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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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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格拉斯哥又待了一天,并不是我想这么做,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没有火车开到卡莱尔[1]以南让我回家。塞特尔[2]-卡莱尔的火车营运在冬季暂停,因为据说无此需求。英国铁路公司从来就没想过,无此需求的原因就在于火车停驶。于是,我在格拉斯哥冬日的街道上漫步了许久。我走得很远,去瞻仰了那些博物馆、植物园和尼克洛波利斯公墓,可是我真心向往的还是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终于踏上了八点十分从格拉斯哥中央火车站开往卡莱尔及其他地方的火车,兴奋得有点发疯。在卡莱尔车站快餐厅里喝了杯咖啡提神,便赶上十一点四十分开往塞特尔的火车。

塞特尔至卡莱尔线恐怕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偏僻线路了,英国铁路公司多年来一直想关闭这段运营,理由是入不敷出。“任何事物凡入不敷出就应该关闭”这种荒谬的主意大概是撒切尔夫人执政所留传下来最顽固的影响吧,就连许多自由主义者也将其奉为圭臬。可是,哪怕你只花一毫微秒的时间想一想,大部分有价值的事物一开始确实是入不敷出的,这是清楚无误的事实。如果遵循那种荒谬的逻辑,哪怕只是一点点,你就得把交通灯、学校、下水道、国家公园、博物馆、大学、老年人等许多东西关闭消灭掉。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像铁路那样有用的东西——一般来说也比老年人要讨人喜欢得多,也肯定没有抱怨连天、喋喋不休的倾向——一定要有经济价值才能保住生存空间呢?这种想法必须得立即抛弃才对。

话虽这么说,无可否认的是塞特尔-卡莱尔线一直是愚蠢到登峰造极的典范。1870年米德兰铁路公司总经理詹姆斯·阿尔波特突发奇想要建造一条贯穿英格兰北部的主线。当时东海岸线和西海岸线已经存在,因此他决定取道中间,即使两头都不着村不着店,一路上啥也没有。整条线路耗资300万英镑,如今听起来不算多,可是折合成现在的币值价值高达48.7万兆英镑,简直是天文数字。无论如何,这一举动足够向所有懂点铁路知识的人证明阿尔波特完全疯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由于这条线路要穿越奔宁山脉中极其荒凉而人迹罕至的地方,阿尔波特手下的工程师们必须使用各种代价高昂的手段策略才能将铁路建成,比如说修了20座高架桥和14座隧道。要知道,这条线路可不是什么怪异的慢速窄轨铁路,上面行驶的可是19世纪的“子弹列车”,能够载着乘客们疾速驰骋在约克郡山区之中——这大概是有人为之神往却没什么人真正想去做的事情吧。

因此从一开始这条线路就亏损,可是谁在乎呢?这条神奇的铁路从各方面看都令人叹为观止,还创造了19世纪铁路工程史上的奇迹,而且我也很享受这段长71.75英里、耗时1小时40分钟的旅程。即使你住得离塞特尔很近,也不可能时常找得出理由乘这趟火车。于是我坐在位置上,脸靠近窗户,渴望看到沿线著名的地标——全长2300码的布利莫尔隧道,全国海拔最高的登特火车站,长1/4英里高104英尺、有24道优雅拱柱的壮丽的里波尔海角高架桥。在这些地标与地标之间,我就欣赏沿途风景,它们不仅举世无双、美丽绝伦,而且以特别妖娆的声音诱惑着我。

我想每个人都会发现某个地方风景特别迷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我心目中,约克郡山谷区就是如此。那些山峰无论是轮廓还是体量都令我喜爱得如痴如醉。我曾经在自己村子的小酒吧里说过:要想真正欣赏山谷区的绝美风景,你一定得在像艾奥瓦州那样一马平川的地方度过生命中的头20年(有人当时回答我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很遗憾我生命中的头20年没有在扫帚橱里度过,不然,我会更加懂得欣赏山谷的美)。可是我觉得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我钟情于高岗间瞬息万变的强烈对比,绵延百里的风景中蕴含着质朴之美;谷底田园青葱,生机盎然,时有小溪穿流其间,还有整洁的小村庄和农场点缀。驾车前往山谷区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发现步移景易,这两种催人入眠的美景总是时常交替出现在眼前。

山谷区之中自古便老死不相往来——绝大多数山路在陡峭的险峰之间蜿蜒伸展,漫无尽头,最后居然是死路一条——却有一种自给自足的安逸氛围,让我颇为动心。还记得当我们刚搬进小山谷马尔汉姆谷安居的时候,一天早晨,我家门外的路上有辆车翻车了。只听一声惊人的巨响和金属刮擦的噪声,原来是司机驾车撞上了路边的草坪,再冲上田边的围墙,这样就翻车了。我冲到车前发现是邻家农妇,她整个人被安全带绑着倒悬在驾驶室里,头上有个伤口慢慢流出鲜血,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含混不清地说她要去看牙医,这下子去不了了。我正在旁边跳来跳去,叫个不停,只见两名农夫开着一辆“路虎”越野车过来了,不紧不慢地下了车,似乎他们对于这个场景已经演练多年。他们轻柔地将农妇从车里抬出来,让她坐在路边石头上歇一会儿,然后再把车翻转过来。一个人护送农妇回家喝茶压惊,让他太太帮忙处理伤口,另一个人把锯木屑撒在路面油渍上,指挥一下交通,路面立即通畅,然后对我眨了眨眼,爬进他的“路虎”驾车离去了。整个事件处理过程不到五分钟,既没叫警察又没叫救护车,连医生都没有惊动。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又来了一位农夫开着拖车把小车拖走,于是一切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看,这个世界的确非同寻常吧。

山谷区的人们行事也有另一套规矩。首先,人们会直冲进你家来。有时候他们敲一下门,喊一声:“哈啰!”再把头伸进来看看,可是他们经常略去这一步,长驱直入。有时候你独自在厨房水槽边自言自语,还不时地抬起一条腿自在地放个屁,却转身突然发现餐桌上冒出一沓新邮件。这可是不一般的经历啊!我无法数得清有多少次听到有人进门并且大喊“哈啰!有人在家吗”,而我只穿了一条内裤不得不飞奔进餐具室躲起来,大气都不敢出。接下来的几分钟你可以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走动,阅读冰箱上的留言条,举起信件对着灯光看,然后走到餐具室门外小声地说:“我就拿六个鸡蛋,比尔,好吗?”

当年我向伦敦的朋友及同事宣布将要搬去约克郡农村居住的时候,没料到相当多的人毫不掩饰其惊诧,对我说:“约克郡?什么,跟约克郡的人住在一起?太……有意思了。”或者是同等效果的什么话。

我从来就不理解为什么约克郡的人会落得自私小气、吝啬冷漠的恶名。我一向觉得他们正派高尚、心胸开阔,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缺点,约克郡的人最能够帮你这个忙了。的确,他们不会热情关爱得让你透不过气来,如果你来自一个喜爱社交的热闹地方,比如说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你确实得花点工夫适应这里。我来自美国中西部,在那里如果有新人搬进村庄或小镇,每个人都会到你家来欢迎你,似乎这一天是全社区历史上最开心的一天,每个人都会送给你一块馅饼。你会收到苹果派、樱桃派还有巧克力奶油派。中西部有人每半年搬一次家就是为了免费馅饼。

而在约克郡这种事是绝不可能的。不过,渐渐地,一点一点地,你会在这里的人们心目中占据一小块角落。他们开始接纳你,开车从你家门前经过时会朝你挥手致意,我称其为“马尔汉姆谷式挥手”。这一天就会成为任何新人生命中令人激动的日子。要想学会“马尔汉姆谷式挥手”,先想象你正紧握方向盘,然后将右手食指慢慢伸展开来,有点像不由自主的小小痉挛,就是这样了。虽然看上去不起眼,可是却胜过千言万语,相信我,我会十分怀念的。

这一路上我沉浸在遐想中出神,突然间发现火车正驶入塞特尔车站,我太太在站台上向我挥手。就这么着,我的旅程结束了。我有点迷糊,赶快跳下火车,就像半夜里被紧急情况惊醒一样。感觉似乎这完全不像是终点嘛,也太急促、太突然了。

我们开车“越顶”回家,当地俗话就是这么说的。一路上六英里,景致美得让人难以形容。先是向上爬,驶入环绕科克比谷如《呼啸山庄》[3]般荒芜凛冽的荒原,视野可以延伸到很远,接着往下开进宛若世外桃源般宁静而庄严的马尔汉姆谷,我在这里安家有七年了。下山驶到半路,我让我太太在田地大门旁停车,全世界我最钟爱的景致就是这里,我下车去看看风景。这里能俯瞰整个马尔汉姆山谷的全景:青翠的田园温暖地隐匿在雄伟的山丘之下,笔直的干砌石墙不可思议地爬上了一个陡峭的斜坡。三座簇拥着的小村庄,精致小巧的学校校舍只有两间教室,还有老教堂(建于1590年,比哥伦布到达美洲还早两年。我每次都这样向美国游客解释,没有人不惊叹的)和我们村酒吧的屋顶。整片村子中心被浓荫掩映的就是我家那美丽的老式石屋,它的历史比我的家乡美国还要长。

凝望着这片宁静美丽的山谷,我差点就要落泪,而这只不过是英国这片魅力无穷的小小岛国中非常微小的一部分。就在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明白我喜欢英国的什么了——其实,就是它的全部,它的一点一滴,不论好坏。那些老教堂、乡间小巷、英国人的口头禅“不得牢骚”以及“非常抱歉,但是”;我的胳膊不小心撞了人,别人还向我道歉;玻璃瓶装的牛奶、吐司上放的豆子、六月间堆干草、海边码头、英国地形测量局地图、茶和烤面饼、夏日暴雨和冬日烟雾弥漫的黄昏——每一点,每一滴。

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疯狂到了极致,当然也可爱到了极点。毕竟有哪个国家能够想得出“图钉贝克(Tooting Bec)”以及“费力渥勒普(Farleigh Wallop)”这样的地名,能发明出板球这种运动呢?还有哪个国家拥有宪法形式上的政府体系却没有成文的宪法,还把私立学校称作“公学”呢?有哪个国家会要求法官头上顶着“小拖把”,怪里怪气的,还让上议院议长坐在叫作“羊毛袋(Woolsack)”的东西上呢?还有哪个国家的战争英烈临死前的遗愿就是得到名叫“哈代(Hardy)”的家伙的一吻(“请求你,哈代,吻我的唇吧,请用你的舌尖”)[4]而整个国家都引以为豪呢?有哪个国家还能为我们贡献威廉·莎士比亚、猪肉派、克里斯托弗·雷恩、温莎大公园、索尔斯伯里大教堂、双层巴士还有巧克力消化饼呢?还有哪里能看到我眼前的这片风景呢?当然只有这里。

所有这一切都在瞬间涌入我的脑海。我从前曾经说过,现在要再说一遍:我喜欢这里,这种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然后我转身返回车里,确切无疑地知道我还会回来的。

[1] Carlisle,英格兰西北部城市,坎布里亚郡首府。

[2] Settle,英格兰北约克郡一小镇。

[3] 英国19世纪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代表作,以苏格兰荒原为背景。

[4] 疑为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1888—1935),即“阿拉伯的劳伦斯”,英国战争英雄,为20世纪初阿拉伯人民反抗土耳其的独立运动做出卓著贡献。他与哈代及萧伯纳等著名作家是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