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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问题很棘手 Kind of a Probl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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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因州的树叶转成一片艳黄胭红,接着很快地飘落在地,让秋风扫成千堆愁绪。莉芙嘉的事萦绕我心久久不去。我想象她在摩苏尔郊外的牧原中照料水牛,满头飞霜衬着她孤寂的身影,沧桑的眼神殷殷望向北方的札胡。我怀疑她知道多少关于自己如何与亲人离散的原委。我怀疑嘉姆拉是否曾告诉她事实真相。如果她的确曾对她说过,莉芙嘉有何反应?父亲和我从伊拉克回到美国后,日子逐周、逐月地过去,但我想发掘真相的决心却不减反增。

回顾那段时日,我恍然明白自己当时正处于日益偏执的状态。那时的我开始觉得找到她是我确立自我认同的关键。就我身为人子的自我认同而言,那将代表我终于真正关心父亲的过去;就我身为记者的自我认同而言,那将代表我可以有效地处理任何故事。莉芙嘉成为我的终极“猎物”,如果能够“擒拿”到她,那将是一场结合新闻与商业的胜利,一个让我一步登天的独家报道。然而,这场“狩猎行动”的性质却是如此私人。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如果我能寻回失散的姑姑,那将证明萨巴尔家族的过往在伊拉克内依然真实存在,而我过去的失败也可以一扫而空,无论是身为人子,或是身为犹太人。

在某些日子里,当父亲试图说服我不要返回伊拉克,我会忍不住心想为什么我非得跟他同进同出不可。他对自己姐姐的命运缺乏兴趣,让我觉得他既冷血又虚伪。我可以原谅祖父拉哈明说服自己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应该往前看,因为他毕竟是自己那个无奈时代的产物。但我父亲的整个学术事业都建立在相信过去价值的基础上,他在亚拉姆语领域的学术成就根植于一个重要原理,就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社会有责任设法将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记录下来,即便世界上其他人毫不在乎。如果这些说法适用于丢失的语言,那丢失的姐姐不也一样吗?

1992年,我父亲造访札胡时,他寻找莉芙嘉的方法是在街头对往来的女性投以短暂的目光。他没有找人打听,没有去过吐桑尼,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村庄。“每次我看到年龄与我相仿的女性,”1992年的旅行结束后,他在UCLA的犹太新闻杂志中撰文写道,“我会凝视她的脸庞,看她是否会是我失散的姐姐。可惜的是,我没能找到她。她已经成为库尔德斯坦那块土地无法分割的一部分,是犹太人曾在那里存在过的永远象征。”

就我当时看来,他根本没有尝试就已经放弃。他距离莉芙嘉最后被人看到的地点只有半小时路程,但他就那样轻易地把她归入“象征”的范畴。对米里亚姆奶奶而言,莉芙嘉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终其一生,她让莉芙嘉提醒自己身为人母的失败与不足。相较之下,对后来陆续出世的其他子女而言,莉芙嘉就比较虚无缥缈,只是家族奇异历史中的传说人物。

我已经花了两年搜寻各种细节,设法将父亲的人生凝聚成一个故事;他是故事的主角,就像他在这辈子一直是个明星。现在,我需要把一些时间投注在他的姐姐身上。结果他的反应呢?不必多此一举。难道他在嫉妒?我不禁开始怀疑,他是否认为我的追寻之举威胁到了他身为家族耆老的地位?

当时我就明白,如果我坚持找寻莉芙嘉,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承受莫大的压力。但我心想,一旦我找到了,父亲就会原谅我。如果我找到她,他就会了解我之所以做这件事为的是他,而不是我自己。

当我告诉朋友我计划单独返回伊拉克之后,有些人认为这种冒险太过轻率。一名曾在伊拉克工作的杂志记者告诉我的朋友,一个独自行动的美国人绝对不可前往摩苏尔。“除非你的朋友是在某个媒体或组织的保护之下前往,而且该单位在当地具有稳固地位,并能妥善执行维安任务,否则他就不应该成行,”他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如此写道,“库尔德斯坦相对安全,但伊拉克其他地方,包括摩苏尔在内,你若不是隶属于某个熟悉当地状况、知道如何在当地进退的组织,或受其保护,那就不应该前往。”

我觉得很受挫,于是写了电子邮件给一位我在伊拉克见过面的库尔德裔美籍美军翻译,希望他也许能陪同我在他的驻地摩苏尔寻找莉芙嘉。这封信他搁了好几个星期,但最后终于回复了。“我知道你非常希望找到你姑姑的下落,但相信我,现在不是时机。”他在2006年2月的邮件里写道。他告诉我,就连他自己如果没有两名美军护驾,也无法擅自离开基地。

我打电话给苏莱曼二十七岁的儿子赫瓦尔(Heval),他在库尔德民主党札胡办事处担任翻译。我问他是否能陪我到摩苏尔,他不假思索地马上拒绝这个想法,说此举无异自寻死路。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不要显得太过恼火,“那如果我付钱给某个人,请他到摩苏尔帮我打听呢?”

“这样说吧,”赫瓦尔表示,“一个札胡人,甚至阿拉伯人,如果到那个地区打听某个家庭的事,而那个家庭跟本地犹太人有关系——就目前来讲没有人敢做这种事。问题很棘手的!”

时间是凌晨两点,我为了打这通电话特地熬夜,因为我知道在伊拉克的上午时间联络他最方便。我的语气听起来想必六神无主,“身为一个美国人、犹太人兼库尔德人,看来我是个最完美的攻击目标,一石三鸟,对吧?”

“是啊,负面因素很多,”他有点火上加油地说,“阿里埃勒,现在的重点是你们家已经失去一个人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别再多失去一个。”

不过,两个月后,我又搭上了哈山的出租车,飞驰前往伊拉克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