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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由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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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虽然在纯粹哲学概念中排在第一位,但是我们仍然可以追溯它的起源,它是人的一种本质特性。我们可以从人类的起源来追溯它的起源;然后,描述它的历史;再然后,划分它的谱系,所谓谱系,就是它的层次高低。通过这三个步骤,我们可以接近自由的本质。自由的本质不可定义,但是我们可以接近它、靠近它。下面将分三个方面来回答自由是什么的问题:一个是自由的起源,一个是自由的历史,再一个就是自由的谱系。先看自由的起源。

通常我们讲,自由有广义的自由和狭义的自由,自由是多层次的,或者是有多层含义的。狭义的自由,当然是指我们人都是自由的,这是人和其他动物(因而也和其他万物)的一种本质区别,就是人是自由的,而其他万物都是不自由的。我们通常讲,人是活的,东西是死的。至于广义的自由,那就很广泛了,因为广义的自由涉及我们对万物的类比、隐喻,还有引申的含义,推广开来可以扩展到万物身上。有时候,我们觉得自然界也是有自由的,自然万物都在自由地生长,特别是生物界,生物都在自由地生长。但是无机物有没有自由呢?无机物好像也有自由,物理学上面有“自由落体”一说。当然我们知道,那只是一种借用,或者说是一种类比,真正说来,起码我们认为无机物是没有自由的。为什么说无机物没有自由呢?因为无机物没有“自”。什么是“自”?我们前面已经讲到了,在汉语里面,讲“自我”、“自己”的时候,其中的“自”起源于鼻子,就是指最初开始的地方。但是在自然界里面,无机界是无始无终的,它没有任何地方是开始,在没有生物的自然界,你不会找到任何地方有一个开始;唯独有机体、生物,每个有机体都是以自身为开始的,它具有自我保持的特性,有一种内在的目的,它的一切行动或生长变化都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所以,“自”这个概念是专属于有机物的,有机物具有一种自我组织能力,自己组织自己,植物是由自己而生长的,动物则是由自己而行动的。因此,我们通常认为有机物可以有“自”,当然它的“自”与人的“自”还是不一样的。

上一次,我们讲到了自由的起源问题,以及它在自然界中的扩展和引申。自由的起源肯定要追溯到人在自然界中的起源,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产物,作为唯物主义者,这是我们公认的一个前提。但是,我们经常把自由设想为自然界本身所具有的。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样说也没有错,人本身既然是自然界的最高产物,人有自由就相当于自然界毕竟有自由了。但是除了人之外,自然界中还有其他动物,还有植物、无机物。有时候,我们会通过类比的方式把自由附会到自然物身上。我们上次讲到无机物,虽然我们也讲“自由落体”这样一些概念,但是无机物自始至终都没有“自”,也就是没有开始的地方。如果自然界全是无机物,那么它从哪里开始呢?它没有目的,没有起点。我们把一个物体从高处落下来称为“自由落体”,这并不是当真的。只是在它降落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任何东西阻拦,我们就把它叫作“自由落体”,好像它是自己要落下来,有种自由意志一样。古代的亚里士多德、现代的叔本华,都把某种目的或者意志赋予自由落体,但是伽利略已经把这种解释彻底推翻了,他认为那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

那么,自然界有没有“自”呢?自然界也有“自”,像生物界,植物、动物都是有机体,每个有机体都是以自身为开始的。讲到有机体就会想到有机体的诞生和死亡,有机体的诞生就是“自”的产生,“自”的产生就表明它是有目的的,它把它的一生安排在以自己为中心的合目的的过程之中,把它周围的环境用作它生存繁衍的手段。这个时候,我们把自由附会到植物、动物身上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有机物是有一个“自”的。有机物是有organic的,organic就是组织性、有组织的,这是它本来的意思,我们把它翻译成“有机的”,有机的就是组织起来的。如何组织起来呢?就是以它自己为中心。每一个有机体、每一个生命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组织自己,它把自己的各个环节组织起来,为自己的生存服务。所以,有组织的有机生物才可以有一个“自”,才可以由自己而行动。我们讲“自由”就是由着自己行动,这种“由着自己”在生物界里面是可以说的,因为它已经有一个自己了,它可以按照自己的目的来行动了。

但是严格说起来,有机体的自由也是我们人看出来的,也是我们人将它们拟人化的结果。从生物学和动物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一个有机体,我们找不到它有什么目的意识,有什么预先主动的安排。如果说它有什么目的,那也是大自然给它安排好了的一种本能。它并没有目的意识,并没有为了要完成一个目的而去有意识地维护自己,它的本能就是这样,它被安排成这样了。所以,它们的自由也是我们人看出来的。我们通过拟人化把我们的自由意识推广到动物、植物身上,我们说它们“要”长成这样,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生存目的,甚至推广到整个自然界身上,于是我们形成了“造化”这样一个概念。“造化”就是说,好像自然界是一个工匠、一个设计师,它有一个目的,有一个想要创造出自然产品并将它们安排得出神入化这样一个宏伟的目标。这种拟人的眼光是人所不可能避免的,我们看任何事物都免不了要带上拟人的眼光。这方面前面已经举了很多例子,像物理学里的那些概念都是通过拟人化的类比而建立起来的,力的概念就像是我们用了力气,惯性的概念就像是我们平常免不了会懒惰,等等。我们用这样一种人的体验和眼光来看待万物,所以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一种人化的世界,或者拟人化的世界。不要说这是一种错误或者是一种幻觉,再科学的眼光其实也免不了拟人化。

在诗歌里面,拟人化的诗性思维运用得最多,如果用诗化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一切都像是有目的的。例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里面说:“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在毛泽东眼里,万类霜天都在“竞自由”。这首词写得好!在人的眼睛里面,万物都有对自由的追求。但是具体的客观事物是怎么样的,这要由各门自然科学来研究、分析,这种分析用不着自由的概念,自由概念在这里只会对科学研究造成干扰。不过不管怎么分析,我们还是免不了用这种眼光来看世界,不论是无机物、动物、植物还是人,我们都可以用这种眼光来看。这首词也涉及无机物,“橘子洲头”、“湘江”都是无机物,植物有“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动物有“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人呢,是“百舸争流”,都在里面。这是我们看待人、看待世界的一种真实的眼光。

尽管我们并不认为自然物比如这个那个动物能意识到自身的自由,但是我们的确可以采取这种眼光,把整个自然界看作是有自由的。为什么我们能够采取这种眼光?这不是毫无道理的,不完全是诗人的一种幻想。事实上,人就是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植物到动物,从这个宇宙中发展出来的,人是自然界的最高花朵。我们前面讲到人是自然界最高级的部分,这个最高级的部分恰好反映出自然界最内在的本质,越是高级的自然物越是反映出自然界更本质、更深刻的层次,因为它全部都是从自然界本身来的,没有任何别的来源。所以人的大脑思维,包括人的自由意志,就反映出自然本身固有的、最深刻的本质。当然是自然界一步步发展到人的阶段,才能把人的自由发展出来。所以马克思说,“自然向人生存”,把整个自然界看成从无机物向人一步一步生成或形成的一个过程。那么,自然界作为一个包含人在内的整体,就可以看作是以人、人的自由为目的。因为人就是自然界,人不但是自然界产生的,而且是自然界最根本、最深刻的本质的一种展现,所以人的自由就可以代表自然界的自由。

当然,在人之前的有机生命,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人的自由的前提,因为人要有自由首先要有“自”,而这个“自”首先是在有机体那里出现的。自由就是不受其他东西束缚,那就必须要有“自”和“他”之间的区别,要划出一条界线来。而泥巴、水、空气等,是没有这条界线的,但是在植物和动物里面已经明显表示出这种不同,甚至从单细胞生物的细胞膜开始就明显划分开了内部和外部这样一种区别。所以在动植物身上和一般生物身上,已经为人的自由奠定了一定的自然基础。

要追溯的话,实际上在自然界里面已经有了自由的基础,凡是不能在狭义的方面称为自由的,都可以称为自由的基础。因此,今天讲的生态保护、环境保护,实际上是把自由本身和自由的基础看成了一个整体。最高层次的环境保护就是保护动物,因为动物离我们最近;当然也有植物保护,甚至矿物保护,比如某个火山遗迹、某个地形、某个地貌……但是最能够直接让人感动的就是保护动物,而且越是跟人生活在一起的、越是人类的朋友的,我们越要保护它。

这是一个不断向人靠近的等级阶梯,其中的关键就是“自”的纽带。在无机物里面还没有“自”,但是在植物、动物中已经开始出现了“自”,有机体开始有了“自”和“他”的区分。因此,有机体在一定的意义上已经是“依自不依他”,依照自己来采取行动,而不是完全依靠外界、听凭外界对自己的作用,甚至它可以抵抗外界对它的不利影响,可以摆脱其他事物对它的约束。

有机体虽然已经有了“依自不依他”这种结构,但与人的自由还是有根本区别的。绝对来说,它还是要“依他”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依着自己、发展自己,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要依赖整个自然环境,以及大自然给它规定的本能。从进化论来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动物界的规律。也就是说,是“天择”,是大自然在选择它,而它自己是没有办法择的,只能适应,所以叫“适者生存”。你能适应外界的环境,那你就能存活,否则,你就只能灭亡。所以这样一种天择,是在动物之外、在植物之外,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选择它。动植物自己是盲目的,它不可能把这种天择纳入到它自己的目的,它所依靠的就是本能。动物的行动是受本能支配的,所以它没有能动性,也没有创造性。当然它有偶然性,比如基因突变,以及灵感突发,但关键是它不具有能动性和创造性。动物已经开始有了任意性,但动物的任意性都是以它的本能为边界的,动物从来都不做那种用本能无法解释的事情。包括一些小动物、幼仔,它们做的一些游戏,好像是没有什么目的,好像就是为了好玩,我们看着也觉得挺好玩的,但它们是有目的的,游戏就是为了它们将来能够适应各种各样的生存环境,要训练它们的体能和灵活性。这都可以用本能来加以解释。

而人就完全不同了,人可以异想天开、胡思乱想,甚至不是为了将来的谋生,只是一些毫无利用价值的念头,而且他能够把这种胡思乱想付诸行动,于是人就有了创造性和想象力。高等动物也有一定的想象力,但人的想象力是创造性的想象力,所以人能够产生语言和思维,可以在一个普遍性和超越性的层面来设定自己的目的。比如说,你将来要成为音乐家,不是为了谋生,很多音乐家穷困潦倒,但是你将来一定要搞音乐,不讲成名成家。要是讲要成一个什么家,那就俗了,那就是带有功利性了。有的时候你没有功利性,你就是喜欢这个,宁可穷困一生,就是凭自己的兴趣来做,完全是超越一切功利的。所以人的目的往往很难全都用本能来加以解释,有时候是完全超越一切欲望的,甚至有时候是超越求生的本能的。比如魏晋时期的嵇康,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弹一曲《广陵散》,弹完之后把琴一摔,说“广陵散于今绝矣” !然后,从容就义。小孩子在受教育的时候也可能会有这种想法:我将来要像某某那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那么人的自由和动物的任意,这个区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前面讲到了人类的起源——人猿之别。人类的起源在于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由这样的符号结构,产生出人类的理性与自我意识;因此,动物的一种本能性的欲望,经过长期的进化和演化,凭借自我意识而在人类这里提升到了意志。这个意志和欲望就不一样了。我们前面已经提到了,动物也是有欲望的,但是它没有意志。动物没有意志,它只有欲望,可能有很强烈的欲望,但这个欲望是随机的。比如它饿了就知道要吃,一旦满足了,就没有欲望了。狮子吃饱了以后就躺在那里睡大觉,哪怕是有羚羊从它身边经过,它也不去追,因为它已经吃饱了。所以它的欲望是随机的,随着本能的满足而消失。但意志是一贯的,不是说你吃饱了就不去干活了,吃饱了就是为了干活嘛!所以它是有步骤地坚持一个长远的目的,虽然也要满足自己的欲望,但不一定是眼前的欲望。因为人有理性,他要设定一个长期性、普遍性的目的。我们说一个人没有意志力,那就是说,他做事总是不能够坚持。怎样才能够坚持呢?必须有一种理性来设定自己的长期目标,并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欲望和行为。这样一来,人就有了自由的余地,能够摆脱眼前的需要对自己的诱惑而从长计议,也就是说,意志使人有了自由筹划的余地,自由和意志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理性的筹划,意志就会退化为欲望,退化为本能,也就失去自由了。

那么什么是自由呢?自由首先表现为生命活动,但这种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是自觉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专门谈到“有意识的生命活动”,也就是“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他说,“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直接把人跟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只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的特性,其他动物没有。在这种生命活动中,包括他的需要、欲望,在追求的过程中,必须是有意识的、自觉的,也就是有意志贯穿其中的,他是由自己的意志安排好,然后将自己的意志作为法则贯穿下来、执行下来的。这样一种生命活动才是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所以这就不是单纯的欲望,更不是本能了。当然首先要有欲望,要有冲动,不能撇开欲望、冲动,如果没有欲望、冲动,也就谈不上自由了。自由包含意志,但这个意志还是由欲望提升上来的,所以它还包含欲望,只是欲望由理性掌控着,不是随机的,而是服从原则。我要去做一件事,虽然它是由我的理性控制的,但还是要有冲动、要有热情,特别想达到那个目的,这才能够做成功。在这里面,意志既有感性的色彩,同时也有理性的原则。我们经常一谈到意志好像就完全是理性的,你的意志坚强,好像就可以不顾感性了,你设置了一个目的,就要按照那个规范去做。但是如果你没有欲望、没有冲动、没有热情,那么你是坚持不下去的,所以这里面还是有欲望和冲动的。但光有欲望和冲动又是不够的,没有理性的制约,你还会受到偶然情况的捉弄,你要学会超越这些偶然情况,才能自由地行动。对于欲望来说,自由同时对它又是一种克制;有欲望、有冲动,但是这个欲望和冲动是要受到克制和制约的,这才叫自觉的。

我们经常会以为,如果欲望不加克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就是自由了,其实这是不对的,那只是欲望而已。自由其实一开始体现出来的就是对欲望的控制,当然这个控制不等于取消,它还是有欲望,但是要控制它、制约它。比如,最早的劳动就是对欲望的控制。就连动物对欲望也有一定的控制,只不过那种控制是依靠本能,依靠狭隘的经验。比如,在它上过一次当的地方,它就不会轻易吞食诱饵了。动物靠本能来限制它的欲望,而人靠意志和理性来克制他的欲望。比如,人在吃饱的时候,为了生存,还不能休息,还要去干活,乃至吃饱了就是为了去干活,这就是理性为意志设定的目的,它使人能够想到今后的事,居安思危,未雨绸缪。还有克制食欲,早期人类肯定想放开肚子吃一顿,但是不能,为什么不能?因为这些粮食是留作种子用的,把种子吃了,明年吃什么?这就必须用意志来控制了,要量入为出,每天定量,而且有一个东西是专用的,谁也不能动,那是专门装种子的。还有打鱼、狩猎,渔猎的时候往往要留下一些诱饵,那也是不能够用掉的。再就是原始人的祭祀,祭祀要奉献、牺牲,那些也是不能够随便吃掉或者享用掉的。所以劳动一开始就对欲望有一个控制,那才叫作劳动,那是有计划的,只有这么多粮食,一年有多少天,一天能够吃多少,必须计划好。这充分体现出人的生命活动一开始就是自由策划的,是对自然的一种超越,也是对本能的一种超越。如果按照原始人的自然本能,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几天就把它吃光了,但是他们计划非要用这点粮食维持到某个时候,比如维持到新粮成熟,或者鱼汛到来,那就接上气了,整个部落才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否则就会饿死。所以这是对自然本能的一种超越。

但是除了这样一种克制以外,劳动也是一种创造过程。自由更明显地还体现为一种创造性,也就是人能够创造出自然界里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前面我们讲到了工具,那是自然界所没有的,怎样才能够制造出自然界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我们现在考古挖掘,把工具挖出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人造的工具,因为上面有人打造过的痕迹,哪怕是旧石器时代的工具也是经过打造的,自然界哪能生成这样的东西呢?那是生成不了的。所以劳动一开始就具有创造性,这种创造性也是对自然的超越,这是一种外在的超越。前面讲的对自己本能的超越是一种内在的超越。你控制自己,你的食欲、享受欲以及你的懒惰的休息的愿望,这些东西你都要克制,你不能休息,你现在还得去干活……这是对自然本能的超越。那么对自然界外在的超越,就在于创造出自然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或者是自然中从来不会有的东西。如果没有人,自然界永远不会有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一些粗糙的石器,更不用说我们今天的技术,飞机、电视机、网络等。这都是自然界从来没有过的,都是通过人类的劳动创造出来的。

所以,自由的超越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内在的超越;一个是外在的超越。而在这两者之中,首先是对内在的超越构成了自由的源头。有了内在超越,才会有外在超越。比如,人把石器进行那样的加工,这是要耗费精力而暂时得不到补偿的,有那闲工夫不如睡一觉解解乏,但是人有远见就会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就会克制自己的懒惰。内在超越是最根本的,它构成了超越自然的源头。真正的自由,可以归结为在一个普遍理性的层次上面制约并驾驭我们的欲望。当然,驾驭我们的欲望也包括满足我们的欲望,欲望最开始就是要满足,但是如果你不驾驭自己的欲望,你就可能被自然界消灭掉,在自然界之中你就无法生存,你会被别的更强大的动物种群所消灭——你会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所以,你必须驾驭自己的欲望,这是为了满足你更大的愿望,你牺牲一点,获得的更多,两利相权取其重,丢一条小鱼去钓更大的鱼,丢一头小羊羔去捕获一头猛兽……这都是牺牲一点点欲望,获得更大的满足。所以驾驭欲望包含满足更大的欲望,这个满足与动物的直接满足是不一样的,是在普遍性的层面上有计划地克制人的欲望、规划人的欲望,通过克制欲望、规划欲望,满足几十倍的更大的欲望。

迄今为止,在这个地球上,人类是最成功的一种动物,就在于他能够超越暂时的欲望而看得更远、眼光更广阔、想得更长久更周到,而动物一般是比较“近视”的。动物也有聪明的,但是,它聪明不过人,人总是比它算计得更远。一般来说,动物只要看到它想要的就会扑上去,把它吃掉。它不会像人一样,设计一个机关来捕捉动物。所以人凭借自己的理性,成了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他的技巧、远见以及欺骗能力、设计陷阱的能力、普遍设想的想象力。他会设想一个场景,怎样捕获动物;如果没有捕获到、失败了,他会总结经验,设想这个动物为什么没上圈套,下次再设计一个更加巧妙的陷阱,等等。这些都是基于理性,在这个基础之上来克服暂时的愿望,来满足自己长远的愿望,他具有这种能力。

由于具有这种理性能力,人在自己的日常劳动中,在狩猎、种植、捕鱼、采集等活动中,已经体现了克制眼前欲望的能力;而一旦他掌握了这种能力,他就具有了超越一切欲望的创造力。他既然已经可以克制某一个欲望,那么原则上,他就可以超越一切欲望,他就可以做一些完全没有确定目的的事情,或者做一些在一般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做一些完全是“吃饱了撑着”的事情。最初的克制能力是在克制的框架之内的,如果他是为了更长远的目的,一般人不会对他说三道四,而会认为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的”,甚至会佩服他。我们今天仍然有这种例子,看到一个人天天埋头读书,我们就会想起“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古话,觉得他将来是要成大事的;但如果发现他并不是为了将来考大学,也不是为了成名成家,他就只是为了“好玩”,那么这个人就是“没有出息”了,我们就会说他还不如去打工挣几个钱了。但是实际上,人的自由创造力正是体现在这里,体现在他不把满足自己现实的欲望当作自己的目的,而是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因为人的超越能力一旦形成,就具有了全面超越的可能性,就不只是可以有限超越,即超越暂时的某个欲望,而且可以无限超越,也就是超越所有的欲望。他可以不是为了满足更多的欲望,而是根本不考虑任何欲望,纯粹为了精神的创造或者精神的享受。精神不能当饭吃,精神也不能当衣穿,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欲望转向精神的创造,那么这种欲望的满足往往比任何欲望的满足都要强烈、都要高。比如献身于艺术、搞发明创造,人们对这些常常是看不起的,这些有什么用?你让我画些花花草草,将来有什么出息?发明创造,中国历来认为是“奇技淫巧”,带有很强的贬义——说一个人不老实,老想偷懒耍滑,所以就发明一些偷懒的办法,就说这是“奇技淫巧”,或者哗众取宠。至于纯粹为了好奇而仰望星空,那是这个人吃饱了没事干。但实际上,科学和哲学都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再就是,道德达到崇高的层次,也会显出某种完全超功利的性质,人们甚至可以克制自己求生的欲望来成全某种道德理想,如我们刚才讲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所有这些都属于超越的精神,是全面超越欲望功利的精神,但是这种全面超越的精神是从劳动本身的机制中引申出来的。劳动本身有一种机制,是超越眼前的利益,只不过它是为了将来更大的利益。既然它已经具有了这样一种超越眼前利益的能力,只须把这种能力作为理性的原则扩展开来,普遍化为超越一切利益的能力,就直接提升到精神的高度了。这两个层次的能力都是超出具体事物之上,而去探求更高的东西。无论更高的东西用来做什么,至少已经有这种能力了。于是从通过克制欲望来实现更大的欲望这样一种机制中,培育了能够克制所有的欲望而追求更高的精神目的这样一种能力。所以只要我们培育克制欲望的能力,我们就有了很大的余地,不仅仅可以满足更大的欲望,而且可以在理性的基础上从事完全超功利的真善美的精神事业,这就可以真正干大事而不是干小事了。你学一门手艺来谋生,那是干小事业;你不是为了个人的谋生,而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或者为了天下人的温饱,那就是干大事了。为人类谋利益,这个目的算是很大了,但仍然是利益。除此之外,还有更大、更有超越性的事业,那就是科学、艺术、道德这样一些精神的事业、自由的事业。当然,科学、艺术、道德最后都可以对人类有好处,人类受惠于这些东西。知识就是力量,艺术就是技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道德就更不用说了,道德和法制给老百姓带来的利益是不可估量的。但它们本身并不是借助这些好的效益才成为人类的目标;相反,有些人根本没有考虑到用这些东西给人类带来利益,却能毫无保留、无怨无悔地为之献身。例如爱因斯坦,他想过他的科学研究能够给老百姓带来多少GDP吗?有人说袁隆平的身价好几十个亿,把袁隆平气坏了,他说我的身价能用好几十个亿来衡量吗?科学是无价的!同样,艺术也是无价的。我们今天在拍卖市场上可以看到很多艺术品已经上亿了——国画以前是很卖不出价的——甚至当代画家的国画也已经上亿了,这是大大提高了艺术的价值。但是画家画画的时候想到过他的画值多少钱没有?如果想到这一点,他还能画得动吗?单纯为了钱画出来的画恰好就不值钱了。道德也是这样,正是有一批人不计后果,为道德而道德,为正义而生,为自由而死,才促进了人类道德的进步。这样一些目标就是“真、善、美”的目标,就是超越一切利益之上的目标,也才是真正的自由的目标,为自由而自由的目标。

自由是从这里产生的,但是它当初的超越性还是从很现实的人类的生命活动、劳动生产中萌发的,从人类的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样人类就从自己生命活动的历史中一步一步产生出超越能力和创造能力,超越自我、超越自然界,在自然界里面创造出从来没有过的东西。这就是自由的起源,如果要追溯的话,可以追溯到这里。卢梭当年说过:“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人生而自由,人有这个能力,所以人生而自由是他的使命,人应该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来完成这个使命。人生而自由,这是人的本质的可能性,但是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就是说人的这种本质、这样一种使命,并不能保证人处处都自由,而恰好说明人有这种本质,才能不断地追求自由。有的哲学家把自由看作人的一种负担,像存在主义者萨特所说,人注定是自由的,逃都逃不掉。自由是人的命,你想不自由还不行,你想不承认还不行。所以人注定了必须去追求自由,这样才是一个现实的人。你生来是自由的,但是你还不是一个自由人,只有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在实现你生来的本质、实现你生来的使命的过程之中,你才会成为一个现实的自由人。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就是在那种枷锁中不断去追求自由的人,你戴着枷锁,但是你要拼命地去挣脱枷锁、追求自己的自由,这恰好说明了一个现实的自由的人就是一个不自由的人。你无时不在枷锁中,你才要去追求自由,才要去摆脱枷锁。有句俗话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但是有一位诗人说了一句反话:“哪里有不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就是在不自由的地方,我才有充分的动力去追求自由,那里才有我的事业,才是我的“祖国”。

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但人毕竟是在自由之中,这种自由是更高层次的自由,也就是一种“追求自由的自由”。反过来,一个安于不自由的人、一个自愿去做奴隶的人,也必须要为自己的受奴役而负责,不要抱怨别人。有些人自己安于做奴隶,然后每天还抱怨,抱怨主人给他的待遇不够好;你要他反抗,哎,那不行,他马上就会去报告主人了。其实他原本是可以自由的,但是他选择了不自由,那就要怪他自己了,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你自己选择了当奴隶,你抱怨什么呢?没什么可抱怨的。所以他只是可能的自由人,但他还不是自由的,他实际上是一个奴隶。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和一个可能的自由人,这两者是天壤之别。现实的自由人就是要用行动去破除他的枷锁,即便这个枷锁永远也破除不了,一层又一层,破除了外在的枷锁又有新的枷锁,但是他不断地努力,这就不错。虽然都是处在枷锁之中,但是现实的自由人在不断地解脱枷锁、突破枷锁,变得越来越自由。而仅仅是可能的自由人,他认同他的枷锁,觉得这枷锁很舒服,甚至很光彩、值得炫耀,他把自己禁锢起来,他的自由仍然停留在沉睡状态之中。这就导致了一种差距,而这种差距呈现为一个历史过程。人追求自由是一个历史过程,从不自由到自由。人生来自由的意思是,人生来就具有追求自由的自由,而这恰好意味着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因为只有在枷锁中,才必须去追求自由。这就是卢梭那句话的辩证含义,它并不是两句话,而是一句话,是同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