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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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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科特会四处打工赚取现金,但他主要的工作是照顾泰迪。平常煮饭的是他,打扫的是他,去采买补货的还是他。早上起来,司科特会先扶泰迪下床冲澡。司科特觉得照顾人是他的天职,而这也是他之前成为护理师的初衷。三十八岁的司科特头发稀疏,有着红润的皮肤、一对酒窝,还有宛如蓝色火焰般的双眼。如此外表下,司科特有颗温柔但伤痕累累的心。泰迪则是名瘦可见骨的小个子,两条结满痂的手臂上是褪色、萎缩的文身。他已经不太能走路了,但司科特建议他还是要尽量走动,所以泰迪会在拖车营里拖着左脚缓缓挪动。尽管才五十二岁,但泰迪看起来已是老态龙钟。

帕姆跟奈德已在几天前搬走,目前暂住在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但放话要驱逐他们的托宾并没有因此放过泰迪跟司科特。他们从两个月前便欠缴房租,主要是颈部X光跟脑部扫描花了泰迪507美元。一年前,泰迪从十六街高架桥附近的阶梯上滚落,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从那之后,他的健康状况就急转直下。他喜欢在高架桥下喝酒,喜欢那种头上有车子呼啸而过、脚下就是谷底的感觉。去桥下时他带了瓶酒,还找了密尔沃基救援协会(Milwaukee Rescue Mission)认识的朋友。到了医院,泰迪得知他身体的左半边瘫痪了,几个医生将他的脖子重新接了回去,用骨钉跟螺丝固定各个部位。

司科特把驱逐通知单往凌乱的桌上一摆,边上还有账单、啤酒罐、拍立得相机和一个烟灰缸。时间接近正午,两个男人坐着喝号称“密尔沃基首选”(Milwaukee’s Best)的花旗啤酒。泰迪戳了戳通知单。“我觉得他是想要多收一点。他的口袋比我深得多。”

说这话时,泰迪的双眼紧盯前方,后背则直挺挺地靠着椅子。有时司科特一走进拖车,就会看到泰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两只手臂摊在身旁,既没在看电视也没在翻杂志,就是很单纯地呆坐着。头两次碰到这样的状况时,司科特还曾弯下腰来确认泰迪的呼吸。

“也许吧,”司科特应声,“但托宾有做错什么吗?”

“他就是个标准的王八蛋。你喜欢他是你的事情,随你便……要不是现在身体这样,我早就上去给他一拳了。”

“嗯嗯,打人最能解决问题了。”司科特讽刺道。

“我就是个乡巴佬。哪怕离开了农村,我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泰迪话匣子开了就有点欲罢不能。司科特总在旁边静静听着。每当泰迪开始他那黏腻、回味悠长的独白,就跟他的田纳西口音一样,司科特不会去打断。司科特扫视客厅,木板拼成的墙上空空荡荡,唯一的摆设是一幅巨型画像,那是之前住在这里的租户留下来的。画里耶稣跟两名罪犯一同被钉在十字架上,满身的血污跟瘀青。一年前,司科特和泰迪几乎是孑然一身地搬进这里。这一年间,什么家具都没添。泰迪最钟爱的是他的钓竿跟各种钓鱼配备;司科特的宝贝则是满满收在一个大塑料桶里的照片、证书,跟能证明他曾经好好生活过的各种纪念品。

泰迪讲完之后,司科特的视线从啤酒上移开,看向窗外。他看到路的另一边停着奈德跟帕姆的拖车,如今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另外一辆拖车的主人是道恩(Dawn),司科特有时候会去道恩那儿买吗啡,紧要关头他会买维柯丁[1]将就一下。“窝囊废”兰迪还一直以为他死去的老爹住在暖气通风口里;他抽着丁香香烟[2],一边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一架飞机轰鸣着从低空划过。

“我……”司科特开口,“……才不想住这儿呢。”他拿起了驱逐通知单。“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只脚,一只要把我踢出去的脚。”

司科特生于爱荷华州的一座奶牛场,后来那里改养猪了。他曾养过一匹马,那是他的圣诞礼物。司科特不知道生父的模样,因为生父是在一次约会时“硬上”了司科特的妈妈。为了让家族留点颜面,司科特的母亲琼(Joan)被迫嫁给了强暴自己的人。那年她才十六岁。虽然成了婚,但司科特的父亲很快就跟母子俩一刀两断,音讯全无。琼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恶劣的家伙,会动手打老婆,两人后来离婚,但琼还是跟他生了一个小孩,一个名叫克拉丽莎(Clarissa)的女儿。再之后琼邂逅了卡姆(Cam)。卡姆是名牛仔,琼跟他又生了三个小孩。在这些孩子当中,司科特的一个弟弟进了消防队,另一个弟弟替康丽根公司(Culligan)送水,最小的妹妹则是一名护士。至于酗酒的克拉丽莎,住在司科特老家环境最差的公寓社区里,当地人都管那地儿叫“蜂窝”(Beehive),因为租在那里的人进出都匆匆忙忙地,像蜜蜂一样。

司科特跟继父卡姆始终处不来。他是个敏感的孩子,不太可能讨卡姆这种上了年纪的农场工人欢心。十七岁时,司科特考上明尼苏达州的威诺纳州立大学(Winona State University)。他很快就发现威诺纳太小,自己的心太大,就像爱荷华乡下的大豆田跟水塔也早就容不下他。身为同性恋,司科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向。“我得去找跟我一样的人。”他记得自己在搬来密尔沃基前是这么想的。他先是念完了密尔沃基地区技术学院(Milwaukee Area Technical College),在三十一岁时取得了护理师执照。

此后,司科特在一家疗养院踏上了他的护理师之路。他每天的工作包括检查血压、脉搏之类的生命体征,也包括配药、分药,测血糖、帮病人注射胰岛素,弄点滴,帮无法进食的病患用鼻胃管“吃饭”,还有照看接受气管切开术的病人跟伤患者。他学会了眼明手快,也学会忍住恶心不让自己呕吐、找到可注射的静脉血管。司科特觉得自己对社会有贡献,而且别人也真的需要他。

租房时,他的公寓都选在像湾景(Bay View)以及同样临湖的东侧(East Side)等新兴优质社区。最好的那一年,司科特赚进了88000美元。当时他还会寄钱回家给妈妈。

五年之间,司科特把行动不便的男人女人抬上抬下,帮他们上下床、进出浴缸,而他自己的后背却滑脱了一节椎间盘,为此医生开了扑热息痛(Percocet)给他止痛。1差不多在同一时期,艾滋病夺走了司科特两位好友的生命。“我崩溃了,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时扑热息痛不只治疗了他的腰疾,也麻痹了他的心痛。

理论上,所有的病痛都会随着时间缓解、消退,司科特原本也以为时间可以平复一切。但当开扑热息痛给他的医生说要退休时,司科特整个人慌了,因为这位医生是上天给司科特的一份大礼。如果说司科特是坐在吧台的客人,那么这名医生就是会把酒倒满到杯缘的酒保。换了其他医生,鸦片类的药物或许就不会给得这么大方。“所幸”他还有别条路可走。司科特开始跟护理师同事买药,或在上班时监守自盗,最后连疗养院的病人都成了他固定的“供应商”,一颗维柯丁卖他3美元。再后来司科特也不用买的了,他会直接从病人的药里偷拿。

服用扑热息痛几个月之后,司科特遇见了“芬太尼”(Fentanyl)这个新欢,有如坠入爱河般飘飘然,因为芬太尼作用在中枢神经系统的速度是吗啡的一百倍。2芬太尼让司科特沉浸在纯粹而平静的幸福感里,他觉得自己简直超脱了一切。“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人可以过得这么愉快,这么满足。”他说。

在疗养院里,司科特会把要给慢性疼痛病人服用的“多瑞吉”(Duragesic)透皮贴剂拿来,然后用针筒抽出其中的芬太尼成分,吞下去或用针直接将芬太尼打进自己体内,最后把只剩空壳的贴片给粘回去。没了止痛药的病人只能在床上虚弱地呻吟。“你会在内心深处强辩自己比病人更需要它(芬太尼),”司科特回忆说,“有了它,我就能照顾三十个跟你一样的病人。”

和真正的恋爱一样,司科特很快便结束了与芬太尼的热恋期。他们的关系不再充满新奇与刺激,开始变得更深沉也更消耗。很快,他使用芬太尼已不是为了追逐快感,而变成逃避戒断反应。“难过死了。”司科特是这么形容的。一旦没有了芬太尼,他从头痛到脚,而且发抖、盗汗、拉肚子。“一停药,真的是生不如死。”走到这一步,司科特不吃药就没办法正常生活了。为了不要那么难熬,他发现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那些他以前觉得自己不可能去做的事。

2007年8月的一天,司科特的几名同事发现站着的他双眼紧闭,身体像摇椅般前后摇晃。他们暂且让他回家,然后检查了多瑞吉贴片,果然贴片都已被吸得一干二净。司科特的主管叫他去验毒,结果芬太尼验出来(自然是)是阳性。同样的戏码三个月后又重演了一遍,但司科特没有立刻被开除,主要是他的主管是药物滥用的过来人,所以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没过多久,那年圣诞节期间,病人抱怨有个男护士会乱动他们的止痛贴片,疗养院于是叫了辆出租车拉司科特到诊所进行第三次体检。到了诊所,司科特关门下车,站在一股寒气中。

诊所的候诊室里挤满了瘫坐在塑料椅上的瘾君子,另外就是戴着手套但面无表情的护士,你在她们脸上看不出同情,也看不出嗤之以鼻。圣诞歌曲还在播放,这点倒是在司科特的意料之中。总之,最后他转身离开了诊所。

惊吓之余,司科特加入匿名戒毒者互诫协会,希望可以摆脱药瘾,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的人生并没有因此改变。”他回忆说。又过了四个月,司科特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衬衫,来到威斯康星护理委员会面前。这天开的是他的惩戒听证会。委员会最终的裁定是:“认证执业护理师司科特·W.邦在威斯康星州境内执业的证照,将无限期遭到吊扣。”3那一瞬间,司科特放弃了自己,他决定就这样待在谷底,放手让自己想吸毒就吸毒。“护理师执照对我真的很重要,”他回忆,“他们一句话就夺走了我的护理师资格,万念俱灰的我心里想的是:‘他妈的,随你们吧,我不玩了。’”

在丢了工作和高档公寓后,司科特几乎变卖完所有值钱的东西,住进救世军开的收容所,也就是“旅馆”。他在“旅馆”认识了刚出院的泰迪,而他之所以想接近泰迪,有一个很合理的原因:泰迪既虚弱,又病,需要人搀扶爬楼梯,甚至拿餐盘都有困难。即便没了执照,司科特的内心仍是护理师,他习惯照顾人。

跟司科特不同的是,泰迪早已习惯无家可归的生活。自从三年前搭便车从田纳西州的戴顿(Dayton)来到密尔沃基之后,他便一直以收容所和桥底为家。小时候,泰迪家很穷,他父亲是酒鬼,有十四个孩子。酒驾的父亲开着小卡车撞上十八轮的大卡车,年纪轻轻就送了命。“以物理实验来说是蛮酷的。”泰迪说起这件事,都会下这样的结论。

他们的组合很奇特:一个是住在街上好几年、来自南方的直男,另一个是年轻、初来乍到社会底层的同志。但他们成了朋友,并决定一起离开收容所当室友。

泰迪的月收入即632美元的联邦救济金,而司科特只有食物券可领。他们需要找间便宜的公寓,而且房东不会严加过问。因此学院路移动房屋营完全符合他们所需,因为它是出了名的“谁都进得去”。他们来到园区查看状况,办公室苏西带他们去了一间没有炉具的小拖车。拖车状况很差,但托宾说拖车可以送给他们,而车位的租金只收每个月420美元。所以他们当周就搬了进去。

离开疗养院之后,药变得很难搞到手。司科特原本会去Woody’s、Harbor Room或其他的同志酒吧碰运气,看谁可以供应。但搬家后他发现,拖车营里就有好几位邻居有美沙酮的处方笺,还有些人直接在做卖药或贩毒的生意。跟人借杯糖有多容易,买毒品就有多容易。

某天早上,司科特一起床就觉得药瘾发作。他平日的药头没货,于是他问道恩那儿有没有吗啡,但她的库存也已经空空如也。于是他灌了几瓶泰迪的啤酒,但效果不大。到了晚上,司科特独自坐在卧房里发抖。最后他戴上棒球帽,两手往口袋一插,出了拖车,绕着拖车营散步。

在前院外头的一把草坪椅上,海洛因苏西看到了司科特的身影。她把香烟捻灭,进拖车跟比利(Billy)说了两句话。等司科特第二次经过苏西跟比利的车前时,这两人叫住他。

苏西跟比利养了条小狗,一条混种的梗类犬,他们住的拖车还算干净,里头家具崭新。年届中年的苏西有长长的深色金发,黑眼圈浓重。她的举止与气质像贵妇般不疾不徐,甚至会吹嘘她有疗愈人的本事。比利是名精瘦的男人,穿着无袖T恤,跟一般人相比,眨眼频率低了一半。比利的声音粗犷,监狱时代的文身已经有些褪色。苏西跟比利交往多年,但还是会牵彼此的手。

苏西开口问司科特是不是毒瘾犯了。他点头回应。她朝比利使眼色,比利便取来一个小皮箱。打开箱子后,里头是一组新的针头、酒精棉片、瓶装的无菌水、小棉球和黑焦油海洛因[3]。

死也别用针打。在鸦片类药品全面控制他的生活之际,司科特曾在心里这样跟自己约定,绝对不用针管注射海洛因,他不想落得艾滋病朋友的悲惨下场。

比利举着汤匙在炉火上烧,里头在熬加了水的海洛因焦油。比利小声哼着歌,拿着棉球吸饱烤好的海洛因,再用针管抽出棉球里的液体。成品的颜色深得像咖啡。司科特后来才知道颜色越深,代表海洛因的药效越强。司科特将针管对准右膝后的一点扎入。完事之后他闭上双眼,等了一会儿,然后得到了解脱,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进入了失重状态。他就像个刚从泳池中浮出水面的孩子,池边的跳板还在摆荡着。

苏西、比利成了司科特的新朋友。司科特后来知道苏西的一些事:苏西会写诗,她喜欢讲述1970年代卖大麻砖的往事,另外,她注射海洛因已经有三十五年的“资历”。比利习惯从手臂注射,苏西则是大腿。经过多年的注射,她的大腿已经千疮百孔、毫无血色,连曾是专业医疗人员的司科特看了都有点害怕。苏西有时候得花好几个小时才找得到地方下针。每当她找得不耐烦了,比利会将针管拿过来,一把朝她脖子上的颈动脉扎下去。

有时,比利与司科特会去捡破铜烂铁或铁铝罐来换钱买毒品(黑焦油海洛因不贵,装在气球里大概0.1克的量,行情是15到20美元)。偶尔,他们三人会去商场诓人。他们的分工是先由比利去百货公司里偷些像珠宝一类的值钱东西,然后苏西会负责假装是发票弄丢了但又想退货的客人。因为没有发票,不能退现金的店家会拿礼券把商品换回。礼券到手之后,苏西会交由司科特在卖场的停车场里兜售。说是兜售,其实也就是想办法贱价脱手。如果是80美元的礼券,他会打五折,然后带着40美元现金直奔芝加哥,因为那儿有苏西“评价最高”的药头。

苏西跟比利能住进拖车营,是连尼批准的,就像司科特跟泰迪的申请也是他批准的一样。事实上,托宾所有的房客都由连尼筛选。他从来不会请公司调查租户的信用状况,因为这需要花钱;他也不会打电话给之前的房东,因为大部分人在房东那栏会填他们母亲或者朋友的名字。连尼的审核过程只有一项主要程序,那就是把申请人的姓名打进CCAP(Consolidated Court Automation Programs)。

CCAP是一个法院案件的管理系统与资讯公开平台。跟美国不少州一样,威斯康星也认为公民对州内的各种刑事、民事案件有知情权。4因此,州政府架设了CCAP,将超速罚单、抚养责任争议、离婚官司、驱逐案件、重罪与各种司法相关业务分门别类,然后供人免费查询浏览。其中驱逐记录和轻罪会公告二十年,重罪会公告至少五十年。即便驱逐案经判定不予受理,或是刑案被驳回上诉,CCAP还是会记上一笔。如果有人被逮捕但没有定罪,CCAP还是会将案件公之于世,并可有可无地在后面声明:“检方的起诉未经证明,不具法律效力。‘某某某’仍适用无罪推定。”但这些内容若是被雇主或房东看到,他们会怎么想就很难讲了。CCAP网站上的“常见问题”里,这样的留言尤为频繁:“我不希望‘威斯康星巡回法庭数据库’(Wisconsin Court Circuit Access)里有我的个人隐私信息,应该如何移除?”结果下方的回答是:“基本无法办理。”你要是问连尼这网站好不好用?有没有在上头找到过申请人的案底?他会觉得你在开玩笑,然后告诉你说:“几乎是百发百中。”你要是再问他什么样的前科或起诉记录会让他拒收,他会说吸毒或家暴的那些。但事实上,苏西、比利,还有拖车营里的其他住户,不少都曾因跟毒品相关的犯罪被起诉过。

某个周六早晨,连尼起了个大早。在和办公室苏西会合后,托宾开着凯迪拉克接两人参加密尔沃基的“房东培训课程”(Landlord Training Program)。他们都不想去,但又不能不去。在与维特考斯基议员达成的协议里,上课接受培训是条件之一。这套由美国司法部出钱举办的课程可上溯至1990年代,宗旨是“杜绝出租房内中的不法与破坏行为”。5

托宾、连尼跟办公室苏西抵达在条顿大道(Teutonia Avenue)上的“密尔沃基安全学会”(Milwaukee Safety Academy)时,大教室里已经坐有六十名房东。九点一到,一名身着深色套装的高大女性便起身宣布:“我们准时开始,准时结束。”凯伦·朗(Karen Long)是课程主任,她会连珠炮似的说话,双手交握背在身后。“找房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地点、地点、地点,”凯伦说,“那找房客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筛选、筛选、筛选……你要做大量的功课,做了功课你才会知道谁坏谁乖,哪些人可以租,哪些人得列为拒绝往来户。”

凯伦告诉与会的房东要掌握房客的出生年月日(方便查犯罪前科)、身份证号(查看信用状况),然后得按要求出示两种身份证明材料。“一定要请对方提供充足并且可供查验的收入资料。面对自称为自由职业或自己当老板的,你得小心谨慎,因为卖毒品的都是自由职业或自己当老板。”凯伦这时提到了CCAP案件管理系统。另外,在会场的房东们也都拿到了提供租户筛选服务的“有效筛选”(ScreeningWorks)广告宣传单,上头注明会提供“最完整的租房者身家背景”。只要29.95美元,申请者的驱逐记录、犯罪前科、信用评估、租房旧址等多项资讯就都会在报告上一览无遗。“有效筛选服务由‘多收租’(RentGrow)租户筛选公司提供,”广告上印着,“‘多收租’在租户筛选方面有十年以上经验,每年服务的出租公寓超过五十万户。”6

“听好,”凯伦说,“遇到近期被法院下令驱逐或有犯罪记录的家伙,你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了。被驱逐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有钱付房租吗?”7凯伦本身也是个房东,她习惯在带着租户看房子时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报到时,每个房东都会拿到一本厚厚的培训手册,当中也强调了这点:“他们有仔细查看每个房间吗?他们有在比划将来家具要放哪儿、儿童房是哪个、厨房的格局要如何规划吗?还是他们刚进门就立刻说‘租了!’而对房子的细节意兴阑珊?想要踏踏实实生活的人,一定会在意自己的家是什么模样,而这不难从他们看房子时的态度看出。如果房子会被拿来做一些不法勾当,租的人通常都会忘记要‘演’一下,忘记假装他们如何向往将来住在这里的生活。”8

筛选房客这个小小的举动,一开始看起来没什么,但其后续的影响却至关重大。上千个“是与否”的判断形成了一幅区分地理位置优劣势的图景,而这正是现代美国城市的特征:有好学校,也有不好的学校;有安全的街道和危险的街道。9房东手上掌握着资源分配的生杀大权,他们决定了谁可以住在哪里。这也是为什么不同的社区或街区在犯罪率和帮派活动的泛滥程度上差别巨大,在公民的参与度跟社区意识上有天壤之别。因为房东在筛选房客时坚持了不该坚持的事(或是该坚持的没有坚持)。甚至于在同一个低收入地区的同一条街上,有些公寓社区一天到晚都有警察找上门来,有些公寓社区则不会,背后的缘由是相同的。10

筛选的过程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容易让犯罪跟贫穷共生。把罪犯跟穷人通通贴上“拒绝往来户”的标签,结果就是把弱势家庭往火坑里推,让他们不得不住进那些“来者不拒”的区域,与毒贩、性侵犯或其他作奸犯科者比邻而居。不少地区深陷贫穷的窘境,犯罪率也居高不下,原因不单是如下的恶性循环:“贫穷会引发犯罪(饥寒起盗心),而犯罪前科又会回过头来让人无法脱贫”。还因为房东采取的各种手段在成功杜绝“不法与破坏行为”的同时,也堵住了贫穷者的求生之路。也就是说,暴力犯罪、毒品交易、深度贫困与其他各种社会问题,会在比邻里社区更小的范围内结成一体,其程度也更为严重——这些社会问题会集合在同一个住址里。

对经常处于饥饿与匮乏,沉迷于毒品、进出于监牢的人来说,租房的筛选程序常常意味着他们从此被阻断了回归职场的道路,并且暴露在罪恶与暴力之中。但另一方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他们可以畅所欲言,就问题互相交流:他们可以在吃穿上互通有无,交换各种资讯,可以在烂工作、烂社工、烂监狱的话题上聊得非常投机。往往一个人起了头,另一个人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监狱里头不管煮什么菜——”“都一定会浇肉汁!”)。这还意味着他们原本可能只是处于戒断反应的初期,想在拖车营里走几圈来缓解发抖的症状,却没想到其他瘾君子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有些房东不太把筛选房客当回事,就像高利贷公司给负债或信用很差的家庭提供无抵押的高利息贷款一样;就像次贷公司会贷款给根本还不起的人一样;就像主打“先租后买”的租售运营商RentA-Center公司会不查信用就让你把海信(Hisense)空调或克劳斯纳(Klaussner)牌的拉撒路(Lazarus)系列高档躺椅带回家一样。无论是什么市场,底层都自会有一套商业模式存在。11

“有问题吗?”凯伦扫视了教室一遍。

“我应该给房客长租还是短租?”

“重点是要有合约,好吗?不管什么条件都一定要写成白纸黑字。威斯康星州有六七成的租约都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有个戴着迷彩帽的男人举手,问了跟驱逐有关的问题:“我们真的要给他们三个月的缓冲期,或是其他什么鬼东西吗?”

“不,假如不付房租就没有什么宽限期。”

“迟缴房租的罚款有上限吗?”全场发出了尴尬的笑声,凯伦不屑地皱起了眉头,懒得回答。

“我们可以不通知房客就进到房子的公共区域,走廊,或开放的地下室吗?”

凯伦为了做效果而刻意顿了一拍,先对提出问题的女性笑了笑。这位五十来岁的黑人女士坐在前排,抄了一整天的笔记。

“所以答案是什么?”凯伦反问全场。

“可以。”几名房东异口同声地说。

凯伦点点头,视线转回发问女士的身上。“来,跟我念一遍:这是我的房子。”

“这是我的房子。”女学员很听话。

“这是我的房子。”凯伦放大音量,举起双手,示意全班也念一遍。

“这是我的房子。”现场的房东齐声说。

“这是我的房子!”凯伦用手指着地板低吼。

房间里的声音一致变响了,像一支骄傲而充满力量的合唱团。“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

在收到驱逐通知单后,泰迪考虑了几天,最后决定要回田纳西老家。泰迪家里有好几个姐妹,他打电话给其中一位,然后对方说会叫老公开厢型货车来接他,为此泰迪寄了张500美元的汇票过去。“我不想像个穷光蛋一样去投靠家人。”他这么跟司科特说。而这也等于告诉司科特一件事情:他没钱了。

司科特知道得为自己打算。于是他打电话给在匿名戒毒者互诫协会认识的朋友皮托(Pito),问他有没有什么工作可做,皮托介绍他认识了米拉(Mira),来自波多黎各的米拉是名女同性恋,酷酷的,脾气不太好。她让司科特去打扫那些被没收的抵押房屋。米拉付给司科特和其他员工的工钱,金额不一。对此司科特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工作时,司科特把金属送给回收破铜烂铁的人,卖掉值钱的东西,剩余物品则拖去丢掉。

被查封的屋里会留下千奇百怪的东西,让司科特在惊讶之余也长了不少见识:沙发、电脑、不锈钢炉具、标签都还在的童装、三轮车、一箱箱的节日装饰品、冷冻猪排、青豆罐头、床单还在的床垫、档案柜、裱框的海报、祷告文、金玉良言、窗帘、衣架上的女上衣、锄草机、照片。有些矮房子十分简陋,窗户破了没修,天花板有一层油垢;有时也会遇到豪宅,地毯厚实,浴室豪华,后院还有露台。司科特觉得好像整座城市都被丢弃了。

“有时候你走进一间房子,感觉那些房客除了随身衣物外,什么都没拿就拍拍屁股走了,”说这话的司科特正在和泰迪喝啤酒,这也是他们的早餐,距离两人收到驱逐通知单大概过了一周,“这其中别有深意,我还没有参透。”

“我也好想工作喔,”泰迪说,“我也想去外面工作,但我这种身子骨谁会录用我。”

司科特对自己的工作并不在意,但对打扫的废墟很有兴趣。“那些人到底是怎么了呢?这实在是……”他的话说到一半,悬在半空中。

“司科特,”泰迪边说边将身体慢慢转向他,“我们就像家人一样。我真的不想丢下你,但我要回家了。”

“可我不怎么喜欢你呢。”司科特讥笑道。

“我知道那是谎话。你也希望有我在。但我不回去不行,你懂的。”

周六早晨,天刚破晓,一辆白色的厢型车就停在了拖车前面。司科特帮忙把一袋衣服跟钓鱼工具放进车后备箱,再扶老朋友坐进车里。泰迪直直举着胳膊,像木偶一样无声地说着再见,厢型车则慢慢驶离,朝着橘色——哈雷摩托车最经典的颜色——的天空开去。

同一天傍晚,就在司科特跟着米拉手下人员外出时,他的拖车被盗了。泰迪走了,拖车营里的人都知道司科特也撑不了太久。小偷一开始还比较客气,拿走了像衬衫、电影光碟、夹克、背包这些小东西,后来连桌子、沙发、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画像等大家伙也能搬就搬。

拉瑞恩的姐夫莱恩(Lane)从他雏菊黄色的拖车那儿看到了这一幕。莱恩这人瘦瘦的,头发深色,戴金链子。“这些秃鹰,”他边说边摇头,“你晚上睡觉要是没把嘴巴闭紧,这些人连你的金牙都会偷。”

当晚司科特一回到家,便发现事情不对劲,立刻冲去看他房间里的塑料箱还在不在——他担心的是盒子里装着的照片、文凭和回忆,这些东西是他曾经是另外一个人的铁证。小偷搬走了床,但箱子还在那儿,感觉像是他们留下来的礼物。稍微松口气的司科特这才慢慢把各个房间巡了一遍,察看有哪些东西不见了,或是哪些东西连小偷都懒得偷。书跟拍立得没人动,但他们拿走了空啤酒罐,估计是要去回收换钱。司科特把玩着剩余的物件,就像他在工作时会做的事情一样。他研究这些东西,仿佛手中握的是出土文物或远古化石。

他想起当天晚上他最后清理的那栋屋子,从外头看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走进屋里,他发现有一根跳脱衣舞用的钢管,立在自制的舞台上,舞台旁边还围了一圈沙发。限制级的黄色书刊四散。楼上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也都是色情刊物。司科特开了门进到第三间房,他看到的是张单人床、玩具,还有做到一半的作业。大部分遭弃置的住家都没留给他太多线索,他无法臆断谁曾在这里生活过。但在收拾的过程中,他会自己脑补、想象这里曾有过餐桌上的笑声,睡眼惺忪的早晨,在浴室镜子前刮胡子的男主人。最后这间屋子正无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想到那第三间卧房,司科特坐在空荡的地板上,在被洗劫一空的拖车里流下了眼泪。


[1]Vicodin,麻醉类的止痛药,容易成瘾。

[2]Clove cigarette,将丁香油混入烟叶制成的香烟,毒性比一般香烟更大。

[3]Black-tar heroin,由吗啡加工而成,而吗啡是从特定几种罂粟中萃取得到的天然鸦片剂。海洛因是美国为患最广、成瘾率最高的毒品,而其常见的“市售”的形式有粉状跟此处提及的深色焦油状。“使用方式”有吸食或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