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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染布师傅的儿子 The Dyer's 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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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哈明呱呱坠地时,他的爹娘手脚太慢,没能及时在他的被单上缝上护身符,结果邪恶之眼爬进婴儿床里施了魔法。在骑驴往返土耳其的漫长旅途中,长大后的拉哈明在万般寂寥时会想,若不是因为这样,何以他身为埃弗拉伊姆和哈莎蕾三个儿子中的老大,身材竟然会如此矮小,站在弟弟身边简直像个侏儒。邪恶之眼毫无道理地对他特别残忍,对两个弟弟却宽厚有加。埃利亚胡(Eliyahu)有着男中音低沉洪亮的嗓音,一公里外的人听了都会忍不住回头探看。伊斯拉埃尔(Israel)则长得非常俊美,而且带着一股迷蒙的忧郁气质,跟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回头探望。这些都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说到工作勤奋与做人机灵,拉哈明自信没人比得过他。他为萨巴嘎家族谱下宏伟的蓝图,他相信他有能力将家业拉拔到超过札胡一般中等阶级的高度,让全家人跻身镇上最富裕、最受敬重的犹太上流。就像身拥大片土地与成排店面的摩西·嘉贝(Moshe Gabbay),小贩们无不争着想在他的店门口设摊叫卖。又譬如贝赫·阿沃斯或贝赫·霍亚斯,由于镇民深深爱戴两人,他们住的巷子便自然而然地被叫作“贝赫·阿沃斯街”和“贝赫·霍亚斯街”。

贝赫·萨巴嘎家当然不是默默无闻。这家人的名声源自他们的心灵信仰——如果这也能视为名声的话。不过别搞错了,他们不是对犹太教虔诚,而是信奉某种心灵层面的东西,一种逐渐从埃弗拉伊姆长年在犹太会堂里彻夜祈祷的过程中修炼出来的私人神秘主义。有些镇民声称他们听到他与天使对话。也有一些人——拉哈明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想笑——在看到祈祷书书页上的蓝色污迹会摇头叹气,不明白为何埃弗拉伊姆在染布店工作一整天后,怎么不先用力把手搓洗干净再进会堂。这位奇特的父亲骑驴来往偏僻山村贩卖商品时,总不忘在鞍囊里塞进几本书;全库尔德斯坦恐怕只有他会这么做。跟他一起上路的生意伙伴对此颇有怨言,认为此举是浪费宝贵的载货空间。

埃弗拉伊姆听了会用食指敲敲对方的太阳穴,接着这么回嘴:“老家伙呀,要说这趟路有什么载货空间被浪费了,可就是这颗空空如也、却又不肯装点墨水的脑袋瓜呢。”

拉哈明喜欢他父亲特立独行的性格以及提升自我的信念,不过他也认为,心灵信仰虽是美德,但必须与脚踏实地的精神调和才行。一股脑儿地承接父亲的事业——以及他的认同——终究是站不住脚的。何以拉哈明·贝赫·萨巴嘎打从出生就非得是“染布师傅家的拉哈明”不可——仿佛他不可能打造出不同的命运?拉哈明在学校里数学学得呱呱叫,十来岁就能开始帮父亲管账。他也有过人的阅读和书写能力,全犹太区里不识字的人都会请他代笔写信。难道这样他还是只能当个“染布师傅家的某某”?

不过,任何人在札胡只要一不小心,就可能会终生受到某个称号的拖累。一旦镇民打定主意给你贴上标签,你就会像公鸡踩进泥沼,哪儿也逃不了。看看这些可怜家伙的遭遇:莫提“布卡埃那”——单眼莫提;纳库姆“啾啾”——尿裤子纳库姆;法荷“穆阿托”——放屁精法荷……

最惨的莫过什洛莫。他原本是受人尊敬的毛料商,人称“织布者”。某天,他正在自家屋顶晾晒一块羊毛布,忽然一阵强风吹来,把布吹进山里头去了。后来,如果你对镇上的人说你要找织布者什洛莫,大家会表情一阵呆滞——因为这名字早就被忘掉了。“喔,有了,”最后终于有人想起,“你要找的应该是什洛莫‘波哈’吧?”——一阵风什洛莫。

什洛莫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

某个刮起大风的午后,拉哈明从土耳其做完买卖骑驴子回来。骑着骑着,他想起这个故事,不禁哑然失笑。“真是个大傻瓜。”他自顾自地吼道。

突然间,一个男人的叫声把拉哈明从白日梦中惊醒。

“喂,库尔德小子!你是想上哪儿去?”

一名肩上斜背着一排弹药的土耳其军人从黄沙漫天的小山谷另一头骑着马朝他飞奔而来。

是海关。

拉哈明咬紧牙根。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走得那么靠近边界。他拉住驴子身上的缰绳,整个人软趴趴地塌倒在鞍囊之间,下巴无精打采地垂着,使出浑身解数,装出库尔德族村夫的呆样。

“这些袋子里装了什么?”军人问。他皮肤白皙,浅色中分的头发朝后梳理得服服帖帖,是个军官呢。

“都是些粗东西,长官,”拉哈明说,“有核桃和鹰嘴豆。”

“那你要去哪里?”

“札胡。”拉哈明了无生气地用手指着南方回道。

“把袋子打开。”

军官下马,将手伸进塞得鼓鼓的鞍囊;里面的核桃和豆子装得扎实得很,军官碰了一下几乎立刻抽手。

“你们库尔德人果然是铁公鸡,一点儿空间都不浪费!”军官嘲笑道。

“不浪费,长官。”

的确一点儿也不浪费,长官!军官挥手让他通过边界区时,拉哈明心想。要是这位军官手再伸得更深点儿,他会发现底下是能装满整个大衣橱的高级土耳其真丝围巾、一捆编织精美的寿衣,还有一批绣上土耳其国父凯末尔俊美肖像的厚羊毛盖毯。要是他要求拉哈明脱衣检查,他还会发现一层又一层名贵的貂皮和狐狸皮毛缠绕在胸口,把他裹得活像一颗超大的库贝饺子。

走私可是要坐牢的,不过当然得被抓到才算数。这就是为什么埃弗拉伊姆决定让最狡猾的大儿子——而不是另外那两个弟弟,不管他们长得多高多帅——负责这种惊险万分的国际贸易。果然,日复一日,拉哈明靠着辛勤工作与过人的灵巧,逐渐让家族的财力提升到他认为应有的高度。札胡市街低矮房舍的形影逐渐出现在地平线,闪闪发光的河水仿佛为风景镶上银边。拉哈明的思绪转向新婚不久的妻子,他接着又想到如今理财务必谨慎的另一个理由:他们的小宝贝就要来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