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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讲 形神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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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神之辨是中国哲学的一大关键,也是中国美学的核心问题之一。

在中国哲学中,先秦时期易学中形上形下的道器之论、道家大象无形的思想以及这个时期对生命本身思考的哲学思想等,就已经触及到形神问题的内核。形神问题是汉代哲学的主要问题之一,汉末以来出现的对形神问题的广泛讨论,形成了丰富的理论,直接影响到美学和艺术理论中形神问题的理论结构。中国美学中的形神思想在六朝时已经形成了比较成熟的形态,如以形写神和传神写照理论的出现。唐宋以来,美学中重神轻形的思想愈加明晰,这也影响到艺术的发展。而明清以来的不似之似说,斟酌于形神之间,是形神理论在此一时期的新的发展。本讲谈几个相关的问题。

一、以形写神

形神是汉代哲学的核心问题之一。在魏晋玄学中,这一问题占有重要地位,正如汤用彤说:“形神分殊,本玄学之立足点。”〔1〕形神是当时清谈的重要辩题,关于神灭还是不灭,曾经引起长时间热烈的争论。但其作为一个哲学问题,并非在汉代才有,先秦诸子哲学中就已经被提出,当时有关人个体生命的哲学思考,是形神问题的逻辑起点。

《庄子》中将人的生命分为形和神两个方面,《徐无鬼》说:“劳君之神与形。”《在宥》说:“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在形与神二者之间,神为主,形为辅。《在宥》有这样的话:“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形何以能正,关键是对神的养炼。这里主张养形护神,神将守形,形神相即不离。

中国人将形、神的产生归之于地和天。神来自天,形来自地,神为阳,形为阴,阴阳相合而为人。如《淮南子》所说的:“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元王逵《蠡海集》“气候类”说:“天赋气,气之质无性情,雨露霜雪,无性情者也,地赋形,形之质有性而无情,草木土石,无情者也。天地交则气形具,气形具则性情备焉。”天赋之以神,地赋之以形,天地交而人形神具。神为元创力,形为化成力。神为主宰,形为辅成。地,是一个可见的世界;天,是一个不可见的世界。地之有形,天微茫而难形。在这有形的世界背后,有一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控制着世界。无象为象之主,无象为象之祖。

从人的生命构成看,神是人生命的决定性因素,而扩之于世界也是如此。老庄哲学关于有无的学说,其实是和形神问题密切相关的。《庄子·天地篇》中有一个故事,说是黄帝游山,有一天游到赤水的北边,从那里登上昆仑山,向南一望,感到心情很舒服。回来后,发现掉了一颗玄珠,就派手下官员“知”去寻找,没有找到;后来又派官员“离朱”去找,也没有找到。有个大臣叫“喫诟”,说话不清楚,让他去找,他也没有找到。最后他遣宫中秘使“象罔”去找,象罔却找到了。黄帝说:“真奇怪!为什么象罔能找到呢?”

知是知识,用知识逻辑的途径寻求则不能得到;离朱传说为黄帝时人,目力超人,能在百步之外看清针尖,这里指外在的观察,再好的眼睛也看不到。这些说明道不可以感官致诘。庄子有“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的话。喫诟,指语言,不言言,言无言,通过语言是无法追寻道的,故也不可得。象罔,也就是没有形迹,只有他找到了玄珠,此意为“大象无象”。

这则寓言告诉我们,道不可形迹,不可以感官致诘,不可以理智追寻,不可以语言追求。道空寂虚茫,道是“象罔”——即无象。《齐物论》说:“是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有一个真实的主宰在,但又寻找不到它的一点迹象,它的确存在着,就在一切外在的生活中,只是见不到它的形状罢了。大象而无象,无象的世界,是世界的本体,是决定象的世界意义的根本。用庄子的话说就是“有形者象”为“无形者而定矣”。在《庄子》中,在有形世界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无形世界,这个无形世界是世界的决定者。人的体验,就是披形入神,去把握那个无形者。

《淮南子》认为,神本形末,有形受制于无形,神是一切有形世界的控制力量。它说:“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也。”画西施这样的美女,画得很漂亮,但并不能使人心生爱乐;画孟贲这样的传说中的大力士,将身躯画得很强大,但缺少令人敬畏的英武之气。这样的画就没有画好。为什么?就是缺少一个“君形者”——一个形的统治者,这个统治者,就是神。这是说画,《淮南子》还说到音乐,《说林训》说:一个乐工,“使但吹竿,使工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无其君形者也”。这个乐工吹竿吹得很熟,但是不好听,就是缺少韵味,缺少神气。《淮南子》的这些论述,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重要价值。

“传神写照”、“以形写神”的观点,是汉代以来哲学形神论在艺术上的落实。此为东晋画家顾恺之提出,他用另外一套语汇表现了对“君形者”的重视。顾恺之是一位人物画家,他的学说主要是针对人物画的。他的形神理论以神为主导,由重视人物的眼神,进而重视人物的神灵、活力和气质。他的创造性,在于超越形似,将艺术表现的对象引向幽深远阔的生命世界。

谢安曾说,顾恺之的画,自有人类以来,从没有过,给予顾极高的评价。顾恺之的确是个有成就的人物画家,从他传世画迹摹本《女史箴图卷》、《列女仁智图卷》、《洛神赋图卷》、《斫琴图卷》等中,就可看出他在人物画方面的高深造诣。他的传神理论据说来自他画画重人物眼神的实践经验。有记载说:“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世说新语·巧艺》)他认为画人物,眼睛最关键,他的“传神写照”的意思是,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以看出人物的精神气质,看出人内心的微妙体验,所以他要好好地琢磨。

《世说新语·巧艺》还记载了顾恺之另一个故事:“顾长康好写人形,欲图殷荆州,殷曰:我形恶,不烦耳。顾曰:明府正为眼尔。但明点童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他给殷州刺史殷仲堪画人像,殷不同意,说他的眼睛中有个白点子,不好看。顾恺之说,这不打紧,我为您清晰地点出眸子,再用我擅长的飞白笔法,在眸子上轻轻地拂一下,就像太阳笼上一层淡淡的云一样,这样岂不是更美。后面的话没有了,我们可以想见,这位才子刺史一定同意了他的做法。

顾恺之强调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在人物的眼睛中,其实,顾恺之的意思是又不全在“阿堵”中。如《世说新语·巧艺》中记载:“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

谢鲲,字幼舆,是一位才子,很小的时候就会弹琴,通老庄和《周易》。当时他为王敦所用,一次在拜见王敦时,席间有一位高人,是王澄,王澄听谢鲲谈吐高雅,简直忘了王敦,就和谢鲲一直谈下去,好象没有王敦这个人。谢鲲的邻家有个姑娘,姓高,貌若天仙,谢鲲想得到她,就去引逗她。这姑娘不喜欢他的轻佻,她当时正在织布,就将手上的梭子掷向他,打掉了他的两个门牙。当时的人议论纷纷。谢鲲听到后,很无所谓,他说:“牙掉了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影响我长啸、唱歌。”其豁达至于如此。他当官的时候,也不大理政事,天天和阮孚、毕卓、王尼、阮放等人喝酒、清谈,到山林中旷游。他到京都去,晋明帝在东宫接见他,当时有一位大臣叫庾亮,也有高名,晋明帝就问他:“现在人们都喜欢将你和庾亮相比,你觉得你们俩谁更胜一筹?”他说:“端坐在庙堂,一本正经,我不如庾亮。但要说起一丘一壑的山林乐趣,我自认为是胜过他的。”

谢鲲乃气度不凡之辈,顾恺之认为,画这样有魅力的人应该将他放到山水之间去表现——“宜置于丘壑中”。这成为后世评人的一句重要用语,如果说某人应该放到山水之间,即意味着他情性高雅、风流倜傥。我们说“丘壑中人”、“有林下一种风流”,都是赞叹语。这和那些只能坐于高堂的正经八百的形式相比,更多了人的灵性,多了一些意味。在这里,我们看到顾恺之的人物画已经开始注意到人的风度境界的传达,注意调度背景,为这样的传达服务。顾恺之画谢鲲的画不见了,赵子昂曾画过一幅《谢幼舆丘壑图》,今尚存,表现这一境界,画得很有意思,是一副在山林中优游的愉悦情状。

顾恺之的思想经过唐代张彦远的剔发,到了两宋之时,成了流行的思想。北宋时期画坛曾经讨论画的背景问题,当时主要讨论的是花鸟画,五代时宫廷花鸟画家黄筌作画,虽然很像,但却像禽鸟的标本图。所以有的画家提出要画出“水边沙外之趣”,要将花鸟置于芦汀苇岸、雪筠寒溪之中,画出境界来。当时有一位画家叫崔悫,善于画败荷雪雁、寒枝孤禽,很有意味。“水边沙外”的境界,使他的作品超越了赫赫有名的黄筌。著名人物画家李公麟也看到这一点。他有一次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图》,这是一个老画题。李公麟说我要画,就要画出陶的高远意味,仅仅画田园秋菊是不够的,那样显得有些局促,我要将他放到“临清流处”,要以“水涓涓而长流,木欣欣而向荣”为他的背景。陶渊明是讲求平淡的,但他毕竟不是一位农夫,他的心灵有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要将这样的境界表现出来。李公麟这一体会无疑是深刻的。花草的精神,山林的气象,都为了表现人物心灵的气象和境界。

〈元〉赵孟頫

谢幼舆丘壑图

翳然林水,自有林下一种风流。

让我们再回到顾恺之。有一则关于顾恺之的故事说:“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裴楷是西晋的尚书郎,人称裴令公,他和当时的另外一个人物王戎齐名,当时人说:“裴楷清通,王戎简要”。阮籍不拘礼教,喜欢谈玄远的学问。他还是个纯孝之人,母亲去世时,他正在和人下围棋,下棋的人请求停止,阮籍不许,说要跟他赌这一局。一局终了,他喝了二斗酒,忽然大叫一声,吐血数升。葬母之时,他吃了一头蒸乳猪,又喝了二斗酒,来到母亲灵前,大声叫道:“穷矣!”又长啸一声,再吐血数升。这时裴楷前往吊唁,阮籍散发坐在地上,毫无礼貌,喝醉了,眼睛直视他,裴楷吊唁毕,离去。有的人问裴楷:“大凡吊唁的礼节,丧主应该先哭,客人才行礼。阮籍既不哭,你倒哭起来了?”裴楷曰:“阮籍是方外之士,所以他不崇礼节。我是俗中之士,所以依礼而行。”时人叹为两得。

顾恺之画的就是这样清通的人。他对阮籍的理解可谓深透。裴楷的像,创作者注意到其神情、气度。裴楷本没有胡须,顾恺之无中生有地在他的脸上画了很多胡须,这样便于表现其风神凛凛的气度。顾恺之突出的就是这样的“君形者”。

顾恺之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顾恺之一生艺术的经验,最后都凝聚在这两句话中,值得我们重视。音乐家嵇康曾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顾恺之就是由此诗举例,来谈人物画的特点的。画“手挥五弦”,有具体动作,主要是形的描摹,而画“目送归鸿”,画的是人物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露的是人深衷的感受,这属于神的方面,所以,比形就难得多。但顾恺之认为,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不能停留在形的描摹上,必须上升到神,以神统形。这个“神”,不仅是活的,神气活现的,更重要的是有一种高远的生命境界。所以,顾恺之的以形传神说根本不能理解为将画画得生动,而是要画出人的气度风神。他的理论应和着魏晋清谈的思想,也适应着当时人物品藻的发展。

顾恺之“传神写照”的“神”的基本含义是眼神,西方绘画史上也有对眼神的强调。比顾恺之早一百多年的古罗马思想家普洛提诺曾经说过:“肖像画家尤其需要抓住眼神,因为心灵在眼神中显露的比在身体的形态上显露的要多。”达·芬奇也说:“眼睛是心灵的通道。”但是,顾恺之虽然注意人的眸子的传达力,注意目送归鸿中所包含的深沉挑战,然而其“传神”是以“神”传“神”,以人物的眼神(包括其他点醒画面的特殊处理)表现人物心灵之“神”,表现人的精神气质,人的性格特点,人超越于形似的神韵。这和长康之前蒋济论眸子以明言不尽意之旨,同一机杼。正因如此,顾恺之无论多么关心人物眼神(或其他重要点的处理),这也都是“筌”,都是工具,之所以“目送归鸿难”,最难处不在外表,而在此时的惊鸿一瞥负载了太多的内涵,那种潇洒飘逸、从容纵肆的宇宙担当,都贮积在这一瞥中。所以,顾恺之重视的不是人物的眼神,而是绘画的形象结构中所传达的精神意涵。正像他在评《嵇兴》一画时说“如其人”,这个“如其人”才是他的最高追求。他的神,就是人物的器宇,人物的心灵境界,人物的气象。他要把作为人的生命体的控制者画出来,他要画出《淮南子》中所说的那个“君形者”。“君形者”在这里被赋予了新的内涵。

在顾恺之时代,玄学重玄远的意韵,人物品藻也特别看中风度气质。如九方皋相马,略其玄黄而重其隽逸。顾恺之的理论受到这一哲学的直接影响。在时代风气的影响下,顾恺之传神之“神”,侧重指对人物精神世界的传达。如他评《伏羲神农》图:“虽不似今世人,有奇骨而兼美好;神属冥芒,居然有一得之想。”在微茫的眼神中,表现了素朴的道的冥想,显现出高古之态。评《北风》图:“美丽之形,尺寸之制,阴阳之数,纤妙之迹,世所并贵。神仪在心而手称其目者,玄赏则不待喻。”《诗经·周南·北风》一诗主要内容是写在一个寒风凛冽、大雪飘飘的天气里,二人携手同行,所谓“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借此传达丰富的思想感情。画的形迹制数的外在特征很完满,更重要的是这画传达人物心灵难以言传的微妙感受,所以获得顾恺之的好评。这和曹植在《画赞序》中仅仅从载道的角度谈绘画相比,显然向前推进了。

因要表达人物精神世界这一终极目的,顾恺之在画面的处理上将生动活泼的韵致提到了崇高位置。潘天寿先生说:“顾氏所谓神者何哉?即吾人生存于宇宙间所具有之生生活力也。以形写神,即所表达出对象内在生生活力之状态而已。”顾恺之在评画时很推崇这种生生活力。如他评画重“画势”,评《壮士》图说:“有奔腾大势,恨不尽激扬之态。”评《三马》说:“隽骨天奇,其腾罩如蹑虚空,于马势尽善也。”评《七佛及夏殷与大列女》图说:“二皆卫协手传,而有情势。”

顾恺之“传神写照”说主要是针对人物画而言的。唐代以后,这一理论影响又从人物画扩展到其他画科中,并从绘画理论中逸出,对整个中国艺术理论产生影响,形成了中国美学中丰富的形神理论。

当顾恺之以其“以形写神”、“传神写照”理论享誉画坛之时,在书法理论界也出现了关于形与神关系的讨论。书法是一抽象艺术,今人评书有云:无声而具音乐之和谐,无色而具绘画之灿烂。唐张怀瓘说书法是“无声之音,无形之相”,表达的就是这一意思。

中国人对汉字有强烈的崇拜心理,旧时中国的“敬惜字纸”风尚,就是一例。传说苍颉造字,长着四只眼睛,所谓四目侈侈,比常人多了两只,这是用来洞穿天地的。他造出了汉字,天雨粟,鬼夜哭,感动不已。这个传说中所透露的就是对汉字的崇拜心理。而书法中也有这种故神其说的风习。传东汉书法家蔡邕在嵩山学书,一天他在一屋中静坐,那是一个夜晚,他似睡非睡,朦胧之中看到一人,长得非常奇怪,那人授给他一本书,书为《九势》,对他说书道之秘尽在于此,说完就消失了。他的女儿蔡文姬说,他的父亲写八分书的时候,有神授与笔法,笔法唯有两字,一曰疾,二曰涩,由此悟出了书法的奥秘。王羲之作《笔论》,传与子孙,诫之莫使人知,“天将启之,人能秘之”,也凸显其神秘性。有关汉字乃至书法的神秘特性的传说,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书法美学中一个坚定的思想,即书法不是简单的形式艺术,其中藏着天地之精神、宇宙之奥秘。如元代一位书法理论家郑杓所说的:“至哉,圣人之造书也,其得天地之用乎,盈虚消长之理,奇雄雅异之观,静而思之,漠然无朕,散而观之,万物纷错,书之义大矣哉。”〔2〕对待这样的艺术,只有悉心去体悟,在神超形越中追求其高致。

作为体现中国艺术的代表形式,书法斟酌于形神之间,徘徊于有无之中。钟繇曾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这位被论者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激赏的书法家,所说的这句话,真是勘破鸿濛之语。书法家以一管笔,界破虚空,界破这个世界,流出一段生命的悠长。超越形相,追求形式之外的韵味,成为书法艺术的根本特点。

东晋王羲之从他的尚意美学思想出发,提出了书道重“风神”的思想。南朝齐王僧虔提出“神彩”说,并将其与“形质”作为一对书学范畴。他说:“书之妙道,神彩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形质”与“神彩”,即顾恺之所说的形与神。在这里同样突出了“君形者”的思想,在形神二者之间,神彩高于形质,缺乏神彩,则无活趣韵味。但神彩与形质又密不可分,形质是神彩的基础,神彩是由形质中产生的,是对形质的超越,无形质则无神彩。

后代论书者多重神彩。李世民在著名的《指意》中提出“夫字以神为精魄”的观点。唐张怀瓘指出:“有风神骨气者居上,研美功用者居下。”重神者为上,重形者为下,以形写神,神君于形,这样的思想与传统的形神论观点是一致的。他说:“深识书者,惟观神彩,不见字形。”便将重视神彩作为书道的不言之秘。他认为,书法的神彩不是技巧可以得到,而必须用心体悟,心中悟到方是有,不悟之人,墨池染黑也不得其门。书法在他看来,是一奇特的艺术,是无形之相、无音之声,必须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才能获取。他的书论的道家倾向很明显。这样的体悟必须是面对真实世界,面对生命本身。所谓“资运动于风神,颐浩然于润色”就是就此而言的。尚法的唐人对“神”普遍重视,法度没有淹没神彩,神彩作为书道命脉的地位没有被动摇。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得“书之神”。孙过庭《书谱》也提出“凛之以风神”。凡此皆可见当时的审美倾向性。姜白石《续书谱》将风神作为书法追求的最高目标,它认为:“若风神萧散,下笔便当过人。”形质是次要的,没有风神,书法的形式再好也是不够的;而要使书法具有风神,是很难达到的。

而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的“形质”和“情性”相配合的观点,其实就是形神相参的另外一种表述。他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情性”和“形质”为一对范畴,这是讲正书的。清包世臣对此有很好的解释:“书之形质如人之五官四体,书之情性如人之作止语默”。情性就是书法这一生命体的生命根源,是其凛凛风神。孙过庭所谓真之情性在使转、草之情性在点画,是说真书之点画确定形式构架,而其妙韵在使转的起伏变化中。而草势反之,草书飞动流转、环转不息,惟其点画处见沉稳,见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之妙,故点画成了决定草书韵致的关键。今之论者,有的认为孙过庭的“情性”说强调的是书法要表现具体的情感,将“情性”等同于“情感”,这可能是一种误解。意在笔先,书乃心学,书法不可能不表现人的情感,但这种表现与其他艺术不同,书法的表现是一种“显现”,是一种抽象的模糊的显现,不表现具体情感内容,只具有某种情感趋向。这种情感趋向是通过书体线条组合形成的特有风度气韵来显现的,即由书之“情性”来显现“情感”,这“情性”就是姜白石所说的“精神”、包安吴所说的“气质”,它就是一种生命。刘熙载说:“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笔性墨情,根之于人之情性,此人之情性,即人对生命的体验。

韩愈有诗云:“君诗多态度,霭霭空中云。”诗以态度律之,说明诗之姿态横生、气度超迈的特点。书学中也以“态度”评书。唐太宗谓:“夫字以神为精魂,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态度”即书之姿态、风神气韵。虞世南亦云:“字有态度,心之辅也,心悟非心,合于妙也。”这又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态度”是人的精神所透升上去的。在书学史上,很多人认为晋书多“态度”,因而“态度”一语又专指潇洒流动的气韵风神。明杨慎提倡书艺的“风韵”、“态度”,他说:“得形体不如得笔法,学字如女子学梳掠,惟性虚者尤能作态度也。”又云:“盖骨格者,书法之祖也;态度者,书法之余也。”骨格为立书之本,态度则是“余”,是“妙在笔划之外”的余韵,笔尽意远,悠悠难绝,有态度即有风韵。

中国美学有“意在笔先”的重要观点,在笔和意二者之间,意为主,必须以意去统摄笔。宋罗大经说:“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人者不能绘其情,此亦未知道妙矣。”这一条很重要,其实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意在笔先,生命节奏为根本,气韵生动是关键,而形象则是其次。北宋时人物画中就流行一种类似于今天人物素描之法,一人坐在那里,画家“相人”而画。东坡对这种方法提出异议,认为“传神于相道,欲得其人之天”,也就是人活动之情,应观其举止。如“坐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得“天”就是写出人生动活泼的神情。

二、重神轻形

南田说:“山林畏佳,大木百围,可图也。万窍怒呺,激謞叱吸,叫号宎咬,调调刁刁,则不可图也。于不可图而图之,唯隐几而闻天籁。”〔3〕山水林木等,是有形的,可以直接描摹;而像狂风怒号,则是无形的,不可画,画家就要画出这不可画的无形的对象。因为,在中国艺术看来,无形的世界比有形的世界重要得多。

中国美学中重神轻形的思想,几乎伴着形神理论同时产生。在《庄子》中,就已经透露出重神轻形的倾向。《庄子》中假托孔子的话,说了一个故事:“我曾经到楚国去过,看到一窝小猪崽在它们死去的母亲身上吮乳,不一会便一个个惊慌地逃走了。死去的母猪看不到小猪,小猪也感觉不到它们母亲是自己的同类。小猪爱母亲,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那个支配形体的精神。”

《德充符》一篇,集中谈了人的内在德性和外在形貌之间的关系,认为人的吸引力,或者说人的真正的美不在外表,而在内在的德性。德性不是具体的道德操守,而是一种充盈的生命状态,一种充满圆融的生命精神。为了说明德重于形的道理,庄子讲了几个丑陋的人的故事,如申徒嘉、叔山无趾、王骀、大瘿等,他们都是在外形上有所缺憾的人,但这些人具有充实的内在美,和他们相比,那些肢体健全的“美人”反而变得丑陋起来。

断足的申徒嘉和子产同在伯昏无人门下求学,子产在话语中流露出对他形貌的不屑,申徒嘉的一番话,让子产无地自容,他说:“你和我游于形骸之内,而你却索我于形骸之外,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在申徒嘉看来,游于形骸之内,就是通过内在的生命、德性相悦而相交,但子产的态度却重视形骸之外,这便弃神而重形,所以受到诟病。

魏晋玄学的言意之辨,重在脱略形骸,志在高举,得意忘形。认为言轻而意重,形粗而神精,故取神而遗形。阮籍就说:“徒寄形骸于斯域,何精神之可察?”显示出重神弃形的倾向性。葛洪谈到当时这一风气时就说,当时玄风大炽,忽略“论形之例”,而竞相“为精神之谈”。这样的风气也影响到艺术领域。谢赫“六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其他形式性因素都从属于气韵的传达。形式为实,气韵为虚;形式显之于外,气韵蕴之于内;气韵乃是画的决定因素,而形式则是为显现气韵而存在的。〔4〕六法已经显露出轻视形似的倾向。但到了唐代,此风愈烈。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在对六法的诠释中说:“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唐代美学就有“重气韵而轻位置”(清恽南田语)的倾向,唐《贞观公孙画史》说:“陈善见、王知慎之流,万得其一,固未及于风神,尚汲汲于形似。”《二十四诗品》:“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五代荆浩《笔法记》提出“神妙奇巧”四阶级说:“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妙者,思经天地万类性情,文理合仪,品物流笔。奇者,荡迹不测,与真景或乖异,致其理偏,得此者,亦为有笔无思。巧者,雕缀小媚,假合大经,强写文章,增邈气象。此谓实不足而华有馀。”这篇著名的论文,将“似”和“真”对立起来,认为“似”只是得其形,而“真”乃是任运成象,表现了气韵流荡的世界。北宋末年的韩拙认为,凡作画,气韵第一,不可以斤斤于形似取代之:“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则得于其间矣”,而以形似求其画,则气韵顿失,画格自低。

北宋在理学影响之下,绘画中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写实之风,如五代黄筌父子擅花鸟,重形似。宋徽宗朝画院以形似为课徒要则。但重神轻形之风没有丝毫衰减。《宣和画谱》就对“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的创作给予很高的评价,如此书评赵昌的花鸟:“若昌之作,则不特取其形似,直与花传神者也。”

文人意识的崛起,更对形似之风形成贬抑之势。欧阳修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北宋苏轼在评赵昌等画作时说:“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画要画出神,诗要有言外之味。这可以说是中国艺术重气韵轻形似的最典型的表述。以至到了元代,倪云林强调:“吾作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之逸气耳。”元汤垕甚至说:“形似者,俗子之见也。”他所作的《画鉴》一书,对流行于北宋以来的形似之风,作了全面的清理,强调意足不求颜色似的作画方法,将形似之作打入“末节”之流。他说:“看画如看每美人,其风神骨相有肌体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次及事实,殊非赏鉴之法也。”

〈宋〉赵佶 鸟

唐宋以来的重神轻形之风,在美学理论上多有反映。逸神妙能四品说,集中反映了中国艺术重神轻形的传统。这是一个起源于唐代,在北宋时期得到丰富的美学批评标准。它主要是在书画品评中出现的。张怀瓘《画断》提出神、妙、能三品的品评标准,以此来评画。能品是技巧上的精确,神品是神妙莫测,是最高的境界,是对技巧的超越,而妙品则是介于神奇的神品和技巧的能品之间。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画记》在张氏的基础上,又加上了逸品,并形成了著名的四品说,或称四格。

北宋黄休复对四格有具体解释: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画之于人,各有本情,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

画有性周动植,学侔天功。乃至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故目之曰能格尔。

逸、神二者属神的方面,妙(妙主要指笔墨精妙)、能二者属形的方面。神为重而形为轻,逸是超越规矩的,有一种野逸的风度、放旷高蹈的气势,自然而合于天然。“莫合楷模”,就是不合规矩,不求形似。恽南田说:“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在一定程度上,逸格就是无格,没有任何规范可以限制,它优游于法度之外,徘徊于有无之间,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如南田说:“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笔中之笔,墨外之墨,非高人逸品不能得之,不能知之。”“逸品之意难言之矣,殆处卢敖之游太清,列子之御冷风也;其景则三闾大夫之江潭也,其笔墨如子龙之梨花枪、公孙大娘之剑器,人见其梨花龙翔,而不见其人与枪剑也。”逸品不可学,不可说,非工巧能得,超凡入圣,忽然而至,意不可测,充满了类似于禅机的特性。逸品、神品是重视境界和气象的。

而能品则与之完全相反。能品是思议的,机巧的,是凭借知识的途径可以达到的。逸的最大特点是不可知,只可悟,而能品的最大特点是“可知”,可以学取。黄休复所谓“性周动植,学侔天动”,就是说归入能品之画是通过学而至的,并非如逸品般不可学、不可思,这类画重视对象形象的描绘,在“似”上下工夫,虽然能画得“形象生动”,但缺少灵气,缺少感染力,作品的表面化倾向比较严重。

其实唐代张彦远在《法书要录》和《历代名画记》中,已经触及到逸神妙能四品说的核心思想。他提出的五品论,与四格说很相似。他说:“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五品依次为:自然—神—妙—精—谨细。精和谨细都是属于形似技巧方面,它们被置于最下,其倾向性十分明显。

这样的观点对艺术创作有深刻影响。如在中国画中,两宋以来绘画的发展发生了很大变化,像五代时的徐熙野逸、不重法度,只是少数,但到了两宋之后,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蔚成风气,高明者自臻高致,至其末流,则演变为胡乱涂鸦,以色貌色、以形写形之风全然抛弃,不从工夫中进入,而等待着一味妙悟,其实阻碍了绘画的正常发展。《画筌》说:“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是以临写工多,本资难化;笔墨悟后,格制难成。”王石谷、恽南田注云:“资分格力兼之者难,百年以来,不一二觏,故有童而习之,老无所得,或恃其聪明,终亏学力,此成家立名之所以不易也。”正所谓太似则呆板,不似为欺人。

从理论上看,明清以来艺术理论中出现的“不似之似”说对矫正过于轻视形式之弊是有助益的。石涛晚年有一题画诗写道:“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心与峰期眼乍飞,笔游理斗使无碍,昔时曾踏最高巅,至今未了无声债。”他又说:“天地浑镕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石涛认为,绘画表现的最高原则是写“意”,而不是画“象”。“不似之似似之”,成了中国艺术的一条重要原则。中国艺术不是不似,也不是似,斟酌于似与不似之间,关键表现的是心灵熔铸的世界。在石涛等看来,一味追求“似”,则会落形似之窠臼,徒有其形,缺乏韵味,这样的作品难称佳构。而片面追求“不似”,则易流于荒怪狂乱,缺少基本的法度,往往多欺人之作。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具象,又不抽象,徘徊于有无之间,斟酌于形神之际。这一理论的关键并不在像与不像上,而在如何对待“形”的问题上,以神统形,以意融形,形神结合,乃至神超形越,这方是一个艺术家所应做的。

三、形式之外

刘有定《衍极》注中记载一个故事,说王献之一次在会稽山遇到一位异人,披着云霞,从天而降,左手持纸,右手持笔,赠给献之。献之受而问道:“先生尊姓大名,从何而来,所奉行的是何等笔法?”那人答道:“吾象外为宅,不变为姓,常定为字,其笔迹岂殊吾体邪?”这个“象外为宅”,很有象征意义。中国艺术家其实大都是以象外为宅的。

清恽南田说:“当谓天下为人,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这个“疑”真是说得好,艺术就是要使人有嚼头,有味道,里面有天地。他说,他作画,“聊写我胸中萧聊不平之气,览者当于象外赏之”,就是这个意思。不能停留在形式上,对这个形式要生“疑”心,在“疑”中走向象外之世界。

象外为宅,艺道贵疑。晋代有一位著名的诗人郭璞,他有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他的朋友、诗人阮孚读了之后感叹道:“泓静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朋友的诗,将他的心灵带到了渺不可知的世界中去了,感受到超言绝象之美。清代的方士庶说,作画,要“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艺术之妙,在具象之外。他评赵子昂一幅《秋猕图》:“人自一人,马自一马,有目者共见之,但其精神充足,溢于笔墨之外,又焉得见人人而告之。”看中国艺术,要有一双超越形象的眼。

在中国艺术中,有两个世界:一是“可见”的世界,表现在艺术作品中的画面、线条、语言形式等方面;一是“未见”的世界,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是作品的艺术形象所隐含的世界。从广义的角度看,前者是“象”,后者可以称为“象外之象”。

中国美学象外之象的学说,由形神理论衍生而出,但与形神理论又有不同。以形写神、传神写照理论侧重于艺术品的创造,在艺术创造中斟酌形神二者,以形为基础,以神为引导,神为主,形为辅。而象外之象说,则是就艺术鉴赏而言的,它强调的是在艺术鉴赏中,审美对象具有超出于形式之外的意味世界。

中国美学有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含不尽之意如在言外等等的论述,象外之象是象的意义的决定者,是美的本源。有形的象只是一个引子,一个使鉴赏者走入到深深艺术世界的引子。中国美学重含蓄蕴藉,重象外之趣。惟有含蓄,故有象外之期待;惟有象外之趣,才能使含蓄而不流于晦涩,深藏而能达到显现。

《文心雕龙·隐秀》是一篇具有重要美学价值的论文。在这篇文章中,刘勰提出“秘响傍通”的思想。他说,文之妙在“隐”,“隐”不在于深藏不露,而在于最大限度展示艺术世界内在的魅力,使艺术的有限世界蕴涵着无限的意味。他说:“夫隐之为体,文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这里所说的“复意”、“重旨”,就是所谓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使艺术神秘的音乐旁通万道,余韵无歇。

刘勰在这里以《周易》的旁通、互体来说解象外之象理论,化四象(一卦通过互体所得之四经卦)为文学的象外之象,由变爻引发出一个言简意丰的意味空间(如他说“辞生互体,有似变爻”)。《周易》的卦爻系统中就隐藏着一个象外之象的机制。“立象以尽意”,易之象,也即易的符号系统,有三级,阴阳是基本符号,由阴阳构成八卦,由八卦而形成六十四卦,是为别卦。八卦是由阴阳所构成的八种基本卦型,以概括宇宙中八个类。六十四别卦是八卦的展开,是“类”的延伸、“象”的扩大,是触类而长之,从而表现天下一切可见之象、可知之理。易卦爻符号是一种生命的代符,模拟宇宙间的生命变化,探测宇宙中的生命几微。周易是至简的,但在至简符号中,表现世界的无穷之事理。易道立象以尽意,象外而有象,含孕广大,易称之为“用晦”。如豫卦,下坤上震,坤为地,震为雷,有春雷在大地上滚动之象,这是一个完整的生命意象,不是一个表示概念、情感的简单媒介。《周易集解》引郑玄云:“奋,动也,雷动于地上,而万物乃豫也。”春雷滚滚,万物化生,有天地悦豫之象;春雷滚滚,也有运动、震动的涵义;春为生命的开始,又有上升的意义。而天逢春即雷即雨,又有顺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既可以属天,又可以属人;既可以属于道德,又可以属于个人情感;既可以归之于宗教,又可以启发哲学、美学思考。总之,意象本身具有独立的价值意义。《周易》简约的符号中藏着一个意义的海洋。

易学之影响,引发了哲学中的象外之谈。在魏晋玄学中,象外之谈曾是很多清谈家喜好的话题。孙绰在《天台山赋》中说:“散以象外之说,畅以无生之篇。”“极象外之谈”,成为一时之时尚。魏晋玄学体系之建立,端赖于言意之辩,言意之辩之大旨,则在轻忽形质,追求神道。玄学之妙在象外。这一思想在魏晋以来也进入艺术和审美领域,使得追求象外之趣成为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命题。《画品》在评一位画家时说:“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智出于象外,枢得其环中。

至唐代,象外之象说已然成为美学中的重要思想,在各门艺术中均有影响。司空图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杜甫《八哀诗》称张九龄:“诗罢地有余。”又说:“篇终结混茫。”就是就象外之象来说的。张彦远说:“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也,虽笔不周而意周也。”南田将这称为“得笔先之机,研象外之趣”。象外之趣,是艺术的根本。

中国艺术以“隐”为要则,强调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景外之景,要含不尽之意如在言外。如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苏轼说:“斯人定何人,游戏得自在。诗鸣草圣余,兼入竹三昧。时时出木石,荒怪轶象外。”强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无画处皆成妙境。

〈明〉陈洪绶

调梅图

清香四溢的世界,寄托着画家的象外之思。

我们看李商隐《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大意是:锦瑟没来由的为何有五十根弦,每一弦都传达出对往日黄金岁月的思念。庄子做梦曾翩翩然化为蝴蝶,望帝幽怨的春心死后化为杜鹃。沧海月明鲛人泣泪竟成玉珠,蓝田日暖有良玉叆叆生烟。这种悲欢离合的情感可以留待追忆,只是往事如烟一片惘然。这首诗向称难解,或以为自伤,或以为悼亡,或以为是描写恋情之作。在艺术上,是一篇写“幻境”的高妙之作。整首诗可以说是一片惘然。无可奈何的意绪,无所适之的选择,不知答案的历史感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追忆。诗人穿过历史的帷幕,超越天人的限隔,声声隐约,似诉平生之志,翩翩蝶飞,似展理想征帆。沧海桑田,茫茫远古就在此刻;一梦大千,浩浩九天就在脚下。这首诗在我看来,是在写人生的幻、人生的叹。形式有尽,但意味悠长。

中国艺术品评强调“味”——品味、品赏。味的特点之一,就是其体验性,是超越于一般具象的认识方式。味的比喻强调审美体验的不可言说性,突出审美对象应该具有亹亹不尽的美感,吟一首好诗,品一幅好画,就像品一道佳肴。传说商汤时有位贤相伊尹,他本是一位采桑女的孩子,虽然家境贫寒,但却有识见、富良谋,尤其善于烹饪,他烹饪出来的肉味道特别,远近闻名。商汤五次派人去请他来辅佐国家,但都遭到拒绝。最后他归于商汤,做了商的丞相。他以烹饪为比喻,谈治国的道理,得到汤的重用。据说他的烹饪艺术已经近于道,有人向他求此妙方,他说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就是历史上的“伊挚不能言鼎”的传说。“伊挚不能言鼎”成为中国艺术的一个很高的境界。

《文赋》说:“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大羹,即太羹,古代祭祀时所用的肉羹,不加五味。同朱弦之清汜,意为在琴弦上演奏浮泛的乐曲。《礼记·乐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也是以肉味来比喻审美品鉴。

南朝宋钟嵘提出“滋味说”。他认为,好诗读起来应该有“滋味”,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他说“调采葱菁,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这才叫好诗。《文心雕龙》说,文学应该“文隐深蔚,馀味曲包”,应该有“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的意味。

唐司空图甚至说:“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可见这个“味”的重要性。苏轼接着司空图的话头,指出:“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美在咸酸之外”,美不是咸、酸,不是盐,不是醋,而是由油盐酱醋烹制出来的美味。美在具体的形式之外,形式是美的支撑,但形式本身并不是美的所在,形式是创造美的质料。苏轼和司空图强调的美是“味”,美虽然依托于形,但不能到形中去寻找,美在形式背后那个恍惚迷离的意态,那种令人涵玩不尽的韵味,一唱三叹,余味悠然。苏轼很喜欢用“灭没于江天之外”来表达,他在《又跋宋汉杰画山二首》中写道:“唐人王摩诘、李思训之流,画山以峰麓,自成变态,虽萧然有出尘之姿,然颇以云雾间之。作浮云杳霭,与孤鸿落照,灭没于江天之外。”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美的艺术能带人超越凡尘、走向玄远的思虑。这就是他的味。

中国艺术重视味外之味,也就是“余味”,这也是中国美学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好的艺术能给人持续的美感享受,就像绝妙的音乐余音饶梁,三日不绝。王国维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好诗使人读后满口余香,余味不绝。王世贞说:“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样的诗写得好,珠圆玉润,“无馀法而有馀味”。

注 释

〔1〕 《魏晋玄学论稿》,《汤用彤全集》第四卷,33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

〔2〕 《衍极》卷三《造书》。

〔3〕 《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叫做嘐嘐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嗃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呺(háo):呼啸。畏隹(wēi cuī):崔巍的反读。嗃(xiào):叫。宎(yào):风入孔窍所发出的深沉声音。咬:哀切之声。调调、刁刁:风吹林木缓缓摆动貌。

〔4〕 《画品》在气韵和形似二者之间,以气韵为主:“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评一位画家说:“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雄杰。”气韵是决定作品成败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