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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吉思汗的荣光里凝望路易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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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今天蒙古四境都在召唤这个13世纪的霸主。正午的阳光下,他坐在历史的阴影里,越过前社会主义国家领袖的雕像,凝望着路易威登,社会转型中的物质欲望。这就是蒙古的今天。

一临近乌兰巴托市区,就会看到红色、蓝色层叠错落的小小屋顶,在草原的辽阔怀抱中,十分可爱。然而接近这些屋顶却要花掉很长时间,道路残破尘土飞扬,车流停滞,寸步难行。在这个游牧的国度里,乌兰巴托是一个年轻而不堪重负的城市。1990年经济自由化以来,人口和车辆都急剧增加、膨胀,现在人数已达蒙古全国的一半,但基本建设并未随之更进。人们住在临时搭建的房屋,拥挤在雨后泥泞的道路,撑开城市的皮肤。

在蒙古,交通规则仍是沿用苏联式的右行,很多车也来自苏俄,方向盘在左边。1990年之后,日本车大量引进。但司机座位未加改装,仍在右边。于是,蒙古的马路上,靠右并行着两种规格的车,司机有时在左,有时在右,乘客也常常弄错上车的方向。对这种错乱,蒙古人安然自处,手一挥,归因于游牧民族的自由天性。可是,长久以来,他们却遵从草原的古老契约:上马一定要从左边。也许城市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年轻了,规则脆弱易变。

像所有(前)社会主义国家的首都一样,乌兰巴托市中心是一个巨大荒凉的广场,中间的纪念碑/雕塑标识着近代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在这里,是戴着尖顶圆帽、跃马挥手的苏赫巴托——1920年,他在列宁的帮助下,组建了蒙古人民革命党。随后苏联红军帮助革命党军队,打败了中国驻军,宣布独立,成为世界上第二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希望蒙古人忘记成吉思汗,忘记他们曾经有过骇人的霸业(昔日俄罗斯也是被征服者之一),帮助他们树立了全新的政治经济体制、共产主义信仰和政治偶像。这座广场就叫作苏赫巴托广场。

广场南边,是两座崭新的玻璃大厦,其中一座写着大大的LOUIS VUITTON(路易威登)。广场的北边,是面南而坐的国家宫,蒙古大呼拉尔(议会,人民代表大会)开会的地方。威严的台阶之上,拱形凹壁中,坐着巨大的成吉思汗雕像。1990年之后,告别了共产主义理想,蒙古人重回历史,建立自己的民族认同。成吉思汗,今天蒙古四境都在召唤这个13世纪的霸主。正午的阳光下,他坐在历史的阴影里,越过前社会主义国家领袖的雕像,凝望着路易威登,社会转型中的物质欲望。这就是蒙古的今天。

穆尼娅(Munya)出生于1964年初的乌兰巴托,最初祖母给她取名为“太阳”,“就是那一类很土的名字。”穆尼娅撇撇嘴。在外出差的父亲回家后,不喜欢这个名字,正好一位90岁的邻居老人前来拜访,按照蒙古习俗,老人送了一座钟作为穆尼娅出生的礼物。父亲想到了一个名字:Munhtsag,意思是“永恒的时间”。为了方便外国人发音,“永恒的时间”平日把自己的名字简称为“Munya”。

像很多蒙古女性一样,穆尼娅有一张圆圆肉感的脸,强壮的高颧骨,细长眼睛,“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可好看了,好多男人喜欢我,不过越老越喜欢。”48岁的她已经发胖,却未见老态,欢快幽默,高兴时在草原上跳起芭蕾舞《天鹅湖》,只是烟抽得很凶。穆尼娅会说非常好的俄文和一般好的英文,“我们蒙古人没办法,别人不愿意学蒙古语,我们只好学外文了。”

生长在共产主义蒙古,穆尼娅是一个城市女孩。父亲是电厂工程师,母亲是药剂师,用穆尼娅的话来说,他们是知识分子,共产主义的信徒,也是开明的父母。他们让穆尼娅和弟弟受最好的教育。“好”的定义是什么?“就是苏联老师比较多的学校。”穆尼娅说。相比于蒙古老师,他们有更好的文化修养,心态也较为开放。穆尼娅从七岁开始学俄文,背诵普希金的诗歌,“我的俄文肯定要比一般的俄国人好。”

穆尼娅出生时,正是中苏关系恶化达到高峰的时候,毛泽东亲自主持发表九篇批评苏共的文章,即“九评赫鲁晓夫”。夹在两个大国中间的蒙古,也被拉入紧张局势。苏联军队大量进驻蒙古,修建机场和军事基地,似乎这里有可能成为战争的前沿。而中国即将发动“文化大革命”,世界上其他地方也丝毫不平静,“柏林墙”已经修好,再过几年,就是被苏联坦克中止的“布拉格之春”。在另一半的世界,学生运动、民权运动也即将爆发。但是在乌兰巴托,在父母的尊重和疼爱下,穆尼娅安全、自由地长大。和很多那个年代的蒙古人一样,她对社会主义时期有很深的感情。记忆中,那时的乌兰巴托“美丽,宁静,到处都是图书馆”。

古代蒙古是什么样的,当时穆尼娅并不清楚。谈论“成吉思汗”危险而丢脸,课本里说,这是一个残忍的封建统治者,而推翻了封建统治,是共产主义的伟大成就。穆尼娅相信这些。苏联帮助蒙古修建学校、图书馆、医院、科研机构,国家负担一切,上学、看病都免费,生活是安稳幸福的,只要认真读书。

中学毕业后,穆尼娅考取了公费留苏的名额,去学习地球化学。父母认为她应该像他们一样,成为一名科学家。她也的确像父母一样,远离政治,固守专业,但是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时代卷入。1987年,她回到蒙古,加入了一个国际地质探测队,“那时候的国际,就是共产主义阵营。”她补充说,这个地质勘测队里,有捷克、波兰、苏联的科学家,他们一起在蒙古的高山上待了三年。1990年,勘测任务结束时,蒙古已经处于巨变之中。

变化开始于1989年12月10日的苏赫巴托广场。当时天空飘着雪,乌兰巴托的冬天最冷时可达零下40度,被称为“世界上最冷的首都”。那天是国际人权日,一个月前柏林墙倒塌。在寒冷的苏赫巴托广场,大约两百人举着“打倒官僚体制”“实行经济改革”“开放言论自由”等标语,在广场上游行。他们多半是面孔斯文、穿着体面的年轻人,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诉求,间或有摇滚乐队伴奏。

大部分抗议者出身高官家庭,在苏联和东欧接受了教育,接受了1980年代苏联躁动、自由的新思潮。他们都懂一门斯拉夫语,有几个会说英文和俄文,能从西方报纸、电台和电视上获取信息。比如当时民主运动的领袖之一,被称为“民主的金喜鹊”的赵日格(Sanjaas?rengiin Zorig)就是如此。赵日格的父亲是一名高官,母亲是一个物理学家——俄罗斯和蒙古的混血儿,外祖父也是一名科学家,死在西伯利亚集中营。

赵日格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在那里,他认识了呼吁终结社会主义统治的学生们。回国之后,赵日格有感于蒙古政治空气的单一,他组织聚会,在大学教书,向师生们传播民主思想。很快,他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组建了一个叫作“新一代”的小组,在他的公寓聚会,也悄悄在乌兰巴托市区贴传单。

因为他的学识、热情和非暴力改革的思想,赵日格备受尊敬。他是12月10日游行的策划者之一,两百人的领袖。政府和安全部门并没有作出任何行动来驱散这个小小的队伍,抗议者自己安全地离开了广场。这并非蒙古政府的惯常所为,1924年蒙古人民革命党掌权之后,苏赫巴托被形容为蒙古的列宁,他的继任者乔巴山则是蒙古的斯大林。在苏联的掌控和影响下,蒙古人民革命党迅速残酷地清洗不同政见者,包括当时的统治阶层——喇嘛。镇压时期失去生命的人数众说不一,比较可靠的数字是25000个。有学者统计说,20世纪初蒙古有大约10万个喇嘛,到20世纪中,只有不到1000个了。大部分被迫还俗,有一部分被杀,而喇嘛庙非拆即毁。

这次意料之外的胜利鼓舞了赵日格和他的同志们。在此之前的聚会是随机和不固定的,在此之后,抗议者成立了蒙古民主同盟,每周末在苏赫巴托广场组织集会。

集会中提出的主张有很多,有人主张民主政治,有人鼓吹全面实行市场经济,也有人希望终止社会主义统治,但是保留社会主义时代对医疗、教育和社会福利的补助。像很多民主运动一样,其中也不乏机会主义者,试图从乱中获利。当时,这些纷繁的主张都埋藏在对政府的一致反对之下。

同时,民主同盟的领导人知道,无法仅靠几个城市知识分子产生一个成功的民主运动,必须把全国的牧民和工人都团结起来。他们尝试寻找乌兰巴托之外的志同道合者,很偶然地,额尔登特铜矿的一些工人和工程师,成为他们坚定的同盟。额尔登特铜矿于1970年代由苏联和蒙古联合开发,工程师和工人中兼有苏联人和蒙古人,但是同样的工作,苏联人却拿到较高的收入。一名蒙古工程师说:“我们每天都感觉自己是次等人、受压迫者,这深深伤害了我们的骄傲和民族感情。”民主同盟找到了和工人的共同点:对苏联的反对情绪,抗议指向苏联和蒙古政府。有了共识之后,两群人结成了互利的联盟。这年12月,额尔登特工人召集了一个会议,誓愿:“不再被掌控在苏联手中,我们希望同工同酬。”

蒙古革命和宗主国苏联有着复杂的关系。苏联曾经遏制了蒙古的民主与人权,现在又成为民主改革者们的启蒙地。而随着抗议的进行,改革者再次发现民族主义的诉求:摆脱苏联的控制,政治自主,找回蒙古人的自尊。这种诉求是实际的,同时也很容易唤起民众的热情。

与此同时,苏联对于蒙古的控制正在松弛,1988年,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已经宣布将逐步撤出在蒙古的驻军。在整个东欧的自由化浪潮中,蒙古政府不敢轻举妄动。

1989年12月17日,在一次两千人的集会之后,蒙古民主联盟向蒙古中央政治局递交了一份改革请愿书。这是蒙古公民第一次如此公开地进行政治建议。请愿书里包含多党选举制、市场经济、基本人权,政府要保障言论、出版、迁徙和宗教自由,“最后,政府应该公布乔巴山时期对公民和喇嘛的罪行。”改革者坚持,所有这些要体现在一部新宪法中。

经过商议和犹豫之后,政治局正面回应了改革者的要求:理论上,政府支持改革的要求。看起来,当时的苏联不会支持镇压行动,蒙古政府也担心,镇压会使得政局不稳,这样中国就有可乘之机——他们无法忘记清朝曾统治过蒙古两百多年。

但是妥协并不能让改革者满意。官员们说,他们同意改革,支持多党制、自由选举、公民权,他们将在五年内引进这些改革。

年轻的改革者不想等待五年,更何况这可能是缓兵之计。他们继续在苏赫巴托广场聚会,吸引公众加入。广场上人越来越多,和维持秩序的士兵之间越来越紧张。冲突一度发生,这时,赵日格坐在朋友的肩膀上,拿起喇叭,呼吁人们平静下来。冲突停止了。这一幕成了蒙古平静民主革命的象征。

1990年1月21日,气温零下30度,民主联盟组织了数千人的游行,最后在苏赫巴托广场集会。仅仅一个多月,改革者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从12月10日的大约两百人,到几千人。游行中不只有乌兰巴托的知识分子,也有来自小镇、乡村不同社会阶层的代表。抗议者也更有自信,政府不会驱散或是攻击他们。对于改变的要求也更尖锐了。

抗议甚至有明星加入,这一次不是摇滚乐队,而是男歌星索罗巴拉姆(Dogmidyn Sosorbaram)在苏赫巴托雕像前,带领人们合唱关于成吉思汗的民歌。这本身就是对于蒙古人民革命党和苏联的挑战,过去,成吉思汗被描绘为一个残忍的侵略者,蒙古人民应以他为耻,现在他带着蒙古的历史回来了。这一天,也是列宁的忌日。

整个1月和2月,年轻的改革者们都在周末集会。政府对于如何面对时局一直无法达成共识,他们指责改革者是酒鬼、腐败自利,这些言论没有带来丝毫伤害,尽管其中一些指控后来变成了事实。2月,改革者甚至组建了两个政党,这在事实上已经违反了蒙古《宪法》第82条关于一党专政的条款。1921年之后蒙古的第一本地下杂志《新镜》,被送到了政府机构。

人们注意了乌兰巴托到处可见的领袖形象。在乌兰巴托机场,列宁的照片在迎接旅客。乌兰巴托宾馆的花园里,列宁雕像注视着人们。最令他们愤怒的,是国家图书馆前面,居然有一座斯大林像。这一象征含义让抗议者无法接受。2月22日,他们到图书馆前面打碎了斯大林像。

然而政府还没有答应任何改变。3月4日即将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似乎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只在广场上示威、公开或私下会见政府成员,已经不够了。抗议需要新的策略。他们想到了绝食。这对于普通蒙古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方式。提议者想到的是甘地、白宫前反对越战的科学家,以及不久前邻国发生的事件。

3月7日下午两点,气温零下15度,十个人穿着被禁止的传统蒙古长袍,在苏赫巴托广场开始了绝食。绝食者来自蒙古民主联盟,他们要求民主体制改革,开放和外国的贸易,尊重蒙古历史传统。他们加上了更具体而致命的一条:政治局是被任命而不是选举的,应该被废除,同时,大呼拉尔成员的选举没有竞争对手,应该实行多党制。

绝食抗议吸引了一些困惑的群众,几小时内,很多人到了广场。有人不能理解这一行为:为什么有东西不吃呢?大多数人很快明白了绝食抗议的重要性。他们徘徊在广场周围,表达对绝食者的同情。夜幕降临后,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

苏赫巴托广场是主要但不是唯一的抗议地。民主联盟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花了大量时间宣传绝食和全国性抗争的重要性。当天下午,几百名额尔登特的工人们罢工,以支持苏赫巴托广场的罢工。其他几个城市也跟随额尔登特,组织罢工。在首都,蒙古学生联合会号召学生罢课,支持绝食者。甘丹寺——蒙古当时唯一存在的喇嘛庙——派了几个喇嘛到广场上以示支持。

在国家宫的会议室,政治局整天都在开会。便衣在广场上窥探,把信息汇报给他们。政治局的委员们看得到也听得到广场上的动静。是否立即改革,如何对待越来越失控的局面,他们有不同的意见。强硬派希望武装介入,另一些人担心国家陷入混乱,希望和平解决。他们派了两个代表劝说绝食者为了健康考虑,停止抗议。绝食者礼貌地拒绝了,他们坚持要求政府立即辞职。

第二天,绝食继续。下午四点,第一副总理达系·宾巴苏伦(Dashiin Byambas?ren)从国家宫走了出来。他安排了一次抗议者和政治局的谈判,但没有达成共识。民主联盟仍然坚持立刻改革,他们指出,百分之五十的政治局委员老得可以拿养老金了,而大呼拉尔三分之一的人民代表已经连任了至少五届。这些“代表”,都不能代表一般的蒙古人。

苏赫巴托广场上的人急剧增加,3月8日是国际妇女节,共产主义国家重要的节日,这使得更多人来到广场上。人数的统计不一,有笼统地说是几万,也有说是“9000”。其中有的人并不像民主联盟一样持有非暴力的信念,他们坐着出租车和公共汽车先到苏联大使馆,再去蒙古人民革命党总书记巴特穆赫(Batm?nkh)的官邸,围着这两栋建筑,高喊反苏和反对蒙古人民革命党的口号。民主联盟曾经倡导非暴力抗议,现在却似乎失去了对抗议的控制。在那些混乱的日子,大约70人受伤,一名死亡。改革者没有想到会发生骚乱。

骚乱之后,政治局意识到必须要做决定了。苏联催促蒙古领导人妥协,避免进一步的麻烦。蒙古无法自处于1989年以来共产主义阵营的溃败之外。同时,有些政治局委员相信,即使自由选举,他们也会占上风。他们认为自己在乡村还有很强的政治基础,这是对手没有的。

经过协商,巴特穆赫宣布率领政治局和书记处集体辞职。这个决定通过电台、电视机传到蒙古各地,抗议者停止绝食,民主联盟的领导者呼吁人们离开广场。3月21日的大呼拉尔决定,开放党禁,并于当年7月重新选举。

1992年,蒙古通过新《宪法》,从“蒙古人民共和国”改为“蒙古国”,并更换了国旗、国徽,实行多党制,承诺保证公民的各项权利与自由。世界上第二个、亚洲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如此迅速而和平地完成了转变。

同样是在苏联读书,同样生长在精英家庭,但父母帮穆尼娅选择了科学作为职业,她也距离政治、权力很远。结束了地质勘测,科学家穆尼娅已经要面对蒙古社会巨大的变化。尽管这是一个政治上的巨大成就,对于当时的大多数蒙古人来说,这却是一个经济上的灾难。

市场派迅速掌握了国家权力,在蒙古全境实行全面国有资产私有化,即“休克疗法”,同时削减医疗、教育、福利的预算。过去这些部门都由国家负责,资金很大程度来自苏联的资助。这时苏联的资助停止了,政府不拨款,不赚钱的部门陆续瘫痪。同时,保障市场运行的法制与监管体制并未建立起来,私有化极不公平,大批工人失业。物价急剧上涨,1992年,通货膨胀率达到325%。

穆尼娅当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科学院的工资不够家里生活了。“我必须得养活我的孩子啊!”穆尼娅的丈夫出生于高干家庭,同样在自由化的浪潮里失去了工作,“他不想再出去为了很低的工资做事,每天都在家喝酒。”穆尼娅没有掩饰对丈夫的失望,“其实我从来没爱过他,结婚只是因为,”Munya仰起头吐出一口烟,“因为我怀孕了,第一个孩子,我想留下来。可是我爸绝对不会同意我做单身母亲,所以就结婚了。”

坐在蒙古包里,木架(蒙古人称为墙)搭起的圆形结构,外面铺上羊毛毡,因此总有一股羊毛的味道。蒙古人热爱这种古老的居住方式,即使在小镇的院子里、乌兰巴托的楼房下,都有可能坐落着蒙古包,就像元朝定都大都后,皇宫里也搭建了蒙古包,皇后坚持在蒙古包里生产。

这是肯特省不儿罕合勒敦山下的营地,铁木真出生在这附近,统一了蒙古草原上所有的部落之后,他也是在这里被正式推举为“可汗”。因此这里成为一个旅游景点。作为对游客的妥协,蒙古包里沿“墙”安置了三张单人床,并非席地而坐。蒙古包中央的炉子并未生火,8月底的晨昏已经接近零度,但是对蒙古人穆尼娅来说,那不算什么。

1992年,穆尼娅的亲戚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他跟我说,穆尼娅,你俄文那么好,英文也不错,干脆过来给我联络外国客户吧。”那是经济开放的结果之一,以前蒙古从属于苏联掌控的社会主义贸易体系,畜牧产品、矿产,基本供应给苏联和东欧国家,现在公司客户有美国人、韩国人、日本人,当然仍有俄国人。两年之后,穆尼娅决定进入旅游业,成为一家涉外旅游公司的经理。因为蒙古的旅游旺季很短,6月开始,10月结束。整个漫长的冬天,都很清闲,可以做别的。

穆尼娅放弃了科学生涯,此时却发现了自己的专业派上了另一个用场。“以前在社会主义时期,大家的生活都很朴素,现在资本主义来了,有钱人开始戴珠宝了。”穆尼娅先是用她的地质知识帮朋友鉴定珠宝,后来,她去一家珠宝公司卖首饰,因为懂行而且谈吐风趣,她的销售量特别高。现在,原来的地质科学家、48岁的穆尼娅每天做两份工作,白天在旅游公司,晚上卖珠宝,来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女儿在美国,儿子在俄罗斯,分别“攻占”了两个世界超级大国。“我希望他们毕业以后回国,改变蒙古。”穆尼娅说。

十五年前,丈夫因病去世,离开了失败的人生和没有爱情的婚姻。穆尼娅在旅游业里认识了许多西方男人,发现自己虽然变老,但越来越多男人围绕在身边,为她开朗幽默的个性着迷。“你喜欢这样吗?”“喜欢。”她说,“女人结婚之后很容易变老,因为再也没人关注你,追逐你。所以啊,要保持吸引别人,和别人调情,只是不要越过那条线。”

在游牧生活中,女人也要承担艰苦的劳动,蒙古女性向来强韧,是一家人的主心骨。“蒙古女人一般都很内敛、含蓄,我不是。”穆尼娅说。毕竟来自开明家庭,经历了共产主义男女平权的革命,她更开放、自信和直接。穆尼娅现在的男友是蒙古人,和丈夫不一样,这是她认为的“性感的蒙古男人”,“剽悍、坚强”。他们在一起十年,分开居住,仍然强烈地爱着对方,“几天不见就想得要死。”唯一苦恼的是,男友和已逝的丈夫一样,为穆尼娅和其他男人的调情嫉妒发狂,“我跟他说,我都快五十岁了,能干吗啊?”

1995年,穆尼娅第一次到北京。当时中国全面发展“商品经济”,物资比蒙古丰富,她在秀水街、王府井买了好多东西。“那时候大街上没什么汽车,都是自行车,北京人穿得还很朴素,多半是蓝色、绿色工作服,但也开始慢慢讲究了,有一个女孩穿着短裤,又穿着长筒袜,袜子上还破个洞。”穆尼娅大笑,得意地说,“我们受苏联影响,穿得一直都好多了。”

可是现在的北京越来越光鲜,让穆尼娅羡慕。因为金矿和铜矿的开发,蒙古摆脱了1990年代的低谷,经济迅速发展,但是资源开发破坏了草原,获益的也只是少数人。越来越多的贫民涌入乌兰巴托,到处是夜店、醉鬼,没有人看书,都想着怎么赚钱。生活压力实在太大了,“物价是欧洲的,工资还是蒙古的,”穆尼娅说,“社会主义时代,大家都一样,不过是一样地穷,现在如果你足够努力,的确生活得比较好,可是真累啊。”

当年在广场的抗议者很快走上了政治舞台,包括当选为大呼拉尔成员、后来又成为基础建设部部长的赵日格,他质疑民主化之后自由市场经济的改革是否走得太快,他认为,腐败横行、改革不公平导致了很多蒙古人掉到了贫困线以下。1998年,在一场政治危机中,作为各方妥协的结果,赵日格被临时任命为总理。但是几个月后,两名杀手闯进赵日格家,把他妻子捆起来,等赵日格一进家门,就冲过去刺了16刀,三刀刺在心脏。奇怪的是,他们逃走之前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醋和一瓶酱油。四天后,人们拿着蜡烛在苏赫巴托广场悼念赵日格,这个死在民主胜利之后的非暴力改革者。

赵日格刺杀案始终都没有破,但他妹妹坚信是调查贪腐使得赵日格遭到了政治暗杀。

1998年初,穆尼娅所在的旅游公司收到一封信,那是美国人类学家魏泽福(Jack Weatherford)询问能否帮他安排一次前往成吉思汗出生地、位于蒙古东北部的不儿罕合勒敦山的旅行。魏泽福原本是在研究部落民族在世界商业史上的地位,他从北京,经中亚,到伊斯坦布尔,沿路考察古代的商道。随后他纵横万里,重走蒙古人、突厥语系的迁徙部落,又循着马可·波罗的相似航道,绕着古老蒙古帝国的外围旅行。这一年,成吉思汗幼年生长和死后埋葬的地方,经过近八百年之后,首度对外开放。魏泽福想把寻访此地作为研究计划的终结。

他找到穆尼娅的公司,只是因为当时蒙古很少有旅游公司做出网站,而穆尼娅又回信极快。从未有人提出过这条旅游线路,但是对于顾客,她当然有求必应。苏联吉普车带着魏泽福和翻译穆尼娅穿过草原,来到蒙古东北部的肯特省。没想到这次旅行竟花了五年时间。

在草原上崛起的蒙古人,并不是热爱文字的民族。他们很少留下史料,如同成吉思汗去世后万马踏平坟墓使之无迹可寻,蒙古人似乎有一种秘密的作风。这个最可畏的征服者,历史却由被征服者书写。伏尔泰在《中国孤儿》中写道,“人称他是诸王之王,暴躁易怒的成吉思汗,让亚洲的良田尽成荒野。”全世界流传的,是他野蛮暴虐的侵略形象。19世纪,北京出现一份后来被称为《蒙古秘史》的手稿,传说这里记载了成吉思汗的生平,但是手稿用暗码写成,无人能够破译。

在社会主义时期的蒙古,研究成吉思汗一直是一个禁忌。苏联人管制了不儿罕合勒敦山一带,偷偷研究蒙古帝国历史的学者,被扣上反党反政府、中国间谍等罪名,关入狱中,饱受折磨。无论是学者、艺术家还是政治人物,只要和成吉思汗时代的历史扯上关系,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1990年代,蒙古人终于摆脱了这一切,他们热切地将成吉思汗印在伏特加瓶、香烟、巧克力棒、挂毯上,用铜、钢等不同材质,做成大小不同的塑像,安放在苏赫巴托广场、安放在草原上。有趣的是,成吉思汗生前并未留下任何肖像,因此他的当代画像常常各不一样。而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个历史上面积最大的帝国到底真相如何,也还是一片空白。

魏泽福从1998年开始,每年夏天都到不儿罕合勒敦山。草原上没有路,只有浅浅的车痕。一眼可以看到天边,但也可能一天都看不到一个人。他带着刚刚在美国被破译的《蒙古秘史》,和蒙古考古学家、地理学家一起,反复比对不同文本。经过五年,魏泽福找出成吉思汗出生、成长、称汗等重要事件的发生地,拼出完整的故事。2004年,他写成《成吉思汗:近代世界的创造者》。六年后,他的另一本书《成吉思汗的女儿们》出版,描写了蒙古皇室的女性,魏泽福认为她们非常重要,却被历史忽视。

在这两本著作中,魏泽福带来对于蒙古帝国的新认识。在他看来,成吉思汗不是残酷无情的征服者。的确,蒙古铁蹄所到之处,都留下杀戮屠城的故事。但是作者反驳说,从中国到欧洲,文明世界的统治者,残忍并不下于此。况且,他认为杀戮的故事,是成吉思汗的战术,为了让敌人闻风丧胆,实际死伤人数并不如传说那么多。

在魏泽福的著作中,成吉思汗是一个智慧坚强的政治领袖。他懂得在不同的阶段联合不同的政治力量,他也是杰出的军事家,战术多变。当他统一了蒙古草原,就将部族古老的习俗编成“大法”,想要结束各个部落之间互相掳掠纷争、永无宁日的历史。

铁木真的妻子孛尔帖曾被蔑儿乞部落抢走,“抢婚”正如掠夺财物一样,是草原艰困自然环境下的生活方式,但铁木真没有向古老的规则低头,他在不儿罕合勒敦山祷告三日,下山向义父王罕借兵长途奔袭,抢回孛尔帖。此时孛尔帖已经怀孕,长子术赤出生后一直背着生父疑云。但是成吉思汗始终尊重孛尔帖,并赐给术赤与其他儿子同样广大的土地。他拟定的“大法”第一条,就是严禁绑架女人。

而成吉思汗最重要的历史贡献,魏泽福认为,是他和子孙们打通了欧亚大陆,并拓展、维护商业路线,建立了那个时代的世界体系。货物、农产品、文化、医学、科技,在欧亚大陆流通,中国、印度、欧洲无不因此改变。而获益最大的是欧洲,中国的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就是在那时传入欧洲,如培根所说:“改变了全世界的外观和状态,第一样改变的是文学,第二样是战争,最后一样是航海。”以此为技术基石,欧洲发生了文艺复兴。

魏泽福说:“成吉思汗出身于古老部落,但对于塑造以商业、通信、世俗化大国为基础的近代世界的功劳远胜任何人。”

这种站在世界角度对于蒙古历史的新解读,台湾中研院院士、辽金元史学者萧启庆称之为“令人震撼”。而魏泽福高超的叙事技巧,使《成吉思汗》一书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长达数周之久。穆尼娅说,很多美国人来到蒙古,手里都拿着一本魏泽福的书。他们因魏泽福而重新认识蒙古,并为美丽的草原惊叹。这令穆尼娅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国家,为自己作为一个蒙古人而骄傲,这是她在共产主义时期不曾感觉到的。

2012年夏天,魏泽福又来到了乌兰巴托。研究结束后,他仍然维持着对蒙古的热爱。每年夏天他都带着生病的妻子居住在乌兰巴托,这里天气凉爽,人们热情,只要出城,就是广阔的草原。而他也已经成为蒙古的贵客。乌兰巴托的书店里,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他著作的英文和蒙文版。

魏泽福买下了市中心的一座公寓,这里市价已达一平米两万人民币。电梯直上,打开门后,水晶吊灯照亮客厅,餐桌上的酸奶块、墙上蒙古皇后的画像和偶尔掉下来的小虫子提醒人们,这里还是蒙古。魏泽福个子不高,温暖友善,他带我们走到阳台,关了灯,窗外是任何一个城市都一样的灿烂灯火,电视塔兀自高耸在一角。“多美的夜色啊!”他说。穆尼娅惊叹:“好像纽约啊!”

的确,成吉思汗的世界体系早已过去,这是今天的全球化。曾经蒙古人居无定所,逐水草迁徙,成吉思汗痛恨定居,迁徙的帐篷和军队就是他的城市。那是游牧文明一次大规模的胜利。当他的子孙们选择定居,建起一座又一座都城,王朝就奢侈腐朽下去。中国农民起义把他们赶回了蒙古草原,经过一阵战、和,来自东北的满族成为新霸主。1911年满清王朝的崩解,成了蒙古独立的契机,可是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喘息,就又落入来自北边的强邻之手。今天的蒙古,正在怀想着过去的霸业荣光,学习适应另一种世界秩序。

这时穆尼娅唱起歌:“乌兰巴托的夜,多么美,多么美,乌兰巴托的夜,约会的人儿多美好。”这首歌曾出现在贾樟柯的电影《世界》里,北京的世界公园里,从未出过国的女孩会唱宁静的《乌兰巴托之夜》。世界就是这样奇妙地联系起来的。一个中国人,一个蒙古人,一个美国人,冷战时期互相为敌,此刻站在乌兰巴托的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