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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烂玉米 Rotten Co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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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拿有点儿像是被溺爱的小孩,也有那么点儿优越感,不过这倒不是他的错。他成就了一件几乎他母亲疼爱过的所有人都没达成的事:活命。正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米里亚姆(Miryam)和她的丈夫拉哈明(Rahamim)对他宠爱有加,使得约拿渐渐相信自己是万夫颓圮,我独遨游。

札胡的犹太墓园总是布满刚被翻过的泥土,尽是一座座埋葬无名婴儿的坟冢。札胡的新生婴儿死亡率如此之高,使得当地的库尔德犹太人早已发展出繁复的仪式,借以驱凶邪、助好孕。有些女人会戴上刻有魔咒的银质或铜质护身符。在一些光怪陆离的祭祀中,人们会将子弹烧熔,或把蛇皮绑在腰际。某些情况下,母亲会将新生婴儿卖给女性亲人,只收取些象征的费用,而后亲戚会聘请孩子的母亲为他哺乳、养育他。这种做法其实是一种诡计,目的在扰乱恶魔视听,让小孩得以免受侵害。

库尔德斯坦女性生育子女普遍遭逢苦难,而米里亚姆的命运似乎格外悲惨。或许早在那个久远的年代,她就已经处于忧郁症的初期阶段,只是得等到几十年后以色列的医师才会正式诊断出她的病症。或许自从她目睹母亲死亡那天开始,生和死就总是在她的生命中相伴而来。

1928年的那个夏天酷热难当,札胡居民干脆把床搬到屋顶上睡觉。米里亚姆·贝赫·纳泽(Miryam Beh Nazé)才三岁就已经是个小美女,眼眸深邃迷人,秀发有如煤炭般乌黑亮丽。当她听到妈妈在隔壁房中发出的哭喊声,她踏着稚嫩的步伐走去,看见一群女人围成一圈,跪在地上,口中喃喃祈祷,并用沾湿的破布擦拭中间的某人。米里亚姆认出这些女人是她的阿姨们,而躺在她们中间硬泥地板上那张被单上,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的人,正是她的妈妈莉芙嘉(Rifqa)。那天是禁食节的斋戒日,这个节日是为了哀悼古代被毁的耶路撒冷圣殿,男人这天都上会堂去了。

“愿上帝保佑这个孩子。”接生婆将新生婴儿尤赛夫(Yusef)从她母亲双腿间抱起,接着给他脚踝绑上一个牛胚胎做成的护身符。阿姨们点头说着阿门。“保佑他免于邪难。”

但鲜血不断从她母亲的大腿间淌出。莉芙嘉的胸口不断痉挛,红色血污有如倾倒的葡萄酒,染遍白色被单。接生婆望向天花板,恳求上帝垂怜。

“妈咪?”米里亚姆啜泣地呼唤着。

阿姨们同时转过头,看到阴影中的小女孩。“过来吧,妹妹,握着妈妈的手。”

“不可以,不干净,”接生婆说,“小妹妹,快离开,到外面去!帮妈妈祈祷!”

但米里亚姆无法移开身子。她的哥哥什穆埃尔(Shmuel)冲了进来——他本来正在玩掷距骨游戏,有人把他叫回家来。他紧紧抓住米里亚姆的手。“妈咪?妈咪?”他说,“我们来了,妈咪,我和米里亚姆都来了。你看得到我们吗?”

下午的阳光拉长了人影,洒进房间,莉芙嘉的双眼没了魂魄。姐妹们的尖叫哭喊声一路传到犹太会堂中庭,信徒们正在那里唱着《哀歌集》中的哀悼诗歌。

一出生母亲就过世的男婴尤赛夫像他父亲一样,有着白皙的皮肤和细致的五官。米里亚姆很快就把自己当成他的妈妈,拿汤匙喂他吃小麦粥,并唤他是“我的小贝比”。

小贝比尤赛夫三岁时,额头上发起疹子。他的呼吸渐渐转弱,而且开始咳嗽。米里亚姆的父亲梅纳什(Menashe)经常出远门,到河流上游将木头装载到木筏上,每次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所以他花钱请邻居太太照顾尤赛夫。什穆埃尔会在下午带妹妹到邻居屋里看小弟弟。米里亚姆喜欢摸摸尤塞夫的头发,从齿缝间挤出空气,发出滑稽的声音逗弟弟笑。

有时她会幻想爸爸会带一个亲切又美丽的新太太回家,让他们重新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什穆埃尔告诉妹妹,“过几天就回来了。”

但父亲迟迟未归,尤赛夫的病情则日益加重。额头的疹子逐渐蔓延到腿部,几个星期后他已经瘦成皮包骨。某天早上,邻居太太离开婴儿床边去煮茶,这孩子忽然就死了。

☆☆☆

对还是个小女孩的米里亚姆而言,世界并不像某些小孩所经历的那样,有无限惊奇奔涌其间。她会在某些早晨满身是汗地惊醒,紧张地环视屋内的东西,看看是否一切依然安好。某种超乎她理解能力的力量已经让她的妈妈和弟弟消失无踪,她开始担心下一个会轮到她爸爸,爸爸长期不在家总是让她处于恐惧状态。她抬头望向平原边上的贝赫尔山脉,目光搜寻着最高的山峰,想象一只邪恶的眼睛就住在山顶上一座闪着森冷光芒的冰雪古堡中。这只眼睛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清楚看到札胡城里所有人的日常活动。它可以从那么高的地方随心所欲地挑选下一个牺牲者,大家除了等待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完全无计可施。

米里亚姆的母亲去世后数年,她父亲娶了一个颧骨高耸、下颚岔裂、说话尖酸刻薄的女人。这女人名叫阿拉碧(Arabe),走路时肩膀会往后撑、胸部向前挺,简直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女兵。镇上有些人觉得那是一种骄傲的神态,多数人则认为那是一种敌意,但阿拉碧毫不在乎。她一连生了四个健康的男宝宝后,变得更加目中无人。

“你女儿好吗?”有一次某个邻居竟然胆大包天地这么问她。

“我又没女儿。”

“那个你叫去河边洗衣服,每天帮你做饭的女孩不就是吗?”

“她是跟我老公一起跑来的。”

阿拉碧教米里亚姆做菜只有一个原因:这样她就不必自己下厨。她巴不得能把家事全推给顺从的继女;米里亚姆只能告诉自己,她现在只是阿拉碧家的客人,必须学着逆来顺受。

米里亚姆经常在下午在家门口等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们从札胡犹太教堂的附设学校下课回家。

“Yaprach! Yaprach!”他们一个接一个进门后,边把书包丢在泥地板上,边喊着要吃“雅普拉赫”——葡萄叶饭卷。阿拉碧有时人不在家,米里亚姆此时就会摆出空盘子,跟这群男生谈条件:如果他们告诉她当天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她就包饭卷给他们吃。

虽然她年纪还小,但早已知道厨房能带来骄傲与权力。他们家的厨房是一个独立于大厅外的小房间,那里有各种难以言喻的香气围绕着她。她成为勤快又娴熟的厨师,全家人都爱吃她做的雅普拉赫,那混合着西红柿、柠檬和香料的奇妙风味总让人垂涎欲滴。什穆埃尔和她的同父异母弟弟喜欢揶揄她做的雅普拉赫跟她的身材一样娇小,不过她不在乎他们的嘲笑;其实她是故意把葡萄叶饭卷做得只有一般的一半大,这样大家就能一眼看出那是她做的饭卷,而不是继母或阿姨做的。

一整周里最丰盛的一顿饭是在星期五。当这天来到,各式各样源自拜占庭传统的食材就会在厨房里交互激荡,让厨房仿佛成为炼制仙丹的魔术间。在库尔德斯坦犹太社群中,只要星期五存在,就绝对少不了哈穆斯塔(hamusta)这道菜。这是在安息日来临之前吃的一道辛辣炖汤,以芜菁、韭葱、甜菜根熬出高汤后,再投进大肉饺炖煮而成。米里亚姆非常自豪自己能精准无比地将韭葱切半去根,再在冷水中将容易脆裂的叶片泡软。她把牛肉切成小丁,混入切细的芹菜和大蒜后拌成馅,再以热油煎熟。接着她用Q弹有嚼劲的碎麦面团包起调味好的肉馅,制成碟形的库贝大饺。滚热的高汤将柠檬的清香传遍整栋屋子,米里亚姆这时将库贝投入锅中,带着满足的微笑看这些大肉饺煮成金黄。

“你们得先告诉我老师今天说了些什么。”米里亚姆会这样告诉家里的男孩们。

“我们先吃再告诉你。”一个弟弟说。

“你是想流鼻血吗?”什穆埃尔的身子朝小弟弟趋倾过去,硬是压下他的蛮横,“不想的话就快点告诉她!”

这下男孩们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在学校里学到的故事,那些关于善与恶、国王与奴隶、战争与饥馑,以及上帝的故事。

☆☆☆

米里亚姆满十二岁之后不久,在一个春日时分的周四早上,她走到河边刷洗家人的衣物。当她扛着一堆湿答答的衣服经过市集回到家,她的背忽然痛了起来。她不禁心想,为什么继母要这样对待她?要不是父亲经常离家去装运木头,他就能在身边保护她。她知道阿拉碧天底下唯一怕的,就是父亲的脾气。

上天保佑,继母不在家,可能上市集去了。米里亚姆深深吸了一口温暖空气,任沉重的衣物袋从背上滑落到庭院地面。一个想法攫住她的心神。她站上板凳,伸手抓下阿拉碧摆在架上的一罐散沫花染发剂。她把染发剂藏在连身裙的皱褶间,悄悄溜到镇上女人常去洗浴的那个河弯隐蔽处。她解开白色头巾,食指梳过紧密编成的发辫,往下拉松,直到一头棕色秀发如瀑布般垂坠到腰际。

她看到自己在河面上的倒影,不禁吓了一跳。当然她的个子还很小,可是胸臀已经略显圆润。她的嘴唇丰润有致,下巴也变得扎实有型。或许我会变得像妈妈,她心想。她记得母亲帮她洗澡时双手宛如皮革般的质地,但无论她怎么费心思索,母亲的脸庞依然遥远、模糊。或许当她成为真正的女人,就能在某种意义上找回妈妈。

米里亚姆把散沫花染剂倒出来,用掌心捧起些许河水调成染发液。她的手指伸进染发液中,呛鼻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撇开头。她把染发液搓进头发中,用油滑的手指揉捏一撮撮发丝,让秀发逐渐转成古铜色泽的橙褐色。

河岸上一阵窸窣声让她猛然一惊,回头一看,一个男孩正转身跑走。他方才一定在偷看她。她火速捞起瓶子,把头发胡乱回绑成辫子,重新包上头巾。可是当她走进家中庭院时,竟发现自己原以为塞进衣服里的瓶子不见了。这时阿拉碧人在大厅,满脸愠色地看着米里亚姆留在地上的一堆湿衣服。

“你这个蠢孩子,”阿拉碧转身对她叫道,“上哪儿去了?你爸爸明天上工得穿这些衣服,你弟弟也没有干净的尿布了。你竟然把衣服全丢在这里,当拖把啊?你竟敢没我的准许就跑走!”

“我只是去河边休息一下,对不起,我这就去把衣服晾起来。”

“只是休息一下?”

米里亚姆抬头望向继母,看到她的五官装模作样地纠结成小孩恳求的表情,仿佛正不屑地嘲笑她。米里亚姆忽然浑身紧绷。房子外边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那里有书本,有男生,有花草,有山峦,而眼前这女人对她唯一的打算,竟然是叫她做家事。

“不要这样看我,”阿拉碧说,“你怎么敢用这种眼神看我?”接着,她猛力朝米里亚姆的脸颊扇了一巴掌。米里亚姆不过是个弱小的女孩,体重跟年纪只有她一半大的弟弟差不了多少,继母掌掴的力道让她整个身子翻转过去,人也随之扑倒在地。这时她沾满散沫花染料的发辫从头巾底下滑了出来。

“你这个蠢女孩,头发怎么会搞成这样?染发剂从哪儿来的?”阿拉碧边说边往置物架走,发现染剂瓶不见了。

“小偷!”阿拉碧大吼,声音有如母狼咆哮,“染了头发也不会让你变漂亮,你这个笨蛋!以前你妈妈用了也没漂亮过。起来!给我站起来!”

可是米里亚姆无助地瘫着,完全没法移动。“一脸眼泪鼻涕,真没用,”阿拉碧说,“干脆衣服也别晾了,把你晾起来就行啦。”

阿拉碧说着就弯身用她那壮硕如杉木树干般的前臂揪起米里亚姆的头发,拉着她到院子里,把她的发辫末梢绑在晾衣绳上。“我说得没错吧,晾衣服就是这么简单。”

就在此时,米里亚姆的爸爸出现在大门口,看到啜泣的女儿被困在这种难堪的姿势中。“阿拉碧,你这个疯婆子!”梅纳什怒喊。他紧抓住太太的肩膀,指甲嵌进她的肌肤,猛力将她朝墙上撞去,“看你敢不敢再这样让我蒙羞!”

吵架的骚动声引来一群邻居聚集在院子里。受尽羞辱的米里亚姆整个人瘫在地上,用手臂捂住了脸。

“你以后要是敢再碰我的小孩一根寒毛,”父亲对继母斥道,“我就把你扔到街上。”

“你以为自己种的是麦子,”阿拉碧不甘示弱地回他,“结果收割的却是一堆烂玉米。”

梅纳什一脸错愕,仿佛看到下人胆敢对主人造反而无法置信。他抬起手背用力朝妻子高耸的颧骨侧边甩下去。

“烂玉米就是烂玉米!”她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液叫道。米里亚姆看到她凶恶地瞪着她,那尖厉的目光就像一把锥子,狠狠凿进她柔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