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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人类发明出来的,只是为了让过去有所秩序。进化却不是人类的发明,而是真正的事实和主人;人类如果充分理解了这一点,将在生活的环境中创造出未来之秩序,最终理解自身的过去。

——约翰·威廉森

威廉森的过去是从大萧条开始的。他生在亚拉巴马州莫比尔市南边的沼泽地里,那里懒散无名,随处能见到松树林和柏树林、木头房子和抱团的家庭。每天早上,人们会捕鸟类、松鼠和兔子来吃,人和动物一样,都受原始本能的驱使。

男人们打猎,用的是弹弓和来复枪,女人们则用烧木柴的铁炉子做饭,这也是木屋里唯一的热源:这里的冬天雨雪交加,木屋周围的地面都是冰块。边远林区的夏天炎热潮湿,很少有风,树叶都纹丝不动,鸟儿也噤声蜷在树枝上,水边唯一的声响,是凝滞的水面上偶尔冒出几个气泡,这是水下看不见的生物在啮咬东西。

晚上,树林里会响起蟋蟀和蚂蚱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蛇在地上爬的声音,但住在空地上六间木屋里的二十几个人——就是约翰·威廉森的家人和亲戚——毫无畏惧地由熟悉的路径穿过这暧昧不清的伊甸园。他们宁愿在这里,也不喜欢外部世界精致、不稳定的文明。男人们即便能在外面的农场和磨坊里找到全职工作,也宁愿待在林地里。他们熟悉这里的声音,与世隔绝的回响,学会了打猎、打鱼、私酿威士忌,然后卖给私酒贩子,再由他们贩卖到禁酒的村镇里。

蒸馏器就搁在沼泽地里,威廉森的舅舅负责煮玉米和糖,晚上,他独臂的父亲克劳德就开车把威士忌运到酒贩子那儿去。这车破旧得生了锈,千疮百孔,可是内部机械什么毛病也没有。

克劳德·威廉森是个瘦长结实、黑色头发、脾气暴躁的男人。他年轻时试图爬上一辆运行中的运货列车,结果左胳膊被轧断了。他学着适应少了一只手臂的生活,可是精神上很难调整过来。事故之后很久,他还觉得原先左臂和手指的部位会疼,有时还梦见小虫子钻进埋在土里的盒子,吃他的断臂。他还觉得,被埋的胳膊一定是别扭地弯曲着,所以他才会总这么不舒服。最后,他挖出了埋葬断臂的盒子,发现先前想的确实没错。他把胳膊摆正、封死了木盒上的一道缝以防虫子入侵之后,顽固的疼痛便离开了他的身体。

约翰·威廉森的母亲,康斯坦丝,出生在中西部,她和克劳德来亚拉巴马的林地里定居,几乎就是对自己所蔑视的母亲的反抗。她母亲出生在芝加哥,是个丰满漂亮的巡回演出舞女,到处游乐、性情放荡,为一个英俊的赌徒离开了康斯坦丝的父亲。这段恋情终结之后,又和其他男人有风流事。康斯坦丝是独生女,晚上常被留在家里,或者托给不太熟的人照管,有时在别人家一住就是几星期甚至几个月。

少女时代的康斯坦丝十分孤独,但能适应环境。她思想独立,善于反思,在念过的几所学校里都努力学习,阅读兴趣广泛。她不像喜欢炫耀的母亲那样打扮得轻佻时髦,总想着吸引男人注意,康斯坦丝不在乎自己穿什么衣服、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她相貌平平,圆脸、金发,蓝眼睛没半点儿情绪,而且她从年少时起,一直都体重超标。

母亲在莫比尔市和卖纳什汽车的新丈夫定居以后,15岁的康斯坦丝逃出了家。母亲找到她时,康斯坦丝已经和林地中的人住在一起,怀了孕,与19岁的克劳德·威廉森结了婚。她死也不愿和母亲、继父再回去,就和威廉森留在林地里。1924年,她生了个女儿;八年之后,康斯坦丝已经两度离开酗酒的克劳德,但每次又都回到他身边,1932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这就是约翰·威廉森。

虽然和克劳德在一起生活条件原始,没什么诗情画意,康斯坦丝却在这公社一般的群体中获得了安慰,土气质朴的陌生人,却让她有家人的感觉。人们种的蔬菜、打的猎物和鱼,都会互相交换,谁有了个人问题和繁难的家务,别人也会主动分担。男人们互相帮忙盖房子、扩建、盖储藏室,女人则志愿为孕妇接生。每家的孩子都自由地在户外疯跑,要是受伤了或受了惊吓,不一定径直去找父母,经常是跑到最近的大人家里。

孩子们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每天早上一起走路上学,有时都不穿鞋,走过一英里长的小路,到一条土路边上,会有公车过来接他们,再开上十英里到乡村学校。傍晚放学,他们就回来帮着大人们打扫、准备晚饭、劈柴烧火。闲暇的时候,在树林和灌木的掩护下,孩子们有不少性冒险,而且由于这些家庭与世隔绝,年轻表亲男女之间的性接触十分常见。约翰·威廉森第一次性交,就是12岁时与一个小表姐。但所有人都遵守不得与直系血亲有乱伦行为的准则。

这里很多人都有法国血统,受过天主教的洗礼,比较虔诚的人和克里奥尔人[49] 周日会去路边的小教堂做礼拜,听一个耶稣会的老神父做弥撒,他是从20英里外的莫比尔开车赶来的。康斯坦丝·威廉森后来也皈依天主教,在教堂里弹着管风琴唱歌,可家里别的人都不信教,特别是她漂亮的女儿玛丽昂,这个黑眼珠、浅黑肤色、体态丰满的女孩儿。正直的女人觉得她已经受到了撒旦的引诱,不然不足以解释她粗野放荡的做派。

玛丽昂·威廉森穿衣服都挑最紧身的,从14岁起,林地里没有一个男人不想得到她的身体。她知道了这一点,举止更加轻浮,尽情享受自己在异性身上激起的反应;但年轻的玛丽昂觉得,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她垂青,他们也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逃离,离开这个闭塞、静如死水的木屋,离开她乖戾的父亲和死气沉沉的母亲。

她觉得母亲简直像经历了什么隐秘的悲惨事故,像是荒野里生长的狼孩,玛丽昂觉得自己和母亲半点也不像,倒是和外婆比较相像。外婆是个上了年纪的舞女,母亲极少时候会带玛丽昂去莫比尔看她。外婆相貌漂亮,喷着香水,染着黑头发,做工精细的袍子下峰峦突起。她住得很舒坦,家具一应俱全,还有一辆宽敞的汽车,是个健壮的德国人留给她的,他是她第二任丈夫,却不是最后一任。她喝马提尼,一根接一根地抽切斯特菲尔德烟,有幽默感又充满活力。玛丽昂看着这个风尘女子,又看看自己没见过世面、苍白的母亲,觉得看到了进化的倒退,她年轻的头脑很快判断出了哪个女人更聪明。

玛丽昂渴望出逃,还因为这时整个莫比尔地区来了几千个花钱无度的飞行员和海军士兵,等待在战争中接受征调。这是1940年,广播新闻上说着日本和德国的进攻,每天莫比尔的沼泽地上空都隆隆作响,那是附近的布鲁克利空军基地的飞机,或是佛罗里达州海岸边的彭萨科拉海军训练营来的飞机。莫比尔的造船厂都忙着签国防协议,很快船厂就会需要大量工人,连林地里的人也被招工,受雇的工人之中就有玛丽昂那独臂的父亲。

一到周末,临海城市的人行道上全是沿街看女人的飞行员和水手,很快他们就会看到长相比实际年龄成熟、面带微笑的玛丽昂·威廉森。她从家里跑了出来。父母再听到女儿的消息之前,她就嫁给一个军人,15岁时当上了新娘。

婚姻并没遏制住她的躁动不安,没有几个月,军事合作行动开始,她的婚姻也告终结。不过,16岁她又结婚了,这次丈夫是个海军飞行员,比她大十岁。他叫约翰·威利·布洛克,把她从彭萨科拉带去了诺福克[50] 。1941年2月,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后来,布洛克被派去驻守珍珠港,玛丽昂和儿子搬到了蒙哥马利市,与丈夫的父母同住。1941年12月日本突袭珍珠港之后,布洛克死里逃生,玛丽昂带着孩子去了加利福尼亚,对公婆说她想离丈夫近些,等他回来。但在加州她认识了另一个男人,开始偷情,把襁褓中的孩子扔在儿童福利院里;很快,亚拉巴马州的公公婆婆就收到了儿子愤怒的来信。布洛克正在企业号航空母舰上,写信向父母告知了妻子的行为,让他们坐飞机到加州去找回孩子。他们去了,把孙子带回了蒙哥马利,尽管玛丽昂不断反对,但他们后来还是成了孩子的合法监护人。同时,海军少尉布洛克修改了遗嘱和军人保险的受益人,还为儿子建了个信托基金。这是他去世前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中途岛战役中,日军的高射炮打中了他的鱼雷轰炸机,布洛克坠机身亡。

1943年,玛丽昂嫁给了一个名叫理查德·麦克利戈特的海军军官,他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毕业生。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这段关系仍旧不能磨灭她与其他男人冒险的冲动。没多久,她离开了海军军官,嫁给了哥伦比亚电影公司公共关系部门的一个职员,又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她又离开了这个丈夫,嫁给一个巴西牧场主。

她像羽毛鲜艳的鸟儿一样,方向不定、不知疲倦地飞行着。在她离开林地以后的无尽冒险中,去过美国、欧洲和南美的众多城市短暂定居,还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在里约热内卢当导游,在托雷莫利诺斯[51] 当酒吧女招待,在纽约萨克斯第五大道百货公司做助理采购,在贝弗利山一家叫“卢奥”[52] 的夏威夷风餐厅做收银员;而且她还定期、从不打招呼地回亚拉巴马州看父母和外婆。外婆去世前玛丽昂最后一次看她,是在亚拉巴马州和密西西比州交界处的一家下等酒馆,两个女人,外加玛丽昂抽着大麻烟袋的女儿,随着自动点唱机的音乐跳跳舞,玩着老虎机,度过了一晚。

玛丽昂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理解她这种流浪天性,而且还努力效仿的,可能就是弟弟约翰了。他还很感激姐姐,让他第一次有了看到树林外更大世界的机会。上学的时候,姐姐两次邀请他去外地,同自己和第三任丈夫,也就是海军军官理查德·麦克利戈特一起住。第一次是1943年——理查德被派到了波士顿一艘巡洋舰上。11岁的威廉森就在他们坎布里奇的公寓里住了六个月,上波士顿的公立学校。1947年,威廉森15岁,暑假就和麦克利戈特一起去了加州的阿尔汉布拉市,离洛杉矶不远。他在那儿认识了一帮十几岁的改装赛车和老爷车的爱好者,帮他们修理维护发动机。约翰·威廉森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个熟练技工了。

在亚拉巴马州时,放学后他就去修车厂里给修车师傅打工。修车厂离家不远——因为战争期间父母用滚圆木的方式把房子挪到了林地外面。威廉森喜欢安安静静地修东西。他身材精瘦、神色阴沉、金发泛白,手指总脏兮兮的,因为时常摆弄农场卡车坏掉的零件、出故障的来复枪、不响的唱机。他对机械部件间的关系十分敏感,凭直觉就能修好东西。12岁的威廉森自己做过收音机,用的是在林子里找到的电线和废弃金属,其中一个铜片是从私酿酒厂偷来的,害他遭父亲一顿暴打。

他上了乡村中学,科学和数学成绩很好,历史很差。班里有18个同学,但他并不对某个人特别好。父亲脾气不好,他放学后从不带同学回家,愿意独自待着,看看书,摆弄机械,或是用业余无线电设备和遥远地方的陌生人对话。

他也偶尔和附近的农场姑娘睡觉,还有一个同意让他拍裸照,可他从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幻想的内容也主要是独自一人从南方的农村逃出去。1949年高中毕业以后,姐姐写信说帮他在安纳波利斯学院安排了面试,可他想到要受学校的严格约束就不愿意,于是报名参加了海军。在圣地亚哥经过了新兵训练,又在加州北部的海军学校经过电子学培训之后,威廉森被向西远送几千里外,加入了南太平洋上原始岛屿群的美国驻军,接下来四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那里就是他的家。

这段时间他成了军队里最全能的电子技师之一,所有种类的设备,从电传打字机到雷达声呐,他修起来都得心应手。一开始他被派到马绍尔群岛,住在一个荒凉、几乎连树也没有的珊瑚岛上,叫夸贾林环礁。岛上的一千名水手和飞行员长期处于极度无聊的状态。由于威廉森有专业维修技能,便有机会坐海军的巡航飞机到另外几个岛上,这让他不仅认识了很多军人和非军队人士,以及女人,而且还见到了当地原住民,他觉得这些人要有趣得多。

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加罗林群岛中的波纳佩岛[53] ,这里有火山爆发形成的肥沃土地,有美丽的丛林和热带雨林、瀑布和溪流,还有几千个友好的当地人,像其他岛上的住民一样,说着独特的语言,有着自己独特的风俗和文化。威廉森后来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被请进了他们的家里,熟悉了他们的手工艺品,参加了他们的仪式;他还喝了卡瓦酒,一种用胡椒树根酿成的烈酒。有时,这个偏远的小岛让他禁不住地回想起被抛在身后的、林地里的童年。

50年代早期,军队开始慢慢把一些岛屿移交给美国内务部,内务部则在联合国特许下管理岛上的事务。威廉森接受了提前退役的协议,作为一般政府雇员帮助维修导航和通信设备,以保证美国对南太平洋一带的监视与接触。

靠着美国和当地技师的帮助,威廉森在特鲁克岛[54] 盖起了工作室,但每周都远赴几千英里之外的其他哨所检查设施。一天,在西加罗林群岛的雅浦岛,他遇到了一个德国金发美女,她比他大三岁,独自住在预制房里,在雅浦岛美国医院的档案处工作。她叫丽罗·戈茨,理想是当人类学家,专门研究南太平洋的本土文化。从小时候在柏林看到《叛舰喋血记》第一版电影[55] 时起,南太平洋群岛就迷住了她。早年上学时,她读完了图书馆里能找到的所有有关南太平洋的书,1950年,她离开柏林美国人居住区的家,坐飞机到了火奴鲁鲁,在夏威夷大学学习了两年。

她远渡重洋,来到南太平洋群岛之后,短暂地在几个岛上居住过,后来到了雅浦岛。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融入了新环境,因为她最终能够毫无负担地和雅浦岛男人做爱,姿势还是当地人喜爱的蹲坐式。这种体位需要很好的平衡力和强壮的双腿,而她有多年运动的基础,还喜欢跳舞;1953年,威廉森在医院负责人举办的派对上第一次遇见她时,正是被她健康挺拔的外貌吸引住了。

威廉森努力克服了见陌生女人就沉默寡言的癖性,和她聊起了天,说下周还会来雅浦岛,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吃晚饭。她彬彬有礼地接受了邀请,虽然当时没有提起,她其实已经有点认识他了,而且最近还打听过他。有一天,她从办公室的窗户里看到了他,当时正刮台风,他却站在信号塔边上,好像察觉不到狂风暴雨似的,拍着气象照片。她很喜欢看他,看他被雨水浸透,被狂风推来搡去的身影,她想起了那些电影里的海军上校,在暴风雨中勇敢、高傲地站在船桅上;不过,同他吃过晚饭之后,她满意地发现他完全没有胆大、鲁莽、不负责任的毛病。正相反,他矜持多虑,善于倾听,博览群书,有点儿忧郁,而且——在性这方面,沉默而顽固。经过几次晚餐约会之后,她拒绝和他睡觉,他明显失望了,可此后也继续给她打电话,每次从特鲁克岛来都会去看她;而且为了讨她喜欢——她不喜欢他左臂上的文身,说这是暴徒的记号,而他根本不是——他便去找医生除掉了它。

很快,威廉森不仅成了她的情人,还说服她一起去了离雅浦岛800英里远的特鲁克岛。他催着她离开,说雅浦当地人对西方人的不满情绪正越来越高,她也同意这观点,因为有天晚上她看到两个不带笑容的雅浦男人晃到她住处附近,挥舞着弯刀。和威廉森待在特鲁克,她觉得安全、满意。1954年3月,他们在岛上结婚,又在岛上度了蜜月,她觉得这段时间就是最典型的罗曼蒂克。

但到了11月,她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并得了恶性贫血,威廉森觉得终归该离开南太平洋,回到北美大陆去,不光为了丽罗,也是为了他自己好。他的工作已经没有什么挑战性了,大海的变幻无常、要乘飞机和船只来往各个地方、热带岛屿上脆弱的房子,都令他厌倦。他还听说,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可以在佛罗里达东海岸,还有卡纳维拉尔角找到工作,因为政府在那边有导弹项目,希望有一天能发射卫星进入太空。有几个大公司答应给航天研究投入大笔钱;美国科学家,加上韦恩赫尔·冯·布劳恩[56] 和其他移居美国的德国导弹专家现在都受雇于美国军方,正在研究比“二战”时纳粹所用的V-2火箭更大、更强力的火箭。

丽罗不仅想要,而且急于去美国,于是等她身体稍好些,两人就离开了特鲁克岛。1955年2月底,他们到佛罗里达州一个月后,威廉森就进了波音公司,丽罗生了个儿子。丽罗给他起名罗尔夫。孩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不用总想着住在狭窄潮湿的汽车旅馆里多么丧气,这旅馆还在沿海挺荒凉的地方,离卡纳维拉尔角的军事基地只有几英里远。这可不是她在旅游杂志上读到的佛罗里达——这里只有荒芜的沙丘,沼泽边长着瘦小的棕榈树,还到处都是蚊子。从海滩向内地100英里到代托纳比奇,甚至再往南到劳德代尔堡,卡纳维拉尔角还没准备好安顿跟着导弹专家和技术人员来到这片与世隔绝的海滨火箭基地的女人和孩子。最近的百货商店在可可比奇的镇上,有3英里远。最近的电影院有15英里远;罗尔夫出生的医院有20英里远;要找个好餐厅吃饭,或是享受一下夜生活,就得往内地开上60英里,到奥兰多市去。

丽罗有时会想念南太平洋上风光如画的岛屿,可她也知道丈夫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虽然军队规定很严,他不能对她说太多。每天早上他都开着福特小型黑色敞篷车去空军基地,到飞机库里和别的工程师、技术人员会合,办公室和实验室都设在飞机库里,晚上他就回到汽车旅馆,在两间屋的公寓里吃晚饭。几乎所有汽车旅馆里的人,还有住在高速公路边上摇摇欲坠木房子里的人,都和卡纳维拉尔角的军事项目有关系,丽罗觉得很讽刺,这些未来科技的先锋们竟然居住、工作在这么陈旧破烂的地方。

不过到了1956年,情况有所改善,海滩边上、环礁湖沿岸建起了新的房子和旅馆;到了1957年——苏联的斯普特尼克号[57] 震惊美国之后——好像突然有了无限量的政府资金,用来与苏联人进行太空竞赛。每天都有军用飞机降落在卡纳维拉尔角,从华盛顿带来高级官员和科学家,冯·布劳恩和随从人员也定期来往亨茨维尔市。海边建起了更高的发射塔,更多火箭发射场,和更多飞机库,工作人员也多了一倍,多了两倍。房地产开发商和投机商把可可比奇镇周围开发殆尽;商店、沙龙、快餐店遍地开花,后来又有了自动售货机、加油站、洗衣店和药店,保险推销员、医生、神父和酒吧女郎也接踵而至。

沿岸经济繁荣之前,丽罗和约翰·威廉森在可可比奇环礁湖一带买了两英亩土地,用不到1万美元盖了座小房子,很快其价值就翻了四倍。威廉森从波音公司跳槽到了洛克希德,成了X-17、“北极星”和其他导弹的工程师,他还会出差执行保密任务。在家里,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早期的火箭总是出各种故障、毛病,威廉森和同事几乎永远是疲倦而沮丧的状态。他们都感到了要赶超苏联的压力,苏联人的火箭更大,已经将一条狗甚至一个人送入了轨道;而且卡纳维拉尔角的媒体越来越多,美国出什么乱子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在家里与丽罗和儿子在一起,威廉森总是紧张而疏远。他睡得不规律,半夜又花许多时间读技术手册和科幻小说,要么就琢磨一些机械部件的设计、维护事宜。儿子快3岁了,他也不怎么感兴趣;1958年8月的一个周日早晨,威廉森正在屋前的草地上调整沼泽车的推进器,小男孩从围墙另一边跌进了环礁湖里。推进器噪声太大,听不到孩子落水的声音,后来,男孩被卷进一艘停靠的帆船下面,再也浮不到水面上来。

一直在厨房里的丽罗出来找孩子,却找不到,她跑向海边。威廉森也沿着湖岸找,潜进水里找,却没看到被困的小孩。后来警察来了,才发现尸体。丽罗崩溃了,有两个月都要用镇静剂。约翰·威廉森认为都是自己疏忽的过错,葬礼之后,他和丽罗离开佛罗里达州去了德国,和她的姐姐、姐夫住在一起。

1958年10月,他们在德国待了六周之后回家,威廉森接到了为期一年的临时任务,要他去加利福尼亚州做军事顾问,然后要去代顿[58] 的莱特空军基地做顾问。丽罗陪着他,同他一起住旅馆、布置公寓,也一直在外面工作。1959年末,她心怀感激地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但回到佛罗里达州之后,约翰经常要连夜去加勒比地区的导弹跟踪站,丽罗就得独自待着;一天晚上,约翰催她去德国看看姐姐——因为他正在做一项重大的机密任务,又说很快就会去欧洲找她,然后可能一起搬到巴基斯坦。他好像对这些事很激动、很高兴,她也一样渴望离开这个只有孤独和绝望的地方。

但丽罗在德国收到他的信,说计划突然取消了。他不会来欧洲找她,也不会搬去巴基斯坦了;要她回佛罗里达。丽罗回到可可比奇,见到丈夫时,被他的憔悴消沉吓了一跳,都没立马质问他巴基斯坦的事。他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胖了不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酒也喝得厉害,几乎是呆滞,或是吸过毒以后的状态。过了几个月,丽罗也没有猜出他为何没去欧洲,为何没有搬到巴基斯坦。

从他透露的一点点儿信息和周围听来的谣言推断,她知道了丈夫是U-2间谍飞机的工程师——1960年被苏联人炮火轰下来的那架,飞行员加里·鲍尔斯被抓,披露了美国进行的间谍活动。抗议的苏联人中,有人声称某些U-2飞机是在巴基斯坦的基地生产的。

虽然这件事占据了几星期的世界新闻头条,让艾森豪威尔总统和美军领导人大失颜面——也中止了U-2计划——政治声浪最终还是平息了;可丽罗的丈夫整天郁郁不乐,有时还流露出对某些政府、军队官员的怨恨。丽罗只能猜到他大概卷入了对U-2飞机通信设备或是操作能效方面的长期争论,因为这飞机按计划要能飞到任何苏联的地面武器都打不着的高度。不管怎么说,苏联人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科技实力,而且她丈夫情绪低落,想必那些有秘密军衔的美国间谍飞行员和民间合作者也不会好受。

约翰·威廉森照旧每天早上去洛克希德上班,可丽罗怀疑他能否克服沉闷、无聊的情绪,当个称职的仪器工程师。她有一次提了提心理医生可能有帮助,他冷冷地回绝了。1961年艾伦·谢泼德成功完成亚轨道飞行、1962年约翰·格伦进入太空之后,[59] 他也只是淡淡地高兴——这两件事让海岸边的几千名目击者、卡纳维拉尔角的几百名官员和技术人员激动不已,人们欢呼雀跃,尽情庆贺。庆祝着陆的派对上,来了许多工程师、政治家和宇航员,威廉森带妻子去了,可一点没有开心的样子。他喝得很多,说话很少。他已经变了,至少对丽罗而言,他已经变得不可接近,不复浪漫,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冒着飓风,站在塔下,被雨水浇得透湿的形象。她想到,他可能有了别的女人,卡纳维拉尔角附近就有几个漂亮的,有的在航空行政部工作,有的在可可比奇的商店里,有的在餐馆和新建旅馆的酒吧里。要是他没和其中至少一个女人上床,也应该有些牵扯,因为在家里他几乎就没有性生活。

晚上他从办公室回来总是很迟,身上一股酒味,他好像退缩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与周围的世界隔绝。他对年幼的女儿也不比对儿子更上心。晚饭后,他待到深夜,读哲学、宗教、心理学的书,还有平装本的科幻小说,他都按打买。

1962年圣诞节之前,他全神贯注地读了一部长篇小说,好像突然莫名地恢复了精神。小说是安·兰德[60] 写的《阿特拉斯耸耸肩》,他读完后,丽罗对这书很好奇,他便与她讨论了里面的某些部分。小说的主要人物是一群意志坚定的美国工业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华盛顿的政客和官僚反对他们,想把他们转化成政府赞成的平庸、顺从的良民,进而控制他们。这些个人主义者不仅反抗了这种压力,最后还离开了这个国家,用高明的才能在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创建了理想社会。男主人公是个古怪、难以捉摸、聪明却格格不入的人,叫约翰·高尔特;女主人公是个充满活力的铁路企业继承人,叫达格尼·塔格特。全书对联邦官僚体制的讽刺正与威廉森这两年的感受相合。

像书中主角一样,威廉森也认为改良社会的方法之一就是暂时远离它,在私密的地方精心创造更理想的生活模式,然后慢慢扩大、宣传这个地方及其理念,引诱愿意改变并且值得改变的人进来。威廉森一直渴望改变和被改变,但觉得现在的自己只是个不断迁徙、误入歧途的人,从亚拉巴马的林地到太平洋岛屿,又到卡纳维拉尔角的技术部落,他还是没找到与自己契合的地方。也许他会像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发现这地方是找不到的;这地方要亲手创造出来。他可能还不知道如何开始,但已经决定不再为政府工作。

他辞去了卡纳维拉尔角的职位,准备这周就去洛杉矶,暂时接受一份薪水较高的工作,在一家制造磁力录音设备的公司当工程师。他对丽罗说,希望她这个月内就随他去加州,带着孩子慢慢地开车,等到了加州,就能住进新房子。她揣度着该怎么办,也怀疑婚姻是否能持续下去;但她没有理由,也不想再留在佛罗里达,于是同意去加州找他。

1963年,丽罗带着2岁的女儿来到加州,和威廉森在洛杉矶市郊度过了波澜不惊的一年,他终于提议两人离婚时,她不怎么惊讶,更多是松了一口气。没有爱情自然也没有敌意。她默默同意了他说的两人应该走各自的道路,对他提出的离婚协议也没有异议。目前她会继续住在洛杉矶的房子里,佛罗里达可以收到租金的房子归她,她每月还可获得650美元抚养费。威廉森还说,想给她上份更好的人寿保险。离婚手续办完的前一天,他带了个推销员回家解释保险条款。那个推销员,正是芭芭拉·克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