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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萨巴的音乐 Saba's Mus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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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比较熟悉的移民故事都是主人公们如何获得崭新的人生机会,但这样的故事版本有一个较少被人提及的反面,也就是他们如何失去旧有的文化根源。在“为下一代打造更美好的人生”之前,移民者的典型经验先是自己与祖先、土地、认同和历史之间的联结出现了断裂。对许多移民者而言,过去代表的是痛苦,最好将之遗忘,那正是他们移民的原因。但对我父亲而言,过去却是他生活最美好的部分停驻之处。在那个遥远的象限中,生命的颜色依然可以透过孩童的纯真目光窥探出来。

一旦我父亲离开札胡,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随着人生轨迹从以色列再转往美国,他也启动了一个连锁反应,逐渐导向无法避免的结果:一个与过去的联结模糊不清的儿子。父亲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他的选择确实为自己和孩子带来更好的生活。他跟许多其他移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相信逆流行进、力挽狂澜的价值。在过去与现在的碰撞中,他发现他能更清晰地看清楚自己。

我回溯过去的动机完全不同。我没有失去过任何东西,也没有离开过任何地方。我之所以穿越时光隧道走向过去,目的只是为了比较清楚地感受到我对历史的亏欠。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认为自己能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但我儿子的诞生仿佛是个因果轮回,他存在的事实冷酷地提醒我,生命是一种连续;我们不只是我们让自己变成的那个人,也是自己的根源所系的那个人。很久以前,犹太人带着火炬远赴库尔德斯坦山区;两千七百年后,他们又把依旧燃烧着的火炬带了出来。我父亲从火炬取了火,点燃一支蜡烛,带着微微火光漂洋过海。我不希望这支蜡烛随着我而熄灭。如果我的孩子有朝一日觉得漂泊无根,无法确定自己是谁,我希望这支蜡烛依然能以光芒指引他们。

在我追寻过去的历程中,我曾经转错弯,坚持要找到姑姑。我希望看到一个戏剧性的“奥普拉时刻”,看到从出生就分离的亲戚终于得以团聚,在泪光中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世界就重新恢复了秩序。现在我明白,如果我想修复我和过去、先祖、父亲之间的联系,我需要的不只是“掳获猎物”。我需要的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努力。

我从开始构思这本书那天起一直努力到现在,但我知道我还要努力。我终于开始与父亲对话,倾听他的声音。我们依然是从前的我们——我依然莽撞、喜欢刺激;他依然犹疑、害怕改变——但我们变得比较亲近了。我会用电子邮件发给他有关语言的文章,而后在电话中讨论。我会帮他整理他在犹太库尔德文化课堂上要用的幻灯片,他会问我美国文化中一些令他百思不解的谜题。2006年7月,《纽约客》一幅漫画描绘圣彼得在天堂入口告诉一名死者,“顺便告诉你一下,天堂的官方语言是亚拉姆语喔。”父亲的几个亲戚和学术界同侪不约而同地寄了那期杂志给他,但他没法精确掌握漫画的笑点。“阿里埃勒,”他特地问我,“你认为他们所谓‘天堂的官方语言’是什么意思?”

我跟父亲说我在缅因州很寂寞,家人朋友都好遥远,他试着安慰我,跟我分享他在耶鲁求学时的孤独。他会发给我一些好笑的电子邮件,内容是一些陌生人写去问他关于库尔德斯坦或古代语言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会请我提供意见,看是不是要回复,或是该怎么回复。例如最近某个人写道:“我是考古研究人员,目前正在探讨全新世(Holocene)早期猪类驯养的问题,希望能判定中东地区的现代野猪群是否是真正的野猪,或者有可能是铁器时代早期从欧洲引进的家猪后代在被弃养后还原为野猪。我写信来的目的是想请您建议我有什么方法可以联络上黎凡特地区的基督教农民。”

父亲特别希望让我走出我和他的生活极端不同的迷思。“我跟你保证,”他最近告诉我,“我和很多我这一代的人对我们的移民父母也有非常类似的感觉。”

奇怪的是,我坚持要找寻莉芙嘉姑姑,这跟我父亲致力编纂一本完美的亚拉姆语字典形成非常有趣的反衬。我们都深深被达成目的的假象所吸引,都相信自己只要能成就那唯一的一件事,就一定能重新抓住——甚至修复——我们的过去。

2004年秋天父亲到我家,他有三个夜里都坐在厨房的餐桌边,专注地翻阅一本已经破损的学术书籍,那是1974年出版的《阿卡得语对亚拉姆语的影响》(The Akkadian Influences in Aramaic)。他正在将自己前两年出版的字典跟这本书进行比对。我看到他在页缘空白处写了一堆脚注。

“你在做什么?现在才编辑你的字典有点太迟了吧?”

他说字典里有一些词条源自于阿卡得语,但他当初没能把这些资料写进去。他还告诉我,他遗漏的东西不止这些。他的字典把大约八千个新亚拉姆语词汇翻译成英文,那是他三十多年呕心沥血的研究结晶。不过他说字典出版之后,每隔几星期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小时候依稀知道的某个亚拉姆语字词。

“我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漏掉那些字。”他摇着头无奈地说。

“你可以在出平装版的时候解决这件事。”我设法逗他。

他果然抬头笑了起来。我俩都知道,他写的学术书籍是不可能出平装版的。

“我现在做的事对我的字典来说是太迟了,我做这件事是为了我自己。”

他合上书本,往卧房走去。“工作等一等没关系,”他下了结论,“地球还是会继续运转。”

☆☆☆

从札胡返回美国之后,我写了电子邮件给苏莱曼,询问他后续的消息。他说他又跟“奶酪达人瓦哈布”问了几次,不过对方说没有莉芙嘉或嘉姆拉的消息。哈尼又给苏莱曼写了一封长信,信里描述另一个犹太小女孩被掳走的故事,细节虽然非常耐人寻味,但还是不可能查证。

另外有一些伊拉克库尔德人,其中有些住在美国,当他们听说我在追查姑姑的下落,他们告诉我他们认识一些上了年纪的穆斯林妇女,相信自己出生时本是库尔德斯坦的犹太人。这些人现在的名字叫雅姆娜(Amuna)、翰姆莎(Hamsha)、莎拉(Sara)等。她们有没有可能是莉芙嘉?这些库尔德人很好奇。

我说,什么事都有可能。我向他们道谢,也鼓励他们进一步追踪。但我最初希望找到的简单答案到后来却都节外生枝,越来越无法掌握。

“如果有任何新的发展,我一定会立刻通知你。”苏莱曼在2006年的邮件里写道。后来我没再接到任何消息。

某些夜里,我无法入睡。我会自责没有更努力地尝试,没有在札胡待得更久些,没有不顾一切地冒险到摩苏尔追查。我到现在还是会梦到半夜里有人打电话,甚至轻轻敲叩我家大门。我梦到远方的电话那端传来我盼望已久的声音,梦到一个头发银白的弱小女子站在我家门廊的月光下,思念着故乡。

我惊醒,发现周遭仍是一片缅因州清晨的寒意。我看着外头深深的积雪掩埋了道路,覆盖住田野,淹没了底下的一切。我看到那个过去已经消失了,历史已经来召唤了。我又饿又渴,试着追到它,但我找不到有血有肉的生命,我只看到几个模糊的足迹、几个朦胧的影子在墙上舞动。有些时候,当疯狂的思绪让我陷入低潮,我会试着忆起父亲的话。他一直告诉自己,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揪住它,“地球还是会继续运转”。

☆☆☆

近来我父亲最快乐的时候,是他听到三岁大的小孙子唱起安息日祈祷歌,或背诵希伯来文字母。去年一年里,我把这些全教给赛斯。在几乎完全看不到希伯来文的缅因州,赛斯幼小的心灵吸饱了那些古老文字的形体,以至于他会在一些意料不到之处看到它。“那是一个Zayin!”有一天他坐在车里叫道。他指着路边的一块黄色标牌,上面有一个表示右转的分裂箭头。如果眯起眼睛斜看,那个标志确实有那么一点相似希伯来字母的Z——“ז”。

2006年1月,我们打电话到洛杉矶,我父母不在家,赛斯于是在电话录音机上留了言。“Shabbat shalom!——安息日好!”他用希伯来语说。接着他声音叽叽喳喳、断断续续地把希伯来文字母从头到尾唱读了一次。赛斯说:“现在我会念Aleph-Bet-Gimel了!”(1)最后他模仿了一段我以前开玩笑哼唱过的话,“下次写个邮件给我吧?”

一年过去了,我父亲还舍不得把留言消掉。每天下班后,他都会一个人站在卧室里,按下播放钮,听听小孙子的声音。我母亲还告诉我,有时他甚至会跟录音机对话,称赞赛斯“你的声音好清楚,好有力量啊”!也会祝他“安息日好”或“晚安”,仿佛孙子就在房间里跟他一块儿。

我现在会看着赛斯,试着从一些信息中想象哪些属于我们过去的部分能维持到未来。有些晚上他睡觉前,我会把他叫到书房,播放一片库尔德歌曲的CD,让他听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唱给我听的歌。

“那是萨巴的音乐!”他开心地笑着爬到我膝盖上,“我也可以看图片吗?”

我打开计算机,浏览我在札胡拍下的照片。这个幻灯片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可是每次都会急着问一些新的问题。

一个秋凉如水的夜里,他的小手指着一张照片问我,“爹地,那是什么?”照片是在市集拍的,照片里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铁匠。那个市集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从前开染布铺子的地方。

“那是札胡的一个老爷爷在他的店里。”

赛斯看起来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我要去札胡的老爷爷店,我想去。”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过了许久才能开口。

“找一天,”我把孩子拉进怀里,“找一天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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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leph、Bet、Gimel是希伯来文的头三个字母,相当于拉丁字母的A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