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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我们的话 Lishana De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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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伊姆·梅纳赫姆·拉宾(Chaim Menachem Rabin)是个身材矮小、眼神亲切、声音温柔的人,乍看之下,你绝对无法想象他在现代希伯来教育界的崇高地位。在他的希伯来语历史课堂上,他对大一新生说话的方式好似这些新鲜人跟他都是同一艘船上阶级相等的水手,而他们正航向一趟令人眩晕的探索旅程。

出生在德国的拉宾右手托住下巴,以他温润的嗓音授课,浑身散发出一股欧洲式的温文儒雅,谦逊而低调,与希伯来大学其他那些有棱有角、自我膨胀的教授形成鲜明对比。以他的学术背景而言,他其实大可在校园中趾高气扬:拉宾毕业自伦敦大学和牛津大学,并在这两所大学任教,也撰写过为数众多的希伯来文和阿拉伯文教科书。尽管如此,他却不摆架子,从不吝惜引用学生的研究报告资料来说明某个要点。“如同拉菲·柯恩在去年这门课的期末报告中所述……”会这么做的教授,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拉宾这种谦和的风范出现在一个家族曾经遭逢颠沛流离的人身上,特别令人印象深刻。他的祖父母在乌克兰迫害犹太人时遭到杀害;他的父亲也是语言学教授,1935年逃离纳粹德国,到以色列海法担任小学老师。

约拿听了几堂拉宾的希伯来文历史课后,开始感觉到内心有一股奇异的暗流涌动,而且逐渐将他从原本以为自己想追求的事物中抽离。在此之前,他几乎不曾用这种方式思考语言。在他既有的概念中,语言就像空气,无所不在,不可或缺,却也平凡无奇。但拉宾以平易近人的方式让学生知道如何将语言视为一种动态的生命形式。语言是一个活体,不断吸收文化与历史,褪去旧枝,萌发新芽。语言在其生命历程中,会经历快速成长的周期,进入稳定流通的成熟阶段,迈向退化凋零,但有时又会奇迹般地重生——例如希伯来语。

如果只是随意浏览一本字典,我们不会了解一个语言的生命故事。“在现代希伯来文字典的书页中,”拉宾曾经写道,“拥有三千多年历史的词汇与一千年前创造的词条摩肩接踵,其间又穿插着众多数年前才进入这个语言的字眼。”圣经和《密西拿》中的语汇与中古时代所造的字词兼容并蓄。《塔木德经》及卡巴拉派密宗的《佐哈尔》(Zohar)带来数以千计上古前人的用字遣词,二十世纪的犹太语言学者则在希伯来文成为纯粹书写语文十六个世纪之后,又成功复兴了这个语言,并以将近一万五千个全新铸造的字汇丰富它的内涵,使它得以与时俱进,成为现代以色列的口说语言。“希伯来语就这样在不同语层的交迭下成长茁壮,每个语层都代表语言生命中的不同时代,”拉宾写道,“在今日的希伯来文里,这些不同元素全部融合在一个新的有机统合体中。”

拉宾让语言研究变得有点类似考古挖掘或鉴识调查,有时甚至像是验尸。他还拥有雷达般的导向追踪能力,可以探测出不同学生的长处。他非常懂得激励那些背景殊异的学生,促使他们将自己的生命故事转化为语言调查工具。约拿·萨巴尔是一个特别能吸引教授注意的活标本;拉宾得知他的母语是亚拉姆语,那就好比一位南美人类学教师在他的课堂上看到一名穿着部落服饰的亚诺玛米人(Yanomami)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聆听欧洲学界对其所属族群的最新研究成果。

这种场面或许略带某种别扭,但却毋庸置疑地引人遐思。

“约拿同学,”有一天下课后拉宾把他叫到一边,“关于你的期中报告,我希望你能探讨一下你的母语。”

约拿的脸颊不禁一阵绯红。“教授的意思是?”

“追溯你的记忆。重新想想你和父母在库尔德斯坦说的话,如果你想到有哪些亚拉姆语的字词听起来和希伯来语类似,就全部写下来。”

拉宾看着他的神情非常严肃,仿佛飞行中队指挥官正在指派他视如己出的优秀飞官执行赴汤蹈火的危险任务。

“如果教授希望我这么做,我应该可以。”这门课的内容照理说应该是关于新以色列使用的语言,而这也是他决定选修这个学分的原因之一。但眼前这个人居然要他用他小时候在札胡所说的语言列出单词表?他原本是希望老师指定的报告主题会比较……现代些。

“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期中报告只需要做这个吗?”约拿迟疑地说,“说不定五分钟就做完了。”

“也许你可以花五分钟就把表全列出来,”拉宾脸上又带着那种凝重的表情,“可是,我要你把那些亚拉姆语的字跟它们在现代希伯来文中的同音词进行对照比较,看看你会发现什么。它们的词义相同的吗?如果不是,告诉我你认为为什么同一个字库尔德斯坦犹太人说出来是一个意思,以色列犹太人又是另一个意思?”

“好。”约拿依然犹疑。

“这只是猜测,因为我自己也没做过这样的比较。但我直觉你发现的东西将会让你惊喜。”拉宾说,“你甚至有可能为我带来惊喜。”

☆☆☆

约拿的室友早已进入梦乡。除了一颗小灯泡在他桌上投射出微弱灯光外,房间内一片漆黑。他回忆札胡犹太人对自己所说的语言的意识,发现他们并没有将语言视为独立于用户的客体。在极少数时候,每当有人问他的父母口中所说的语言是什么,约拿记得他们会想一会儿,而后回道:“Lishana Deni——我们的话。”

对约拿而言,他在孩提时代所说的亚拉姆语像是个塑料射出成型的玩具藏宝箱,虽然箱面模造出钥匙孔,但那纯粹是为了装饰,箱子其实是一只打不开的塑料块。现在,忽然有一个人仿佛告诉他,那个箱子并不是没有实际功能的摆设,而是一个真正的藏宝箱,箱里藏有许多金银珠宝。这个人要他撬开锁,将箱内的东西整齐地摆在陈列架上。他必须把“我们的话”转变成一个闪米语系西北语支的语言,这个语言是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的近亲,拥有自己的发展历史和书写系统,以及非常特殊的语词形态和文法规则。

他闭起眼睛回想札胡的犹太会堂。他想象祖父坐在跪毯上朝天呼喊。一些字汇开始在记忆中闪现:bracha/祈祷;mitzvah/祝福;kettubah/婚约;matzot/逾越节面包。只是一些点滴,但已经足够他开始列表。但拉宾教授的用意是什么?那些字在札胡的意思跟在以色列并没有两样,甚至根本说不上是真正的亚拉姆语字,而是札胡犹太人从祈祷书和圣经中摘取下来的希伯来文宗教词汇。

绞尽脑汁想吧,萨巴尔。拉宾教授相信你可以做这件事。如果你没法子办到,他会怎么想?

“五分钟列表”就只有这些。其实,约拿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到这几个不足为奇的字。他出去上厕所,用冷水泼脸,而后回到房间,但他马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炽烈的梦境一波波涌来。札胡的春末,山坡上黄花点点,辛勤的农夫已经在田里撒满谷物种子。母亲在涨水的哈布尔河畔刷洗衣物,一不小心一件衬衫随着激流而去。“Kha olam did maya——河水可真多啊。”她回家时说。

约拿倏地睁开眼,从桌上那堆字典中挪开已被汗水濡湿的脸颊。“Olam!”这个字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世界”,但在亚拉姆语中则是“很多”或“真多”。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他写了下来。

我得做水平思考,不是像数学家解方程式,而是像诗人在寻找——他在诗学课上学到的是哪些术语来着?——隐喻、转喻和提喻。

又有一个字出现了。希伯来语的“atzamot”是指“骨头”,亚拉姆语中有一个近音字“asamoth”,则是“顽固的人”。顽固的人无法折曲——这不就跟骨头一样吗?他又写了下来。

这时他站了起来,在两张床之间的狭窄过道上踱步,像拿解剖刀那样把原子笔捏在指间。室友们依然发出微微的鼾声,但窗外已经破晓,天空逐渐转成紫蓝。

现在约拿想起来,札胡的犹太人会把满心怨愤、说话时出口成脏的人称作“wa zikhro”。茶馆里自吹自擂的老不休,尖酸刻薄、见人就开骂的泼妇……这些人都是札胡的“瓦吉克洛(wa zikhro)”。这个字眼跟希伯来语中的词语“Yimmach shmo veh zichro”会不会有关联?几天前他才听到一位同学在某人提起希特勒时用上这个句子,意思是“愿他的名从我们的记忆中消除”。以色列人在言谈之际如果出现某个令人厌恶的名字,这个成语就会被拿出来用。“瓦吉克洛”和“维吉赫洛(veh zichro)”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约拿不是很确定,但还是写了下来。

才刚写完这点,“shamati”这个词又在他心中如花朵般绽放。在希伯来语中,这是动词“听”的变化形,意为“我听过”。在亚拉姆语中,同样的字是一个名词:“顺从的女人”。听过?听话?约拿摇了摇头,忍住一股笑意。一定又有关联!他记了下来,同时想象着拉宾教授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