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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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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浦每年吸引的游客比希腊一国还要多,旅游饭店床位超过整个葡萄牙的总和。这里人均炸鱼薯条的消费量居全球之最(一天光土豆就要吃掉40英亩的产量)。全欧洲过山车的密集度之冠也非它莫属。欧陆第二大最受欢迎的旅游景点,占地42英亩的欢乐海滩就坐落于此。每年有650万游客到此一游,人数仅次于去梵蒂冈的观光客。每周五、周六晚上这里的厕所数量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多——有的地方把厕所称作“门口”。

不论你对布莱克浦有什么看法,它的旅游业总是一派繁荣景象——就算不是非常好也相当成功。在过去的20年里,选择传统的海边度假方式的英国人数量下降了1/5,而布莱克浦的游客数量反而增长了37%,还把旅游业打造成了每年产值2.5亿英镑的产业——这样的成就不容小视啊。想想英国糟糕的天气吧,还有布莱克浦这地方又丑又脏、交通不便,大海就像开放式厕所,旅游景点几乎全是廉价而又土里土气的东西,让人害怕。

我刚参观完“光明博览会”,这场著名的(在英国很出名)露天灯光展览是布莱克浦每年秋季主办的节目,目的是为了将旅游季节延长。我常常读到也听到相关消息,也很想亲眼目睹一下。于是,在一条背街上一家简朴的旅舍安顿好以后,我便满怀期待地来到海边现场。一看之下,我想说的就是布莱克浦的灯光展其实没什么,并不精彩绝伦。当然了,想要看的东西有天终于看到,确实会有失望的可能。不过,用失望来形容这“灯光展”似乎还不够。我原以为会有激光灯扫向空中,频闪灯在云朵上投下花纹图案,以及其他令人惊叹的灯光特效。正好相反,现场只有一辆辆老式电车扮成火箭船或者圣诞饼干的模样轰隆而行,然后是路灯上挂着毫不起眼的圣诞装饰绵延几英里。对于没有见识过电力的人来说,其场面绝对震撼,不过也许并不见得吧。整个灯光展俗不可耐,而且规模如此庞大,让人觉得别扭,正如布莱克浦这个地方一样。

和“光明博览会”一样无聊得让人惊讶的就是来观景的人群了。海边的车一辆接着一辆,每辆缓慢驶过的车里都有稚气未脱的脸蛋贴在车窗上;宽敞的步行街上全是快活徜徉的人流,间或有小贩售卖发光项链和手镯以及其他一些短命的小玩意儿,生意竟然好得不得了。我在哪里曾经读到过:到布莱克浦旅游的人有半数左右至少来看过十次灯光展。鬼知道这些人看中了这里的什么。我沿着步行街走了一英里左右,完全无法理解其魅力所在——想必你也已经发觉了,我本来就是热爱恶俗景点的人。也许我只是长途跋涉从波斯马多格赶来太疲倦了吧,可我就是无法燃起对灯展的热情。我漫步穿过灯火通明的购物中心,又打探了一下“宾果游戏房”,可是这种人人为之兴奋的节日气氛怎么也打动不了我。最终,我筋疲力尽,感觉流落在异国他乡,便找了家街边海鲜餐馆吃了份黑斑鳕鱼、一点薯条和碗豆。我找服务生要鞑靼酱[1]的时候,别人又当我是伦敦来的娘娘腔。最后,我早早地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想再睹一下布莱克浦的别样风采。这里的白天让我更加喜欢,步行大街上摆起一个个精致的洋葱顶铸铁小屋子,兜售牛轧糖、硬糖和其他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昨天晚上黑乎乎的,我竟然没注意到。此刻的海滩广阔,空无一人,竟然让人觉得十分欢喜。布莱克浦的海滩长七英里,最令人好奇的是实际上这个海滩是不存在的。这不是我瞎编,20世纪80年代,欧共体颁布了各项有关海上排污标准的法令,结果几乎所有的英国海边小镇全都离最低标准相差十万八千里。绝大部分像布莱克浦一样的海边度假胜地,连测粪仪或者是别的什么测量仪,都被撑爆了。这个大问题呈报给了当时的撒切尔内阁。可是政府不愿意拨款来改善英国的海滩,因为富人们都去穆斯提克[2]和巴巴多斯这样完美的海滩度假。于是政府出台了一项政策,明确认定布莱顿、布莱克浦、斯卡伯罗以及其他几个著名的英国海滨城市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海滩。这事确实怪异,我完全无法理解,可我发誓这绝对是真的。鬼知道当时的政策是如何定义这里的万顷黄沙的,难道叫“中级排污缓冲带”?不过话说回来,污染问题却在没有花财政部一分钱也没有实际解决措施的情况下“自行消失”了。这种结果在现政府看来当然是相当重要的一点,而且是唯一重要的一点。

好了,政治讽刺到此为止!我们离开这里赶去莫勒坎贝看看吧,那也是兰开夏郡海岸边的一处度假胜地。接下来我就乘上一串咣啷作响的斯普林特火车到了那里,因为我想找个地方与布莱克浦形成鲜明对比,也可能更多是出于我对莫勒坎贝的喜爱吧,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喜欢。

放眼望去,很难相信不算太久以前莫勒坎贝还和布莱克浦不相伯仲。实际上,自1880年以来的很长时间里,莫勒坎贝一直是北英格兰首屈一指的海边度假胜地。它率先举办了海边“光明灯展”,开创了英国的先河。这里还诞生了“宾果”游戏、字母硬糖(状如度假地名字的棒棒糖,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还有传统的海边“螺旋滑道”。在著名的“韦克斯周”[3]假期中,整个北部工业城镇一同放假(他们把莫勒坎贝称作“海边的布拉德福德”),成千上万名游客一下子挤满了所有的家庭旅舍和酒店。其巅峰时期曾有两座主线火车站、八座音乐厅、八家电影院、一座水族馆、一座游乐场、一座动物园、一座旋转塔、一座游船花园、一座避暑山庄、一座御冬花园,还有英国当时规模最大的游泳池和两座码头。其中一座中央码头曾是英国最为漂亮精致的码头之一,亭台楼阁,穹顶建筑,美不胜收——就像是浮在莫勒坎贝海湾上的阿拉伯宫殿。

镇上曾有过上千家家庭旅馆为大批游客提供膳宿,但同时也拥有档次更高的酒店满足那些奢侈的客人。“老维克”剧团和“萨德勒维尔斯”歌剧团常常整个季节驻扎在此。爱德华·埃尔加[4]曾在御冬花园里指挥演奏,奈丽·梅尔巴[5]放声高歌。许多酒店都曾聚集于此,堪与欧洲任何一家饭店媲美。“辉煌”和“百老汇”这两家在20世纪初期为富豪主顾提供的洗浴水疗就有十多种,包括针疗、盐水、泡沫、普朗比和威士忌灌洗。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一直在读一本书《失落的度假胜地:莫勒坎贝兴衰史》,作者是当地牧师罗杰·K.宾汉姆。此书不仅文字绝妙(整本书就很特别,可想而知,英国的地方志其实多么精彩啊),还附有莫勒坎贝黄金时期的各种图片。那时的小镇和我从火车上下来所看见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当时下火车的只有三个人,包括我在内。之后我便漫步在阳光明媚的海洋大道上。那曾经的风华绝代如今已随风而逝,令人扼腕啊。

很难说莫勒坎贝的衰落始于何时,20世纪50年代它还颇受欢迎,1956年这里还有1300家酒店和旅馆,是如今的10倍——可是小镇由盛转衰早就已经开始了。闻名遐迩的中央码头被20世纪30年代的一场大火毁得面目全非,慢慢变作令人难堪的废墟一片。到了1990年市镇当局将其从地图上抹去——假装那一堆延伸到海里占据海滨明显位置的东西并不存在。西区码头同样在1974年冬天被暴风雪扫荡一空,曾经金碧辉煌的阿兰布拉音乐厅于1970年毁于大火,皇家剧院也被拆除干净让位于两年后建成的购物中心。

自20世纪70年代初以来,莫勒坎贝的衰落加剧。当地的地标性建筑物一个接一个地消失——1978年受人喜爱的游泳池没了,1982年御冬花园也不见了,1989年奢侈华丽的“辉煌”饭店也关门了——同时,游客们抛弃了莫勒坎贝,转投布莱克浦和西班牙海滩。据宾汉姆的那本书介绍,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在伦敦只能买下一幢连体别墅的钱就可以在这里买下比如五层楼的格罗夫纳酒店那样曾经辉煌一时的海景大饭店。

如今,莫勒坎贝破落的海滨几乎全是少有顾客光顾的宾果游戏厅、游乐场、“一镑店”,还有折扣服装店——里面卖的衣服又便宜又难看,挂在架子上放在外面都不怕有人会偷。许多商店都空空如也,其余的大部分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这小镇又一次变成了“海边的布拉德福德”,真是讽刺中的讽刺啊!莫勒坎贝衰落到如此境地,去年夏天海边居然找不到出租躺椅的店家。海滨度假胜地竟然无人愿做出租躺椅的生意,可见有多么萧条啊!

不过,这里也并非一无是处。海滨步行街就十分美丽,维护得也很好,那一望无际的海湾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湾之一(方圆174平方英里,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绵延至大湖区青翠碧蓝的群山中,全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景。

如今,莫勒坎贝的鼎盛时期所残留的唯一“遗迹”就是建于1933年的米德兰饭店了。这幢体形庞大的装饰派艺术大楼外观明亮、活泼,以耀眼的白色为基调,宏伟的流线型正立面正对着海滨。1933年正是混凝土建筑大行其道之时,不过当地的建筑公司不懂得如何用混凝土造房子,于是就用阿克灵顿砖加上石膏抹灰,让这房子看上去像是混凝土结构。这一点在我看来十分有趣。如今,饭店的四角有些轻微风化,到处都有斑斑锈迹。原有的内部装饰经过多次粗枝大叶的重新装修大多都散失了,曾经为门廊及公共厅堂增色不少的几尊埃里克·吉尔[6]雕像作品就这么不见了。不过,整座饭店仍然有着磨灭不去的20世纪30年代风韵。

我猜不出如今米德兰饭店的生意从哪里来。我进来喝咖啡的时候晒着太阳俯瞰大海,室内空空的,似乎没有任何其他客人。现在的莫勒坎贝让人感觉到可爱的一处就是不论你去哪里,人们对于你的光临总是满怀感激。我享受到了绝佳的服务和美景,这是在布莱克浦完全无法体会到的。离开的时候我发现空荡荡的餐厅里有一尊巨大的白色石膏美人鱼雕像,是吉尔的作品。我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这具价值不菲的雕塑上美人鱼的尾巴居然是用大量透明胶带粘上去的,用它来作为这座小镇的标志倒也恰如其分。

我在一家朴素的海景旅舍要了一间房,店主的热情真的让人受宠若惊,似乎他们忘记了楼上那些空房间都还没人住呢。整个下午我揣着罗杰·宾汉姆的书四处闲逛观景,想要在脑海里还原这小镇的黄金时期。偶尔走进几家茶楼歇脚,那殷勤备至的服务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悲。

这天阳光温和,游人也不算少,大多数是老年人,徜徉在海滨步行街上,可几乎没看到任何人花钱。没什么别的好做,我便沿着海滨一直走,差点就走到附近的卡恩弗斯村了。然后,我掉头沿着沙滩往回走,正值退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莫勒坎贝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并非是它的衰落而是它居然繁荣鼎盛过。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竟然成为度假胜地:这里的海滩到处都是黏糊糊的稀泥,由于潮水变幻莫测,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湾经常长时间无水可看。退潮的时候,你都可以步行六英里穿过海湾走到坎布里亚去,不过人们说如果没有向导或者沙地向导,这样做很危险,因为向导们熟知周围的环境。我曾经听某个向导讲过可怕的故事:游览车和马匹想在退潮时穿越海湾却被危险的流沙吞没,再也没有回来。现在还有人走得太远结果被涨起的潮水切断道路围困住——这是我能想象得出的最令人不快的消磨下午时光的办法了。

我现在已经在沙滩上走出几百码远,感觉有些害怕。我仔细观察小虫翻出的泥沙,还有退潮时海水留下的波浪形痕迹,一边留意着“流沙”——其实根本不是沙,而是沙泥,如果你不小心踩进去,它真的会把你吸进去。莫勒坎贝的潮水不是冲过来退回去的,而是如你所想,悄悄从各个角度爬过来。这样更加危险,因为,如果你是那种容易陷入沉思的人,你会很容易发现自己突然被困在漫漫海湾中间一大片不断缩小的沙地上,于是我特别小心不要走太远。

这里还是相当不错——肯定比布莱克浦要好得多。在海底上漫步的感觉真是又古怪又好玩,随时想到自己是在海底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特别喜欢的是“天地一沙鸥”的孤独。如果你来自一个地广人稀的大国,在英国最不适应的事就是出门很难享受自在的孤独。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安全地站着撒泡尿,因为随处都有观鸟者的望远镜或者某个婆婆妈妈的散步者在附近兜来兜去。因此,这一刻在沙滩上的片刻孤独简直是奢侈享受。

从远离岸边几百码的地方望去,莫勒坎贝在午后斜阳下非常迷人。我离开沙地,爬上长满苔藓的水泥台阶回到步行街上再看小镇,仍然十分美丽,除了宾果游戏房和新奇商品店以外。海洋大道东线一排旅馆看上去整洁干净,充满甜蜜的希望。我为那些曾满怀期待投资开旅馆的人们感到难过,因为如今他们发现自己被套牢在一个濒死的度假胜地上。衰败始于20世纪50年代,70年代便加剧失控,对于这些可怜人来说完全不可理解,这种情况令人一头雾水,特别是和南面区区二十英里以外、繁荣日盛一日的布莱克浦相比。

莫勒坎贝十分愚蠢却又自然而然地想与布莱克浦一争高下,耗巨资修建了一座海豚馆和一座新的室外游泳池,最近还传出一个乱七八糟的计划——修建一座电视红角“布劳比先生(Mr.Blobby)”的主题乐园。其实,莫勒坎贝的魅力所在,也是它的希望所在,就是保持自我,别跟着布莱克浦亦步亦趋。安静、友善、礼貌就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还有,这里的酒吧和咖啡馆有很多空位置,你不会被大摇大摆的年轻人撞下人行道,也不会踩到薯片空袋子和油腻腻的呕吐物一下子滑出很远。

我想,总有一天英国人会重新发现海边的宁静幽远之美,会品味在整洁的海边随意散步、斜倚栏杆,陶醉于景色以及在咖啡馆里看书小憩,还有漫步闲逛的简单之乐。那时候,也许莫勒坎贝又会兴盛起来。如果英国政府在这方面制定政策,采取措施复兴莫勒坎贝这样的地方该多好啊!比如照原样修复码头,重建御冬花园,修缮海边建筑,或者将某政府部门搬到这里,给它一些终年不断的生气,等等。

有了一点启动项目再加上完备的长期发展计划,我相信能吸引愿意开书店、小餐馆、古董店、画廊,甚至西班牙式“塔帕”[7]餐的人吧,还会有古怪的精品酒店的人来做生意。有什么不可能呢?莫勒坎贝可以成为与索萨利托[8]或圣埃弗斯相媲美的英伦北方度假胜地。游客们周末会蜂拥而至,在全新的、精致的海景餐厅里用餐,俯瞰海湾,或者去御冬花园看出戏,听场音乐会。喜欢远足的雅痞们会在这里待上一晚,消除在旁边大湖区游览的疲惫。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只不过当然永远不会实现罢了。

[1] 又译为塔塔酱,拌有洋葱片、橄榄、酸菜和刺山果花蕾的蛋黄酱,吃鱼时的酱料。

[2] Mustique,加勒比海边缘,西印度群岛中的一座私人小岛。

[3] 流行于苏格兰及英格兰部分地区的夏季节日,如今在兰开夏郡仍然盛行。

[4] 爱德华·埃尔加(1857—1934),英国浪漫主义作曲家。

[5] 奈丽·梅尔巴(1861—1931),澳大利亚传奇歌剧女高音。

[6] 埃里克·吉尔(Eric Gill, 1882—1940),英国雕塑家、石雕艺术家、版画复制家及打字机设计师。

[7] tapas,西班牙语,意为:餐前小吃。

[8] Sausalito,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著名的游船度假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