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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已废,精神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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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其他的国际记者,我们这些来自加沙的新闻工作者不只播报新闻,”新闻记者穆罕默德·奥默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时会传来一些最新消息,表示以色列又展开新的屠杀行动。每天都有另一户人家遭到炮击,而屋内遁入梦乡的孩子就这样丧生。

连看足球也不那么安全。以色列所发射的精准导弹,夺走了几名正在看世界杯足球赛的少年的性命,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谁输谁赢了。

虽然没有足够的凭据,但以色列确实将我们视为“人肉盾牌”。到处都找不到他们的把柄,我们被以色列当成攻击目标,他们却成了受害者。

这种生活看似超乎现实,实际经历起来却是场噩梦。每个被他们屠杀的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感觉,以及记忆。他们的存亡都会影响到许多父母、孩子及配偶。但是在这里大家没有办法哀悼,因为人们都得在这个越来越窄的牢笼当中,不断死里逃生。假如要让大家更清楚加沙实际的伤亡规模,那么就把死亡人数等比例放大:在三周内,有12万名以色列居民或300万名美国人遭到谋杀。我们是遭到管控的一群人,从能吃什么、能去哪里,到能过怎么样的生活,甚至能跟谁接触联系,都遭到严格的限制。我们的选择甚少。

加沙是我的家,我跟其他人一同受苦受难。

身为新闻记者,最让我感到震惊的莫过于一位正在替孩子哺乳的母亲,被以色列导弹炸死的场景,毕竟我的妻子每天都会替我们四个月大的儿子喂奶。那位母亲当场死亡,孩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我亲眼目睹并经历这样的场面,也绝望地把这件事发布在Twitter上,人们看到后不断转发。身为住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新闻记者,还同时身为一个父亲,我感到极端愤怒。为了挖掘更多报道,我每天在有如汪洋大海一般的尸体血泊中移动,而这些散落的尸体多属于我所熟识的人:邻居、朋友或是小区居民。我们不像其他国际记者,来自加沙的新闻工作者不只播报新闻,我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国际新闻记者到这里亲眼目睹加沙的大屠杀时,我们只能希望他们能谦逊悲悯;这些围绕在他们身旁的遗体,上一秒钟还是活生生的成人、孩童和婴儿;他们还在跟这种恶劣的环境斗争,努力活下去,下一秒却一命呜呼。只要有新闻报道在媒体上出现,加沙的人民都会祈求,希望这些报道能够公正无私地把事实传递给外面的世界。

唉!但是一切总是事与愿违。即便记者想要中立地报道实情,雇用他们的上级机关还是会要求他们把报道背景、细节和事件全部抹去。那些勇于发声、勇于把事实公布于世的记者,常常隔天就发现自己被调职,甚至遭到开除。因此,社交媒体上来自人民或公民记者的报道,就填补了这段现实与大众认知之间的差距,这些人也替加沙的相关报道带来新气象。

从纽约、伦敦、巴黎、柏林、悉尼、德里,还有内罗毕,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读者和听众,你们应该开始质疑自己接触到的信息了,不要全盘接收媒体塞给你们的信息。把新闻报道放到一边,开始质疑,交叉比对所有资料。Twitter 140个字的限制只是改变的开始,但不全然是真正的事实。

我用最快的速度草草写下笔记,搜集各方访谈,再跟官方资料相互核对,冲到计算机前面,趁断电之前赶快把我脑中的灵感浓缩成文字。我的压力总是来自“来不来得及在断电之前,把这则故事上传呢?”状况好的话,电源大概也只够我用两个多小时。战争最后的九天,我都活在黑暗之中。而且,生命有限!如果运气好,我会尽可能在报道新闻之前,把握一两个钟头小睡一下。这场战争不只残害我们的肉身,对精神还有情绪来说也是一场折磨。他们精心策划出这样的攻击模式,让原本已经边缘化的族群,经历这种非人的生活。

加沙当地的记者跟国际新闻记者有诸多不同。在加沙当地播报的新闻不需要加入背景介绍,放上大屠杀及人民绝望的照片就已足够。毕竟我们亲历其境,历史背景大家早已相当熟悉。国际媒体需要解释的面向更多,也需要在报道中加入历史介绍,如何精准、如实地把新闻呈现出来也非常重要。如果我看到一所由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1]设立、作为难民营的学校被炮弹击中,我会访问被这一幕撼动的人,他们对于那些美国供应的武器作何感想——诸如F-16、无人机、阿帕契直升机、以色列坦克、巡航导弹、海军军舰,还有迫击炮。没错,这些武器的来源都需要公之于世。美国的新闻媒体都会表示,伊朗提供武器给加沙政府,但是他们从来不会提及以色列的武器来自何方。其实以色列声称伊朗供应给我们的那些武器,至今加沙人民仍在痴痴地等。加沙军队所拥有的,只不过是小型武器跟自制火箭弹而已。反观以色列,他们拥有的武器全都是先进发达的美式装备。

2011年,我在开罗和西奈半岛制作有关“阿拉伯之春”[2]的新闻。但是加沙对我来说不一样,这是我的故乡、出生地,还有家人、亲友、同事所在的国家。从加沙北边的贾巴利亚到遥远南边的拉法市,有我的祖母,还有我的叔叔以及堂表兄弟姐妹。

许多地区都跟我的人生有着程度不同的关联,在拉法市,从私交甚笃的挚友、工作上的伙伴,到偶然结识的朋友。除了提问访谈之外,我尽量少说,试着多加聆听,希望能撰写出严肃认真的报道。在以色列2014年残暴攻击的倒数一个月中,我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对一个怀有同理心的人类而言,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理性实在难上加难。

讽刺的是,以色列对近东救济和工程处的阿布侯赛因学校的残暴行径,反而让我下定决心要表现得更为专业,因为事实就是最有力的铁证。而纪实影像也要散播到世界各地,让所有人读到、看到这些报道,进一步起身反抗、改善这个不利于我们的现实。

书写关于这所学校的报道时,我必须忍住自己童年的回忆——流亡到拉法市之前,在祖母家隔壁的学校度过一年级的回忆。当我看见学校残骸里四散的尸体时,我的脑中还是不禁闪过我人生中第一位老师亚西尔的影像。现在我已届而立之年,但是从前在这个遭到以色列炮弹轰炸之地玩耍时,我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在伊斯兰大学,我同样感受到青少年时期的那股兴奋。我遁身于校园,逃离拉法市难民营的灰烬所带给我的悲伤回忆,来到比较美好的加沙市。这一切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在城市里的这座高大建筑物中,我感觉自己从拉法市的牵绊之中解放了出来。

但是这周,当我需要把最新消息传递给CNN,告诉他们我挚爱的母校被以色列炸毁的消息时,我整个人几乎无法呼吸。我在这所大学受教育:为了回加沙,在以色列的检查站等待好几个小时之后,赶回学校教室考语言学。被轰炸的事实对我来讲实在难以接受,看着CNN邀请以色列官员出面解释为什么要轰炸一所莘莘学子受教育的大学时,我发现这整个世界有多么伪善、多么不公不义,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我当然也能选择视而不见,让自己维持理智;纵然事实相当疯狂,但是看见废墟一般的家园,还有那些渔民、农夫、医生和老师脸上绝望的神情,我愿意贡献心力、挖掘真相。没有一件事该被忽略遗忘,从一位母亲脸上沾染的尘土,到孩童眼中的恐惧,以及邻居试图从瓦砾中重建家园的过程,这些都值得一一记录。尽管有人说我报道有失偏颇,但是加沙是我的家,我会把这些批评当成称赞继续走下去。【一折代购微信:ars754795499】

[1]往后若提及此机构,皆以“近东救济和工程处”简称。

[2]发生于2010年到2011年,阿拉伯世界的一次革命行动。阿拉伯世界各个国家的民众走上街头,试图推翻该国的专制政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