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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犹太会堂都在哪里? Where Are the Jewish Synagog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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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西奈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转瞬消失,埃弗拉伊姆憧憬中的现代伊甸园顷刻间竟已干枯荒芜。这位札胡的染布大师傅起初以为这一定是他自己还没搞清楚状况。抵达以色列后第一个星期六的破晓时分,他用指尖理顺胡子,步行前往耶路撒冷的核心地带。头几步路他走得飘飘欲仙,他从听到犹太人要离开伊拉克那天开始就一直梦想着这一刻。他心中浮现金碧辉煌的犹太会堂,《妥拉》和口传律法集《密西拿》(Mishnah)中的人物在其中悠然穿梭。他想象街道中充满神圣的魔法师,他们的胡子长得可以扫过地面。

然而,当他走到大门,步出污秽的移民帐篷城,汽车废气、浓重的烟味和炼狱般的噪声立刻向他袭来。喇叭声四起,尖锐的刹车声响彻云霄。一辆汽车爆胎,驾驶人一边摸索着千斤顶该怎么用,一边抽着烟,每吐一口烟圈还不忘对万能的主咒骂一声。这一切着实太匪夷所思。我一定是搞错日子了,他心想。以色列人对每周七天的安排大概跟我们不大一样。但总之摆在他眼前的事实是,以色列人在安息日(1)时忙着开车,恐怕也忙着工作。在札胡,就连穆斯林在安息日这天也知道该把香烟熄掉,但在这里,犹太人自己却在抽烟。而那些庄严肃穆的祈祷堂又在哪里?他每看到一座小区教堂就会探头进去看看,但却认不得里头吟唱诵经的声音,连那些教徒说的话他似乎都听不懂。他曾听说以色列有基督徒,所以这些可能是基督教堂,不是犹太会堂。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看不到十字架?又为什么星期六里面却满满都是人?无论那些信徒是什么人,他们倒都忍不住盯着这个滑稽的乡下人看,打量他那一身小丑裤、阿里巴巴头巾,仿佛来自天方夜谭的打扮。有些人招手请他在空位上坐下一起做礼拜,但他不太自在,对自己的希伯来口语表达又毫无信心,于是他只是点点头,希望他们会把这个动作视为礼貌的表示,接着他便退回街上。那天早上的其他时间,他大多就这样从一家礼拜堂跑到另一家礼拜堂,急切地想找到一些熟悉的景物或声音。当午餐时间来到,他饥肠辘辘地返回帐篷城,心也碎了。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回到全家人的临时住所后恳求地问儿子拉哈明,“从外观上到底有没有办法认出以色列哪些祈祷堂是犹太会堂?”

这里有太多东西与他的预想不符。他才刚来到这个新国家,以色列官员就把他们姓氏中的库尔德成分修剪掉了。贝赫·萨巴嘎在亚拉姆语中代表“染布师傅家族”,但这个名字在以色列听起来怪腔怪调,于是当他们办理移民登记时,拉哈明决定去掉尾音,只写了“萨巴戈”(Sabagh)。这个字在阿拉伯语中代表“染布师傅”,也是中东犹太人中普遍的姓氏。可是,埃弗拉伊姆从未和阿拉伯人共同生活,也从没学会阿拉伯语。

以色列移民单位把“萨巴戈”一家人安置在耶路撒冷郊外的塔尔皮奥(Talpiot),这里是一个不断扩大的玛阿巴拉(ma/'abara,移民棚屋区)。以色列建造玛阿巴拉是为了快速解决移民住房危机的方法,但玛阿巴拉很快就成为难堪的象征,点破以色列政府在大肆宣扬“流散者内聚”、引入大批移民之后,完全缺乏相关配套措施的窘况。从北部的加利利地区到南部的内盖夫沙漠,一百多个棚屋区在没有硬件建设的泥地上迅速建起,移民拥挤地生活在一排排帐篷以及后续出现的铁皮屋内。这些贫民窟距离市中心通常非常遥远,然而他们只有在市区才有可能找到工作、搬进像样的住宅区,甚至也只有在城里才有真正的公共交通可供代步。移民孤悬在简陋不堪的化外之境,完全享受不到他们最初受吸引而来的社会制度。玛阿巴拉成为疾病、寄生虫、赃货交易的温床,语言及风俗习惯不同的移民族群之间则不断发生摩擦。

我们家族当年在札胡的邻居札奇·列维记得1951年秋天发生过一次斗殴事件,起因是户外水龙头的使用问题。居民拿着水桶,在水龙头前面排队等候取水,这时一位年轻摩洛哥犹太人从列维八岁大侄女的水桶中偷了一些水,小女孩看到立刻尖叫。转眼间,敌对的摩洛哥裔和库尔德裔年轻人——包括列维和埃弗拉伊姆的儿子伊斯拉埃尔——就集结起来,互相投掷石块和木榫。这场骚乱造成好几个人受伤,甚至包括一名孕妇,一间棚屋遭到打劫后被彻底破坏。

稍后来了一位警察,他看到状况只是耸耸肩。“他看了一眼,接着就回车里开车走掉了,”列维回忆道,“警察说,‘这不是警察的问题,而是政治人物该处理的事。’”

☆☆☆

全家人都看得出埃弗拉伊姆很难过。不敬神的行为、艰苦的生活和经常发生的暴力事件就像湿透的羊毛捆,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灵。在一家人用粮票兑换食物的配给所,很难找到制作库贝米饺和葡萄叶饭卷的正确材料。每当雨天,雨水就会从铁皮屋顶的缝隙落下,让泥地变得像一锅烂汤。老鼠在灯光昏暗的公厕内乱窜。不知羞耻的美国女观光客穿着迷你裙,在玛阿巴拉里四处溜达。有一天,一群基督教传教士居然有脸跑来参观棚屋小区,还把埃弗拉伊姆的小孙女莎拉带到富裕的耶路撒冷住宅区,拿一堆巧克力给她吃,跟她说上帝的儿子耶和书亚(2)的事。

埃弗拉伊姆·贝赫·萨巴嘎抵达以色列后政府发给的身份证,一九五〇年代早期。

埃弗拉伊姆想必很快就感觉到,眼前这个以色列国并不是他在札胡朝思暮想的以色列圣土。他一定也很快就领悟到,虽然以色列圣土也许可以容纳他的同类,但这个国家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才让他在抵达两个月后,竟然忍不住隐瞒自己的年龄。办理正式身份证时,他告诉登记资料的职员说自己的年纪是五十四岁。他担心自己真正的七十七岁之龄会让他在这个年轻拓荒者的国度里显得一无是处;在孙子约拿眼里,这些人又高大又健壮,因此他总喜欢称他们为“参孙”。可惜他的谎话骗不了人,职员听了不置可否,还是在下一格的“职业”栏中写下“札肯”(zaken,老人)。

有天夜里,埃弗拉伊姆在家人入睡后,就着星光溜到伯利恒,设法找到一间他听说整晚都会开放的犹太会堂。他得走上好几里路,才能到达那个遍布着草地、橄榄树丛和牧场的古老城区。隔天早上天气温和,但家人却发现他躺在床上发抖。

“找到了吗?”哈莎乐摇着他消瘦的身子问。

“我到了伯利恒,”他猛咳嗽地说,“不过没去到会堂。”

拉哈明知道伯利恒在当时属于约旦的管辖范围,因此犹太人是不可能随便前去参观的。但他不忍心质疑父亲说的话。

“是会堂没开吗?”

“我哪知道?”他说,“我还没到就掉头回来了。”

哈莎乐继续问他细节,于是埃弗拉伊姆描述了自己徒劳无功的找寻。他说某个时候他正走过土耳其毡帽形状的拉谢尔(Rachel)墓,这时拉谢尔这位雅各布的宠妻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提出警告。

“她飘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发起抖来,”他说,“她直视着我说,‘别在这里找什么会堂了,’”孙子们蹲跪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这里已经是阿拉伯人的地方了。’她就是这样说的。‘这里不安全,回玛阿巴拉去吧。’”

“你至少也该看一下会堂吧,”哈莎乐插口道。“都走了那么远,怎么不看看它是不是在那儿呢?”

“老婆,你是疯了吗?”他责备似的说,“我有什么资格违抗拉谢尔娘娘的意思?”

有一阵子,埃弗拉伊姆设法在铁皮棚屋里继续像在札胡那样做守夜礼拜。他会等到大家睡着后轻声细语地祈祷,避免打扰到家人。他向他在库尔德斯坦时的夜间友伴——拉斐尔、以利亚及其他一些神灵——说悄悄话,只不过他们再也不回应他了。“你们到底在哪里?”某天清晨他低声呼喊道。他在札胡时曾经告诉孙子的话居然成真:札胡的妖魔并没有跟着他们来到耶路撒冷。现在,他更错愕地发现,连札胡的天使也没跟来。后来,约拿都会在黎明前起床写功课,埃弗拉伊姆怕自己会吵到孙子,只好完全放弃那些长年抚慰他的心灵伴侣。

埃弗拉伊姆与妻子、拉哈明、米里亚姆和他们的五个小孩(第五个孩子尤里在1953年诞生)一起生活在三十平方米不到的小房子里,睡垫几乎占据了每一寸地面空间。小孩子们早上会收好睡毯,让大家可以起身走动。虽然埃弗拉伊姆知道媳妇早已习惯各种辛苦,但他也看得出要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转圜着实艰难。某天早上她在小瓦斯炉上煎蛋时,身体一不小心失去平衡,炒锅也跟着翻覆。坐在她脚边的小尤里被溅出来的热油烫伤脸颊,家人赶紧把他送进医院。

最后,萨巴嘎一家人的生活总算出现转机。一名玛阿巴拉官员注意到他们的棚屋太过拥挤,于是有一天亲自前来邀请埃弗拉伊姆和哈莎乐搬到新房子住。他说营区另一头刚空出一间屋子,空间比较宽敞舒适,由于两个人年纪都大了,可以优先搬进去。在其他一些玛阿巴拉内,居民为了抢占新房舍,不时都会发生愤怒的示威抗议,但这下却是一名玛阿巴拉官员主动分配房屋给他们,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拉哈明心想,或许上帝真的特别眷顾他父亲。

“去吧,巴爸,”拉哈明说。“你和依妈真的需要房子。”

埃弗拉伊姆骨瘦如柴的手搭在儿子肩上,流着泪吻了他的双颊。他擦了擦眼睛,转身对那官员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可是我太太和我要在这里跟儿子和孙子们一起住。”

那官员摇了摇头,不解地离去。拉哈明倒是懂的:埃弗拉伊姆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家人了。

一九五〇年代中期,以色列政府分配永久住宅的方式,是依据每户家庭在玛哈巴拉中居住的棚屋数。如果当初埃弗拉伊姆接受搬进自己的棚屋,他和哈莎乐在耶路撒冷的库尔德人街区卡塔蒙就会拥有自己的公寓。但因为他决定不要搬家,后来两老是由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只是卡塔蒙的公寓都很小,儿子们各自又都有家庭,孩子也日益长大,因此经常是埃弗拉伊姆住一个儿子家,哈莎乐住另一个儿子家。这样的安排使得埃弗拉伊姆这个家族耆老更加觉得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

曾经,埃弗拉伊姆为人慷慨、热情洋溢,是个透过弥赛亚宽容慈悲的眼睛看待人生的神秘主义者。来到以色列后,他失望、沮丧,生命的光彩黯淡下来。在我叔叔和叔母们的记忆中,他最后几年的人生是挫败的写照。在儿子埃利亚胡的公寓里,他会穿着库尔德长袍,坐在没有灯光的走道里,包着头巾的头垂在胸前。一个他永远不可能了解的世代正在生根茁壮,他不想妨碍他们。

“他坐在公寓里最黑暗的角落,”我最小的叔叔、在以色列出生的尤里有一天这么告诉我。“那是他表现客气的方式。他不希望妨碍其他人,也不太跟我们说话。我也没办法用亚拉姆语跟他说话。他就是个坐在黑暗里的老人。”

一个星期六夜里,在一整天滴食未进后,他要埃利亚胡送他到医院。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病症,但因为埃弗拉伊姆年事已高,院方决定让他留院观察。事情很快就在卡塔蒙传开,几小时不到,一群库尔德拉比已经围绕在他床边。他们的年纪都比较小,几年来用了些手段陆续在小区里办起一些只有一个房间大的小会堂。他们当中有些人在札胡时代就认识埃弗拉伊姆了,其他的则对这位染布师傅与上帝之间有“直通热线”的传说早有所闻。

2005年,我到埃利亚胡在卡塔蒙的家里探望他时,他告诉我,“札卡利亚哈卡姆、施谬尔·巴鲁赫哈卡姆、尤赛夫哈卡姆……所有那些哈卡姆(3),那些旧时代的拉比,他们全都来到医院。”

三天后,埃弗拉伊姆与世长辞。过了两个月又五天,哈莎乐也长眠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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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犹太人的安息日为星期六。

(2) “耶和书亚”(Yehoshua)是“耶和华”的亚拉姆语发音,但在犹太教的《妥拉》中,耶和书亚则是继摩西之后领导以色列人民的一个人物。

(3) hakham,“智者”之意,是犹太人对妥拉学者的敬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