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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哲学与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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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命运

在今天的时代,哲学似乎遭遇两种相反的命运。一方面,由于社会需求越来越偏向于实用,哲学系学生面临着就业的困难,使得作为一个学科的哲学门庭冷落,成了冷门。另一方面,社会各阶层尤其是青年人对于哲学读物的兴趣并不因此减弱,有时甚至呈上升的趋势,哲学类书籍竟然成了出版业的热点。

如何看待这两种似乎矛盾的现象呢?依我之见,矛盾仅是表面的,其实两者共同构成了哲学应有的正常命运。

作为一门学科,哲学本应是只由极少数人研究的学问。由于这门学科的高度非实用性质,也由于从事有关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特殊的学术兴趣和才能,以哲学为专业和职业的学者在社会分工结构中绝对不可能占据高比例。我并没有把哲学家看作精神贵族的意思,这里的情况正与其他一些抽象学科类似,例如社会同样不需要也不可能产生许多数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的哲学系人丁兴旺,源源不断向各级机关各类部门输送干部,那实在是对哲学的莫大误会。其结果是,哲学本身丧失了它应有的学术品格,而所培养出的这些干部却又不具备足以致用的有关专业知识。因此,收缩哲学系的规模,把培养各类干部的职能交还给各有关的教育机构,应该说是一个进步,对于哲学学科至少在客观上也是一种净化。

但是,哲学不只是一种学术,自从它诞生以来,它还一直承担着探究人类精神价值和生命意义的使命。这个意义上的哲学就不只是少数学者的事了,而是与一切看重精神生活的人都休戚相关的。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时期中,曾经掀起过全民学哲学的热潮,不过那时候哲学是被等同于一种意识形态的灌输的,并不真正具备生命反思和精神探索的含义。当今之世,随着社会的转型,社会生活日益非政治化、非意识形态化,同时市场化进程导致了人们价值观念的多元化乃至相当程度的迷乱和冲突。这就使得每个人独立从事人生思考不仅有了可能,而且有了迫切的必要。我认为,应该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分析今日我们民族中广义的哲学爱好屡兴不衰的奇特现象,并对之持积极的评价。

这样的形势对于专职的哲学工作者提出了双重要求。一方面,不管幸运还是不幸,作为少数“入选者”,他们肩负着哲学学科建设的学术使命,有责任拿出合格的学术著作来,否则便是失职,理应改行,从事别的于己于人都更为有益的工作。另一方面,面对社会上广泛的精神饥渴,至少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有责任提供高质量的哲学通俗读物,这不但是一种启蒙工作,而且也是以个人的身份真诚地加入我们时代的精神对话。也就是说,我们时代既需要德国哲学的思辨品格,也需要法国哲学的实践品格,而两者都是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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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魅力

哲学是枯燥的吗?哲学是丑陋的吗?哲学是令人生厌的东西吗?——在我们的哲学课堂上,在许多哲学读物的读者心中,常常升起这样的疑问。

当然,终归有一些真正的哲学爱好者,他们惯于在哲学王国里信步漫游,流连忘返。在他们眼前,那一个个似乎抽象的体系如同精巧的宫殿一样矗立,他们悠然步入其中,与逝去的哲学家的幽灵款洽对话,心领神会,宛如挚友。

且不论空洞干瘪的冒牌哲学,那些概念的木乃伊确实是丑陋的、令人生厌的。真正的哲学至少能给人以思维的乐趣。但是,哲学的魅力仅止于此吗?诗人在孕育作品时,会有一种内心的战栗,这战栗又通过他的作品传递到了读者心中,哲学家能够吗?

人们常常谈论艺术家的气质,很少想到做哲学家也需要一种特别的气质。人处在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作为瞬息和有限的存在物,却向往永恒和无限。人类最初的哲学兴趣起于寻找变中之不变、相对中之绝对,正是为了给人生一个总体说明,把人的瞬息存在与永恒结合起来。“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高更为他的一幅名作写下的画题可说是哲学的永恒主题。追究人生的根底,这是人类本性中固有的形而上学冲动,而当这种冲动在某一个人身上异常强烈时,他便是一个有哲学家气质的人了。

哲学的本义不是“爱智慧”吗?那么,第一,请不要把智慧与知识混同起来,知识关乎事物,智慧却关乎人生。第二,请不要忘记这个“爱”字,哲学不是智慧本身,而是对智慧的爱。一个好的哲学家并不向人提供人生问题的现成答案,这种答案是没有的,毋宁说他是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自己受着某些根本性问题的苦苦折磨,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倦地寻找着答案,也启发我们去思考和探索他的问题。他也许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找到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的答案只属于他自己,而他的问题却属于我们大家,属于时代、民族乃至全人类。谁真正爱智慧,关心生命的意义超过关心生命本身,谁就不能无视或者回避他提出的问题,至于答案只能靠每个人自己去寻求。知识可以传授,智慧无法转让,然而,对智慧的爱却是能够被相同的爱激发起来的。我们读一位哲学家的书,也许会对书中聪明的议论会心一笑,但最能震撼我们心灵的却是作者对人生重大困境的洞察和直言不讳的揭示,以及他寻求解决途径的痛苦和不折不挠的努力。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岂能不动感情呢?哲学探讨人生的永恒问题,又怎会没有永恒的魅力?一个人从哲学中仅仅看到若干范畴和教条,当然会觉得枯燥乏味,而且我们可以补充说,他是枉学了哲学。只有那些带着泪和笑感受和思考着人生的人,才能真正领略哲学的魅力。

当然,这样的哲学也必定闪放着个性的光彩。有一种成见,似乎哲学与个性是不相容的,一种哲学把哲学家本人的个性排除得愈彻底,愈是达到高度的抽象和普遍,就愈能被称为哲学。我们读文学作品,常常可以由作品想见作家的音容笑貌、爱憎好恶,甚至窥见他隐秘的幸福和创伤。可是,读哲学著作时,我们面前往往出现一张灰色的概念之网,至于它由哪只蜘蛛织出,似乎并不重要。真的,有些哲学文章确实使我们永远断了与作者结识一番的念头,即使文章本身不无可取之处,但我们敢断定,作为一个人,其作者必定乏味透顶。有时候,这可能是误断,作者囿于成见,在文章里把自己的个性隐匿了。个性在哲学里似乎成了一种可羞的东西。诗人无保留地袒露自己心灵里的每一阵战栗、每一朵浪花,哲学家却隐瞒了促使他思考的动机和思考中的悲欢,只把结论拿给我们,连同事后追加的逻辑证明。谁相信人生问题的答案能靠逻辑推理求得呢?在这里,真正起作用的是亲身的经历、切身的感受、灵魂深处的暴风骤雨、危机和觉醒、直觉和顿悟。人生最高问题对于一切人相同,但每人探索的机缘和途径却千变万化,必定显出个性的差别。“我重视寻求真理的过程甚于重视真理本身。”莱辛的这句名言对哲学家倒是一个启发。哲学不是一份真理的清单,而恰恰是寻求人生真理的过程本身,这个过程与寻求者的个人经历和性格密不可分。我们作为读者要向哲学家说同样的话:我们重视你的人生探索过程甚于重视你的结论,做一个诚实的哲学家吧,把这过程中的悲欢曲折都展现出来,借此我们与你才有心灵的沟通。我们目睹了你的真诚探索,即使我们不赞同你的结论,你的哲学对于我们依然有吸引力。说到底,我们并不在乎你的结论及其证明,因为结论要靠我们自己去求得,至于证明,稍微懂一点三段论的人谁不会呢?

哲学的魅力在于它所寻求的人生智慧的魅力,在于寻求者的个性的魅力,最后,如果一位哲学家有足够的语言技巧的话,还应该加上风格的魅力。叙述某些极为艰深的思想时文字晦涩也许是难以避免的,我们也瞧不起用美文学的语言掩盖思想的贫乏,但是,独特的个性、对人生的独特感受和思考,是应该闪射独特风格的光华的。我们倒还不太怕那些使人头痛的哲学巨著,这至少说明它们引起了我们的紧张思索。最令人厌烦的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谓哲学文章,老是摆弄着同样几块陈旧的概念积木。风格的前提始终是感受和思想的独创性。真正的哲学家,即使晦涩如康德、黑格尔,他们的著作中也常有清新质朴的警句跃入我们眼帘,令人铭记不忘。更有些哲学家,如蒙田、帕斯卡、爱默生、尼采,全然抛开体系,以隽永的格言表达他们的哲思。法国哲学家们寓哲理于小说、剧本,德国浪漫派哲人们寓哲理于诗。既然神秘的人生有无数张变幻莫测的面孔,人生的探索者有各不相同的个性,那么,何妨让哲学作品也呈现丰富多彩的形式、百花齐放的风格呢?

也许有人会说:你所谈的只是人生哲学,还有其他的哲学呢?好吧,我们乐于把一切与人生根本问题无关的哲学打上括号,对它们作为哲学的资格存而不论。尽管以哲学为暂时栖身之地的学科都已经或终将从哲学分离出去,从而证明哲学终究是对人生的形而上学的沉思,但是,这里不是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也许有人会问:要求哲学具有你说的种种魅力,它岂不成了诗?哲学和诗还有什么区别?从源头上看,哲学和诗本是一体,都孕育于神话的怀抱。神话是原始人类对于人生意义的一幅形象的图解。后来,哲学和诗渐渐分离了,但是犹如同卵孪生子一样,它们在精神气质上仍然酷似。诚然,有些诗人与哲学无缘,有些哲学家与诗无缘。然而,没有哲学的眼光和深度,一个诗人只能是吟花咏月、顾影自怜的浅薄文人。没有诗的激情和灵性,一个哲学家只能是从事逻辑推理的思维机器。大哲学家与大诗人往往心灵相通,他们受同一种痛苦驱逼,寻求着同一个谜的谜底。庄子、柏拉图、卢梭、尼采的哲学著作放射着经久不散的诗的光辉,在屈原、李白、苏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的诗篇里回荡着千古不衰的哲学喟叹。

有时候,我们真是难以断定一位文化巨人的身份。可是,身份与天才何干,一颗渴望无限的心灵难道还要受狭隘分工的束缚?在西方文化史上,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极富有诗人气质的大哲学家,也可以发现一些极富有哲人气质的大诗人,他们的存在似乎显示了诗与哲学一体的源远流长的传统。在这里,我们把他们统称为“诗人哲学家”。这个称呼与他们用何种形式写作无关,有些人兼事哲学和文学,有些人仅执一端,但在精神气质上都是一身而二任的。一位严格意义上的“诗人哲学家”应该具备三个条件:第一,把本体诗化或把诗本体化;第二,通过诗的途径(直觉、体验、想象、启示)与本体沟通;第三,作品的个性色彩和诗意风格。当然,对于这些条件,他们相符的程度是很不一致的。

下面开列一个不完全的名单。

古典时期:柏拉图,普罗提诺,奥古斯丁,但丁,蒙田,帕斯卡,莎士比亚,埃克哈特,卢梭,伏尔泰,歌德,席勒,赫尔德,费希特,谢林,荷尔德林,诺瓦利斯,威·施莱格尔,拜伦,雪莱,柯勒律治,海涅,爱默生。

现当代:叔本华,施蒂纳,易卜生,克尔恺郭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狄尔泰,齐美尔,柏格森,别尔嘉也夫,舍斯托夫,海德格尔,雅斯贝斯,里尔克,盖奥尔格,瓦雷里,萨特,加缪,马塞尔,布罗赫,马丁·布伯,蒂利希,马尔库塞,弗罗姆,马里坦,伽达默尔,阿多诺,乌纳穆诺,扬凯列维奇。

不待说,这些哲学家的观点是需要加以批判地研究的。我们无须赞同这些哲学家对人生问题的答案,但是,在哲学关心人生问题、具有个性特点、展现多样风格等方面,他们或可对我们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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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精神生活

一、“无用”之学

在一般人眼中,哲学是一种玄奥而无用的东西。这个印象大致是不错的。事实上,哲学的确是一切学科中最没有实用价值的一门学科。因此,在当今这个最讲求实用价值的时代,哲学之受到冷落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了。

早在哲学发源的古希腊,哲学家就已经因其所治之学的无用而受人嘲笑了。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讲了泰勒斯坠井而被女仆嘲笑的著名故事,那女仆讥笑泰勒斯如此迫切欲知天上情形,乃至不能见足旁之物。柏拉图接着发挥说:“此等嘲笑可加于所有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研究世界的本质,却不懂世上的实际事务,在法庭或任何公众场所便显得笨拙,成为笑柄;哲学家研究人性,却几乎不知邻居者是人是兽,受人诟骂也不能举对方的私事反唇相讥,因其不知任何人的劣迹。柏拉图特地说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对实际事物这般无知,而绝不是有意立异以邀誉。

柏拉图本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古代大哲一度想在叙拉古实现其哲学家王的理想,向那里的暴君灌输他的哲学,但暴君的一句话给哲学定了性,称之为“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结果他只是幸免于死,被贱卖为奴,落荒逃回雅典。

在我看来,柏拉图孜孜以求哲学的大用,一心把哲学和政治直接结合起来,恰好暴露了他对实际事物的无知。他本该明白,哲学之没有实用价值,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政治生活中也如此。哲学关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关心的是党派、阶级、民族、国家的利益,两者属于不同的层次。我们既不能用哲学思考来取代政治谋划,也不能用政治方式来解决哲学问题。柏拉图试图赋予哲学家以最高权力,借此为哲学的生长创造一个最佳环境,这只能是乌托邦。康德后来正确地指出:权力的享有不可避免地会腐蚀理性批判,哲学对于政治的最好期望不是享有权力,而是享有言论自由。

那么,哲学与生活毫无关系吗?哲学对于生活有没有一点用处呢?我的回答是:哲学本身就是生活,是一种生活方式。

二、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在古希腊,哲学发源之初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从词源看,“哲学”(Philosophia)一词的希腊文原意是“爱智慧”。“爱智慧”显然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而非一门学科。

对最早的哲学家来说,哲学不是学术,更不是职业,而就是做人处世的基本方式和状态。用尼采的话说,包括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萨哥拉、恩培多克勒在内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是一些“帝王气派的精神隐士”,他们过着远离世俗的隐居生活,不收学生,也不过问政治。苏格拉底虽然招收学生,但他的传授方式仅是街谈巷议,没有学校的组织形式,他的学生各有自己的职业,并不是要向他学习一门借以谋职的专业知识,师生间探究哲理本身就是目的所在,就构成了一种生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建立学校,但不收费,教学的方式也仍是散步和谈话。唯一的例外是那些被称作“智者”(Sophist,又译“智术之师”)的人,他们四处游走,靠教授智术亦即辩论术为生,收取学费,却也因此遭到了苏格拉底们的鄙视。正是为了同他们相区别,有洁癖的哲学家宁愿自称为“爱智者”而非“智者”。

肯定不是任何人都能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为了配得上过哲学的生活,一个人必须——如柏拉图所说——“具备真正的哲学灵魂”。具备此种灵魂的征兆,或者说哲学生活的特点,就在于关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实用性,能够从思想本身获取最大的快乐。关于这一点,也许没有比亚里士多德说得更清楚的了。他在他的好几种著作(《形而上学》卷一,《政治学》卷七,《伦理学》卷六、卷十)中都谈到:明智是善于从整体上权衡利弊,智慧则涉及对本性上最高的事物的认识,两者的区别就在于有无实用性;非实用性是哲学优于其他一切学术之所在,使哲学成为“唯一的自由学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幸福生活的实质在于自足,与别种活动例如社会性的活动相比,哲学的思辨活动是最为自足的活动,因而是完美的幸福。如此说来,哲学生活首先是一种沉思的生活,而所思问题的非实用性恰好保证了这种生活的自得其乐。

三、精神生活的维度

人在世上生活,必须维持肉体的生存,也必须与他人交往,于是有肉身生活和社会生活。肉身生活和社会生活所满足的是人的外在的功利性需要。在此之外,人还有内在的精神性需要,其实质是对生命意义的寻求。这种需要未得到满足,人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盲目的存在,并因此而感到不安。精神生活也是人的生活不可缺少的维度。

肉身生活和社会生活都具有经验性质,仅涉及我们与周围直接环境的联系。精神生活则把我们超拔于经验世界的有限性和暂时性,此时我们力求在一己的生命与某种永恒存在的精神性的世界整体之间建立一种联系。由于这种世界整体超越于经验,我们无法证明它,但我们必须有这一假定。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具有超验性质,它总是指向一个超验领域。凡灵魂之思,必有这样一种指向为其底蕴。所谓寻求生命的意义,亦即寻求建立这种联系。一个人如果相信自己已经建立了这种联系,便是拥有了一种信仰。因此,寻求意义即寻求信仰。

人类精神活动的一切领域,包括宗教、哲学、道德、艺术、科学,只要它们确实是一种精神性的活动,就都是以建立上述联系为其公开的或隐蔽的鹄的的,区别只在于方式的不同。其中,道德若仅仅服务于社会秩序,便只具有社会活动的品格;若是以追求至善为目的,则可视作较弱的宗教。科学若仅仅服务于技术进程,便只具有物质活动的品格;若是以认识世界为目的,则可视为较弱的哲学。于是,我们可以把精神活动归结为三种基本的方式。一是宗教,依靠单纯的信仰亦即天启的权威来建立与世界整体的联系。一是哲学,试图通过理性的思考来建立这种联系。一是艺术,试图通过某种主观的情绪体验来建立这种联系。它们殊途而同归,体现了同一种永恒的追求。

四、在宗教和科学之间

哲学生活是一种沉思的生活,但沉思未必都是哲学性的。一个人可以沉思数学或物理学的问题而也不问其实用价值。沉思之成为哲学性的,取决于所思问题的性质和求解的方法。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曾指出,哲学开始于惊疑,即惊奇和疑惑之感。我们或许可以相对地说,面对自然易生惊奇之感,由此而求认知,追问世界的本质,形成哲学研究中的世界观、本体论、形而上学(在这里是同义词)这一个大领域。面对人生易生疑惑之感,由此而求觉悟,追问生命的意义,形成哲学研究中的人生观、生存论、伦理学(在这里也是同义词)这另一个大领域。康德说:世上最使人敬畏的两样东西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哲学所思的问题无非这两大类,分别指向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

哲学的追问的确是指向神秘的,无论对世界,还是对人生,哲学都欲追根究底,从整体上把握其底蕴。这就是所谓终极关切。在这一点上,哲学与宗教相似。然而,哲学却不肯像宗教那样诉诸天启权威,对终极问题给出一个独断的答案,满足于不容置疑的信仰。在这一点上,哲学又和科学一样,只信任理性,要求对问题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也就是说,哲学的追问是宗教性的,它寻求解决的方法却是科学性的。灵魂在提问,而让头脑来解答。疯子问,呆子答。这是哲学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难。关于这种困难,康德最早做了明确的揭示,他指出:由头脑(他所说的知性)来解答灵魂(他所说的理性)所追问的问题,必定会陷入二律背反。他因此而断定,只能把此类问题的解答权交给信仰。不过,在罗素看来,哲学面向宗教,敢思科学之不思,又立足科学,敢疑宗教之不疑,正是这一结合了两种对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为比科学和宗教更加伟大的东西。我们确实可以说,哲学的努力是悲壮的。

五、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

哲学开始于对世界本质的追问。在它诞生之初,它就试图寻找变化背后之不变、多背后之一、现象背后之本质。这一追问默认了一个前提,即感觉不可靠,只能感知现象,唯有理性才能认识现象界背后那个统一的、不变的本体界。

这个思路存在着若干疑点:

第一,感觉是我们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觉只感知到现象,我们凭什么说在现象背后还存在着一种本质?至少凭感觉不能证明这一点。

第二,假定变动不居的现象背后有一不变的本质,这只能是理性之所为,是理性追求秩序的产物。但是,理性同样不能证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那么,这种秩序从何而来?有两种可能的回答。一是从感觉经验中归纳而得,因而并不真正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二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是意识的先天结构。在这两种情形下,秩序都仍然属于现象范围,而与世界本来面目无关。

那么,第三,世界究竟有没有一个本来面目?在现象界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受我们的认识干扰的本体界?在康德之后,哲学家们已经越来越达成共识: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种存在方式,即作为显现在意识中的东西——现象。我们也许可以设想上帝能够直观到世界的本体,但是,胡塞尔正确地指出,任何对象一旦进入认识就只能是现象,这一点对于上帝也不例外。

哲学从追问世界的本体始,经过两千多年的探索,结果却是发现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本体,这不能不说是哲学的惨败。但是,这只是哲学的某一种思路的失败,它说明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我们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构造哲学原本想要追问的那个本体,而必须另辟蹊径。

六、沉默和诗的领域

倘若一个古希腊哲学家来到现代,他一定会大惑不解,因为他将看到,现代的哲学家们都在大谈语言问题,而对世界本身毫无兴趣。据说哲学家们终于发现,两千多年来哲学之所以误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语言的误导。于是,他们纷纷把注意力转向语言,这种转向还被誉为哲学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其间又有重大的区别。一派哲学家认为,弊在逻辑化的语言,是语言的逻辑结构诱使人们去寻找一种不变的世界本质。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解构语言,把语言从逻辑的支配下解放出来。另一派哲学家则认为,弊在语言在逻辑上的不严密,是语言中那些不合逻辑的成分诱使人们对一个所谓的本体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学假命题。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进行语言诊断,剔除其不合逻辑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种严密的逻辑语言。不管这两派的观点如何对立,拒斥本体论的立场却是一致的。

可是,没有了那种追问世界之究竟的冲动,哲学还是哲学吗?因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们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吗?难道哲学从此要对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无动于衷,仅仅满足于做逻辑的破坏者或卫士?

有两位哲学家分别代表上述两个对立的派别,然而,与其大多数追随者不同,他们心中仍然蕴藏着那种追思神秘的冲动。他们不愧是现代最伟大的两位哲学家。

作为逻辑经验主义的开创人之一,维特根斯坦也主张只有经验对象是可思考的,哲学只研究可思考的东西,其任务是通过语言批判使思想在逻辑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确存在着超验的领域,例如那种“从永恒观点来直观世界”的本体论式的体验,只是因为它们不属于经验范围,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东西也就是不可说的。“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这是神秘的东西,甚至是最深刻的东西,却无法作为问题来讨论。针对此他写道:“真正说来哲学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说的东西以外,不说什么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学的命题,即与哲学没有关系的东西之外,不说什么事情……”真正的哲学性体验只能封闭在沉默的内心世界,作为一门学术的哲学只能谈论与真正哲学性体验无关的东西,这是多么无奈。

海德格尔却试图冲破这无奈的沉默。在他看来,他名之为“存在”的那个超验的领域,乃是作为意义之源泉的神秘领域,的确不是理性思维所能达到的。但是,他相信这个领域“总是处在来到语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语言中向人显现的。不过,这不是沦为传达工具的逻辑化语言,而是未被逻辑败坏的诗的语言。在诗的语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说话。于是,海德格尔聚精会神于他所钟爱的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从他们的诗中倾听存在的话语。

当然,沉默和诗都不是哲学。可是,我们应该相信,在维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尔的诗思中,古老的哲学追问在百折不挠地寻找栖身之地。

七、哲学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

广义的宗教精神和广义的哲学精神是相通的,两者皆是超验的追思。在狭义上,它们便有了区分,宗教在一个确定的信仰中找到了归宿,哲学却始终走在寻找信仰的途中。一个渴慕大全的朝圣者,如果他疲惫了,不再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他就会皈依某种现成的宗教。如果他仍然精力充沛,或者虽然疲惫了,却不甘心停下,他就会继续跋涉在哲学的路上。

现代的显著特点是宗教信仰的普遍失落。针对这一情况,雅斯贝斯指出,对已经不相信宗教但仍然需要信仰的现代人来说,哲学是唯一的避难所,其意义在于鼓励人们寻找非宗教的信仰。我本人也倾向于认为,哲学一方面寻求信仰,另一方面又具有探索性质,它的这个特点也许能够使之成为处于困惑中的现代人的最合适的精神生活方式。哲学至少有以下好处:

第一,哲学使我们在没有确定信仰的情况下仍能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哲学完全不能保证我们找到一个确定的信仰,它以往的历史甚至业已昭示,它的矛盾的本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提供这种信仰。然而,它的弱点同时也是它的长处,寻找信仰而又不在某一个确定的信仰上停下来,正是哲学优于宗教之所在。哲学使我们保持对某种最高精神价值的向往,我们不能确知这种价值是什么,我们甚至不能证实它是否确实存在,可是,由于我们为自己保留了这种可能性,我们的整个生存便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第二,哲学使我们在信仰问题上持一种宽容的态度。价值多元是现代的一个事实,想用某一种学说(例如儒学)统一人们的思想,重建大一统的信仰,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应该的。哲学反对任何人以现代救世主自居,而只是鼓励每一个人自救,自己寻求自己的信仰。

第三,哲学的沉思给了我们一种开阔的眼光,使我们不致沉沦于劳作和消费的现代旋涡,仍然保持住心灵生活的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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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文学批评

关于哲学与批评的关系,我们可以听到两种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批评应该完全立足于艺术,排除一切哲学观点的干扰。另一种意见认为,任何批评必定受某一种或某一些哲学观点的支配,在本质上是应用哲学。

我认为,批评之与哲学发生关系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凡学院派批评家往往建立或者运用一定的批评理论,由这些批评理论固然可以追溯到相应的哲学理论。即使是那些非学院派的所谓业余批评家,在他们的印象式批评中也不难发现一种哲学态度。因此,真正的问题不是哲学在批评中的存在是否合法,而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才合法。也就是说,我们所要寻求的是哲学与批评的正确关系。

当今批评界的时髦做法是,在批评文章中食洋不化地贩运现代西方某些哲学性批评理论,堆砌各种哲学的、准哲学的概念。这类文章的共同特点是对所要批评的作品本身不感兴趣,读了以后,我们丝毫不能增进对作品的了解,也无法知道作者对作品的真实看法和评价是什么。在多数情况下,它们只是把作品当作一个实例,用来对某一种哲学理论做多半是十分生硬的转述和注解。在我看来,这样的批评既不是哲学的,更不是艺术的,甚至根本就不是批评,不过是冒充成批评的伪哲学和冒充成哲学的伪批评罢了。

这种情形的发生恐怕并非偶然。透过现代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繁荣景象,我们看到的也是文学批评的阙如。在文学批评的名义下,真正盛行的一方面是文化批评、社会批评、政治批评、性别批评等等,另一方面是语言学、符号学、人类学、神话学、知识社会学的研究等等。凡是不把作品当作目的,而仅仅当作一种理论工具的批评,其作为文学批评的资格均是可疑的。

批评总是对某一具体作品的批评。因此,一切合格的批评的前提是:第一,批评者对该作品本身真正感兴趣,从而产生了阐释和评价它的愿望。他的批评冲动是由作品本身激发的,而不是出自应用某种理论的迫切心情。也就是说,他应该首先是个读者,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第二,批评者具有相当的鉴赏力和判断力,他不是一个普通读者,而是巴赫金所说的那种“高级接受者”,即一个艺术上的内行。作为一个专家,他不妨用理论的术语来表述自己的见解,但是,在此表述之前,他对作品已经有了一种直觉的把握,知道是作品中的什么东西值得自己一评。

一个批评者对作品有无真正的兴趣,他是否具有鉴赏力和判断力,这两者都必然体现在他的批评之中,因此是容易鉴别的。人们可以假装自己懂某种高深的理论,却很难在这两方面作假。

现代哲学对于批评的作用,最明显地表现于推动各种批评理论之建立。批评若要不停留于批评家们的个别行为,而试图成为一门在同行之间可以交流的普遍性学科,就有必要对批评的概念、原则、任务、标准、规范、方法等问题进行探讨,这种探讨构成了批评理论的基本内容。很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的解答皆取决于对文学之本质的认识,因而可以追溯到某种美学和哲学的立场。凡是系统的亦即真正具备理论形态的批评理论,无不是自觉地以一种哲学理论为其出发点,是那种哲学理论向批评领域的伸展。二十世纪最流行的批评理论,包括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现象学和解释学各家,皆自报家门,旗帜鲜明地亮出了它们的哲学谱系。

然而,哲学之能够指导批评理论的建立,并不表明它能够指导成功的批评实践。批评是批评家的整体素质作用的产物,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理论教条所起的作用十分有限。每一次真正有价值的批评都是一个独立的事件,是批评家与作品之间的一种独特的感应和一次幸运的相遇,而绝非某个理论的派生物。对于一个素质良好的批评家,合适的理论或许可以成为有效的表述工具。可是,倘若一个批评家缺乏此种素质,对于作品并无自己的感觉和见解,仅靠某种批评理论来从事批评,那么,他实际上对作品本身无话可说,他的批评就必定不是在说作品,而是在借作品说这种理论。事实上,研究批评理论的学者很少是好的批评家,就像研究文学理论的学者很少是好的作家一样,这种情形肯定不是偶然的。

批评的任务是阐释作品的意义和判断作品的价值。有一些批评理论主张批评应该排除评价,仅限于阐释。然而,一个批评家选择作品中的什么成分作为自己所要阐释的意义之所在,其实已经包含了一种价值立场,他事实上按照作品满足他对意义的理解的程度对作品进行了评价。对意义的理解是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它基本上决定了一个批评家对作品的阐释的角度和评价的标准。

文学作品中的什么成分构成了意义,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取决于对文学的本质的认识,在相当程度上还取决于对世界和人性的认识。每一部作品皆涉及作者、所言说的事物、读者三个方面。意图说和传情说曾经十分盛行,前者把作者的意图当作意义的源泉,后者把读者所获得的教诲、感动、娱乐视为意义的真正体现,这两种立场皆因明显地脱离文本自身的阐释而已显得陈旧。但是,同样是从作品本身的内容中寻找意义,站在不同的哲学立场上,也会认为作品是在言说不同的事物。例如,弗洛伊德主义者会认为是作者个人或人类的深层心理,存在主义者会认为是对人的生存境遇的体验和思考。这些立场所关注的方向虽然各异,但仍然是试图用文学之外的东西来阐释文学作品的意义,因而在当代也受到了特别激烈的批判。倘若仅仅根据这些立场从事阐释,这样的阐释是否还是文学批评的确就成了问题,毋宁说更是社会学、心理学、哲学等等的批评。

然而,作品的内容无非就是作品所言说的事物之总和,撇开了所有这些社会的、心理的、思想的内容等等,作品所剩下的便只有语言形式了。这样一来,对意义的阐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分析作品中的语词和句子的逻辑意义,如英美语义分析学派之所为,其不属于文学批评的性质当是更加不言而喻的。另一是分析作品的形式结构,目的不是阐释某一具体作品的意义,而是以这一具体作品为标本来建立语言符号如何由其组合方式而产生意义的一般模型,如结构主义学派之所为。这种批评是否属于文学批评也是值得怀疑的,毋宁说它更是一种对文学作品的语言学的和符号学的研究。一种更彻底的立场是否认文学作品中意义的存在,断然拒绝释义。一步步排斥所指,最后能指就必然会成为不问意义的符号游戏,因此结构主义之发展为解构主义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解构主义批评声称要排除与文本无关的一切因素,然而,事实上,它在文本上进行的随心所欲的嬉戏并不比印象主义的主观批评离文本更近。还有一些批评理论也倾向于拒绝释义,而主张把批评的任务限制于研究作品的艺术技巧。这种研究在技术上的细致入微足以使人惊叹,但因撇开作品的精神内涵而不免流于琐碎。

批评涉及某些重要的哲学难题,有必要检视一下现代哲学及其指导下的批评理论所提出的解决这些难题的方案。

例如,文本有无它本来的意义,如果有,如何划清该“客观”的意义与批评者的“主观”的理解之间的界限?这一主观与客观的关系问题始终纠缠着批评理论。现代许多批评理论(如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美国新批评派,现象学批评)都试图建立起一套分析的技术或标准,以求排除批评者的“主观”之干扰,使“客观”意义的获取成为可操作和可检验的科学程序。但是,这样做的代价必定是缩减意义的范围,事实上是把它限制在那些可以形式化的东西上了。我认为,到目前为止,哲学解释学为此问题的解决指出了最可取的方向。哲学解释学对理解的本体论结构的揭示表明,理解必定是理解者视域与文本视域的融合。因此,批评不必再纠缠于主观与客观之区分,反而应以两者视域的最大限度的融合为目标,使批评成为一种富有成果的对话。

批评者所要阐释的意义是在作品的内容之中,还是在形式之中?这一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是纠缠着批评理论的另一个难题。如果撇开艺术形式而只看思想内容,批评就不再是文学性质的了。如果撇开思想内容而只看艺术形式,批评就不再是意义的阐释而只成了技巧的分析。在这个问题上,结构主义的方略是破除内容与形式的二分法,将两者融入结构的概念。它不再问作品的一个成分是内容还是形式,只问是否为审美的目的服务,所有为审美目的服务的成分都依照不同的层次组织成一个完整的符号体系。我认为,结构主义把一切内容都形式化了的做法未必可取,但破除内容与形式的二分法无疑是解决这一难题的正确方向。在文学作品中,唯有被艺术地言说的事物才真正构成内容,而事物之被艺术地言说即所谓形式,两者所指的原是同一件事,本来就不可截然分开。

哲学与文学都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形式,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因此,哲学之进入文学作品的权利是不容置疑的,问题仅在进入的方式。有不同的进入方式,例如:一、在文学作品中插入哲学的议论,这些议论与作品的文学性内容(情节等等)只在主题上相关,在形式上却彼此脱节,如同一种拼贴;二、用文学的形式表达哲学性的思考和体悟,此种意图十分明确,因而譬如说可以用哲理诗、玄学诗、哲学小说、思想小说等来命名相关的作品;三、自觉地应用某种新潮的哲学思想来创作文学作品,从事文体的实验,譬如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之于结构主义哲学;四、作品本身完全是文学性的,哲学并不在其中的任何部分出场,但作品的整体有一种哲学的底蕴,传达了对世界和人生的一种基本理解或态度。

一般来说,哲学应该以文学的方式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它在作品中最好隐而不露,无迹可寻,却又似乎无处不在。作品的血肉之躯整个是文学的,而哲学是它的心灵。哲学所提供的只是一种深度,而不是一种观点。卡夫卡的作品肯定是有哲学的深度的,但我们在其中找不到哪怕一个明确的哲学观点。哲学与文学的最差的结合是,给文学作品贴上哲学的标签,或者给哲学学说戴上文学的面具。不能排除还存在着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样的作品,几乎无法给它归类,从外到里都是哲学也都是文学,既是哲学著作又是文学精品。所以,说到底,哲学与文学的区分也不是那么重要,一切伟大的作品必定是一个精神性的整体。

据此我们可以来探讨哲学与批评相结合的方式了。依据某种哲学观点从事批评,热衷于在作品中寻找这种观点的相似物,或者寻找合适的作品来阐释这种观点,这肯定是最糟糕的结合方式。在最好的情形下,这种批评也只能算作哲学批评而非文学批评。一个批评家或许也信奉某种哲学观点,但是,当他从事文学批评时,他绝不能仅仅代表这种观点出场,而应力求把它悬置起来,尽可能限制它的作用。他真正应该调动的是两样东西,一是他的艺术鉴赏力和判断力,一是他的精神世界的经验整体。文学首先是语言艺术,因此,不言而喻,从事文学批评的人必须能够欣赏语言艺术。判断力的来源,除了艺术直觉之外,还有艺术修养,即对于人类共同艺术遗产的真正了解,因此有能力判断当下这部作品与全部传统的关系,善于发现那种改变了既有经典所构成的秩序从而自身也成为经典的作品。但文学不仅仅是语言艺术,在最深的层次上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形式。正是在这一层次上,文学与哲学有了最深刻的联系。也是在这一层次上,哲学以最自然的方式参与了批评。当批评家以他的内在经验的整体面对作品时,哲学已经隐含在其中,这个哲学不是他所信奉的某一种哲学观念,而是他的精神整体的基本倾向、他的真实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批评便是他的精神整体与作品所显示的作者的精神整体之间的对话,这一对话是在人类精神史整体的范围里展开的,并且成了人类精神史整体的一个有机部分。

本文对于文学批评所做的思考,在基本原则上也适用于一般的艺术批评。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哲学与随感录

我喜欢读哲学家写的随感录。回想起来,我喜欢上哲学,和随感录不无关系。小时候好奇心强,大部头的哲学书也拿来翻读,但读不懂,只觉得哲学高深莫测,玄妙晦涩。后来有一回,翻开一本北京大学哲学系等编译的《古希腊罗马哲学》,却一下子被里面载录的古希腊哲人的“著作残篇”吸引住了。我尤其喜欢赫拉克利特,“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我寻找过我自己”“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是丑陋的”,尽管刚读到这些格言时也似懂非懂,但朦胧地觉得它们意味不凡,仿佛一下子悟到哲学是什么了。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这些格言穿在一起,相信哲学就是教人智慧,智慧就在于寻找自己,心中暗自把那些博学而从不寻找自己的人讥为“美丽的猴子”。这种早年的读书印象竟然影响了我一辈子,从此铸成了我对哲学的基本看法。

其实,所谓“著作残篇”的说法是很值得商榷的,仍是用后人著书立说的眼光去看古人的述而不作。朱光潜先生探溯随感录体裁的渊源,中国的溯到《论语》,西方的溯到希腊哲学家,我以为很有道理。我相信哲学与随感录早已结下不解之缘,最早的哲学思考都是直觉和顿悟式的,由之形成的作品必是格言和语录体的。因为言简意赅,弟子们乐于也易于传诵,终于流传下来,刊印成文。它们就是本文,而不是“残篇”。

西方哲学朝体系巨构的方向发展,苏格拉底已开其端。苏格拉底本人擅长格言隽语,且述而不作,不过他重视逻辑的论证和辩驳,为体系哲学埋下了伏线。到他的再传弟子亚里士多德,终于建造起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庞大体系,成为“古代世界的黑格尔”。

我无意小看古代和现代的黑格尔们的哲学成就,但是,就哲学关乎人生智慧而言,我始终偏爱用随感录形式写作的哲学家,例如法国的蒙田、帕斯卡、拉罗什福科,英国的培根,德国的叔本华、尼采。人生问题上的一切真知灼见均直接发自作者的真情实感,又诉诸读者的真情实感,本身就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无须种种繁复的分析、推论、解说和引证来助威。如果我喜欢一个思想,多半是因为这个思想在我的切身体验中得到了印证,而不是因为它的这些逻辑附着物。事实上,即使创体系的哲学家,他自己真正心爱的独创的思想也往往如灵感闪现,具有随感性质,可是为了供奉他心爱的神灵,他不惜工本建造了体系的巍峨宫殿,也就是加上了一大堆逻辑和历史的证明,结果真不知是突出了还是掩盖了那一点真正独创的东西。

随感录的可贵在于真实,如其本然地写出自己的人生感受。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蒙田要胜过培根。培根的随感集在他生前就已风靡一时,多次再版重印,他自己也对之怀着一种个人的偏爱,初版后二十多年间时时带在身边,不断增删修改,精雕细刻,真是字字珠玑、句句格言,聪明美妙的议论俯拾皆是。然而,比起蒙田的无心于问世、只是为自己而写的随感录,读起来钦佩之心有余,却不那么真切感人。当然,求真实并非不讲究语言的技巧,愈是自己喜爱的思想,必定愈舍得花费心血寻找合适的形式,力求表达得凝练、单纯、达意、传神,所以好的随感录都具有质朴的美。写随感录不易,如今有些人爱写华而不实的人生格言,那样的东西只能哄幼稚的读者,却证明作者自己对人生毫无真实的感受。

每当我捧读一部哲学巨著,即使它极有价值,我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做功课、搞学问。读好的随感录,却好像在和作者谈心。随着学术和出版的进步,新的学术译著正如潮水般涌来,面对它们我有时不免惶然,颇有应接不暇、浅尝辄止之感。学问真是做不完,即使是哲学界的朋友,聚在一起摆学术的谱,彼此搞不同的课题,也有隔行之感。但是聊起世态人情来,朋友间时有妙语博人一笑又发人深省,便打破了学术的樊篱,沟通了心灵。于是我想,只要人生智慧相通,学海无边又何足悲叹?读随感录时,我获得的正是类似的慰藉。

我爱读随感录,也爱写随感录。有两样东西,我写时是绝没有考虑发表的,即使永无发表的可能也是一定要写的,这就是诗和随感。前者是我的感情日记,后者是我的思想日记。如果我去流浪,只许带走最少的东西,我就带这两样。因为它们是我最真实的东西,有它们,我的生命线索就不致中断。中国也许会出创体系的大哲学家,但我确信我非其人。平生无大志,只求活得真实,并随时记下自己真实的感受,借此留下生命的足迹,这就是我在哲学上的全部野心了。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哲学世界里的闲人

在哲学世界里,我是个闲人游客。我爱到野外眺望日落,爱在幽静的林间小路散步,也爱逛大街小巷看众生相。唯独见了挂着“闲人莫入”“游客止步”招牌的严肃去处,我就知趣地规避。我知道那是办公重地,而我是没有什么公要办的,窃以为那里面的空气对于我的健康和我的哲学也均为不利。

很早的时候,哲学世界里是没有这些个办公重地的。古代哲人们的活动场所就在蓝天之下:赫拉克利特在破庙旁,苏格拉底在街头,亚里士多德在森林中,伊壁鸠鲁在花园里。最奇的是第欧根尼,他的“办公室”是一只木桶。亚历山大皇帝恭问可以为他效什么劳,他答只有一件事,就是:“请你走开,不要遮住我的阳光。”那是哲学家的黄金时代,哲学家个个穷得像乞丐,傲得赛帝王。他们实际上是富有的,拥有千金难买的悠闲和智慧。

不知从何时起,哲学家们也煞有介事地忙碌起来了。他们忙于编写讲义,构筑体系,读释经典,考订档案。在他们手里,以寻求人生智慧为唯一使命的哲学逐渐演变为内容庞杂、分科琐细的学术。到了今天,哲学简直成了一幢迷宫式的办公大楼,里面有数不清的房间和名目繁多的科室,门上贴着形形色色的术语标签。可惜的是,你在这些房间里只能见到许多伏案办公的职员,却见不到一个真正的哲学家。

我对哲学怀有一种也许过时的信念。我始终认为,哲学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事情。当一个人的灵魂对于人生产生某些根本性的疑问时,他就会求诸哲学。真正的哲学问题是古老而常新的。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会愈来愈复杂,但哲学永远是单纯的。我们之所以步入哲学,正因为它是一块清静的园地,在这里我们可以摆脱琐碎的日常事务,从容倾听自己灵魂的独白,并和别的灵魂对话。如果我们反而陷入了琐碎的学术事务,岂非违背哲学的初衷,那是何苦来呢?

常常有年轻人向我表示,他们热爱人生问题的思考,渴望读哲学系,以哲学为终身职业。遇到这种情况,我每每加以劝阻。我对他们说,做哲学家和读哲学系完全是两回事。哲学本质上只能自学,哲学家必定是自学成才的。如果说有老师,也只是历史上的大哲人,直接师事他们,没有任何中间环节。至于吃哲学饭与做哲学家就更加风马牛不相及了。吃哲学饭无关乎灵魂,不过是社会上说空话最多挣钱最少的一个行当罢了。一个人完全不必进那幢哲学办公大楼去做一个小职员,而仍然可以是一个出色的人生思考者,也就是说,一个哲学家。

当然,这是极而言之。事实上,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悟性,是可以不被专业化哲学败坏的。我的意思是想表明,本真意义上的哲学不是一门学术,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个向一切探索人生真理的灵魂敞开的精神世界。不论你学问多少、以何为生,只要你思考人生,有所彻悟,你就已经在这个世界里悠闲漫游了。我自己也只想做这样一个闲人游客,并且恰如其分地把自己的作品看作一种心灵的闲谈和游记。

哲学不只是慰藉

德波顿的《哲学的慰藉》一书选择西方哲学史上六位哲学家,从不同角度阐述了哲学对于人生的慰藉作用。人生中有种种不如意处,其中有一些是可改变的,有一些是不可改变的。对于那些不可改变的缺陷,哲学提供了一种视角,帮助我们坦然面对和接受。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哲学是一种慰藉。但是,哲学不只是慰藉,更是智慧。二者的区别也许在于,慰藉类似于心理治疗,重在调整我们的心态,智慧调整的却是我们看世界和人生的总体眼光。因此,如果把哲学的作用归结为慰藉,就有可能缩小甚至歪曲哲学的内涵。

全书中,我读得最有兴味的是写塞内加的一章。部分原因可能是,这一章比较切题,斯多亚派哲学家本身就重视哲学的慰藉作用,塞内加自己就有以《慰藉》为题的著作。作为罗马宫廷的重臣,此人以弄权和奢华著称,颇招时人及后世訾议。不过,他到底是一个智者,身在大富大贵之中,仍能清醒地视富贵为身外之物,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我把她赐予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随时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那些东西之间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不止于此,对于家庭、儿女、朋友乃至自己的身体都应做如是观。塞内加的看法是:人对有准备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力最强,反之受伤害最重。哲学的作用就在于:第一,使人认识到任何一种坏事都可能发生,从而随时做好准备;第二,帮助人理解已经发生的坏事,认识到它们未必那么坏。坏事为什么未必那么坏呢?请不要在这里转坏事变好事之类的通俗辩证法,塞内加的理由见于一句精辟之言:“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叔本华有一个类似说法:倘若一个人着眼于整体而非一己的命运,他的行为就会更像是一个智者而非一个受难者了。哲人之为哲人,就在于看到了整个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因而能够站在整体的高度与一切个别灾难拉开距离,达成和解。塞内加是说到做到的。他官场一度失意,被流放到荒凉的科西嘉,始终泰然自若。最后,暴君尼禄上台,命他自杀,同伴们一片哭声,他从容问道:“你们的哲学哪里去了?”

蒙田是我的老朋友了,现在从本书中重温他的一些言论,备感亲切。作者引用了蒙田谈论性事的片段,评论道:“他把人们私下都经历过而极少听到的事勇敢地说出来……蒙田的勇气基于他的信念:凡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事就没有不人道的。”说得好,有蒙田自己的话做证:“每一个人的形体都承载着全部人的状况。”然而,正因为此,这一章的标题“对缺陷的慰藉”就很不确切了。再看蒙田的警句:“登上至高无上的御座,仍只能坐在屁股上。”“国王与哲学家皆拉屎,贵妇人亦然。”很显然,在蒙田眼里,性事、屁股、拉屎等哪里是什么缺陷啊,恰好是最正常的人性现象,因此我们完全应该以最正常的心态去面对。一个人对于人性有了足够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会变得既深刻又宽容,在这样的眼光下,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想起最近我的自传所引起的所谓自曝隐私的非议,我倒真觉得蒙田是一个慰藉,但不是对我的缺陷的慰藉,而是对我的智慧的慰藉。

在当今这个崇拜财富的时代,关于伊壁鸠鲁的一章也颇值得一读。这位古希腊哲学家把快乐视为人生最高价值,他的哲学因此被冠以享乐主义的名称,他本人则俨然成了一切酒色之徒的祖师爷,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其实,他的哲学的核心思想恰恰是主张,真正的快乐对于物质的依赖十分有限,无非是食、住、衣的基本条件。超出了一定限度,财富的增加便不再能带来快乐的增加了。奢侈对于快乐并无实质的贡献,往往还导致痛苦。事实上,无论是伊壁鸠鲁,还是继承了他的基本思想的后世哲学家,比如英国功利主义者,全都主张快乐更多地依赖于精神而非物质。这个道理一点也不深奥,任何一个品尝过两种快乐的人都可以凭自身的体验予以证明,沉湎于物质快乐而不知精神快乐为何物的人也可以凭自己的空虚予以证明。

本书还有三章分别论述苏格拉底、叔本华、尼采,我觉得相比之下较差,就这些哲学家的精华而言,基本上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部分原因也许在于,这三人的哲学是更不能以慰藉论之的。尤其尼采,他的哲学的基本精神恰恰是反对形形色色的慰藉,直面人生的悲剧性质,以此证明人的高贵和伟大。作者从尼采著作中择取登山的意象,来解说“困难中的慰藉”,不但显得勉强,而且多少有些把尼采哲学平庸化了。

轻视哲学的民族不可能优秀

今年(2005年)高校招生工作已结束,如同近些年一样,许多学校哲学系考生稀少,门可罗雀。当然,这一情况完全是在意料之中的。在今日社会急功近利的总体氛围中,大学孜孜于与市场接轨,越来越成为职业的培训场,一般考生自然也就把就业前景树为选择专业的首要标准了。因此,毫不奇怪,不但文史哲一类人文学科,连数理化一类自然科学基础学科,都在不同程度上成了冷门,财经、法律、计算机等实用性强的学科则成了显学。

其实,依我之见,哲学系考生少并不足虑,反倒是正常的现象。我一向认为,一个国家不需要有许多以哲学为专业的人,就像不需要有许多数学家、理论物理学家一样。更确切地说,不是不需要,而是不可能、不应该。作为一门学科的哲学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思辨性,对之真正有兴趣和能力的人是绝不会多的,这种情况也正与数学、理论物理学领域相似。如果哲学成为热门专业,必定是出了问题,说明有利可图,使得许多对哲学并无真正兴趣和能力的人拥了进来。

彼特拉克有一句名言:“哲学啊,你是贫困地光着身子走进来的。”尼采也曾在相同意义上建议,不给哲学家发薪金,让他们在野地上生长,借此赶走那些想靠哲学牟利的假哲学家。这多少是愤激之言,哲学家毕竟也要吃饭,但基本意思是对的,就是哲学对于决心以之为终身志业的人有很高的要求,不容存名利之想。借用耶稣的话说,通向哲学的门是“窄门”,只有不畏寂寞、贫困——在今天还要加上失业——的人才能够进入。从这个角度看,哲学系考生少未必是坏事,因为其中真爱哲学的人的比例也许就提高了。

不过,这仅是一个角度。换一个角度看,考生少意味着缺乏竞争,录取分数较低,又可能导致素质较差者进入。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是,缩减哲学系的数量和招生名额。事实上,本来就不必每所大学都办哲学系。应该让有志于哲学的考生感到,不管哲学如何冷门,考上哲学系就是优秀,就是光荣。

上面说的是哲学系考生少本身不足虑,接下来我要说一说这个现象反映出来的足虑的一面。一个国家不需要有许多以哲学为专业的人,这绝不等于说一个国家不需要哲学。作为对世界和人类根本问题的思考,哲学代表了一个民族在精神上所站立的高度,决定了它能否作为一个优秀民族在世界上发挥作用。真正令人忧虑的是我们民族今天所表现出来的严重世俗化倾向,对于物质财富的热衷和对于精神价值的轻蔑。如果青少年中智商较高的人都一窝蜂奔实用性专业而去了,我们就很难再指望哲学人文科学会出现繁荣的局面。其实,即如经济、法律等似乎偏于实用的学科,从业者若没有哲学的功底,也是绝不会有大出息的。

轻视哲学无疑是目光短浅之举。一个世纪前,张之洞为清朝廷拟定大学章程,视哲学为无用之学科,在大学课程中予以削除,青年王国维即撰文指出:“以功用论哲学,则哲学之价值失。哲学之所以有价值者,正以其超出乎利用之范围故也。且夫人类岂徒为利用而生活者哉。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必求诸哲学。”这正是哲学的“无用之用”。王国维的话在当时是空谷足音,在今天仍发人深省。

写到这里,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责问我:我们现在学校里所教授的哲学能够给人以“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吗?这就触及哲学系考生少的另一个原因了。在我们的学校里,中学生和非哲学专业的大学生是从政治课上获得对于哲学的概念的,这样的哲学不能使他们享受思考的快乐,反而使他们感到枯燥。因此,为了澄清对哲学的普遍误解,让人们感受到哲学的魅力,就有必要改革我们的哲学课程,第一步是把它从政治课中分离出来,恢复它作为爱智慧的本来面貌和作为最高问题之思考的独立地位。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鼓励孩子的哲学兴趣

在一定的意义上,孩子都是自发的哲学家。他们当然并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但是,活跃在他们小脑瓜里的许多问题是真正哲学性质的。我相信,就平均水平而言,孩子们对哲学问题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大多数成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从幼儿期到青春期,正是一个人的理性开始觉醒并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好奇心最强烈,求知欲最旺盛。另一方面,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阶段内,生命的生长本身就不断带来对人生的新的发现、看世界的新的角度,使他们迷乱和兴奋,也使他们困惑和思考。哲学原是对世界和人生的真相之探究,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恰有发生这种探究的最佳机会。

然而,在多数人身上,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曾经有过的那种自发的哲学兴趣似乎完全消失了,岁月把一个个小哲学家改造成了大俗人。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孩子周围的大人——包括家长和老师——要负相当大的责任。据我所见,对于孩子提出的哲学问题,大人们普遍以三种方式处理:一是无动于衷,认为不值得理睬;二是粗暴地顶回去,教训孩子不要瞎想;三是自以为是,用一个简单的答案打发孩子。在大人们心目中,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太玄虚、太无用,功课、考试、将来的好职业才是正经事。在这种急功近利的氛围中,孩子们的哲学兴趣不但得不到鼓励,而且往往过早地遭到了扼杀。

哲学到底有用还是无用,要回答这个问题,关键是如何看待所谓“用”。如果你只认为应试、谋职、赚钱是有用,那么,哲学的确没有什么用。可是,如果你希望孩子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那么,哲学恰恰是最有用的。人类历史上的一切优秀者,不管是哪一个领域的,必是对世界和人生有自己广阔的思考和独特的理解的人。一个人只有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却做成了大事业,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呢。

所以,如果你真正爱孩子,关心他们的前途,就应该把你自己的眼光放得远一点。不要挫伤孩子自发的哲学兴趣,要保护和鼓励,而最好的鼓励办法就是和他们一起思考和讨论。事实上,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在这方面,我们急需有水平的启蒙读物。好的启蒙书其实不但适合于孩子阅读,也适合于家长和孩子、老师和学生一同阅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大人也需要受启蒙,否则就当不好家长和老师,难道不是吗?

哲学与孩子与通俗化

最近,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面向少儿读者的“画说哲学”小丛书,我也参与了写作,因为我确信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在一切学问中,哲学最不实用。在一切时代中,我们的时代最讲究实用。哲学在今天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不过,我并不因此悲观,理由是:一、我从来不期望哲学成为热门,哲学成为热门未必是好事;二、在任何时代,总是有不讲究实用的一代人,那就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儿童。

童年和少年是哲学的黄金时期。无论东西方,最好的哲学都出在公元前五世纪左右,那是人类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对于个人也是这样,在这个年龄上,正在觉醒的好奇心直接面对世界和人生,其间还没有隔着种种遮蔽人的心智的利欲和俗见。孩子们多么善于提出既不实用又无答案的问题呵,这正是哲学问题的典型特点,可惜的是,它们往往被毫无哲学听觉的大人们扼杀了,同时也扼杀了许多未来的哲学家。当然,这对这些孩子自己未必是不幸,因为真的成了哲学家,他们就很难在社会上吃得开,更不用想当高官大款了。但是,我想,他们中间或许会有一些人,像我们一样,将来并不后悔做穷哲学家;而那些将来有希望当高官大款的人,他们也会不反对自己保留一点哲学眼光,以便在社会的沉浮中有以自持。所以,编写这套面向少年儿童的哲学读物,很可能是一件虽然无用然而有益的事情。

据说有些哲学专业人员认为,写通俗的哲学作品必然会降低哲学的水准,丧失哲学的真髓。因此,他们站在专业立场上坚决反对把哲学通俗化。其实,所谓“通俗”是一个太笼统的说法。“通”本是与“隔”相对而言的,一个作者对自己所处理的题目融会贯通,因而能与相应的读者沟通,在这两方面均无阻隔,便是“通”。“俗”则是与“雅”相对而言的,指内容的浅显和形式的易于流行。所以,“通”和“俗”原不可相提并论。事实上,世上多的是“俗”而不“通”或“雅”而不“通”的制品,却少有真正“通”而不“俗”的作品。难的不是“雅”,而是“通”。而且我相信,只要真正“通”了,作品就必定不“俗”。柏拉图的许多对话、帕斯卡的思想录、蒙田的随笔、尼采的格言、圣埃克苏佩里的哲学童话《小王子》,看似通俗易懂,却都是哲学的精品。有时候,深刻的理论发现为了不使自己与已有的理论相混淆,不得不寻找与众不同的表达,或许难免显得艰涩。但是,表达得清晰生动而又不损害思想的独创性和深刻性,这无论如何属于一流的语言技巧,不是贬低了而是更加显示了一位大师的水准。相反,如果不“通”,不管怎样写得让人看不懂,也只是冒充高雅、故弄玄虚而已。

所以,我丝毫不看轻给孩子们写哲学书这项工作。就我个人的爱好而言,我是更乐意和孩子们(包括童心未泯的大人)谈哲学的。与学者们讨论哲学,很多时候是在卖弄学问。在孩子们面前,卖弄学问就无济于事了。当事情涉及启迪智慧时,孩子是最不好骗的。如果我自己不“通”,我就绝不可能让他们对我的话装出感兴趣和理解的样子。我必须抛开在哲学课堂上学来的一切半生不熟的知识,回到最原初的哲学问题上来,用最原初的方式来思考和讲述。对我来说,这差不多是哲学上的一种返璞归真和正本清源。以后若还有机会,我有心继续这种尝试,而且把这看作对自己的哲学能力的一种真正考验。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哲学与我们的时代

萨特百年诞辰已经过去了。略具讽刺意味的是,围绕这个日子,最引人关注的不是萨特的作品和思想,而是他在今天遭遇到的冷清,这种冷清成了媒体上一个小小的热门话题。那些成长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人对此感触尤深,他们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所谓萨特热、尼采热、弗洛伊德热等等,曾为这些名字激动过,时过境迁,不免生出一种怀旧的情绪。的确,时代场景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当年以思潮为主角的精神浪漫已被今天以时尚为主角的物质浪漫取代,哲学曾是最有诗意的东西,今天似乎黯然失色了,让位给了金钱和财富。

一个普遍的疑问:哲学过时了吗?今天的时代还需要哲学吗?

我的回答是:需要,但未必是那种以思潮面貌出现的哲学。思潮式的哲学的确过时了,当然不排斥有朝一日它又会时兴。一般来说,只有在某些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例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法国的激进学生运动、八十年代我国的社会转型初期,哲学才会以思潮的形式流行。

大体而论,哲学有四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一是作为形而上学的沉思和伟大思想体系的创造,它属于哲学史上的天才。二是作为学术,它属于学者。三是作为思潮或意识形态,它属于大众。四是作为人生思考,它属于每一个不愿虚度人生的人。前两种属于少数人,不过学者与天才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后两种属于多数人,而一个普通人是作为大众还是作为个人走向哲学,情况也迥然不同。在我看来,一个人不是作为大众追随一种思潮,而是作为独立的个人思考人生,这是更符合哲学之本义的状态的,这时候他离哲学不是远了,而是近了。正是这一意义上的哲学在今天不但没有过时,而且格外为人们所需要。

哲学常常被定义为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个定义基本上可以接受,但我要强调“观”这个词:世界观就是“观”世界,人生观就是“观”人生。我们平时所做之事、所过之生活总是一个局部,哲学就是要我们从这个局部中跳出来,“观”世界和人生的全局。通过“观”全局,我们才能获得一个正确的坐标,用以衡量自己所过的生活有无意义、怎样生活才有意义。今天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急功近利,人们似乎都很渴望成功,但对成功的理解十分狭隘,往往局限于谋职和发财之类,“励志”类书籍因之畅销。我想特别强调,所谓“励志”与哲学是正相反对的。“励志”只有一个功利的小坐标,把人生当作一种资本来经营,这样即使取得了成功,也只是一种渺小的成功。哲学则立足于人生全局的大坐标,它告诉人们,真正的成功首先应是做人的成功,即做一个精神上优秀的人,生活得有意义,而事业的成功不过是做人的成功的一个自然结果而已。

一个不问生活意义的人当然是不需要哲学的,可是,我相信,人毕竟是有灵魂的,没有谁真正不在乎活得有没有意义。事实上,人们越是被世俗化潮流胁迫着拼搏在功利战场上,生活在人生的表面,心中就越是为意义的缺失而困惑、而焦虑。因此,在今天的时代,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哲学来为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定向,哲学仅在表面上似乎成了弃妇,实际上却是许多人的梦中情人。

做一个有灵魂的人

最近,《中国教育报》对中学生的课外阅读做调查,结果显示,哲学类书籍在其中占据相当大比重。同时,也发现不少人对哲学有误解。该报记者汇集了一些问题,希望我有针对性地与中学生谈一谈哲学的学习。这正是我乐意做的事情,因为我相信,中学生里一定有许多哲学的潜在知音,对他们说话绝不会白费口舌。

一、哲学是什么?教科书上说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这个定义好像太笼统。调查中发现,很多学生以为哲学就是马克思主义或政治课本,觉得枯燥,但他们喜欢读哲理散文,例如您的文章。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哲学一词的本义是爱智慧,通俗地说,就是不愿稀里糊涂地活着,要活得明白。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就是这个意思。而要活得明白,就必须用自己的头脑去想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哲学就是世界观和人生观。我不太赞同哲学是学问的提法,因为说学问就容易凝固化。严格地说,哲学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种思考的状态。请注意“观”这个词,世界观就是“观”世界,人生观就是“观”人生,第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第二所“观”的应是世界和人生的全局。我们平时往往沉湎在身边的琐事之中,但有时也会从中跳出来,想一想世界究竟是什么、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这样的问题,这时候就是在进行哲学思考了。哲学是“观”全局的活动,其最重要的特征,一是独立思考,二是思考根本问题。

马克思是一位大哲学家,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在现代具有重要影响的哲学,这是现代许多哲学家都承认的。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在西方哲学传统中产生的,脱离这个传统,就不可能正确理解。在我们的教科书中,它被孤立起来了,它的丰富内涵又被简单化为一些教条,这当然会使学生对哲学产生误解和厌倦。我本人认为,中学哲学教学的改革势在必行。

二、如今书店里最多的哲理读物是励志类书籍,您认为它们会给中学生带来何种影响?

现在书店里充斥着所谓励志类书籍,其内容无非是教人如何在名利场上拼搏,出人头地,发财致富,如何精明地处理人际关系,讨老板欢心,在社会上吃得开,诸如此类。依我看,这类东西基本上是垃圾,与哲学完全不沾边。偏是这类东西似乎十分畅销,每次在书店看到它们堆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满眼是“经营自我”“致富圣经”“人生策略”“能说会道才能赢”之类庸俗不堪的书名,我就为我们的民族感到悲哀,何以竟堕落到了这等地步。使我惊讶的是,对于这种东西,稍有灵性的人都会产生本能的厌恶,怎么还有人而且许多人把它们买回去读?事实上,它们大多是书商找写手胡乱编造出来的,目的是骗钱,写手自己绝非成功之人,读它们的人怎么就能成功?可见这个时代已经急功近利到了盲目的程度。这种书会不会对中学生带来不良影响?当然会。不过,我相信,就本性而言,青少年蓬勃向上的心灵是不会喜欢这种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东西的,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自己变得世故。如果他们中有人也读这种书,我敢断言,多半是庸俗的家长硬塞给他的。我希望广大中学生远离这种书,以读这种书为耻,因为这意味着年轻纯洁的心过早变老变平庸了。

这里我想顺便谈一谈为什么要学哲学。人是应该有进取心的,问题是朝什么方向进取。哲学让人综观世界和人生的全局,实际上就为人的进取方向提供了一个坐标。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是追求世俗的成功,名啊利啊什么的,他的成功只是表面的,仍然是在混日子而已,区别只在混得好不好。真正的成功是做人的成功,即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一个精神上优秀的大写的人。这样的人即使在世俗的意义上不很成功,他的人生仍是充满意义的。可是,事实上,人类历史上一切伟大的成功者恰恰出于这样的人之中。不管在哪一个领域,包括创造财富的领域,做成大事业的绝非只有一些小伎俩的“精明”之人,而必是对世界和人生有广阔思考和独特领悟的拥有大智慧的人。

三、您曾说您最乐意与孩子谈哲学,您的《画说哲学——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画说哲学——精神的故乡》二书也是为孩子写的。您能不能谈一谈,一个人在什么年龄学哲学最合适?中学生应该怎样学哲学?您能否推荐一些适合于中学生的哲学读物?

一个人在任何年龄都可以学哲学。在不同的年龄,学习的方式和感受是不同的。黑格尔说过,对于同一句格言,少年人和老年人会有很不同的理解。不过,就哲学是爱智慧而言,我觉得中学和大学低年级是开始学哲学的最佳年龄。有一本书的书名叫《孩子是个哲学家》,我很赞同这个说法。爱智慧开始于好奇心,而孩子的好奇心是最强烈的,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和人生,他们什么都要问,其中许多是真正哲学性质的。只是在小学时,年龄太小,好奇心虽然强烈,理性思维的能力毕竟还弱,应该鼓励孩子的自发兴趣,但不宜于正式学习。到了中学阶段,可以开始正式学习了。所谓正式学习,也不是一本正经地读教科书。你看在古希腊时代,苏格拉底整天在街头与人聊天,最喜欢听他聊天的正是一些高中生、大学生年龄的人,他也最喜欢与这样年龄的人聊,认为他们的心灵是最适宜播下哲学种子的肥土。就在这样的聊天中,这些青少年学到了哲学,其中好几位成了大哲学家,比如柏拉图。

可是,今天的中学生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苏格拉底啊,主要还得靠自己阅读。一开始当然只能读一些比较通俗的入门书,在选择这类读物的时候,我想强调两条标准,第一要有趣,第二起点要高。既有趣起点又高,谈何容易?其实好的通俗哲学书是非常难写的,必出于大家之手。这方面有两本书值得推荐,一是罗素的《西方的智慧》,另一是杜兰特的《哲学的故事》。到了高中和大学阶段,如果你想深入学哲学,我建议你读一本比较可靠的哲学史,比如梯利的《西方哲学史》,然后,选择其中谈到的你感兴趣的哲学家,去看他们的原著。我这里说的是学习西方哲学,学习中国古代哲学的道理与此相同。根据我的经验,要真正领悟哲学是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读大哲学家的原著,看他们在想什么问题和怎样想这些问题。你一旦读了进去,就再也不想去碰那些粗浅的启蒙读物了。

谁来上哲学课

哲学课可以是最令人生厌的,也可以是最引人入胜的,就看谁来上这门课了。谁来上是重要的。与别的课以传授知识为主不同,在哲学课上,传授知识只居于次要地位,首要目标是点燃对智慧的爱,引导学生思考世界和人生的重大问题。要达到这个目标,哲学教师自己就必须是一个有着活泼心智的爱智者。他能在课堂上产生一个磁场,把思想的乐趣传递给学生。他是一个证人,学生看见他便相信了哲学绝非一种枯燥的东西。这样一个教师当然不会拿着别人编的现成教材来给学生上课,他必须自己编教材,在其中贯穿着他的独特眼光和独立思考。

傅佩荣先生的《哲学与人生》就是这样的一本教材。他开设的这门课程在台湾大学受到热烈欢迎,被学生评为“最佳通识课程”,我读了以后觉得是名实相符的。傅先生对于哲学真有心得,而且善于做简洁清晰的表达。比如在讲解哲学是“爱智”时,他把“爱智”定义为“保持好奇的天性,探询一切事物的真相”的生活态度,把“智慧”概括为“完整”和“根本”两个特征,又将“爱智”的“爱”解释为温和而理性的“友爱”,而与狂热的“情爱”、浮泛的“博爱”相区别,令人感到既准确又颇具新意。我还欣赏傅先生眼界和心胸的开阔,没有门户之见,在他的课程中做到了两个打通。一是打通各个精神领域,讲哲学而不局限于哲学学科,分别列出专章论述神话、艺术、宗教、教育对于人生哲学的特殊贡献,把人生问题置于文化的大视野中来考察。二是打通中西哲学,西方的重点放在苏格拉底和存在主义,中国则着重阐述了儒道二家哲学的内在理路及其价值,博采众家之长,在建构现代人生哲学时对一切思想资源保持开放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