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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访乞丐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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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入丐帮

我终于可以做记者了,却面临着两难选择。我该去哪一家报社呢?

这两种报纸都是刚刚走向市场的都市报。此前,在县城上班的我都没有听过它们的名字。我以前看到的报纸都是《××日报》,里面全是大块大块的空洞文章。每年年终,单位会订两份报纸,一份是省级日报,一份是市级日报,全是关于各级领导的活动报道,报道形势一片大好,处处莺歌燕舞,人民齐夸政策好。订这两份报纸的钱由财政局专款专用,而订阅其余的更有可读性的报刊,则就要自己掏钱了。

我正在犹豫着该去哪家报社报到时,一位自诩为报社资深人士的小个子青年说,前一家报社有前途,集中了这个城市的精锐人马;而后一家报社挂靠在一家出版社,水平一般。我听信了这位资深人士的话,进入了前一家报社。这名资深人士也参加了两家报社的考试,可是我此后一直再没有见到他。印象中的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口若悬河,夸夸其谈,说话的时候高昂着头,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神情。

在后来的工作生活中,我见到了很多像小个子这样的记者。他们口吐莲花,似乎很有才学,而下笔离题万里,连初中生的作文都不如。

我的命运从这里转了一个弯。从现在开始,我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当时我身上只有几角钱,这几角钱还不够我在这座城市坐一趟公交车。我揣着这几角钱来到了报社报到,几角钱装在裤子口袋里,被我的手捂出了汗水。

值得庆幸的是,报社不但没有收取各种各样繁杂的费用,而且还免费安排食宿。报社有一个食堂,吃饭可以放开肚皮吃;报社还有一个宿舍,免费为记者提供住宿。宿舍里有崭新的被褥床单,电壶脸盆,连毛巾都准备好了。这个报社就像家一样,我从踏进报社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了它。

报社的宿舍里一共住了三个人,除我之外,还有两个同样从外地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我们都是刚刚进入报社的记者。而其余的采编人员,有的出生在这座城市,他们在城市里有房子;有的嫌报社宿舍的环境不好,自己在外面租房住。

多年过后,直到现在我还能记起我在报社第一次吃饭的场景。那一次吃的是炸酱面,师傅刚刚给我捞了一碗面条,我背过身去,还没有走到座位上,就风卷残云地将那碗面条吞下肚子里。师傅笑着给我捞了第二碗,还打趣地说:“慢慢吃,别着急,多着呢,看你能吃多少?”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食欲和不断涌上来的唾液,坐在凳子上,端起饭碗,又是几口吃下去了。这次师傅惊讶了,他给我盛了第三碗,疑惑地看着我。我端着饭碗慢慢走到座位上,不到一分钟,第三碗面条又吃完了。这次才品尝到了炸酱的香味,才感到肚子里有了温暖的东西。第四碗面条盛上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好奇地望着我,可是我没有感觉到,依然埋头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面前的炸酱面。我吃得全神贯注,不知道身后已经站立了好几个人,他们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那天,我一下子吃了六碗面条,那是我这十几天来唯一的一顿饱饭。很多年后,当初的同事聚会时,他们还会说起我那天饕餮的情景,而我也一直记得自己那天吃饭的幸福感觉。

第二天,报社就给我分配任务,去暗访乞丐群落。

很多天后,我问起部门主任,为什么当初选择我去做暗访记者,安排我去打入乞丐内部?主任说:“你刚来报社的时候,又黑又瘦,神情木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认识的人真的会把你当成乞丐……还有那天你吃饭的情景。”

原来刚来报社第一天吃饭的时候,主任就站在我的身后。他说他看到我吃饭的样子,心酸得几乎掉下眼泪。

这10年来,我暗访过种种灰色的行业,与各色人等打过交道,而每次都能顺利打进去,而且直抵核心地带。我想,这可能是我天生有一张大众化的脸庞,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还有,外表看起来忠厚老实、木讷迟钝,让人放松了警惕。

人生充满了太多的偶然。我因为狼吞虎咽地吃炸酱面而被主任发现,主任便安排我做暗访。此后10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暗访这种最危险的新闻报道中。因为暗访,我成了报社最神秘的人物,就连报社一些同事也不知道那些充满了危险和曲折的暗访是我做的;因为暗访,我成了传媒江湖中的“无名英雄”;因为暗访,我成了报界传说中“最英勇的人”;也因为暗访,我一步一个台阶登上了今天的位置。

如今,知道当初那些惊心动魄、危机四伏的暗访稿件,出自我的手的,只有报社的老总和部门主任。

我的真实姓名从来没有见诸报端。这样做,是为了防备我暗访过的黑恶势力报复。这些年来,我处处小心谨慎,提心吊胆,每次走进报社,都要回头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踪;每次回到家门口,都要留意是否有人盯梢。

暗访生活充满了危机,但是我乐此不疲,无怨无悔。

10年前的省会城市,已经出现了职业乞丐。他们结帮组派,强行索要,市民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那时候的市民还都普遍认为乞丐是被生活所迫,就像传统观念中认为妓女是被生活所迫一样。

领到任务的当天下午,报社提前支付给我100元钱,作为“活动经费”。我来到了南郊菜农的田地里,走进一间茅草棚里。那时候,当地的农民已经学会了享受,他们把菜地租给来自河南和四川的农民,坐享租金。茅草棚里有一个四川农民在抽旱烟,他的肤色与棚子里的黑暗融为一体。我是通过袅袅升腾的烟雾,才辨认出了他。

我说我想买一身他的衣服,越破越好。他不解地看着我,一连声地说:“啥子?啥子?”我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明白了,疑惑地问我床边那套怎么样。那套衣服比较新,没有一个补丁,不合我意。我发现地上堆着一条裤子和一件汗衫,都破了好几个洞,可能是他准备扔掉的。我说想买这两件,20元。他大喜过望,连忙说:“要得,要得。”临出门,他还把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黄胶鞋送给了我。

回到报社,换上那套衣服鞋子,摄影记者替我拍过照片后,我就走出报社,开始了乞讨生活。

这些年来,我先后遇到了很多以暗访起家的知名记者,在交谈中得知,他们的暗访都起步较晚。而10年前,很多省市的报纸都还没有走向市场化,更不会有暗访这种披露社会真相的形式出现。所以,我相信我可能是中国第一批暗访城市特殊群落的记者,可能也属于中国第一代暗访记者。

多年过后,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去暗访的情景。炽烈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肩上,也照耀着滚烫的柏油路面。高楼大厦的上方,有长长的鸽哨掠过,像竹片划过结冰的河面,听起来异常凄厉。那是我第一次去采访,也就是去暗访。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也不知道今晚露宿何处,还不知道会不会挨打,会不会被乞丐们传染上一些可怕的疾病。乞丐们都是社会弱势群体,他们大多数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而病毒也最容易侵染上他们,包括肝炎、艾滋等等各种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疾病。他们的情绪也最不稳定,很多人都有各种精神疾病:暴躁、易怒、破坏欲、报复欲望、仇恨社会、下手不知道轻重……我即将走进这样一个群落里,即将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但是那天我一点也不害怕,强烈的生存本能让我忘记了恐惧。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在这家报社生存下去,必须脱颖而出,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我来到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大街旁,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铺在地面上,上面写着“妻子残疾,又身患重病,夫妻流落在此,求好心人帮忙治病”之类的话。纸上放着一个破碗,碗边被磕出了一个豁口。我坐在纸张后面,靠着墙壁,一副奄奄一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不敢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担心他们从我的眼中读出了欺骗。我只看着他们的鞋子,一双双皮鞋和旅游鞋,都很漂亮,款式新颖。我想着,城里人真的有钱,这些鞋子少说也有几百元,而我从来没有穿过50元以上的鞋子。

几分钟后,来了一对母女,孩子穿着白色旅游鞋,母亲穿着红色凉鞋。孩子大概刚刚上学,她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完了纸上的文字,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放在了破碗里。我低头看着一双旅游鞋和一双凉鞋离远了,看着母女倚靠在一起的背影,心中一阵悲怆。善良纯洁的孩子怎么能知道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欺骗和丑恶?我们总是说自己亲眼看到的才能够相信,其实很多时候自己亲眼看到也不能相信,在事物表层的下面,掩盖的是无人知晓的真相。

临到下午的时候,我已经有了20多元的收入。这些钱中,有一元钱的,有五角的,还有一角两角的纸币。我把一元和五角装在口袋里,只把一角两角的纸币放在破碗里,让其他人相信我一直没有要到钱。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的收入已经达到了50元。而50元,是上世纪末期这座城市白领一天的收入。

大街上的鞋子渐渐少了起来,商铺的灯光也次第点亮了。又是一天没有吃饭,我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背,我准备起身。突然,一个穿着衬衣长裤,打扮很普通的中年男子走来了。他一脚踢翻了我的破碗。破碗在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上滚出了很远,然后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我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中年男子一张愤怒的脸。中年男子呵斥道:“老子注意你半天了,他娘的在这里要饭,给谁打招呼了?”

我站起身来,惶惶不安地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红梅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给他。我满脸堆着谦恭的笑容,弓着腰身,看着这个脸上有着一块刀疤的中年男子说:“大哥,兄弟今天刚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您老高抬贵手。”

刀疤男人把香烟叼在嘴角,我划燃火柴点着了。他仰着脖子,眯缝着眼睛,一副神气活现的嘴脸。在北方,如果你给对方点烟,对方会伸出双手,手掌合拢,做出一种挡风的手势。不论有风没风,这是表示对点烟人的尊重和感激。然而,刀疤男人嘴脸丑陋,态度蛮横,双手插在腰间,连动也没有动。他对我表示出极度的不屑。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说:“这是老子的地盘,没有老子点头,就不能在这里干活。”现在,他把乞讨称为干活。

我从来不知道乞讨还要给有关方面有关人士打招呼,也不知道乞丐居然也有地盘。我以前在西北一个小县城工作的时候,只知道那里的街痞划分有地盘,如果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滋事打架,他们就会“挺身而出”;如果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就得向他们缴纳保护费。两伙地痞经常会打群架,有时候是因为一方越界收钱,有时候是因为一方想扩充地盘。现在,这些地痞头子都做了城关镇所属的几个村的村长或者经理,每个人都坐拥几百万。

我一再给刀疤男子赔小心,一再道歉。刀疤男子一直神情倨傲,他在我的身上找到了极大的优越感。后来,他依旧斜着眼睛说:“跟我走!”

他走在前面,高视阔步,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像一只束手就缚的黄鼠狼。走出几百米远,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楼房里,登上台阶,走到三楼,我看到三楼的空房子里有几个人,或卧或躺。他们都把脸涂抹得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看就知道是乞丐。

一名乞丐对我进行搜身,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地面上:一包红梅香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50多元钱,还有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那是我用来上厕所的手纸。这名乞丐从烟盒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唯独没有给我。

刀疤男人抽着烟,斜着眼睛问我:“哪里人?来这里多久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眼睛本来就是斜视,他一直都是斜着眼睛看人。我以前对他存在误解,我应该道歉,因为斜视不是他的错。他也想正眼看人,可是无法“正眼”。

我说出了我们那座县城的名字。他说他去过,然后以一副历练江湖的口吻问我,县城的哪条路上有什么建筑,县城的每条街道都叫什么名字。他问得很详细,甚至说出县城一些前几年知名的事情,问我是谁干的?那些人要么是县城成名已久的地痞流氓,要么就是靠着胆大和无耻而在改革开放后依靠坑蒙拐骗迅速掘得第一桶金的大老板。我对答如流,他解除了对我的戒备,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就跟着大哥干。”

也是在以后我才知道,他曾经结过婚,而妻子就是我们县城郊区的女子。后来,妻子跟着别人跑到了省城,他便来到省城寻找,最后不但没有找到,还弄得身无分文,就进入乞丐行列,做了“大哥”。

大哥不是乞丐行列的老大,老大是帮主,而帮主从来不露面。

我见到帮主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节⊙昼乞夜盗

 

乞丐群落里,等级森严。

帮主的身份是最神秘的,刚入伙的小乞丐是无法一睹帮主大人的尊容的。就像传说中的武侠高手一样,帮主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莫测,行踪诡秘。有的乞丐即使加入组织几年了,还是无法了解帮主,无法知道帮主的背景;有的甚至还没有见过帮主,不知道帮主居住在哪里。而在我打入的这个乞丐帮会里,帮主更是诡秘。我相信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见过帮主的有限的几个乞丐,再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也没有一个人会猜到帮主的居住地。

帮主的下面是几位老大,老大就相当于小组长,他负责乞丐们的工作安排和日常事务。谁在哪条路上乞讨,谁负责监视,谁负责望风,这些都由老大安排。老大还有一个工作内容,就是协调这些乞丐之间的矛盾。

老大的手下有几名打手,打手们都是乞丐群里身体强健、身手矫健的青年。他们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打人,遇到钱不上缴的人和他们认为不听话的人、看不顺眼的人,就会大打出手。他们是乞丐群落里的“督察”。

打手的下面是乞丐,而乞丐又分老乞丐和小乞丐。早进入帮会的,就是老乞丐;晚进入的,就是小乞丐。这有些类似于江湖上的弟子排名,不以年龄论,而以拜师早晚论。

我是一名小乞丐。

每天乞讨的时候,我都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不管风吹雨打,不管烈日暴晒,我都坚守工作岗位。下班的时候,我会把当天乞讨的钱一分不剩地交到老大手中。我清楚地知道,在我乞讨的时候,就有打手在旁边盯梢,甚至多少人给了我钱,给了多少钱,打手都在暗处有记录。

在我乞讨的这个小组里,老乞丐和小乞丐一共有五六个,每天晚上都睡在一幢废弃楼房的顶层。因为我是小乞丐,我会主动睡在最外面,替其余的乞丐阻挡风雨。老大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不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他只要来,就表示当天晚上有任务。

这个乞丐群体,白天乞讨,夜晚偷窃。

老大只要在夜晚一出现,这伙乞丐的眼睛就贼亮贼亮,像狼的眼睛一样,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后来我才得知,这伙乞丐有的已经结婚生子,他们把妻子孩子放在家中,自己独自出来乞讨,等攒到一大笔钱后,才准备回家。有的乞丐是全家乞讨,只是和妻子分开居住,但每隔几天就会见一次,第二天早晨又会在这幢楼里出现。还有一个少年,是叔叔带着他出来的,他的叔叔也是职业乞丐,听说是在另一个老大的手下“干活”。他的叔叔假扮瞎子,每天拉着一把破二胡,拉出的声音像杀鸡一样;而这个少年则假扮残疾人,像耍杂技一样把双腿盘在脖子上,用屁股挪动身体来乞讨。晚上没有人的时候,他就会把双腿从脖子上拿下来。

原来,在这座城市里,有这样一批职业乞丐,或者叫职业小偷,而我们居然一直不知道。我们走在大街上,一直以怜悯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些乞丐,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值得怜悯同情。

几年后,我到南方做记者。有一次,我因为采访,去了安徽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全村人都在外地乞讨,很多人去了广州深圳。那个村庄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两三层的崭新小楼。春节的时候,乞丐们都回到家中,他们发给孩子的压岁钱都是五十和一百的。那个村庄里,谁家有个傻瓜儿子或者残疾女儿,就可以发大财。这些傻瓜和残疾人可以出租给出外乞讨的人,一年租金五万到十万。

后来,我还听说,城市中确实有真正生活无着的乞丐,但是并不是很多。自从出台了《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后,乞丐们完全可以拿到救助站免费提供的一张火车票回家,全家团聚,但是他们不愿意回去,他们躲避救助。为什么?因为他们是职业乞丐,他们在乞讨中尝到了甜头。

如何消灭城市里的职业乞丐?几年后,我在采访一名救助站管理人员的时候,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滥发慈悲。

乞丐的乞讨方式有很多种,而冒充残疾人只是其中较为普遍的一种。

我们平时在城市里见到的,还有乞丐谎称自己钱包丢了,没有钱回家,只讨要路费的。这种乞讨方式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假扮乞丐的人,一般都比较年轻,要么谎称自己没钱买票回家,要么谎称找不到工作,现在很饿,只要你几元钱。

这些丢了钱包的和没有工作而乞讨的,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是真的呢?你应不应该帮助?

职业乞丐们知道。他们经常和救助站打游击,逃避救助。他们利用人们不知救助站提供服务的心理来乞讨行骗。他们在大街上铺一张纸,上面写着“丢失钱包,想回家”,或者是“只要五元钱,想吃饭”,欺骗那些善良的人们。我曾经在火车站拍摄到一个带着孩子的乞丐,他称钱包丢失,自己是教师,身边还放着《教师证》。发现我拍照后,他气势汹汹地抢夺相机,并追打我。在我答应删除照片后,他才放弃了对我的攻击。回到单位后,我按照他教师证上的姓名和地址,打电话给当地教育局和学校查找,发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他的《教师证》显然是假的。

我把这种乞讨方式称为示弱型。很多冒充残疾人的乞丐,都属于这种类型。

除此而外,职业乞丐的乞讨方式还有很多种:

一种是智能型的。这类乞丐类似于诈骗。他们假扮成和尚或者尼姑,见到你就会亮出一个金光闪闪的牌子,说是开光金牌,保佑你一生平安,要你买,每个价格不菲,几百元钱;或者说寺庙要修建,你如果赞助了,就会功德无量。我曾经跟踪过两个假尼姑,她们走到无人的僻静马路上,就脱掉了袈裟,换上了女装,还对着镜子化妆。有一次我出差到华东一座城市,住在酒店里,在酒店餐厅吃早餐时,遇到两个假和尚。酒店的早餐很贵,吃一次要几十元。两个假和尚笑嘻嘻地来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刚刚剃的光头问:“你是不是和尚?”我立即知道了他们是骗子。因为和尚从来不会自称和尚,都是自称出家人。果然,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他们就掏出了开光金牌,说看在我光头的份儿上,只收100元。我没有买,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拨打了110,后来,两个假和尚被抓走了。还有的乞丐身上装着一些假古董,见到你就说这是祖传的宝物,或者是从建筑工地刚刚挖出来的,因为家中急着等钱用,便宜卖给你。你如果买了,就上当了。如果真的是文物,国家会出很高的价钱收购,根本犯不着偷偷摸摸地出售。

一种是自虐型的。这类乞丐我们见过很多,他们假扮成各种残疾人,装出一副可怜相,诱骗人们的同情心。我曾经在黄昏时分跟踪过两个盲人,我想看看他们夜晚住宿在哪里。他们一个扶着另一个的肩膀,前面的一个还拿着拐杖,不断敲击着路面。太阳将他们的脸晒得黝黑,他们胡子拉碴、皱纹密布,让人心生怜悯。可能是他们发现了有人跟踪,就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喝水,不愿起身。我只好走到他们身边,和他们攀谈。他们说夜晚睡在火车站桥洞下面,现在想坐公交车回去。我好心帮他们去十几米开外的公交车站看站牌,查询是否有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一回头,看到他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路边一辆出租车。唉!自以为老江湖的我,也被乞丐骗了。

一种是强盗型的。这是一帮小孩子,他们在闹市区见到单独行走的女孩子或者老人,就会跑上去抱着他们的腿,不给钱绝不松开。小孩子的背后是大人,可能是他们的父母,也可能是组织的头领。小孩子要到了一定量的钱后,躲在暗处的大人就会走出来,把小孩手中的钱要走。我在南方一座城市上班的时候,每天夜晚下班都要路过一个火锅城。火锅城的门口每天都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强行乞讨。那个男孩流里流气,有一次抱着一个漂亮女孩的屁股要钱,还用手揉搓。有一天,我在一家肯德基吃饭的时候,突然看到那两个孩子和一对夫妻模样的人也在吃肯德基。他们吃的是全家福套餐,价钱很贵,而我们同事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舍不得吃这么贵的。

一种是温柔型的。生活在城市的人,都见过这类乞丐。他们会在夜晚出现,一般是夫妻两个人,有时候怀中还会抱个孩子,见到你就温柔地说:“大哥大姐,有件事麻烦你。”你如果停下脚步,他们就会进一步说:“给两元钱,给孩子买个面包吃。孩子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如果孩子真的一天没有吃东西,早就饿得哇哇大哭了。这类乞丐一般是以家庭为单位出动的,如果遇到不给钱的女孩子,男子还会恐吓威胁。

一种是卖艺型的。这种乞丐会一点简单的技艺,或者是打竹板,或者是吹笛子、拉二胡,还有的会写毛笔字。会后面几种技艺的,还有一点乞丐的职业道德,他们在街边表演,让人施舍,这有点“卖艺”或者“行为艺术”的味道。而会打竹板的最为可恶,他们结帮拉派,来到店铺门口,说一些编好的吉利话,不给钱就赖着不走。这样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散发恶臭的人,站在店铺门口,会严重影响生意,老板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们钱。

最近几年,乞丐的乞讨方式与时俱进。有人穿得整整齐齐,胸前挂个牌子,上写“寻求小说出版”或者“举办画展”,需要钱。这类假扮作家和画家的乞丐,同样可恶。

职业乞丐从来不需要你买饭,只需要你给钱。

一名救助站的负责人曾经告诉我说:“总而言之,见到乞丐别给钱,他们比你有钱得多。给了钱,就是助长这种歪风。我们的社会福利制度,完全能够让乞丐回到家中,安居乐业。”

老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夜晚出现。他一出现,就表示今晚要去偷窃。

夜晚的广场旁边,常常会有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在卖旧衣服、旧鞋子。那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这些旧衣服鞋子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才知道都是小偷偷来后卖给他们的。

因为我就曾经做过一次这样的小偷,跟着老大的这个团队。

这个乞丐群落分工明确。我们每天睡觉很晚,也起床很晚。午后的时候,我们才会出动,有的去踩点,这一般是打手干的活;有的去乞讨,这是老乞丐和小乞丐的干的活。打手踩好了点后,我们夜晚就会出动。我们像鬼子进村一样,见什么偷什么。我们扫荡过处,草木无存,一片白地。

我们偷得最多的是人家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和放在门外的鞋子。老乞丐有一种特制的工具,连接起来,顶端有一个钩子,伸出去,三楼阳台上的衣服也能够偷到手。由于城市小区防守比较严密,保安们又态度蛮横,我们惹不起。我们的打手根本就不是保安的对手。他们在我们的面前是狼,在外人的面前就是绵羊。所以我们的活动范围都在城中村,这里没有人管。城中村的房屋最高也就是三层,城中村的居住环境都很拥挤,鞋子一般都放在门外,所以,我们大军扫荡过后,万木萧条。

然后,打手们会把这些偷到的衣物卖给夜晚广场旁边摆摊的老头儿老太太。

我们有时候也会撬门扭锁,这些都是打手们事先踩好点的地方。和职业小偷不同,职业小偷开锁只需要几秒钟,而我们不会开锁,我们就只能撬锁。每次出动的时候,老大身后都会别着一把羊角锤,见到明锁,就用羊角锤撬开,而见到暗锁就束手无策。这是一群世界上最笨的贼,笨手笨脚,没有一点技术含量。

有一天夜半时分,我们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事先打手说,这家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他白天从窗缝看到里面有电视机和碟机,还有电冰箱。那个时侯,能买全家用电器的可不是一般家庭,一个碟机就要七八百元,电冰箱更是贵得离谱。所以打手猜测这家肯定有“货”。

这帮土匪如果进去了,就会将里面洗劫一空。他们会叫来人力三轮车将所有东西搬走。那时候,城市里充斥的全是人力三轮车,人们叫它们“招手停”。他们不管拉货拉人来者不拒,他们才不管拉的东西是什么来路。

我很着急,一路都在想着怎么才能制止他们。

这个踩好的点位于一幢楼房的一层,整幢楼房都是黑压压的,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四周也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若有若无的鼾声。老大走到了门前,伸手取出了羊角锤,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突然看到了对面那户人家的窗台上有一个啤酒瓶。我故意将啤酒瓶碰落了。啤酒瓶落在地上,破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嘹亮。楼顶上有人醒来了,拉亮了电灯,我们的身影映照在对面人家的窗户上。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发出粗声粗气的呼喝:“谁?干什么?”然后就响起了凳子被碰倒的声响,他起床了。

老大第一个逃跑了,我们也跟在后面呼啦啦地逃窜。回到那幢废弃的大楼顶层,老大质问是谁把啤酒瓶碰落了,有人说是我。老大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老大骂道:“你笨得像猪,还能当贼?”

老大性情暴戾,他动不动就会大打出手,下手极重。那一双摸了30年锄把的手,长满了老趼;而一颗被老婆欺骗了的心,又极为冷酷。我见过他有一次打那个少年乞丐,因为少年乞丐偷藏了10元钱,被他发现了,他用脚踹,用拳击,打得少年乞丐满脸是血,还不准哭喊。10元钱,是我们所能乞讨到的单次最高金额。

而这次老大居然没有对我痛下杀手,原因在于他知道我是知识分子,而农民都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生的敬仰。

和这些乞丐生活在一起,精神极度空虚,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捡到一张报纸,拿回来看。我就像高尔基所说的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看得很仔细,连中缝的小广告也不放过。这些天来,没有看到一行字,我的眼睛和心灵都极度饥渴。我又仿佛回到了当初做公务员的时光,对报纸上的文字有着病态的兴趣。

一名老乞丐顶着一头乱发凑过来,狗看星星一般对着报纸看了半天,然后疑惑地问我:“你识字?”我点点头,老乞丐惊讶地说:“哎呀呀,这里还有一个秀才啊。”北方农村都把识字的人叫秀才。然后,所有的人都叫我秀才了。他们对秀才总是很尊敬的。

包括老大,也不敢轻易对我指手画脚了。

因为识字的原因,我在乞丐群体里的地位迅速提高。大家遇到什么烦心事,都会找我商量,不外乎就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母亲和媳妇吵架了,儿子不孝顺了,邻居家的房子盖得比自己家的高了,地里的庄稼被人家多种了一行……这点小事在识字的人看来,就不叫个事儿,可是在这些不识字的乞丐眼中,就是大得不得了的事情。他们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干活的时候,我就开导他们,眼光放长远点,不要只盯着眼前这点芝麻大的事情。因此,他们都很敬重我。

其实,这些乞丐很多以前都是可怜人,有的是受到村干部欺负,有的是家中突遭变故,当然还有些属于好吃懒做,觉得乞讨赚钱快,就投机取巧走上了这条路。我对他们既同情又愤恨。

我识字的事情很快就在乞丐群落里传开了。有一天,老大突然对我说:“帮主要见你。”

我有点紧张,不知道帮主是多大的“官”,也不知道帮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谈起帮主的时候,都很诡秘,而相互之间也不敢谈论帮主的事情。

“帮主在哪里?”我问。

老大面无表情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三节⊙帮主的“阴宅”

 

我记得那天午后非常炎热,知了躲藏在树上长声嘶鸣。店铺里坐在柜台后的小老板和街道两边贩卖水果的小贩,都神情萎靡没精打采。街道上的车辆也都在悄无声息地驶过,屁股后面连一缕黑烟也不冒。三轮车夫们把车子支在大树下,坐在车厢里打瞌睡。一切都静寂而诡异。这种情景很像我看过的那些美国西部片中的小镇,沉寂中杀机四伏。

我跟在老大的身后走,老大不屑于和我走在一起。在乞丐群落里,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有向我摆谱的资格。他腆着肚子,迈着碎步,却保持上身笔直不动,双手向后甩,走得很领导。以前在小县城上班的时候,我们的局长就是这样在我们几间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老大一路上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们走了十几分钟后,走进了公园里。公园后面有一片树林,地面上铺着一层积年的落叶,落叶间蠕动着蚯蚓、蚂蚁和蛇。我突然害怕起来,老大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暗中还有人埋伏着,准备对我下毒手?而他一个人不是我的对手。我头脑中飞快地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回想了一遍,感觉到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老大停下了脚步,看看四周没有人,便搬开了脚下的一个窨井盖,然后示意我走下去。我不敢下去,我不知道他要耍什么阴谋。老大踢了我一脚,恶狠狠地骂道:“妈的,快点!”我长长地吸一口气,咬着牙关走了下去。到了这一步,是沟是崖都要跳下去,一切听从老天爷安排。

老大也跟着我下来了,然后他移动了窨井盖,重新盖好,让外面无法看出这里面有人。窨井里很黑,双手所触的都是黏糊糊的苔藓,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发霉的气味。窨井里又很冷,有一股凉气直透骨髓,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沿着台阶走下十多米,就是一个平台。老大打开了小电筒,我看到脚边是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管道——这是城市的生命管道。各种管道里分别流着这座城市所需要的水、液化气、光缆信号,还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老大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黑暗中有一缕风吹过来,但又不知道风来自何方。老大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们又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十几米,拐弯,突然看到了远处有荧荧灯火。原来这里还有人?谁住在这里?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这里住的是帮主。

没有人知道我们帮主住在这里,只有我们群落里的少数几个乞丐。

帮主留着长长的胡子和头发,感觉就像野人一样。帮主生活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他却把城市当成了原始丛林。那些高楼大厦是一棵棵树木,而那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都是猛兽。帮主不出去,帮主生活在这深深的洞穴里,像鼹鼠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我是在逃离了乞丐群落后,才从警察的口中知道了帮主选择窨井作为自己藏身之所的原因。

后来,这个窨井被发现后,报社的摄影记者专门来到了窨井里,拍摄了大量照片。这些照片通过摄影记者专用的渠道发送出来,立即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轰动。那时候的网络还不发达,我的稿件仅仅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也只传播在这座城市里,没有被网络转载。

那天面对帮主,我很平静,一点也不恐惧。我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倒觉得他很慈祥。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但是他的脸上没有刀疤,他比老大对我的态度要好得多。他和蔼可亲,就像北方农村里那些冬天蹲在村口袖着双手晒太阳的老头儿一样。帮主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帮主问我:“你识字?”

我答:“是的。”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在村子里当民办教师。”

“为什么出来?”

“两年没有发工资,欠人一屁股烂账,不出来就会饿死。”我说。

“老家在哪里?”帮主问。

这些话此前我已经给老大说过一次,现在我开始紧张起来,担心说漏嘴,引起帮主和老大怀疑。如果他们有了疑心,动了杀机,在这个地下十几米深的洞穴里,我无处遁逃。我偷偷地向两边看,看有什么可以用的家伙,万一冲突起来,我就操在手中,拼死一搏。

值得庆幸的是,帮主和我拉了几句家常后,就说:“以后就在我这里干。”

我没有听懂,疑惑地看着帮主蜡烛光下那把飘到胸前的胡子。老大解释说,以后给帮主打理帮中的大小事务,主要是财产分配,因为我识字,会算账。

从此,我的职务得到了提升。我从一名最下层的小乞丐,一跃成为组织里的“财政部长”,夜晚也能够睡在帮主的洞穴里。那么,以前的财政部长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和帮主睡在洞穴里的,除了我和几个大哥外,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其实很年轻,模样也俊俏,就是有些神志不清,说话也黏黏糊糊的。她没事的时候就在洞穴里走来走去,圆滚滚的屁股表情丰富,忽儿甩到左边,忽儿甩到右边。两个大奶子像两只兔子一样在胸前跳跃。她和帮主一样,有时候披条床单,有时候一丝不挂。

白天,洞穴里只有帮主和那个女人,别的人都要出去干活。我的活路还是乞讨,讨多讨少都无所谓了,没有人再凶神恶煞地管教。但是,我的行动照样受到限制。有一次,为了检验是否有人监视,我在黄昏“下班”后,故意朝公园相反的方向走。走出几十米,后面跟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冲到我面前说:“干什么去?”

“拉肚子,找厕所。”我轻描淡写地说。那个人是打手无疑。

我们经常在大街上见到乞丐,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两个人搭伴。其实这些乞丐的后面都有人在监视,监视的人躲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会监视着乞丐的一举一动,也会监视到每一个走进乞丐的人。那一双躲藏在暗中的眼睛阴险毒辣,乞丐们都非常害怕那些人。

几年后的一次,我跟踪一个残疾孩子乞讨。那个残疾孩子每到夜晚九点左右,就有一辆面包车开过来,拉走孩子。我打的继续跟踪,一直跟着面包车来到了一个小区里。残疾孩子被抱上了一幢单元楼里。后来,我守候在这幢单元楼里,居然发现这里有好几个残疾孩子,每天被面包车接送乞讨,每个大人监视一个乞讨的残疾孩子,而他们的帮主,是一个腿脚残疾的中年男子。

接下来的事情更为恐怖,这个瘸子经常会带着手下人去乡下转悠,见到单独行走的孩子,或者残疾孩子和智障孩子,就拉上面包车,一直拉到城市里……做他们乞讨的工具。

这个瘸子居住在小区里,平时就在小区的麻将馆里打打麻将、聊聊天。由于他特殊的身体结构和那几个残疾孩子,所以,小区里做生意的人都认识他。上面的话就是小区里一个理发的老头儿告诉我的。

后来,这个瘸子带着这帮残疾孩子突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样的事情,在我暗访的这个乞丐群落中也有。

有一次,在我经常乞讨的那条大街的对面,多了两个没有手臂的孩子。他们的生意很好,我看到每隔几分钟,就有人在他们面前的破碗里放钱。他们神情木讷,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我不认识他们,但是能够和我在一条大街上乞讨的,绝对是帮主管辖下的这个帮会的人。

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有一次黄昏,我故意收工比较晚,这时候大街上行人比较稀少。我隔着一条街道,看到一名腰身有点佝偻的中年男子站在两名残疾儿童的面前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佝偻男子独自走了,这两个残疾儿童相隔十几米远跟在他的身后也离去了。

毫无疑问,这个腰身佝偻的男子,就是两名残疾儿童的老大。

这个腰身佝偻的男子和我一起住在窨井里,但是我还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和几个老大朝夕相处,慢慢就熟悉了。我工作兢兢业业,也深受上下一致好评。有一次,和其中的一个老大一起出窨井的时候,我故意装着漫不经心地说:“这些账真难做,以前做账的人哪里去了?”

“被做了。”这名老大说,“他手脚不干净。”

这名老大接着说:“以前的财务在算账的时候,总会偷偷留点钱,埋在公园里一棵树下,被跟踪的人发现了。夜晚回到窨井的时候,帮主就和几个人割了他的舌头、刺瞎了他的眼睛,趁着夜深扔在了郊外的荒沟里。就算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

这里如此危险,随时会有杀身之祸,为什么乞丐们还会留在这里?原来他们的钱都掌握在帮主手里。这就像那些克扣工人工资的黑工厂一样,如果你离开,就表示没有一分钱拿;如果你继续干,可能有一天老板发了慈悲,会发还你们存放在他手中的钱。

乞丐们都是帮主的包身工。

帮主外表慈祥,内心狠毒。老大的刀子拿在手中,而帮主的的刀子藏在心中。

帮主手下足有四五十个乞丐,我从组织里每天的收入中能够判断出来。这些零钱都存放在帮主身边一个巨大的铁罐子里,这个铁罐子以前应该是装汽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铁罐子只能帮主打开,别的人动一下就会受到处罚。每隔几天,帮主就会派人背着一袋子零钱去银行换成整钱,然后又把整钱藏起来。

如果你有一天看到有人在银行里存零钱取整钱,那可能就是乞丐。

还是那句老话:见了乞丐,要钱的给饭,要饭的给钱。这样就能避免被骗。

帮主平时很少说话,而他说话时每个人都会害怕。曾经有一个老大,因为手下的人每天都要的钱很少,没有达到帮主的期望,帮主说:“你以后就不要来了。”那个老大比帮主年轻,但是却被吓得浑身筛糠,哭着说让帮主再给他机会。帮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屁股。我不明白,一句“不要来了”为什么就会把他吓成那样?

几天后,这个老大的团队上缴的钱数突然增加了。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夜晚去偷盗,或者去抢劫了。

有时候,月明星稀,树影婆娑,帮主会带着大家钻出窨井,来到地面上。那个傻女人是不能带出来的,帮主担心她会到处乱跑。

我们躺在积年的枯叶上,一句话也不说,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和在窨井里一样,气氛照样很压抑。我偷眼望着帮主,看到他面容沉静,双眼眯缝,一副很沉醉的神情。既然如此喜欢外面的世界,他为什么要守在窨井里不愿出来呢?

风轻轻地吹过树林,树叶窸窣作响,远处闹哄哄的市声,经过树林的层层过滤,已经听不见了。清朗的月光照在树林上空,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地上,也投射在地面上这几个躺着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斑驳陆离,一种极大的恐惧突然攫住了我:他们是人吗?为什么他们如此诡异?也许他们都是鬼,他们已经死去多年,而这些天里,我是和一群鬼魅生活在一起。

身边突然有了响声,帮主跃身而起,身手异常敏捷,像一只猿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帮主已经奔出了十几米远,像一只雕一样扑身下去;再起身时,手上提溜着一条一尺多长的蛇。他的手捏在蛇的七寸之处,蛇努力地扭摆着身体,发出嘶嘶的叫声,却又无可奈何。帮主用长指甲划开蛇的身体,把蛇胆掏出来,一口吞了下去。蛇的身体落在地上,还在努力而徒劳无益地摆动着。

帮主以前是秦岭山中的药农,采药捕蛇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很多天以后,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位老大告诉我的。

第四节⊙丐帮夫人

 

在这里,我整天像一条沉默的狗,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说一句话的。老实说,从走进窨井的第一天起,我就想着赶快逃离这里。这里杀机四伏,恐怖笼罩在窨井的每一寸空间里。

可是,我没有机会离开。我的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人跟着,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人。白天乞讨的时候,我看着脚边的蚂蚁都感到很羡慕,他们可以自由往来,他们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我不行。

窨井是乞丐群落里重要头领的家,也是我的家,可是这个家却让我心存恐惧。

窨井里冬暖夏凉,外界的炎热和寒冷无法穿透厚厚的地表,确实是一个天然上佳的居住地。然而,只有我们完全陌生的一群人,才会选择这里居住。他们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

睡在窨井里的时候,我照样很知趣地睡在最外面,最里面是帮主和那个女人。有一天夜晚,我突然被那个疯女人的叫声惊醒了,不,应该是呻吟声。在窨井的这些天里,我每天夜晚都处于半睡眠中,我担心会在睡梦中遭逢不测。那个女人的呻吟声夹杂着帮主狗一样的喘息声,像波浪一样阵阵涌来,可是我没有任何反应,恐惧已经让我的欲望荡然无存。我侧耳听到那些老大们都睡得很香,有的还打着鼾声。他们大约早就习惯了疯女人夜晚的喘息。

我还看到老大们对这个疯女人好像都很害怕,他们看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疯女人是窨井里唯一的一道风景,可是他们不敢欣赏。

这个疯女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虽然我身处红尘滚滚的城市里,却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不知道在乞丐群落的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相信报社肯定也一直在找我,可是他们找不到我,他们不知道我就在地下,在窨井里,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谁也不知道的隐秘的角落里。

我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在这里,我只能寻求自救。

每天晚上挨着我睡觉的那个老大,是刚刚被提拔的。他也只是比我早两个月才有资格睡在窨井中。他年龄已经很大了,额头和脸颊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像被刷子刷过一样,腰身佝偻,像个虾米。后来我知道,他已经沿街乞讨五六年了。

以前的财务是怎么死的和帮主的身世,也都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偷偷地告诉我说:“帮主是个大浑球,手里有命案。”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位老大说的命案是残害财务的案子,不知道他说的是另外一桩事情。

现在已经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和这位老大走到一起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反正人和人之间有一种叫做感应的东西,你看到某一个人,就感到亲切,就想和他交往,这就是感应;你见到另外一个人,就有一种排斥,甚至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不想听到,这也是感应。当初看到那些老大时,我就认定了这个人是好人。他的嘴角有两撇愁苦的纹路,就像一对小括号。他不像他们那么凶恶霸道,他就像一个刚刚从田间地头回来,摔打摔打裤脚上的尘土,再点燃旱烟袋的农夫。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农夫,被人欺负(他一直没有告诉我被欺负的情形,受了什么样的欺负)后,就跑到城里做了乞丐。这些也是他以后告诉我的。他说他想走,可是拿不出放在帮主手中的“提成”。

他姓吴,我那时候一直称他吴哥。

吴哥的手下有六个乞丐,大部分都是假扮残疾人的少年。帮主给少年们规定的任务是每人每天要乞讨到100元。别的老大手下如果有人没有完成任务,就会遭到毒打、饿饭等惩罚,第二天还要照样去干活;可是吴哥从来不打这些少年,完不成任务的时候,他也会假扮成瞎子上街乞讨,拿着个破碗、拄着根竹竿,靠在公交站台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大爷大哥行行好,给我一元不嫌少,回去你捡金元宝……”

有一次,吴哥和我说起了他以后出去的情景。他说他有一对儿女,等到我们都出去后,让他儿子跟着我学写字算账,“女儿就算了,女儿总归是人家的人,花那闲钱干啥?”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突然,我想起了那次帮主跟一个老大说“你以后再不要来了”后,那位老大吓得浑身筛糠,我问为什么会这样?吴哥说:“那就是说,要把他做了。”

原来帮主如此阴险恐怖。

我又问起了那两个和我隔街乞讨的残疾儿童。吴哥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悲戚,他偷偷地告诉了我帮中的秘密。

吴哥说,帮中还有几个打手,平时就在城乡结合部游荡,看到那些没有人照管的孩子,或者跑出家门的孩子,就偷出来,在一个连吴哥也不知道的地点,这些可怜的孩子被弄断腿脚或者手臂。再过一段时间,这些孩子就被带出来乞讨。

我听得大汗淋漓。

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打手弄残孩子的现场,但愿这些只是传说。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变得凉快了。大街上的人都穿上了长衣长裤,可能已经到了立秋时节,可是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乞丐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样的,乞丐的时间都是静止的。

有时候,坐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从面前走过,看着他们鄙夷不屑的眼神,听着他们呵斥我的声音,我感觉不到丝毫委屈。我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乞丐,乞丐是这个世界上脸皮最厚的人,心灵最麻木的人。他们为了钱对什么嘲弄都不在乎,所谓的自尊自强在他们的心中荡然无存。

有时候,看到那些给我的破碗里丢了一元钱的人,我想:如果这不是钱,而是一本书该有多好,随便什么书籍都行,哪怕是一张有字的纸片也行。我的眼睛和心灵太饥渴了,太需要文字来滋润了,那些字正腔圆、正大光明的方块字。我想起了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如果能够给我一本棋谱,我现在也能练成一个象棋高手;如果给我一本卦书,我就会练成一个算命高手。现在,再难看懂的书籍,我也愿意看,我也完全能看懂。我相信。

有一天,我看到马路对面的商场门口突然出现了两张乞讨的新面孔。他们是一男一女,肤色黝黑,看起来好像很健壮。男子穿着绿色的冲锋衣,女子穿着红色的冲锋衣;男子穿一条迷彩裤,女子穿一条牛仔裤。他们的衣服应该很值钱,因为看起来很结实。他们的脚边还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那两个登山包也价值不菲。他们跪在地上,向人乞讨。

这样看起来很有钱的两个人,居然也乞讨,很快就引来了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观看,还有人不断地向他们的脚边丢钱。那天,因为他们的到来,我的生意严重地受到了影响。

午后,趁人不注意,我悄悄地收拾好破碗,夹在衣服里,穿过马路,走向他们。我想知道,这两个“有钱人”,为什么要和我抢生意?

我挤进人群中,看到这一对男女跪在地上,低着头,像忏悔一样。他们膝盖前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字,那种语调相当幽默和煽情:“你们看看我们这种丢人的样子,是不是觉得我们是骗子?事实上我们不是骗子,我们是旅友。我们来到了你们这座城市,丢失了钱包,我们只想要点回家的钱。当你下班的时候,你为什么急急忙忙往回赶?是因为有家在等待着你。现在,也有家在等待着我们,可是我们没有钱回家。请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并留下你们的电话,我们回家后一定会把钱还给你们。”这张纸很新,看起来应该是刚刚写上的,那么,他们也就应该是刚刚丢失了钱包。纸张上还留有他们的电话号码,有围观者拨打了这个号码,居然能够打通。

于是,就有人满怀悲凉地看着这一对男女,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那张纸上。没有人愿意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不图回报一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再说,给人一点钱,解决燃眉之急,又怎么好意思要求人家还钱呢?

那天那对男女很丰收,他们足足收入了几百元。黄昏的时候,他们离开了。

他们是真的旅友,还是假装旅友的骗子?我想不明白。

但是,我看到他们收拾行装的时候,那种眼神有着强力按捺不住的兴奋,而且,他们在走出一段路程后,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们,就打的离开了。

这两个人一定是假旅友。

这对男女只在我乞讨的那条街道上出现了一天,第二天他们就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他们乞讨的时候,老大为什么不驱赶呢?为什么不像当初刀疤对待我那样对待他们呢?我还是想不明白。

旅友走了,过了几天,又来了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都是光头,但是光头上方没有戒疤。他们来到这条大街上,见到面目慈善的中老年妇女,就口念阿弥陀佛,拿出一张纸片化缘。我看到果真有人掏出钱给了他们。

又有人和我抢生意,我有点儿不服气,就决定去探个究竟。

我把破碗放在墙角,整理好衣服,至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我走到了他们面前,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他们很诧异,对望一眼,也赶紧阿弥陀佛。

我问:“两位师兄打哪里来?”

他们说:“五台山。”

我继续问:“两位师兄为何事来?”

他们说:“重修五台山寺庙,没有钱,来要点钱。”然后,一个高个儿的和尚问:“你是干啥的?怎么也念阿弥陀佛?”

我说:“弟子乃俗家弟子。弟子近日读书,读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知如何解释,请两位师兄明示。”

他们面面相觑,神情尴尬,矮个儿和尚说:“不晓得你说些什么。”然后拉着高个儿和尚落荒而逃。

我说的是佛经里最浅显通俗的一个偈子,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就肯定是假和尚。

两个假和尚从这条街道消失后,照样再没有回来。

对这两对假旅友和假和尚,我一直感到很疑惑。他们为什么就能够在这里乞讨?不是说每个乞丐群落都有自己的地盘吗?帮主和老大为什么就能够纵容他们?

直到有一天我问过吴哥后,我才明白了。

吴哥说,假旅友和假和尚的乞讨方式在乞丐中叫“挂单”,因为他们不可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上班”,如果第二天,他们还在原地乞讨,就会露馅儿。所以,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第一个地方骗到一笔钱后,就赶紧扯呼,到第二个地方故技重演,继续行骗。

挂单原来是指云游和尚暂住某地,后来还成为了一个股票词语。没有想到,“挂单”又用在了乞丐身上。想来发明这个词语并用在乞丐群落的人,一定是乞丐中的“高级知识分子”。

“挂单”乞丐乞讨的时候,就有老大去找他们,如果他们懂得行规,就会主动上缴保护费;如果不懂行规,就会遭到驱逐,而且在每个地方都不能乞讨。

乞丐群落里,学问很多。

假和尚离开后,我再没有见到过稀奇古怪的事情。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像流水一般。我每天像没有思维的机器一样干活。

有一天回到窨井里,没有见到那个被帮主吓得浑身筛糠的人。我问吴哥,吴哥摇摇头。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不知道他是被暗杀了,还是逃跑了。

我盼望着他是逃出去了,然后可以穿着干净的衣服,轻松而惬意地走在这座城市温煦的阳光下,想吃什么就到摊点买点什么,拉面扯面、夹馍面皮,还有大盘鸡,尽情地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超市商场、街边店铺,卖衣服的卖玩具的,想进哪家就进哪家,如果有老婆孩子,那就都带上。做一个能够仰起头来走在阳光下的正常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入睡,我想着怎么能够逃出去。身边的老大们都睡着了,烛光也慢慢暗淡下去,此刻,就在地面之上,人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地下却是一片死寂。疯女人一丝不挂地爬起来了,她的身体在烛光中看起来异常单薄,像皮影一样飘忽而不真实。她轻悄悄地,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影投射在洞壁上,很大很大,像一朵乌云。她的头发很长很长,随着身体的晃动,一张异常惨白的脸就从头发中露出来,没有血色,只有长长的尖尖的牙齿。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那些旧小说,女鬼只有在半夜时分才会醒来。难道这个疯女人是鬼?她一直藏在地下,不敢走出去。这些男人以前也可能是人,后来被这个女鬼吸食了精血,也慢慢变成了鬼。

走进窨井的这些天,我从来没有见到疯女人说过一句话,鬼是不说话的,鬼也不会说话。原来,我身边真的是一群鬼。我这些天一直和一群鬼生活在一起。

烛光更加黯淡了,然后奋力一跳,便彻底熄灭了。我感觉到女鬼在慢慢接近我,跪在了我的身边,长长的头发耷拉到了我的肚皮上。我想爬起身,可是浑身没有力气,像泥巴一样酥软。女鬼在黑暗中狞笑着,我看到她的两排牙齿在黑暗中闪烁着瘆人的光芒,然后慢慢地伏在我的脖子上。我想大喊,可是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我的脖子一阵钻心的疼痛。女鬼抬起头来,嘴巴上沾满了血迹……

“啊……”我终于喊出了声音,也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原来是一场梦。烛光还在摇曳,身边睡的还是几个老大。

刀疤站起身来,他的身影在窨井里看起来异常高大。他用脚踩着我,一脚又一脚,嘴里狠狠地骂着。我不敢反抗,只把身体蜷缩成一个虾米,双手抱着头颅。刀疤踏了几脚,还不解恨,又把脚尖伸进我的手臂之间,踢我的头,我发出了痛苦的叫声。吴哥也起来了,他匍匐到帮主的面前,向帮主说:“也是个可怜娃,就饶了娃这一回。”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并伏下身体一遍遍地叩头,帮主终于发话了,他说:“停下子,再打就出人命了。”刀疤这才住手。

刀疤愤愤不平地说:“老子刚刚梦见找到老婆了,你就把我老婆给吓走了。”

我的脸上有血流出来,摸在手掌黏糊糊的,全身火辣辣地疼痛,还不知道什么地方被打伤了。窨井里慢慢安静下来,刀疤躺下了,吴哥也躺下了。我扭头看到帮主面朝里面睡着,而那个疯女人一直睡得很香甜,一动也不动。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待在这里早晚会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