏的宇宙,是中国艺术追求的魂灵,正是抓住了这气化哲学的特点。恽南田说:“《雍门琴引》云:须坐听吾琴之所言。吾意亦欲向知者求吾画中之声。”画是造型艺术,他将这空间形象放到气化中浮沉,放到有节奏的气化世界中,所以,他在空间艺术中听到生命的妙音。艺术之秘,在于哀弦急管声情并集,具生生而有节奏的无上之音。

“气韵”一语由“气”和“韵”合成,这个概念其实就反映了这样的倾向性。气侧重指天地生生之气,凡为艺者必以气为重,气化氤氲的世界是艺术的根源。清唐岱说:“画山水贵乎气韵。气韵者,非云烟雾霭也,是天地间之真气。”凡物无气不生,气是天地中的真气,即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和生命情怀。韵,则是形式中所蕴之音乐感。宋范温说:“韵者,美之极也。”中国艺术以韵为艺术之至高境界。黄山谷说:“书画当观韵。”明李日华评画云:“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韵为至尚之法。气与韵合,气韵飘举,风神晔晔,气以包韵,韵以体气,生生而有节奏。

〈元〉朱德润

混沦图

中国人视天地大自然为一气流荡之大生命,一欢畅之大全体。

气韵托形而存,无形则无气韵,然而气韵是形式的统治者。中国艺术有“重气韵轻位置”的传统。这个传统,首先重视的是虚灵不昧的美感。气是一个介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的概念,从语源上看,它本指一种虚化的物质形态,《说文》中将“气”解释为云气的象形符号。大自然中实存的、可以通过感官把握的对象称为“象”或“形”,而那些飘渺不定、若有若无的对象,如风、云、烟、雾、气息、气味等等,往往被称为“气”。《庄子》中就有“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话。而中国哲学将人的自然生命分为形、气、神三者,气介于形、神之间,形之包气,气是人的生命气息,也具有物质的成分。显然,“气”是有物质基础的。即使作为物质存在的气,它和形也有根本不同,形实而气虚,如就人来说,气是生命存在的基础,也是附着于人形貌之上的风神气度,虚灵是其根本特点。在另一方面,从先秦时期,气就被赋予精神性的内涵,像《庄子》中既将气用为物质存在的风,又将其作为精神性的因素,“气者,虚而待物者也”,气就是一片虚灵空廓的心灵。中国艺术的重气韵轻位置的传统,其实就是重视超越于形式之外的虚灵不昧的活泼韵致。

其次,这个传统还体现出重视运动的风神。像书法美学中所说的“资运动于风神”,就是有气韵之作。气韵是活泼的、生动的。从气的语源上看,气所指之气息、气味、风、云等等,都是运动的,与相对固定的存在不同。从人来说,人的内在血气也是运动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六法中,以“生动”来规范“气韵”,中国古代美学常以“活泼泼地”来释气韵,都体现了这一点。固定的存在是形,形没有气,就没有灵动,就是死的。中国艺术最忌讳的就是“死搭搭地”。中国艺术强调表现出世界的“生香活态”。传统哲学的动静理论强调静者动之。无动,静则空有其静,等同死物;无静,则动也无落实。动静结合,静者动之,形者活之。表现活的世界、动的世界,此为中国艺术的天则。像英国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年风景画家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画一只死的野鸡,在中国绘画中是不可想象的。气是中国艺术的源头活水。

〈五代〉董源

潇湘图(局部)

近处是沙白风清、细苇点点,远处是层岩复岭、茂林烟树,中段则是澹荡湖水中舟楫往来,真一平淡幽深的气世界。

气韵为上,还体现了中国艺术的形上思考。气韵为天地生生之气,乃宇宙之真气,是人的生命所透升上去的精神,是生命所蕴涵的微茫惨淡的韵致。所以,对气韵的把握,必须以生命去契合,而非靠学而至。中国美学史上有“气韵不可学”的理论。北宋郭若虚说:“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董其昌也以为:“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在生而知之,自然天授。”“元季高人,国朝沈启南、文征仲,此气韵不可学也。”李日华说:“绘画必以微茫惨澹为妙境,非性灵澄彻者,未易证入。所谓气韵在于生知,正在此虚澹中所含意多耳。”当然,这里并不是说气韵生动是生而知之的东西,气韵的核心是生命意义的传达,它虽有赖于形,但专注于形则不可得。所以,须要以生命去契会。通过默契神会,静默地参悟,以气合气,合于天地之节奏,独得自然之精神。这就是董其昌所说的“自然天授”。在中国哲学中,知识和智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艺术活动中,重要的是智慧,是那种不可言传的悟性,而不是知识,这绝不是神秘主义思想,而是发自于生命深层的体验力量。

二、吞 吐

晋人说:“吞吐大荒。”杜甫诗有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明李日华有题画诗道:“蓄雨含烟五百峰,吞吐常在老夫胸。”说到气,我们不能忘记“吞吐”二字。其实,在中国美学中,审美活动多强调人与世界相吞吐,人的生命与气化的世界相优游。灵襟空阔,风云吞吐,自是一种美的境界。吞吐,是心的吞吐,是气的推宕。“月到风来”,是中国艺术之一境,风月何以来,在你的心灵吞吐中招来。

《周易·系辞下》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大千世界,生烟万象,都是灵气的往来,都是生命的吞吐。一推一挽,一舒一卷,一往一来,构成生机勃郁的世界。庞大的宇宙就是个气场,你在这个世界存在,不是一个定在,而是一个飘动者,一个有机的活动体,一个世界的参与者,自然生命在这气场中吞吐,心理生命也在这气场中优游。

一窗揽尽西山风。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艺术是灵的世界,这世界是为揽天地之云气而设的,同时也是为人的心灵而设的,它要舒卷西山的云雨,更要舒卷人心灵的烟云。对于外在世界来说,艺术家所创造的世界是收摄,是凝结,以微景而囊众景,以一气通大千。对于赏鉴者来说,艺术世界又是一个渐次打开的世界,将你心灵中的烟云风暴推出,你的记忆、想象,你的生命体验,都在这艺术的空间中舒卷。也就是说,大千世界,相与吞吐,俨然而成生命世界。艺术创造过程也就是与外在气化世界相与吞吐的过程,艺术家的创造就是表现这样的生命之吞吐。你来观,你便加入这样的世界,你加入了这世界的气场,你与这世界流荡起来。所以,对于中国艺术来说,既随物以婉转,亦与心而徘徊,是整体生命的跌宕浮沉。瞧地下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这样的达观,就是在气的吞吐中产生的。你在这世界的气中浮沉,你的命运也交给这气场了,无法摆脱,还不如因应它的风云际会。

清郑板桥诗云:“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他写的不光是流水和孤舟,写的是他的心灵的优游,写心灵在气的世界中浮荡。随着水流,他的心被拉得很远很远;望着归舟,他又回到眼前,回到自身。在气的荡漾下,心灵回环裕如,无所滞碍。杨万里有诗云:“流水落花春寂寞,小风淡日燕差池。”在寂寞的春日,寂静的水边,微风轻卷,澹水遥施,杨花飞舞,燕翼差池。我们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写景诗,人没有出现,人在何处,在轻风的淡宕中,在柳絮的缠绵中,在春燕的细语中,在流水的悠然中,因为诗人的生命之气正与世界相吐吞。明艺术家李日华文心如发,他那敏感的心灵能捕捉这宇宙的妙意,他有诗云:“独鹤忽不见,悠云自来去。”“虚亭落日沧浪远,伴我清吟有白鸥。”“水落河渚寒,烟空远山碧。回首夕阳中,树树皆不见。”这里透出的就是生命契入宇宙节奏之后的怡然,外在的“官知止”,而心灵的眼则在这流动的世界中逡巡,与宇宙共呼吸,随悠云自往来。

明代画家沈周对此有很深的体验。他在一组题画诗中写道:“青山间碧溪,人静秋亦静。虚亭藏白云,野鹤读幽径。”“山木半落叶,西风方满林。无人到此地,野意自萧瑟。”“石丈有芳姿,此君无俗气。其中佳趣多,容我自来去。”“野树脱红叶,回塘交碧流。无人伴归路,独自放扁舟。”“绿树如绿雾,青山生白云,自天生此景,平与画家分。”“扁舟不可泊,任随流水流。东西与南北,人物两悠悠。”一推一挽,一开一合,盎然演成一生机宇宙。推而远,远则乾坤广大,玄道空渺,无垠的世界都处于我心灵的照射之中,我心随鸟迹、白云、独鹤、流水、虚亭、落日飘渺游荡。同时,又挽而近,生命复返,一任心灵在远阔的境界中流淌。推之于挽,使远则更远,近则更近。空灵又寂寞,心如冰痕雪影,飘渺无着,盎然的生意和无边的春情就在这境界中回荡。我们在无边的天际中看到了归鸦,在寂寞的空间中听到差池的燕哨和白鹤的清吟,心灵游于无何有之乡,到头来,则是溪云独载一舟回。生命在近和远中徘徊着,在一气运化的节奏中吞吐着。

中国艺术家说造艺乃在“卷舒苍翠”,不是要将这苍翠席卷而去,而是以性灵的眼抚摩万物,以性灵的气吞吐大荒。世界与我构成了相与回环的关系。世界吞吐着,中国艺术就是为你造一个吞吐之相。

如在中国园林赏鉴中,你来到园林,此时此刻,你就是一个点,这是其有限性,但这又是一个可以延伸的点,由这一点推开去,推到广远的世界,推到心灵与其缱绻往复的世界,无边的世界都囊括在此在的心灵中。由一点推至远处,又由远处回到自身,正是“山翠万重当槛出,水光千里抱城来”(许浑)。

中国的园林多是小园,园虽小,但其命意却不小。每一个园都是这宇宙庞大气场的一个点,是世界网络中的一个纽结。于此一园,而推万千天地,一俯一仰,一推一挽,往复回环,骤然可得宇宙真实形象。宇宙乃一洪流,从一园中而汇入此洪流中。中国人说“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这就是推挽之力。在一亭中,而坐观万景;我们的眼向远方推去,推到渺不可及的地方,这是推;万千世界的景象又归于一亭之中,这是挽。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彼摄互荡,成一流荡世界。

亭子就好比一个气口,高明的造园者,总是将亭子建立在“最宜置亭处”,如拙政园十多个亭子各各得其所在。它是点缀,也是引领;它是游览线上的一个关节点,收摄众景,使松散的园景有了主题;它是游人休憩的地方,坐于亭中,呼吸着,使疲劳的步子得到缓解,使迷茫的心结得以解开。在一个亭子里,看着众景,你忽然在不知不觉中,复原着创造者隐藏的世界,并扩大它的世界,你借着景,心灵浮现出潜藏的妙色,大脑里暗合天地的声音。你在看,在休息,在呼吸,忽而你感到不是以鼻与肺来呼吸,而是以心来呼吸,你就在这气场呼吸,呼吸天地之精气。好的亭子就是让你这样呼吸的。

前人言,造园要得吐纳之术,这话很值得揣摩。进好园,如进一个好的气场,随之而吐纳自如。若坐亭中,此静也,但见得鸟鸣树巅,花开扑地,此动也,一动一静,见其深矣。桥者静也,然徘徊曲桥,但见得水中红鱼点点,来往倏忽,此动也,心与之往来,境随之愈深。坐在颐和园的长廊中,那昆明湖就是你的吐纳之所,“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此之谓也。姜白石《扬州慢》词最后云:“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冷月荡波心,我心荡冷月,我心随众景而荡漾,化为层层波纹。秋波穿透横塘路,但汇入,无边苍穹。

所以,我以为,中国的园林不仅在于使你游得闲适,游得快乐,游得合乎心性,还要一石激起千层浪,秋波起,冷月无声。好的园林之景,都有丰富的层次。层层推开,如掷石水中,涟漪一层一层推开。自己的心灵就在那涟漪的中心,你就是那个漩涡处。所以,赏园荡漾其情。如站在个园四季假山之前,从水中的影,岸边的花,假山,假山背后的屋宇,再上去蓝天,一层一层推开去,心意随之而展开,再展开,心意如涟漪荡开。吐胸中之晦气,收天地之精华。观园可使月到风来,可使云荡花开。这吐纳之术,如同好的戏文让人一唱三叹。清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层层推开,前呼后应,此起彼伏,此之谓园林之妙也。

陈从周先生谈到园林俯仰之法的运用时说:“园林景物有仰观、俯观之别,在处理上亦应区别对待。楼阁掩映,山石森严,曲水湾环,都存乎此理。‘小红桥外小红亭,小红亭畔、高柳万蝉声。’‘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这些词句不但写出园景层次,有空间感和音声感,同时高柳、杏梢,又都把人们视线引向仰观。”这不仅在于视线的转换,更在于调整观赏者的心灵,“小红桥外小红亭,小红亭畔、高柳万蝉声”,站在小红桥上,在吞吐中汇入到宇宙洪荒之中。姜白石《法曲献仙音》词有句云:“虚阁笼云,小帘通月,暮色偏怜高处。”暮色苍茫,淡云微度,初月才起,软风略过,此境寂寞,也飘渺得如烟如雾,最是画处。关键在于表现出云烟的吞吐。

在画中亦复如是。中国画家将自己加入到大化流衍的节奏中去,与世界共优游。清恽南田有《古木寒鸦图》,此为仿五代画家巨然的作品,这是一幅很有意思的作品。在深秋季节,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一些习以为常的情景,古树、枯藤、莎草、云墙和寒鸦,但在南田的特殊处理下,却有独特的意味。右上有南田一诗:“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落日村头,断鸿声里,晚霞渐去,寒风又起。地下,衰草随风偃伏;树上,枯枝随风摇曳。这幅画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寒风中摇荡,他所画的古木枯树,树干没有一般所见的直立僵硬,树枝也没有习见的森然搏人的样子,在画家柔和的笔触下,干蜿蜒如神蛇,枝披拂有柳意,再加上盘旋的藤蔓,若隐若现的云墙篱落,树下曲曲的小路,逶迤的皋地,远处飘渺的暮烟,都是曲笔。这曲曲的景致,不是曼妙的轻歌,却是哀惋的衷曲。九曲回肠,委婉曲折,飘渺而不可测。所以,这幅画有一种神秘气息。其中对光影的处理,非常细腻。这幅画体现出特殊的音乐感,它的长处正在节奏上用工夫。清初画家庄澹庵的一首诗中的两句话评此画正合适:“低徊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旋转而飞动的笔致,影影绰绰的形象,似乎真的将人带入到宇宙之中去。虽是枯树,但却有嶙峋峥嵘之意;虽是寒鸦,也不乏燕燕于飞之态;莎草扑地,似有草上之风必偃的意味;云墙蜿蜒,似将人带入渺不可知的世界。这幅画是神秘的,其意在莽远;这幅画又是亲切的,它传递的正是艺术家所感受到的宇宙清音。此画最得“吞吐大荒”之妙,南田真正是卷舒苍翠了。

〈清〉恽南田

古木寒鸦图

低徊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

三、氤 氲

清人何绍基说:“氤氲”二字最得中国艺术之韵。

中国艺术家面对的是一个气化的世界,他与气化世界相优游,又以艺术表现这个世界。如在中国画中,画家与其说在画画,倒不如说在画气。唐代以来,绘画十三科,山水画高居最上,中唐以后花鸟画也异军突起,这都与中国人的气化哲学思想有关。或许可以这样说,中国画不以人物画为主,而独重山水花鸟,即因为山水花鸟与人物画相比,更能体现气化哲学的精髓。

在中国画家的心目中,世界充满了气化氤氲的生命。北宋著名绘画鉴赏家董广川说:“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清代画家、绘画理论家沈宗骞说:“天下之物,本气之所积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这很能反映中国画家对气化世界的认识。清代绘画教育家布颜图说:“庄子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一息相吹也。’夫大块负载万物,山川草木动荡于其间者,亦一息相吹也,焉有山而无气者乎?如画山徒绘其形,则筋骨毕露,而无苍茫絪缊之气,如灰堆粪壤,乌是画哉?又何能取赏于烟霞之士?”万物都有形,这是外在的;更有气,这是内在的。山水,乃天地之大物,乃天地之间最有灵气者,如果仅仅停留在形的层次上,徒绘其形,筋骨毕露,就不能领略山川之大旨,不能发现山水之意韵。布颜图认为,仅有外在之形的山水画,不是山水。他所说的“苍茫絪缊之气”,不是“烟霞之士”的癖好,是决定艺术成败的关键。他的意思是,画画,要画出气,这气不是物质之气,而是生命感。

布颜图还有如下高论:“物有死活,笔亦有死活。物有气谓之活物,无气谓之死物。笔有气谓之活笔,无气谓之死笔。峰峦葱翠,林麓蓊郁,气使然也,皆不外乎笔,笔亦不离乎墨。……有气谓之活笔,笔活画成时亦成活画。”有气谓之活物,有气谓之活笔。

中国艺术所表现的世界是一个活的世界,一个生机流动的世界。表现这样的世界的手段,必然是要反映生命的内在节奏,而不以表现外在形体为满足;不能孤立地展示物体,如对形体进行分割,而是表现世界密合无际的特点。庄子的混沌哲学,就反对“际”的分割。际就是分,而整体的生命没有分际,没有界限,所以浑成。生命就是整体,分割就不是生命。世界万物生生相联,生生无际。此就空间言之。若就时间言之,庄子说:“变化密移,畴觉之欤。”一切物的变化,是于无形中密密地迁移的,前前灭尽,后后新起,总是迁移不住,因其过于密移,谁也不能觉得。这就是生灭无间。所以中国艺术所要表现的这一生命世界是气化氤氲、密合无际的世界。当然,密合无际不是整块的物,而要体现气化的整体。

我们就从中国画的一些具体构图原则和基本技法入手,来看氤氲之韵。

1.云烟飘动。董其昌说得好:“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所以中国画家又自称“耕烟人”,绘画功能被说成是“烟霞痼疾”,甚至以“云烟”来指代山水画。清盛大士《溪山卧游录》引郎芝田一段著名的话说:“古人以‘云烟’二字称山水,原以一钩一点中自有烟云。”山水画不是徒写外在之形态,而要得造化之真气。云烟是造化真气的最好表现形式。

山水在云烟之中腾挪飘渺,出落得灵动活络;山水也在云烟笼罩中,俨然而成一个整体,云烟成为串联细碎山川的隐在之线;又因云烟的遮挡、氤氲而显示出特殊的气势,使内在世界激荡起来。《过云庐画论》说:“至烟云遮处谓之空白,极体会其浮空流行之气。”可见,中国画家以云烟代山水,不是重云烟本身,而是重整体的生命感。

元画家商琦《春山图卷》是一幅青绿山水长卷,画的是山,但给人的强烈感觉,就是飘了起来。图画早春之景,群山叠翠,起伏连绵,山脚雾霭迷朦,山上平坡间绿树成林,清泉滴落,溪涧弯弯曲曲,向远处伸去,茅屋、人点缀其间,山石钩皴严谨精到,淡墨汁绿渲染,层次分明,阴阳向背,富有体积感。树木勾勒点染并用,疏密远近恰当。作者以平远的构图、精丽古雅的笔墨,表现出清旷幽深的意境。一切都在云烟中飘动。这哪里是一幅山水,而是一幅“云烟”。

(元)商琦春山图(局部)

群山在岚气中飘荡起来了。

元画家方从义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其画多云烟腾挪,很有韵味。如《云山图》长卷,是一幅很有意思的作品,画面云雾飘渺,山色空蒙,山体卷旋,有一种随云烟飘动的质感。此画笔力细碎,但颇有整体感,有一种碎而不分的感觉。同时,又能将迷朦氤氲和空阔悠远结合起来,画面的朦胧并不影响其幽深。

2.元气淋漓。“元气淋漓障犹湿”是杜甫一句题画诗,它表现的境界为宋元以来画家所重视,成为中国画中一境,一种气化氤氲的生命呈现。它强调潇洒磊落,画面多水气重、雾霭浓,有鲜活韶秀的生命感。在迷濛中,回到生命原初。所谓浮游于物之祖、物之初。清方薰《山静居画论》说:“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老杜云:元气淋漓幛犹湿。是即气韵生动。”元气淋漓彰显了气韵生动的美学观念。

〈宋〉米友仁潇湘奇观图

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

〈元〉方从义云山图

笔力细碎,在细碎中见整体。山体坚挺,在坚挺中出卷旋。

元气淋漓为画界所重,与气化思想有关。在一定程度上,以湿笔渲染的这类图画是模仿天地混沌迷离的特点而创作的,它表现的不是天地中固定的形象,而是虚空流荡的景致。对鉴赏者来说,扑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气”字,雨点翻飞,雾霭笼罩,满纸蒸腾,别有滋味。

在中国山水画史上,北宋二米(米芾、米友仁父子)山水最得元气淋漓之妙。二米云山墨戏在中国画史上别立一格,别出境界。其画多为云山烟树,总是迷离模糊,视其画,如同置于鸿濛初开的世界中,有灵魂震颤之感,历来被当作“云气淋漓障犹湿”的典范。

陶渊明有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据说米友仁对此诗非常着迷,他说他的云烟图就是受此诗影响的。画山水,要画出云气,画出心里的感觉。如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为一著名的云山墨戏图。《芥子园画传》评道:“友仁盖变其父之家法,而于烟云奇幻,飘飘渺渺,若有楼阁层层藏形于内,一洗宋人窠臼。”这幅画富于创格,向左烟云迷幻中露出山顶,似隐若露,又渐渐被厚厚云烟所覆盖;中段云烟中崛起几座山峰,愈左愈高;再向左,烟云渐淡,次第露出树林屋舍,长卷就此打住。云烟山峦起伏迭荡,蔚为潇湘之奇观。虽称墨戏,实具匠心。云烟点点,草草而成,不求形似,唯露性情而已。其画不为笔墨所拘,长天云物,怪怪奇奇,得自然之真趣,一派元气淋漓面目。元人邓文原说小米之画有“氤氲无限意”,正道出了小米山水元气淋漓的特点。

二米的元气淋漓画风具有很大的影响,董其昌以南北宗论画,就以二米的元气淋漓为山水画的范式之一。元高克恭师二米之法,以元气淋漓而著称于画坛。他善于画云、烟、岚、雾、霭,他的画有春山白云、春云晓霭、雨后烟霁、云峦飞瀑、林峦烟雨等,溪流坡渚,烟树迷离,山峦晦暗,一切都在雾霭迷蒙中。赵子昂曾和他一起游西湖,对高克恭谈西湖烟雨的体会印象很深,有一诗纪其事:“疏疏淡淡竹林间,烟雨迷蒙见远山。记得西湖新霁后,与公携杖听潺湲。”有人评他的画说:“淋漓元气犹带湿,收拾万象无能逃。”高克恭的代表作之一《春山晴雨图》,画春山雨后之景,山岚起伏,云烟蒸腾,溪水潺潺,乔木森森,用笔很含蓄,乍一看就有云影满山的感觉。

3.气象浑沦。北宋王晋卿评范宽画说:“峰峦浑厚,气状雄逸。”清王原祁说:“董巨全体浑沦,元气磅礴。”四王的画其实是以“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为最高追求。现代画家黄宾虹就以“浑厚华滋”为最高画境。清布颜图说:“苍莽者,山之气也;浑厚者,山之体也。画家欲取苍莽浑厚,不外乎墨之气骨。”他将气象浑沦和画的气骨联系起来,这是很有见地的。

中国画为何以气象浑沦为高格?第一,气象浑沦体现了整体的生命美,如董逌所说的“一气浑莽”,一气贯通,气象严整,浑然不可分割,收摄众景,化为一气流荡之世界。中国艺术强调气象浑沦,其实就是强调生命的整体性。其次,如陈白沙所说“吾观天地间,万古常周流”,气象浑沦体现了元气周流贯彻、无所滞碍的生命精神,劲气充周,旁通互贯,从容东西,生命之气流荡于在在有别的山川之中,形成往复回环的生命世界。第三,气象浑沦反映出一种创化之初的鸿濛境界,体现出“元气”流淌的内在脉络,有一种苍莽的意味。第四,气象浑沦加强了物与物联系之的层次感,因而厚而不薄。

五代画家董源是一位以气象浑成为特点的画家,其画颇得南宗画空灵淡远的意味,多画南方山水面貌,如其传世名作《龙宿郊民图》(或作《龙袖骄民图》),是董源生平的杰构。皴以大披麻,大开大合,线条秀润,颇得烟峦出没、云烟显晦之趣。董源的画可以说是气化哲学的衍生物,没有气化哲学,就没有董源的画风。董源非常擅长的“烟景”,所重即在气,将气象浑沦的境界推向新的高度。董源不是在画山水,其实是在画气。

黄公望的山水画以气象浑沦称盛。黄公望,号大痴,元四家之一,是元代很有个性的画家,论者以为他的作品价值在倪云林之上。他也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正像他的号一样,他为人的确有些痴,据说他整天意态忽忽,在荒山乱石、丛竹深林中奔跑,有时候突然来了风雨,他全然不顾。常常在夜晚,一人驾着小舟,顺着山溪而行,独自沐浴着冷月,忽然大哭起来。他在常熟虞山隐居的时候,每到月夜,喜欢携一瓶酒,一人坐在湖桥上,独饮清吟,酒罢,投瓶水中。人以“大痴真是人中豪”评之。他辞世后,人们思念他,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在月夜中看到他吹着横笛,出城关。

〈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大痴真是人中豪,

浑厚华滋含夭矫。

王原祁说:“大痴画,以平淡天真为主,有时而傅彩粲烂,高华流丽,俨如松雪,所以达其浑厚之意,华滋之气也。”王原祁极重大痴山水的峰峦浑厚、草木华滋的特点,一生大量模仿大痴画,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他在临摹中梦寐希冀的就是大痴气象浑沦的境界美。他认为,大痴画可以神遇而不可目求,他的荒率苍莽之致、平淡天真之趣,都缘于内在气脉的特殊处理,都有一团元气在其中激荡,所谓“气运生动,墨飞色化,平淡天真,包含奇趣”。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画坛有较高的声望,人以“画中兰亭”来比之。此画入明之后,先后为沈周、董其昌所得,后归一收藏家吴之矩,他死后又传给其子吴洪裕。吴洪裕生平喜爱智永的《千字文》和黄公望这幅《富春山居图》,临死时,嘱家人焚之以祭。他在死前的前一天,亲手将《千字文》烧掉,后烧《富春山居图》,祭完酒,点着了火,看到这稀世珍宝在熊熊大火中,他痛哭失声,当时站在旁边的吴氏之侄实在不忍此宝就这样烟消云散,冲到火中,抢出此图,此图当时已经烧成两段。现在世间流传的《富春山居图》就是个残本,两部分,主体部分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一部分藏于浙江省博物馆,俗称《剩山景》。据画中题跋称,作者寓居富春山时,有感于这里的山川秀色,整天“云游在外”,画了这幅画。画面上,峰峦起伏,云树苍苍,村落隐映,白帆、小桥以及远处的飞泉历历可辨,境界阔大,气势恢宏。绿水环绕,水断山腰,雾笼峰侧,山竞天而上,欲与天公试比高;水消失于山脚,迢递无尽,与莽莽原畴统为一体;一峰一伏,曲折有致,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整个画面在闲适中透露出勃动,在苍莽中映衬出韶秀,在平淡处见出天真,在沉稳中伏脉龙蛇,气吞万里。线条柔和而有弹性,大开合,有董源之空阔韶秀之态,又多了一种浑成恣肆的意味。

四、龙 脉

中国艺术不仅表现出生命的气化氤氲之态,一种蓬蓬勃勃的生命感,同时,还有一种重气脉的思想,就是强调形式内部一条颤动不已的线在绵延,一泓永不断绝的清流在流淌,伏脉龙蛇,气通万里,表现出独特的生命律动。中国艺术这种重视绵延感的思想,就体现在龙脉等学说中。

中国历史上有笔书、一笔画的说法。《历代名画记》云:“或问余以顾、陆、张、吴用笔如何?对曰,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期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

王献之的一笔书和陆探微的一笔画,在飞舞的线条中,重视一气流动、一脉相通的气势。有气则笔断势连,无气则如断线残珠。一条颤动不已的线,时断时续,但气脉展张,未尝有一丝衰竭。一切都根源于“意存笔先”之妙。中国艺术讲意在笔先,不是说在下笔之前,就有先入的意念,这个“先”,不是时间在先,而是位置上为重,意在笔先,即以意运笔,意为重,笔次之。意非概念,而是艺术创作时的生命状态,即生命的张势。意在笔先,即以生命为重、气势为重,笔断势连的一笔书一笔画,来自心灵中的一脉清流。《图画见闻志》接引张彦远之论,又予以推展:“凡画,气韵本乎游心,神彩生于用笔,用笔之难,断可识矣。故爱宾称唯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无适一篇之文,一物之像,而能一笔可就也。乃是自始及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所以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像应神全。夫内自足,然后神闲意定。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神闲意定,意在修得内在气脉畅通、内气旺盛、灵气飞动。郭若虚的这番生发,是深通中国艺术的行家之言。

一笔书一笔画的“一”,是一泓生命的清流,一脉生命的律动,所重在“气脉”二字。如孙过庭《书谱》在用笔上最重气脉,其笔画多断,但气势流转,一气呵成,真如水流般的畅然。跌荡俯仰,别有姿态,俨然而成一生命整体。常而不断,为中国艺术定则。

明清以来,这种气脉学说又发展为独特的“艺术龙脉说”。清代画家王原祁、王翚以及四王的后学论画重龙脉,他们从北宋以来的儒家哲学中,得到气化哲学的滋养,又从元人绘画中体会到一种独特的绘画传统,龙脉说是体现他们这方面思考的重要观点,是一笔书一笔画在新时代的表现。

〈清〉王时敏仿王蒙山水

一条颤动不已的线在绵延,一泓不绝的清流在流淌。

王原祁说:“画中龙脉开合起伏,古法虽备,未经标出,石谷阐明,后学知所矜式。然愚意以为,不参体用二字,学者终无入手处。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澹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起伏由近及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倚侧照应,山头、山腹、山足,铢两悉称者,谓之用也。若知有龙脉而不辨开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势,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是谓之顾子失母,故强扭龙脉则生病,开合逼塞浅露则生病,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且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龙脉在过接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树龙之斜正、浑碎、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分为真画,若能从此参透,则小块积成大块,焉有不臻妙境者乎。”

王原祁从中国哲学的体用之方中来阐释龙脉。龙脉是一种隐藏在有形世界背后的潜在气势,是天地中孕育的开合起伏的潜在动感,或者说是一种创造精神,一种生命勃动,此之谓体。而外在的峰回路转、起伏飞腾、结聚澹荡的形式,则是其用。艺术的外在形式虽是松散的,但必须表现出内在的体势,只有这样的气脉才能使形式具有联系之脉、回荡之势。所以,作画不要拘泥外在的形式是似还是不似、景美还是不美,关键有这个内在气脉。气脉是艺术之魂。如他所说:“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气韵之间,不在有形处,而在无形处。”

龙脉本是堪舆学术语,所谓“地脉之行上起伏曰龙”,“龙者,山之脉也”。龙脉是一个表示地脉起伏的术语。《徐霞客游记》卷七说:“起伏乃龙脉之妙。”又该书卷十三说:“不审龙脉,不辨江源。”山川之走向、起伏、蜿蜒、流转等等,都有龙脉在,龙脉是山川脉动的根源。正因有这条内脉在,故山有腾挪之势,水有绵延之流。龙脉是一条隐在的生命之线。艺术家抓住这条龙脉,就是抓住生命之线。龙脉者,一脉虚灵生命之流也。

龙脉是一种活泼泼的精神。《石涛画语录》说:“水源龙脉,推而知之。”他以为,山川之作,要得龙脉之妙。清华琳《南宗抉秘》论画重龙脉,他认为画山水重龙脉,他说:“凡山石轮廓,皆笔笔相搭而生,不可层层罗叠而上,使之状似垒蚌壳,排鱼鳞。以画理论,止是单片,不成深山。以形状论,亦板滞可厌。相搭而生,则大小相间,前后相掩,有起伏,有隐现,参伍错综,主宾顾盼。纵块数甚多,总要连络有情,毋令块块可以单取出也,方是深山,方有龙脉。”又说:“且于通幅之留空白处,尤当审慎。有势当宽阔者窄狭之,则气促而拘;有势当窄狭者宽阔之,则气懈而散。务使通体之空白毋迫促,毋散漫,毋过零星,毋过寂寥,毋重复排牙,则通体之空白,亦即通体之龙脉矣。”这所指的就是生命的内在联系性。他谈到了空灵和实在之间的辨证关系。

〈清〉王翚 仿古山水图

有断有续,有隐有现,有时结聚,有时澹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

龙脉体现为一种阴阳开合之势,对此唐岱的论述最为明晰:“自天地一阖一辟而万物之成形成象,无不由气之摩荡自然而成,画之作亦然。古人作画也以笔之动而为阳,以墨之静而为阴,以笔取气为阳,以墨生彩为阴,体阴阳以生笔墨,故每一画成,大而丘壑位置,小而树石沙水,无一笔不精当,无点不生动,是其功力纯熟,以笔墨之自然合乎天地之自然。”于是,“分龙之脉”成为山水之大要。

中国艺术的龙脉说,是一条虚灵的生命之线。我们知道,中国艺术重视线条,大自然中没有线条,线条是人对外在物象的抽象。中国艺术重视线条的表现力,是虚灵不昧的哲学精神影响所致。飞舞的线条永远是追踪超越形式的中国艺术的命脉。就像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而悟草书之妙一样,公孙大娘的剑影游动,若隐若显,在空间中划出一条虚灵的痕,似断实连,似有若无,一脉绵延,难以测知。目不可视,但心可会之。张旭悟出的正是剑之气,公孙剑气久驻于中国艺术的天地中。

注 释

〔1〕 有关六法说的论述,请参第十四讲《形神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