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部分曾讨论过古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中一段有趣的对话。这段对话发生在拘罗尸陀罗战役前夕的阿朱那和克利须那之间。阿朱那是史诗中的战斗英雄,克利须那是他的朋友和军师,而拘罗尸陀罗是一个距德里不远的地方。这个对话大体上是关于人类的义务,具体而言是阿朱那的义务。在对话中,阿朱那和克利须那的观点大相径庭。本章就从研究他们对话所涉及的问题开始。
拘罗尸陀罗战役是在般度族和俱卢族之间进行的。般度族是正宗的王族,由坚战王(即阿朱那的大哥和王位的合法继承人)所领导,俱卢族则是他们的亲族,篡夺了王位。在这场史诗般的战役中,印度北方、西方和东方各个王国的绝大部分王室家族都加入了其中的一方,双方的作战军队也大都由体格健壮的战士所组成。阿朱那是般度族人,即正义一方伟大且不可战胜的勇士。克利须那是阿朱那的御夫,也是神的化身。
阿朱那与克利须那之间的辩论,丰富了史诗的传说色彩,而且千百年来催生了许多对道德与政治的思考。史诗中对话所在的部分称为“薄伽梵歌”,或简称为“梵歌”。它不仅以辩辞本身的力量打动了许多普通读者,还吸引了许多宗教界和哲学界人士的关注。
阿朱那与克利须那看到了双方的军队,并思考即将开始的大规模战斗。对于是否应该参加战斗,阿朱那表示了深深的怀疑。他深信他们是代表正义的一方,这是正义的战争,以般度族的实力(也包括阿朱那自身的战斗技能与智慧才干),他们最终必定会赢得这场战斗。但阿朱那看到,战斗会带来大量的伤亡。他自己将亲手杀死许多人,而且绝大多数参加战斗并可能牺牲的人除了同意(通常是由于亲戚或其他关系)支持某一方外,并没有做任何其他应受谴责的事情,阿朱那对此深感不安。如果不考虑他自己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血腥屠杀中所要扮演的角色,阿朱那的不安一部分源于这片土地上即将发生的悲剧,或者可以称之为灾难,另一部分则来自他对于自己将要杀戮那些与自己有亲密关系、自己也怀有感情的人的责任。因此在阿朱那对于自己不想战斗的辩解中,既有其所处位置的因素,也有超越这种位置的因素。
阿朱那告诉克利须那他真的不应该去战斗和杀戮,也许他们应该让非正义的俱卢族去统治他们所篡夺的王国,因为这可能是两种罪恶中比较轻的那一种。克利须那对此表示反对,他的理由主要是,应将完成自己的责任置于优先位置,而无论其后果如何。这在印度宗教和哲学中被不断地予以讨论。的确,随着克利须那逐渐从一个高贵的般度族拥护者转变为神的化身,《梵歌》也成为一部具有神学意义的重要文献。
克利须那认为,无论发生什么,阿朱那都必须完成他的义务,在这里他有战斗的义务,而无论其结果如何。这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作为一名战士和军队所需要的一位将军,他不能逃避自己的义务。克利须那高调的道义论,包括他围绕义务和认为与后果无关的推理,对其后千年以来的道德辩论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认为,这是向纯理性力量的致礼。即使是非暴力运动的倡导者莫罕达斯·甘地,也感到被克利须那关于完成自己的义务而不惜计较后果的言辞所打动(他经常从《梵歌》中引用克利须那所说的话),尽管阿朱那在这里的义务是去参加武装战争而不是去避免杀死他人,当然这个理由一般是不会打动甘地的。
克利须那的道德立场得到世界上许多哲学与文学评论家的高度赞赏;对于《梵歌》(具体而言,对于克利须那的仰慕)已成为部分欧洲思想文化中一个不断出现的现象。[3]克里斯托弗·艾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将《梵歌》译成了英文。[1]艾略特诠释了克利须那的推理,并将其主要的意思以警句的形式浓缩在诗句中:“不必考虑行动的后果。向前行进吧。不是永别,而是扬帆前行,航海的旅人们。”[2]
[1] In collaboration with Swami Prabhavananda(Madras:Sri Ramakrishna Math,1989).
[2] T.S.Eliot,‘The Dry Salvages’,in Four Quartets(London:Faber&Faber,1944),PP.29-31.
[3]19世纪早期,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将《梵歌》高度赞誉为“在所有现存语言中最美丽,也可能是唯一真正的哲学颂歌”。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引用洪堡的话,并指出“每个思想和哲学的流派……都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梵歌)”(The Discovery of India(Calcutta:The Signet Press,1946;republished,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pp.1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