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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去踢“世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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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个男人,穿着统一的队服,在一块水泥场地上来回奔跑、接球、射门……5 月3 日晚,在香港深水埗街心公园的一个小型球场里,一支足球队正在认真地训练。4 盏照明灯的强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见球员们脸上的汗水。

场边,除了球队的工作人员外,还有一批特殊的观众。他们多是些“居住”在公园里的流浪汉,他们的“居所”,是球场的塑料椅子、花园里的凉亭,或是某个幽暗的角落。

对于场上的球员们来说,这样的生活环境并不陌生。不久前,因为失业、赌博、吸毒等种种原因,他们也曾过着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

但一个多月前,经过层层选拔,这14 名球员从10 支由流浪汉组成的球队中脱颖而出,成为现在这支球队的候选球员。他们即将代表香港,去参加2011 年8 月在法国巴黎举办的“流浪汉世界杯”

(Homeless World Cup,直译为无家者世界杯)。这是一项专门为流浪汉举办的每年一度的世界性足球比赛,已有8 届历史,香港也已6次派队参赛。

为了实现“代表香港踢世界杯”的梦想,场上的14 名球员正奋力奔跑。看着他们的身影,场边的社工吴卫东总会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2005 年,第一支代表香港参加世界杯比赛的流浪汉球队,也同样在这块场地上训练。那是一支叫“曙光”的球队,当年38 岁的吴卫东,是那支球队的创办者。

在一年的时间里,吴卫东从零开始,为球队找到了合适的球员、教练和资金,并克服了来自各方面的冷遇与阻挠,最终把这群一度被社会遗弃的流浪汉,送到了苏格兰,与来自全世界26 个国家和地区的流浪汉们同场竞技。

“看着这些在人生路上跌倒的流浪汉,在足球场上重新开始他们的奔跑,是我最享受的事情。”吴卫东说,“他们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不要放弃,你们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组建足球队

2004 年7 月26 日早上,吴卫东照常走进香港社区组织协会,开始一天的忙碌。这是一个由8 名社工组成的民间组织,他们的服务对象,是流浪汉、孤寡老人、精神病患者等弱势群体。

吴卫东一边接听此起彼伏的电话,一边接待那些前来求助的流浪汉们,为他们提供免费的衣服、被子、方便面,帮助他们申请补助和就业机会。在这个岗位上,他工作了14 年,早已驾轻就熟。

忙碌过后,吴卫东停下来喘口气,随手翻开了当天的《明报》。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从这一刻起,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那天的《明报》上,刊登了这么一条新闻: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办了第二届流浪汉世界杯,参赛的是来自全球26 个国家和地区的流浪汉所组成的足球队。这项赛事的目的,是通过足球来改变流浪汉的生活。

新闻里还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根据第一届流浪汉世界杯赛后半年的统计,65% 的球员在比赛后,重新投入了“正常人的生活”。

如何重建流浪汉的自信与希望?这也正是吴卫东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多年的社工工作中,他所见过的流浪汉,人生多是由“一个又一个失败组成”。他们“对自己的前途没有任何想法”,许多人的人生规划,仅仅是停留在“今晚有没有饭吃”。

吴卫东认定,这项国际赛事或许能解开锁在流浪汉心上的死结。

于是,他马上向机构的主任申请,组建一支流浪汉足球队,参加2005 年7 月在苏格兰爱丁堡举办的流浪汉世界杯。

“我们全力支持你,但每一分钱你都得自己去筹。”主任回复他。

吴卫东平日里也喜欢踢球,他盘算了一下,在香港搞个足球队似乎不难,街边小型足球场都是免费的,而且在他身边,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教练人选。

这个人叫周昌华,曾是香港一支甲组足球队的职业球员。年轻时的周昌华是个酒鬼,每天喝得烂醉,总是缺席球队的训练和比赛。

1993 年,合约期满后,没有哪支球队再敢收容他。

吴卫东与周昌华的相识,是在慈善机构为无家可归者提供的一间免费宿舍里。当时的周昌华欠了一身赌债,几乎走投无路。

在吴卫东的帮助下,周昌华逐渐走上了正轨。他找到了一份货车司机的职业,开始自谋生路。从那时起,每周总有一两个晚上,当吴卫东去拜访那些流浪汉时,周昌华就用货车送他。

“有阿昌在,还怕球队搞不起来?”吴卫东想着,拨通了周昌华的电话。

招募队员

电话里,周昌华结结实实地给吴卫东泼了一盆冷水。

“你疯了吧?”周昌华回忆,他在电话里“很想把阿东骂醒”。

“第一,你能筹到钱吗?第二,那些睡大街的会理睬你吗?是,他们个个都喜欢球,不过是赌球!”

但吴卫东还是在电话里说服了他的搭档:“你就算帮我个忙吧。

如果失败了,都算在我的头上。”

吴卫东先以“足球治疗”的名义,向所在地深水埗区议会申请了3 万元港币。2004 年10 月,拨款下来了,不过只有7800 元港币。

周昌华抱怨个不停,但吴卫东却很淡定:“这些钱足够先在本地搞几次球赛了,可以租到草地大球场,买到足球、水,请到裁判……至于能不能去世界杯,一步步来吧。”

大街上,天桥底下,足球场里,两个男人开始四处派发做好的宣传海报。海报还贴进了几个专门收容流浪汉的免费宿舍。海报极其简陋,最大的卖点,是用大字写着——“去苏格兰踢世界杯”。

“阿东,你有钱带我们去苏格兰?”这是许多流浪汉看到海报后的第一个问题,吴卫东只能如实吐出两个字:“没有。”这立刻引来“痴人说梦”的嘲笑。有流浪汉告诉他:“不要戏弄我们了。”

可还是有些流浪汉被吴卫东打动了。

“波牛”,一个40 多岁的胖子,是第一个同意加入球队的流浪汉。

年轻时的“波牛”喜欢踢球,因为“性格太冲动”,很早就离了婚,工作也不稳定,无力承担房租,十多年来一直流浪街头。他非常乐意加入这支球队,并且常常帮吴卫东“从宿舍抓人来踢球”。

谭平新,一个赌博成瘾,输光了数百万港币积蓄的男人,妻子带着儿子离他而去。吴卫东为他申请到了免费的住所,并动员他加入球队。“我的球技好得很,当年的外号叫马拉多纳呢!”谭平新吹嘘道。

“醉猫”,一个52 岁的中年男人。他在街头已经流浪了7 年,每天早上一起床,便往肚子里灌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白酒,一直喝到天黑,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戴着无框眼镜、说话缓慢轻柔的王仲维,是球队里除了周昌华之外唯一会踢球的人。很少有人能看出来,加入球队前,他曾经在街头露宿了近两年,睡过露天足球场、街心花园,还有深夜闲置的公共汽车。加入球队时,他刚找到一份推销员的工作。

22 岁的何颂斌,是这支球队里最年轻的成员。当吴卫东问他的联系方式时,何颂斌只扔下一句 “你留email 给我吧”。那时,网络并不是很普及,可何颂斌“一天到晚都在网吧里打游戏”,最高的纪录是80 多个小时没休息。

不过,无论是谁,第一个问题都是:“踢球行呀,有什么好处呢?”

吴卫东也会淡淡地回答:“有啊,一碗方便面。”

“我想他们愿意来,一半是为了踢球,一半是为了方便面。当然了,他们跟我的关系也很好。”事后,吴卫东这样总结道。

2005 年1 月的某天晚上,十几名流浪汉齐聚香港黄大仙草地大球场。他们换上吴卫东暂时借来的球衣,穿上吴卫东买来的“十几块一双”的白布鞋。这是球队的第一场比赛,对手是一支社工联队。

开球之前,前来采访的记者为这支球队拍下了第一张合照:十几位身穿统一服装的流浪汉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曙光露宿者足球队”。

这个名字是吴卫东起的,他希望这支球队,“能为这些身处黑暗的人带来一些光亮”。

改变

裁判一声哨响,曙光足球队的第一场比赛正式开始。

在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回忆起那场比赛,用得最多的描述是——“滑稽剧”。

大部分球员根本不会踢球。“波牛”挺着大肚腩,跑上几步就气喘吁吁;何颂斌骨瘦如柴,一碰就倒;自称是“马拉多纳”的谭平新,居然连基本的停球都不会;别人口渴了喝水,“醉猫”却躲到角落里喝白酒,后来跑累了,趁人不注意,擅自退场回家睡觉去了。

只有周昌华与王仲维会踢球,但两人也无力挽回败局。曙光队的第一场比赛,以2 比5 告负。进的两个球,还是对手让他们的,“后卫都懒得来拦截”。

前来采访的记者,戏称这支球队为“慢联”——“进攻慢,防守也慢”。

不过,这个结果也在吴卫东的意料之中。比赛结束后,他拉着周昌华在球场散步聊天儿。

“这些流浪汉是烂泥一堆,不值得帮。”

“人是会改变的,你以前不也是流浪汉吗?”

“我不是,我只是曾经住在流浪汉之家而已。”

事实上,同样的对话在两人之间发生过无数次,最后总以周昌华对吴卫东说“我是帮你,不是帮他们”而结束。他并不相信吴卫东所说的“改变”。

但在吴卫东的眼中,每个细节都可能隐藏着“改变”。

比起结果,吴卫东更关心的是如何管住这些“吃喝嫖赌样样全”

的流浪汉。比赛前,他就帮曙光队量身定做了“十大规诫”,包括在足球场内严禁抽烟、喝酒、赌博、吸毒、粗言秽语、打架斗殴等。

一个他至今津津乐道的细节是,有球员听了“十大规诫”之后跟他争论:“如果我的头在球场里面,烟嘴在球场外面,这算不算场内抽烟?”

吴卫东觉得,这位球员“想看看如何钻空子”,证明他“还是很尊重规则的”。他还留意到,“醉猫”喝酒是“躲起来的”,这也是一种改变。

但愿意接受“改变”的球员并不多。在最初的两个月里,球队每次比赛,都有“超过一半的新面孔”。

比赛前,吴卫东通常要联系30 多个流浪汉,最乐观的情况,“一半会来,一半是敷衍”。而且最好比赛前一天再通知他们,因为要流浪汉们“计划几天之后的事情,太难了”。

现在回头看,许多球员印象最深的“第一次”,实际上是曙光队的第三场比赛。他们的对手“个个都很年轻”,头20 分钟,曙光就输了个0 比7。

比赛刚结束,一名球员就开始“问候”吴卫东的母亲:“干你X,你找错对手啦,下次你应该约一队平均年龄50 岁以上的过来!”

与流浪汉打交道,这样的挨骂并不罕见。在大多数流浪汉的口中,亲热的时候,吴卫东是“阿东”或者“东哥”,“一不满意就问候你娘亲”。

但这次的“问候”,在吴卫东看来,是“很大的进步”。

“他的意思,是他也希望有下一次,而且他想赢。”吴卫东说,“他开始对自己有要求了。”

筹钱

在那段时间里,最困扰吴卫东的问题,还是资金。

流浪汉世界杯采取的是4 对4 的比赛规则,每支球队由4 名主力球员与4 名替补球员组成。再加上一个社工和一个领队,去苏格兰的费用需要24 万元港币。对于流浪汉来说,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不仅如此,最初的7800 元港币拨款,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正当球队逐渐陷入困境时,2005 年2 月中旬,吴卫东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来电,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

对方自称是一个对流浪汉世界杯很感兴趣的商人。电话里,他问了吴卫东3 个问题:“你带过球队吗?你带过球队去国外参赛吗?

你打算怎么筹钱?”

吴卫东的回答也简单,两个“没有”,一个“不知道”。于是,陌生人要求,先来看看曙光足球队的比赛。

几天后,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矮小的老人,出现在球场边。他的名字叫陈永柏,当时64 岁,是一家多媒体印刷管理公司的主席。

陈永柏不会踢球,却是个狂热的球迷。他的童年时代,香港还没有电视机,要了解球赛消息,唯有依靠报纸。出身穷人家的陈永柏,每天盼着家人给他一角钱,这够买一份晚报。报纸每天下午4 点上架,陈永柏3 点50 分就在报摊苦苦等待。

长大后,陈永柏事业日渐有成,他把对足球的喜爱发展到了极致。

他曾经跑到现场观看了3 届世界杯。但陈永柏的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拥有一支足球队,并成为领队。

那天晚上,他看着曙光队的比赛,觉得吴卫东“是在认真做事情”。

比赛一结束,他就向吴卫东提出,由自己负责筹款事项。

面对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好意,吴卫东半信半疑。不过,数天之后,他再次接到了陈永柏的电话,后者带来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好消息”:“钱,筹够了。”

陈永柏事后回忆,他仅仅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一个“至今不想公开姓名的有钱朋友”,筹来了10 万元。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香港的一家慈善团体——和富社会企业的主席李宗德。听完一番对流浪汉世界杯的介绍,李宗德笑着说:“其实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相信你,给你10 万港币。”剩下的4 万港币,陈永柏算在了自己头上。

原本虚无缥缈的苏格兰流浪汉世界杯,突然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

训练

2005 年4 月初,距离流浪汉世界杯仅有3 个半月,曙光足球队的球员结束了3 个月来“娱乐为主”的友谊赛,开始进入“痛苦而残酷”

的集训。

有了陈永柏的帮助,球队“越来越像回事儿了”。周昌华开始为能重新当一个足球运动员而兴奋,他还把自己过往在职业球队受过的训练,用在了曙光队内。

训练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先是绕圈跑步,仰卧起坐,俯卧撑,继而练习控球,传球,射门。在仅有10 分钟的中场休息里,球员们累得“大字形”地躺在水泥地上,不愿意起来。

一群流浪汉很难承受这样高强度的训练,常常借机偷懒。周昌华却要求严苛,一旦有球员偷懒,就当场罚做蛙跳。“我就是想让你们辛苦,就是想把你们训练到fit(匀称、精壮)!”这个身高1.75 米、皮肤黝黑的男人开始在球员们耳边高喊。不久,他就被媒体冠上“魔鬼教练”的外号。

在球队成立后的4 个月内,曙光队平均每个月与其他球队进行3至4 场比赛,均遭败绩。因为球员进进出出,大致维持在一半会踢球、一半不会踢球的局面。

直到5 月初,一个球技高超、走位灵活,外号为“骰子”的流浪汉加入,败局才得以打破。此前,“骰子”刚刑满释放,身无分文,每天晚上睡在香港深水埗的露天足球场。

在球场上,“骰子”与周昌华、王仲维很快成为“铁三角”,曙光队的实力有了质的飞跃。

不过,比起纯粹的球赛输赢,吴卫东更看重的还是球员能否重新认识他们的人生。而且,这群流浪汉的形象,也被他上升到了“香港形象”的高度。

“我们出去了是代表香港的,不希望这个叼着烟,那个勾搭女孩,那个又乱喝酒。”吴卫东说,“他们踢球上有进步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想,做人也应该有进步吧。”

为了更严格地管理球员,吴卫东与两个社工搭档、周昌华以及王仲维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委员会。每次训练之后,5 人就一起讨论球员的纪律问题,对违反“十大规诫”的球员,最轻的惩罚是道歉,最重的是停赛一场。

不久,他们在“十大规诫”之上又设立了两个“最高原则”:“不放弃,不埋怨”。

在吴卫东的理解中,“不放弃”,是对自己的鼓励,而“不埋怨”,则是与他人建立关系的信条。“不放弃,不埋怨,在球队里可以做到,那做人可不可以呢?其实抽烟、喝酒这些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面对自己的人生,不放弃,不埋怨。”

他努力把这样的意识灌入球员们的脑海里,还为曙光足球队设计了一句口号:“曙光,曙光,永不放弃!”每场比赛之前,这群昔日的流浪汉们都要围成紧密的小圈,手叠着手,大吼上一句。

支持

2005 年6 月下旬,距离流浪汉世界杯不到一个月,参赛球员的名单尘埃落定,其中包括周昌华、王仲维、谭平新、“骰子”、何颂斌等8 名球员。其他的球员,有的因为“叫人去单挑”,有的因为被检测出仍有吸毒,相继落选。

只有一直积极参加训练的“波牛”,是主动放弃这个机会的。

吴卫东多次找他了解原因,“波牛”却闭口不谈。

直到两年之后,“波牛”去世,吴卫东才知道,在选拔期间,“波牛”已经患有癌症,他想把这个机会留给队友。

入选后,何颂斌突然失踪了。过了几天,他回到球队,吴卫东与周昌华才知道,何颂斌失踪,是因为他的家人不同意他去参赛。

作为第一次代表中国香港参加流浪汉世界杯的球队,曙光队受到了香港媒体的高度关注。在很多人看来,去参加流浪汉世界杯,意味着“全香港人都知道你是流浪汉”。

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相关政府部门不允许曙光队在参赛球衣上印上香港特别行政区区徽,要求把区徽最外面一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字样去掉,只保留紫荆花的图案。

“如果你不给我们用(区徽),就来抓我们吧!”吴卫东顶回了这么一句。

“社会对流浪汉的接纳,跟我自己的期待,还差很远很远。”

这是让吴卫东最伤感的事,“社会不认同他们,他们自己也不认同自己了。”

于是,吴卫东开始鼓励球员接受采访,宣传球队的正面形象。

起初“很抗拒”面对媒体的王仲维,在接受了一两次采访之后,便“豁出去了”。2005 年7 月9 日曙光足球队举办的授旗仪式上,王仲维担任司仪。他站在台上,几乎所有香港媒体都把镜头对向了他。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超酷。”多年后的今天,他夹杂着自得与自嘲地说。

而在同一天,周昌华也用一种更特殊的方式,告别了他的过去。

在这个授旗仪式上,吴卫东请来了香港的一支甲组球队,为曙光队现场训练45 分钟。这支甲组球队里的许多球员,都是周昌华从前的队友。当介绍到周昌华是即将参加流浪汉世界杯的“前甲组球员”

时,他只想“找一个洞钻进去”。

训练结束后,一个此前一直不愿意搭理他的老队友,突然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紧,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们都支持你。”

那一刻,周昌华觉得肩膀上的那只手,“很温暖”。

“世界杯”之旅

2005 年7 月17 日,曙光队的成员们一同飞往苏格兰的爱丁堡,开始了他们的“世界杯之旅”。

他们与另外26 支来自全球各地的流浪汉足球队,一同入住了组委会安排的一个大学宿舍,那是一个面朝大片草地的古堡。3 天后的早晨,27 支球队一起从宿舍出发,穿越爱丁堡市中心,挥舞着各自的国旗或地区旗帜,巡游到比赛场地。对这些打着“流浪汉”旗号的队伍,沿途的路人都报以鼓掌与微笑。

但到了比赛真正开始,这群香港流浪汉的轻松心情便一扫而光。

流浪汉世界杯是在4 人制的小足球场上举行的,每场球赛只有14 分钟,球员的奔跑速度快,肢体碰撞多。最初的4 场比赛,曙光队遭遇了4 连败。

不过,逐渐适应比赛规则的曙光队开始后来居上,在同一天里接连打败法国、挪威与捷克等国的球队。王仲维至今记得,那是球队最开心的一天。

根据赛事规定,接下来曙光队将与挪威队进行两场比赛,两场的比分相加,胜出一方将进入争夺第21、22 排名的比赛,战败一方则只能争夺第23、24 排名。

第一场比赛,曙光队0 比2 落败。第二场,4 比2 胜。总比分4比4,双方须以点球决胜负。

在这场比赛之前,曙光队所有的点球决胜都输给了对手,每个球员看起来都“很紧张”。双方互射了4 轮,都打平了,到了最后一轮,守门员何颂斌先命中一球,又成功地挡出了对方一球。曙光队最终胜出,所有球员都扑到了何颂斌身上,玩起了叠罗汉。

“14 分钟,我们在生死边缘来回走了几趟,但最后我们还是赢了!”回忆起这场球赛,所有参加过的球员们都历历在目。最终,头一回参赛的香港代表队,在27 支球队中名列第21 名。

实际上,无论输赢,这支香港代表队的每一个球员,在苏格兰都“像偶像一样”。13 场比赛下来,每一场都有大批观众为他们呐喊与欢呼,大喊“Hong Kong,Hong Kong”。

“香港很多人花几百万港币、几千万港币搞足球队,可不能代表香港去出席世界杯。”第一次担任领队的陈永柏,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骄傲与自豪。在他眼中,这支由流浪者组成的足球队,也替他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参加了“世界杯”。

“这和世界杯没有分别。开场的时候,我们也一样升中国国旗、唱国歌呢!”这位白发老人微笑道。

吴卫东或许是唯一感到遗憾的人。这个曙光队的创办人,却没有随球队到苏格兰。他要留在香港,与妻子一起迎接他们即将诞生的第二个孩子。

“没去苏格兰,就像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啊!”

吴卫东回忆说。

改变

时间推进到2011 年5 月,吴卫东的第二个孩子已经6 岁了。

而在这6 年里,在曙光队之后,已先后有5 批共40 个曾无家可归的香港流浪汉,远赴南非、丹麦、澳大利亚、意大利与巴西参加“世界杯”。其中,陈永柏担任过4 次领队,周昌华则两次成为球队教练。

有所不同的是,如今参赛球员已不再全部来自曙光队,而寻找、组织与选拔球员的工作,也不再由吴卫东独自承担。

从2007 年开始,参加选拔的民间组织已经达到10 个。每届流浪汉世界杯前4 个月,各个民间组织派出的球队都要进行选拔赛,初选出14 名球员。这14 名球员随后参加为期两个月的集训,最终选出8 名球员。2011 年8 月,他们将代表香港,去法国巴黎参加最新一届的流浪汉世界杯。

香港社会也给予了这些流浪汉越来越多的关注。2009 年,曙光足球队的故事被拍成了电影。

陈永柏成为香港地区流浪汉世界杯筹委会的联席主席。2010 年9 月,筹委会向香港特区政府正式提出申请,由香港申办2014 年的流浪汉世界杯。

吴卫东是这个筹委会的6 名委员之一。像6 年前一样,他最大的努力,依旧在于帮助每一个来踢球的流浪汉,负责每年的集训,处理球员心理、行为与生活上的各种问题。

“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要像帮助曙光队一样去帮助他们。”

指着训练场上那些陌生的球员,他淡淡地说。

不过,对于曙光队的成员来说,生活还是发生了一些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改变。

从外表上看,变化最大的是守门员何颂斌。身高1.78 米的他,由于长期弓着背在电脑前打游戏,养成了驼背弯腰的习惯,站起来还不到1.7 米。可从苏格兰回来后,他的腰板挺直了,变得“阳光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更有自信。

如今,何颂斌已被陈永柏聘请,进入了后者的公司工作。而王仲维与“骰子”一起接了些速递公司的外包单子,开始了他们的创业之路。

周昌华也已创业成功,在陈永柏的帮助下,他成立了一家运输公司,业务十分繁忙。

2008 年年底,周昌华结婚了。陈永柏至今记得,在婚礼上,周昌华的母亲紧紧抱住了吴卫东与陈永柏,有些哽咽地说:“全靠你们,让我找回了儿子。”

根据不完全统计,在过去6 年里,在参加过流浪者世界杯的香港球员中,大约有70% 的人已经努力开始了新的人生。不过,另外30% 的人,“还是走上了回头路”。

从苏格兰回来后,谭平新还是未能完全摆脱赌瘾。此后几年,他开始复制从前的生活,赚到钱了便去澳门赌场,输得精光又落魄回港,重新过起了流浪汉的生活。

一直到2010 年7 月,谭平新突然又来找吴卫东,“想再试一下,能不能重新做人”。

谭平新重新找到了一份在工地的工作,业余时间,他也当起了志愿者,跟着吴卫东一起去探访流浪汉。现在,他偶尔还是会“赌一下马”,但已经6 个月没去澳门了,银行的户头上,也逐渐开始有了存款。他说,这一次“可能真的能成功”。

在吴卫东看来,这样的反复是在所难免的。但他相信,当这些流浪汉再次跌倒的时候,“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彻底放弃自己”。

“毕竟,他们踢过‘世界杯’,有过一次代表香港的机会。这个曾经实现过的梦想,会跟着他们一辈子,不断地敲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