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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战场的腰部 战场的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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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季风沙覆盖了中国的中西部地区,黄色的沙尘从陕西北部一直弥漫到黄河中下游。当毛泽东迎着滚滚黄尘艰难地翻越黄土沟壑的时候,在中国国土腹地的黄河北岸,二十五岁的二连副连长王汝汉在残酷战斗中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

一九四七年四月一日,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开始攻击位于黄河北岸的河南汲县。选择这个攻击目标的原因是:经过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努力,防守县城的国民党军整编三十二师有全部或者部分起义的可能。整编三十二师参谋长王启明和四二三团团长刘荣宗都是中共地下党员,攻击时他们将里应外合。

二连的任务是和兄弟连队一起扫除汲县东关的外围碉堡,以保证攻城部队的顺利登城。作战勇敢的王汝汉几天前才被任命为副连长,二连在最近的战斗中表现不佳,得了个“豆芽子连”的绰号,上级想以他的勇敢精神改变一下这个连的面貌。战斗开始前,王汝汉对二连官兵们说,这次无论如何要“打出个名堂来”。

国民党守军在东关方向集中了八门榴弹炮,坚固堡垒中的火力也十分凶猛。王汝汉带领二连接连拿下两个堡垒之后,第三个碉堡却迟迟拿不下来,数次爆破都因爆破手伤亡而未能成功。敌人的炮火封锁了他们前进的道路,可以隐蔽的房屋已全被炮火炸毁,整个东关是一片火海,砖头瓦片在腾空而起的硝烟中到处横飞,二连被压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就在这时,国民党守军突然发动反击,两翼的连队遭遇极大伤亡。与王汝汉最近的那个连,所有的干部都伤亡了,活着的官兵因顶不住退了下去。这一下,本来就位置突出的二连骤然孤立地处在了敌人的纵深带。国民党守军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孤立的战斗单位,随即发动了猛烈的围攻,二连还活着的官兵被压缩在东关附近的一座院子里。炮火密集地射向这个小院,到处是战友的尸体和伤员的呻吟。王汝汉把大家集合起来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万一我牺牲了,由一排长史彦清代理指挥,并从司务长那里把我存的两千元钱(旧币)取出来为我交党费;第二、如果我负伤了,就把我打死,不要把我留给敌人。两件事交代完了,王汝汉堵在院墙的一个缺口处,一边射击,一边把六〇炮弹当手榴弹一颗颗地往外扔。子弹和炮弹用完之后,他就扔砖头和石块,最后用守军的尸体把缺口堵上了。

必须突围了,能出去几个就出去几个。王汝汉和一排长史彦清负责掩护,官兵们抬着伤员往外冲。第一次突围被国民党守军打了回来,重新选择方向之后再次冲击。这次突出去了十几个人,包括已浑身是血的王汝汉。史彦清没能活着出来,王汝汉眼看着他被机枪打倒,然后被一颗炮弹炸得身体碎裂飞扬起来。

晋冀鲁豫野战军对汲县的攻击以失利告终。

原因不仅仅是城外的卫河突然暴涨,河水漫出河床使攻击路线上沼泽一片;更重要的是,有情报显示,中共地下党员、整编三十二师四二三团团长刘荣宗突然叛变,共产党地下组织遭到破坏,虽然整编三十二师参谋长王启明率领少数起义人员冲了出来,但多数守军的起义已无可能,而且国民党军的增援部队已经接近。

在汲县战斗进行的同时,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另一支部队几乎迷失了方向。在令人睁不开眼睛的风沙里,官兵们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准备攻击的目标,甚至连那条与昏黄的天地一般颜色的黄河也找不到了,而他们袭击的目标是黄河上的大铁桥——控制甚至炸毁这座重要桥梁的目的是截断平汉铁路,以切断国民党军北援的通道,保障野战军主力在黄河以北的作战。直到第二天晚上,这支部队才最终确定了袭击目标的位置,但国民党军整编六十六师先头部队的一个旅已经乘火车由河南的驻马店先于他们抵达铁桥,攻击的时机因此而丧失。

连续的失利之后,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开始向北移动,以寻找新的战机。

此时,由于国民党军集中优势兵力对陕北和山东同时展开重点进攻,战争在这片国土上呈现出一个“哑铃”状的态势,即集中在东、西两端的大量兵力在不断地作战,而处于中间地带的交战双方均在采取守势——这个中间地带就是所谓“战场的腰部”。

“战场的腰部”包括河南、河北全境,山东的鲁西南地区,山西的太行山地区、南部地区和西北部地区——这一范围大致与黄河流域相契合,是中国战争史上兵家必争的中原地区。从中国的版图上看,谁控制了中原,就等于控制了战争的主动权。此时,国民党军却把这个几乎可以决定战争胜负之地设定为“守势地区”,而把绝对优势兵力放在了荒凉的陕西北部和中国东部临海的山东半岛上,这一违反战略常识的思维方式至今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勉强寻找解释的话,也许是因为蒋介石已把占领延安的意义膨胀为击败共产党人的关键——稍微具备战略常识的人都会认为,这个“关键”是表浅且危险的。

处于“战场的腰部”的共产党一方的军事将领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在这个“腰部”狠狠地戳国民党军一下。将领们是这样想象的:一个人如果腰部被狠戳一下,头和脚就会自然地猛烈收缩。他们认为这是对陕北和山东战场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帮助。如果此时共产党军队集中全力攻击中原,蒋介石立即会尝到令他懊悔不已的苦果——实际上,这一设想正在毛泽东的心里日渐成熟,过不了多久,一个具有战略转折意义的巨大事件就会发生,而这一事件与国民党军在总体战略上暴露的中原空虚密切相关——国民党军应该庆幸的是,至少在一九四七年的春季,蒋介石的重点进攻还没有完全形成军事上的彻底偏重,共产党一方的军队还没有来得及大规模地迅速调动,位于“战场的腰部”的将领们的愿望依旧停留在“狠戳一下”的阶段。

自内战爆发以来,晋冀鲁豫野战军和晋察冀军区部队在八个月的作战中,歼灭国民党军近三十万人,自身伤亡近六万,放弃了三十多座城镇,但始终没有让国民党军打通平汉铁路和同蒲铁路。在这一地域,国共双方的军事力量已大致相等,但质量开始出现差别。

在晋冀鲁豫战区,双方总兵力都在三十万左右。刘伯承、邓小平指挥的三十万兵力中,野战军已达到十二万人,共六个纵队。随着战场缴获的增加,部队的装备有所改善,特别是炮兵和工兵得到了加强。而国民党军方面,由于十七个旅被调到陕北和山东战场,总兵力仅剩下三十一个旅。其战略目标是依托黄河防线、交通要道和重点城镇进行防御。主要部队是:整编第二十六军王仲廉部的三个整编师、第五绥靖区司令官孙震部的两个整编师,连同地方部队共计十万人,沿平汉铁路和道清铁路守备豫北;西安绥靖公署主任胡宗南部的三个旅外加四个团,连同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阎锡山部的地方武装共约三万人,沿同蒲铁路南段守备晋南;第四绥靖区司令官刘汝明部的两个整编师连同地方部队,沿黄河南岸和陇海铁路守备鲁西南;第五绥靖区司令官孙震部在二十个团的地方武装的配合下,包围豫皖苏解放区;整编第二十七军王敬久部的四个整编师约八万人分割晋冀鲁豫解放区和山东解放区。

在晋察冀战区,聂荣臻部的总兵力约二十八万余人,国民党军的总兵力为三十四万四千人。国民党军主力部队的分布是:第三军驻守石家庄;第五十三军驻守保定;第九十四军驻守徐水至涿州一线,第二〇八师驻守北平附近;整编六十二师驻守天津和沧州;第九十二军驻守冀东,第十三、第九十三军驻守热河;暂编第三军、第十六军和第三十五军驻守察南地区。国民党守军因战线过长而布局分散,由于平汉铁路的保定至石家庄段始终在聂荣臻部队手中,津浦铁路和平绥铁路也时常被切断,因此,晋察冀战区内的国民党军大多处在被割裂的状态,很难组织起大规模的攻势。

豫北地区是“战场的腰部”的核心。这个以新乡为轴心的地带位于黄河北岸,是连接陕北与山东的枢纽。自蒋介石发动重点进攻以后,国共双方都意识到了这一地带的重要。国民党军部署十万重兵,修筑了大量坚固的工事,以保证东、西两个重点战场的连接。共产党一方的军事将领则决定对这一地带实施攻击,吸引国民党军增援,以缓解山东和陕北两个战场的压力,特别是缓解陕北所面临的军事压力。

战斗还没有开始,双方的作战意图已不是秘密。

正当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十万余人编成四个野战集团,在十万民兵、二十万支前民工的配合下,准备发动豫北战役的时候,国民党军陆军总部郑州指挥部根据情报作出的判断几乎与刘伯承、邓小平的作战计划吻合:“刘匪伯承自黄河归故后,因对东西策应作战,均不可能,乃乘我豫境国军东调,豫北空虚之际”,以其主力“共五万余众倾巢向我平汉路北段进犯。企图以有力部队破坏我黄河铁桥,截断豫北交通,再以全力分别击破我豫北守军,打通晋冀鲁豫边区,而挽回共匪延安失败之颓势”。据此,各部要“确保辖区内各要点,并于滑县、汲县、新乡各附近地区,控制有力部队,捕捉好(战)机,求匪主力而歼灭之”。

刘伯承和邓小平决心继续作战,向“腰部”的核心位置狠戳下去。

晋冀鲁豫野战军兵力不占优势,只能依靠大规模的运动来调动对手。战区的南面是黄河,运动只能向北。刘伯承和邓小平的意图是:沿着国民党军视为命脉的平汉铁路两侧,攻击处于分散状态的敌人兵力薄弱的据点,彻底破坏平汉路上的安阳至汲县段,掌握卫河以北以西和平汉路以东地区的主动权,诱使国民党军王仲廉部跟踪北进,在其调动的过程中寻找战机歼敌。具体作战计划是:第一野战集团,由第一纵队司令员杨勇、政治委员苏振华指挥,部队直指平汉线上的汤阴;第二野战集团,由第二纵队司令员陈再道指挥,部队强渡卫河,袭击沿路各据点并控制卫河的淇门渡口;第三野战集团,由第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指挥,部队攻击汤阴以南的淇县;第四野战集团,由太行军区司令员秦基伟指挥,部队除以一部向汲县和新乡佯攻外,主力分别配合对汤阴和淇县两城的攻击。

四月三日,晋冀鲁豫野战军开始向北移动,国民党军陆军总部郑州指挥部迅速作出判断,并立即制定了首先控制平汉路两侧、卫河两岸的新乡、汲县、辉县地区,然后尾追刘伯承、邓小平部主力继而将其歼灭的作战计划。就在晋冀鲁豫野战军向北移动的第三天,国民党军也开始了急促的大规模调动:整编第九师从山东乘火车到达徐州,整编三十二师归整编第二十六军指挥,军长王仲廉亲率整编六十六师、整编四十一师的一个旅、整编四十师的一个团和第二快速纵队,由新乡地区沿着平汉铁路的东侧北进,唐永良的整编三十二师紧随其后。

十日,晋冀鲁豫野战军完成了对汤阴的围困。

剩下的问题就是王仲廉部是否按照刘伯承和邓小平的设想向汤阴增援了。

国民党军汤阴守军将领孙殿英,是中国当代史上名气不小的人物。这位时年四十八岁的国民党军中将是河南永城孙家集人,早年收容土匪横行乡里,被收编后便成为职业军人。其人生中多变的政治立场令人眼花缭乱:先投靠地方军阀与国民军作战,再投靠国民军与地方军阀作战,然后脱离国民军投靠大军阀张宗昌。中原大战时,他先投靠冯玉祥和阎锡山与蒋介石作战,战局不利后又改换门庭投到了张学良麾下。蒋介石为了防范这个反复无常的异己,曾经任命他为青海屯垦督办,而他在西进路上与宁夏的马鸿逵打了起来,战败后被阎锡山收编。七七事变后,他先被察哈尔省主席宋哲元任命为冀北民军司令,接着被蒋介石任命为新编第五军军长。当时,他一头跪倒在地,称蒋介石为“再生父母”,表示自己从此将“忠心不贰”。他的部队在冀北和豫北多次与日军作战,虽无突出战果,终究是真枪实弹。但是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他竟率部投靠了日军,并出任伪第二十四集团军副总司令。日本投降后,他的部队再次被蒋介石改编。一九四六年,国民党军整军时,他的部队被缩编为暂编第三纵队,驻守汤阴。这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制造的最著名的事件,是炸开乾隆和慈禧的陵墓,用了整整三个夜晚偷盗财宝,那一年他二十九岁,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二军军长。这个典型的胆大包天的土匪行为,使他的巨盗之名一夜之间出现在全中国的报刊上。有史料证实,他之所以成功地逃脱了举国声讨,是他把弄到手的皇家稀世珍宝分别送给了国民党的高层人物。

当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六纵队向汤阴发起攻击的时候,孙殿英立即向蒋介石求救:“今晚能否支持过去,尚在不可知之数,请饬援军,飞驰前来,则职与均座或有相见之日。”在蒋介石的命令下,驻守新乡的王仲廉部分三路沿平汉路东侧北进增援。为了给主力赢得集结的时间,刘伯承、邓小平命令第三纵队九旅在汤阴以南阻击其前进,九旅二十七团战斗坚决,王仲廉的先头部队数次攻击都被击退。或许是阻击过于猛烈了,发觉有些不对头的王仲廉竟然率部退回了淇县。这一退,就没有了消息。接连数天,王仲廉部没有任何继续北进的迹象,这让等待打伏击的晋冀鲁豫官兵有些焦急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更加猛烈地攻击孙殿英,再次迫使国民党军前来援救。

第六纵队再次向汤阴发动了猛烈攻击。

果然,由于孙殿英不断告急,陆军总司令顾祝同严令王仲廉再次北进增援。十三日,由整编六十六师(欠八十五旅)、整编第三师、整编四十师三一六团、整编四十七师一二七旅和第二快速纵队组成的第一梯队,在六十六师师长宋瑞珂的指挥下,沿着平汉路东侧又一次开始向北移动。整编三十二师作为第二梯队随后跟进。

晋冀鲁豫部队除留少数攻击汤阴之外,其余大部队全部参加打援。伏击战的战场选在淇县东北二十公里处的河套地区。以平汉路为界,参战部队被混编为东、西两个集团,东集团自浚县的屯子、白寺一线向西打,西集团依托淇县以北的山地往东打。

十五日,王仲廉部的第一梯队进入了刘伯承、邓小平预设的伏击圈。根据预定作战部署,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一、第二纵队立即从两侧兜击,官兵们不分昼夜急促前进,迅猛迂回到敌人的身后,从敌人的第一梯队序列中把最前面的第二快速纵队分割了出来,包围在卫河以北、淇河以东的河套地区。

王仲廉发觉后,立即向后收缩,但是退路已被切断。

十七日,在王仲廉的指挥下,援军以坦克前冲后堵的阵形开始全线突围。被分割出来的第二快速纵队确实“快速”,黄昏时已经跑到了范庄和东、西郭村附近,大有一步冲出包围圈的趋势。

太行军区独立第二旅是刚刚成立的部队,战斗开始的时候,作为第三纵队八旅的预备队使用。经过一夜的穿插行军,部队到达巨桥村附近时,三纵副司令员曾绍山来电话说,原定八旅抢占屯子山截断敌人,但那里已被整编六十六师抢占,八旅插不进去了。现在,你们的正东方向,恰好是整编六十六师与第二快速纵队的接合部,那就由你们旅火速向东插,把敌人撕开,并坚决把第二快速纵队阻击住,直到黄昏时主力赶到为止。

独立第二旅的指挥员在急促的行军中对部队进行了简短的动员:“既然硬杠子让咱们扛上了,就要好好干它一场!”部队赶到一个名叫郑岗的村庄时,发现第二快速纵队正在滚滚烟尘中向南逃,整编六十六师紧跟其后,两支部队大约相隔三公里。副旅长张显扬决定率七十六团从这个缝隙间插进去。张显扬把七十六团分成了两路,二营为一路,由七十六团团长和政委带队,强占范庄;一营、三营为一路,由他亲自率领直扑东、西郭村。白天,已经穿过东、西郭村的第二快速纵队立即发现了他们,敌人掉头试图重新占领村庄,双方在平坦的田野中的开始赛跑。张显扬率领部队沿着麦田弯着腰快速前进,第二快速纵队的阻击火力铺天盖地倾泻而来。一营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矮个子副排长,名叫张小堆,在接近西郭村村口的时候突然倒下了,独立第二旅指挥部顿时紧张起来,以为他光荣了,掩护火力全部转向了这个方向。然而,片刻之后,张小堆突然重新站了起来,并率领尖刀班冲进了村庄。他们从村西跑到村东,正赶上第二快速纵队刚刚占领村东头的一座小庙,张小堆和尖刀班的战士们没有犹豫就扑了上去,把这股国民党军赶跑了。

接下来,在主力部队没有到达之前,独立第二旅残酷的阻击战开始了。这支小小的部队处在整编六十六师和第二快速纵队之间。急于摆脱困境的国民党军在炮火和飞机的协助下展开了猛烈的进攻,企图把独立第二旅从战场上挤出去。在伤亡不断增加的战斗中,独立第二旅官兵感觉时间已经停止,有的连队全连都是伤员,有的连队连伤员也只剩下几个人了。“处境越来越困难。太阳似乎在空中不动。今天的黄昏为何如此姗姗来迟?”多年之后,独立第二旅政委余洪远依旧对那一天的鏖战记忆犹新。终于,地平线上出现了大部队的影子。三纵司令员陈锡联还没赶到就在电话里说:“你们抗得硬!纵队决定照顾你们,让你们多吃点肉,晚上总攻的时候专门给你们旅留个口子,让大家进去抓俘虏,搞点武器改善一下!”

国民党军第二快速纵队被分别被压缩在大、小湖营两个村庄里。两个村庄“房屋多是砖墙平顶,少数为旧式楼房,高约八米以上”,有利于部署防御火力。此时,第二快速纵队已把村庄周围的低矮房屋全部点燃,以期扫除晋冀鲁豫野战军进攻路线上的所有掩蔽物。负责总攻的三纵各部队在做最后的准备,正患阑尾炎的司令员陈锡联捂着肚子听取了汇报:七旅旅长赵蓝田说他们已经占领大湖营村西北角的二十多间民房和一座楼房,总攻准备可在凌晨四时前完成;九旅旅长童国贵说官兵们正在抢修工事,随时可以发动攻击;只有担任截敌退路的八旅一直没有消息。午夜时分,八旅旅长马忠全打来电话,说他的旅和独立第二旅已经在大湖营以南地区展开,部队正在挖防坦克壕,只要敌人突围他们就和敌人决一死战。

十八日凌晨四时三十分,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三纵队对国民党军第二快速纵队的总攻开始了。炮弹的爆炸声、炸药的爆破声、手榴弹的炸裂声响成一片,三纵官兵迎着密集的火网不顾一切地迅猛穿插,将守敌分割成一块块地包围歼灭。当突击队冲入大、小湖营村后,激烈的战斗在每一处房屋附近展开。十九团三营官兵直奔敌指挥部,将第二快速纵队司令李守正,副司令蒋铁雄、袁峙山活捉,同时还缴获了这样一份由李守正签署的,第847号命令:“如有将刘伯承捕捉到部,赏洋一亿元。”三营的官兵们说:“这下他可以带着这张纸去见刘司令了。”官兵们还说:“快速纵队真是快,来得快,跑得快,灭亡得也快!”

蒋介石获悉第二快速纵队被歼,如同听到整编七十四师战败:“豫北四十九旅(第二快速纵队)李守正旅长的挫失,乃是由于指挥官在撤退时缺乏周密的计划和部署,致使优秀的将领和忠勇的官兵们作了无谓的牺牲,这都是我们的奇耻大辱。”

第二快速纵队覆灭后,王仲廉率部退回了新乡。

国民党军豫北防线已经破碎。

刘伯承、邓小平决定再一次重兵出击,目标是没有等来增援的汤阴城。

平汉路上的汤阴是一座古城。孙殿英把城防工事修筑得异常坚固,在高十米、宽二十五米的城墙上设有三层射击孔,没有水的护城壕挖得很深,壕底有暗堡和暗道与城内相通。城壕外围,修有二百四十多个梅花形的子母堡,设置着四道鹿砦和地雷区。城外围的张庄、石家庄、马沟、杜庄等村庄都修有能够单独防御作战的“土围子”。拥有三个步兵师六个直属团的孙殿英自称他的汤阴城防是真正的固若金汤。

晋冀鲁豫野战军的计划是:一纵休整,二纵攻击崔桥,三纵和六纵联合攻击汤阴。

扫清外围“土围子”的战斗比最后的攻城要艰难得多。这些“土围子”的内部大多以铁轨为梁,然后覆盖上泥土,有三层射击口,里面一般都有两至三个连的兵力。不但火力强而密集,且凭借相互火力支援,里面的士兵经常冲出来反击。爆破手在平坦的开阔地上无法前进,三纵和六纵采用挖坑道的方式逐渐向前推进。几乎每攻克一个“土围子”,都以鲜血四溅的肉搏战结束。外围战斗持续了整整八天才平息下来,攻守双方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虽然汤阴城墙已完全暴露,但接近城墙仍存在着困难,因为从任何一个可以隐蔽自己的外围支撑点到城墙下,都要经过约两百米的毫无遮拦的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是孙殿英守军的重点火力封锁区。于是,攻城部队再次采取挖坑道的方式,挖一段,建起一个攻击出发阵地,然后接着再挖一段,再向前建起一个攻击出发阵地。共产党官兵挖坑道的情形,孙殿英站在城墙上看得很清楚。在国民党守军的密集扫射下,坑道还是挖到了城墙下。孙殿英开始向王仲廉求救。刚刚因为增援汤阴而受到打击的王仲廉对是否再次北进犹豫不决,但蒋介石一再来电催促王仲廉率整编三十二、六十六师火速增援,同时又命令位于安阳的整编四十师南下与孙殿英部会合,共守汤阴。王仲廉部行动缓慢,安阳方向的整编四十师刚一出动就受到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坚决阻击。南北两路增援的国民党军还在半路的时候,汤阴城已成一片火海。

晋冀鲁豫野战军在汤阴城下修筑了一百多个地堡火力点,开设了五十多处炮兵阵地,一万多米长的坑道和战壕蜘蛛网一样挖掘到了城墙之下。一贯奉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降”的孙殿英这一次没有投降,他绕着坚固的城墙来回转圈,事情怎样到如此境地令他恍惚不解。夜晚,炮击骤然而起,炮弹大雨般落在城墙上,砖石飞舞,烟尘翻滚。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自东北方向攻城的六纵把城墙炸开一个二十多米的大缺口,攻击部队蜂拥而入。同时,从西面攻城的三纵八旅的爆破组已经把大量炸药堆在了西门并点燃了导火索,由于炸药用量极大,汤阴城坚固的西门被炸得四分五裂,来不及撤离的爆破组所有官兵全部阵亡。城内的巷战持续到五月二日上午,汤阴国民党守军大部被歼。

孙殿英没了踪影。清查尸体和俘虏时都没有发现他。晋冀鲁豫野战军将清查范围扩大到城外的每一个地堡,最后,六纵参谋长武英带领五十四团侦察排在城东南石家庄村一个昏暗的地堡里发现了孙殿英。瘫在角落里的孙殿英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不久,受到极大精神刺激的他在牢房中抑郁而死。

五月七日,刘伯承、邓小平通电晋冀鲁豫野战军各纵队:

汤阴战役中,第六纵队以极不充实的部队,不惜以最大牺牲精神,勇敢突击,击退了敌十余次的反扑,终于圆满的无遗的达成彻底歼灭孙殿英所部的任务,特予嘉奖。另三纵八旅以果敢机敏的动作,不失时机炸开西门,突入城内,起了积极配合作用,特通报。

为了不给国民党军以喘息之机,刘伯承、邓小平接着下达了自汤阴北上攻击安阳的命令。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全部扑向了这座平汉路上的大城市。此刻,由于共产党军队的进攻,这一地区的土豪都已逃到安阳,安阳城里城外连同周围的村镇已是人满为患。安阳守军整编四十师严令各村各镇死守。于是各村各镇日夜抢修工事,不但强迫贫苦农民出工,连学校的教员和学生以及逃亡到这里的地主和家眷都被赶出来挖战壕。

安阳外围战斗进行了半个月,战事进展艰苦而缓慢。在城北安阳河上的安阳桥附近,争夺尤为激烈。平汉路西侧是大司空村和广益纱厂,东侧是三府村和袁世凯的故宅,交战双方对桥梁附近各村的争夺反反复复,袁世凯的故宅和陵墓由于建筑高大坚固成为国民党守军的防御阵地,当晋冀鲁豫官兵付出巨大牺牲攻克这里的时候,故宅豪华的花园已成一片废墟。至五月二十五日,鉴于安阳城池过于坚固,晋冀鲁豫野战军决定放弃攻城,同时撤离安阳外围战场转入休整。

周旋于“战场的腰部”的豫北战役历时两个月,牵制了蒋介石对山东和陕北发起的重点进攻,破坏了国民党军联系东西两面战场枢纽地带的防御部署。战役中,晋冀鲁豫野战军付出的巨大代价是旅团干部的伤亡。尽管战前各纵队都发出了旅团指挥员应该坚守指挥岗位掌握全局的指示,但是,每一次战斗一旦打响,这些年轻的干部很快就和他们的士兵融为了一体。在豫北战役中阵亡的旅团干部有:冀南军区独立第四旅旅长赵海枫,独立第五旅副旅长查茂德,第一纵队二十旅六十二团团长杨光义,第二纵队四旅十团团长王俊、十团政委柳润亭,第六纵队政治部保卫科长王信文,太行军区第五分区四十八团政委杨延桃。

在豫北战役进行的同时,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和太岳军区部队,在四纵司令员陈赓和政治委员谢富治的指挥下,在山西南部对胡宗南部和阎锡山部进行了反击作战。

由于胡宗南部主力此时集中在陕北,阎锡山为了太原的安全也将主力回缩至晋中,因此晋南地区的国民党军仅有四个旅又四个团三万多人。陈赓部对这一地区的出击具有横扫一切的气势:第一阶段连续攻克翼城、新绛、浮山、河津、万泉、荣河、猗氏、曲沃、绛县等十座县城,控制了百余公里的同蒲路,夺取禹门口,先头部队直抵黄河东岸。第二阶段连续攻克临晋、永济、虞乡、芮城、解县、平陆、闻喜、夏县、霍县、洪洞、吉县十一座县城,控制了黄河上重要的渡口风陵渡。

晋南作战的意义在于:山西南部,除临汾和运城外,几乎所有县城都被陈赓部所控制,特别是控制了禹门口和风陵渡,已有前出潼洛之势,直接威胁到胡宗南部的侧后,极大地配合了陕北彭德怀部的作战——作为“战场的腰部”的一部分,陈赓部对晋南的控制,等于切断了国民党军东西两面战场的联系。

从黄河北岸向北约两百公里,以铁路枢纽石家庄为核心,这一地区是“战场的腰部”的要害,因为这里南接晋冀鲁豫军区,北接东北战区,东、西两面紧邻山东战场和陕北战场。国民党军在这一地区驻有十个军,主要任务是确保北平、天津、保定等重要战略要点,保持关内与东北地区的联系。其军事部署的薄弱环节是石家庄外围和正太(河北正定至山西太原)铁路沿线,这一地带分属保定绥靖公署孙连仲部和太原绥靖公署阎锡山部管辖,因为是两军的接合部,一旦有了战事,出于各自保存实力的需要,两军相互增援的可能很小。

无论出于支援东西战场的需要,还是摆脱被动局面的需要,聂荣臻部都必须有所行动。三月三十一日,晋察冀军区部队对驻守石家庄外围和正太铁路沿线的国民党军发起了攻击。正太战役作战计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集中主力,攻击孙连仲部驻守的石家庄外围,孤立石家庄守军第三军,沿正太铁路东线作战;第二阶段向西发展,攻击阎锡山部管辖的内正太铁路西段,如果阎锡山自太原增援,就相机打援。

战役尚未展开,就出现了意外:孙连仲部在第九十四军军长牟庭芳的指挥下,十三个团加上地方武装,由高碑店、定兴一线向晋察冀解放区大清河以北地区发起了攻击。

聂荣臻认为,国民党军的进攻是“围魏救赵”的把戏,企图把晋察冀军区主力吸引回去,于是命令部队继续向石家庄外围集结。

四月三日,在电台一律静默的情况下,杨得志、李志民指挥的二纵和杨成武指挥的三纵向石家庄以北,陈正湘、胡耀邦指挥的四纵向石家庄以南,经过三天的急促行军,两支部队分别到达无极、行唐、新乐和藁城东南地区。

九日凌晨,晋察冀军区部队对石家庄外围各目标发起了猛烈的袭击。二纵和三纵各自攻克了攻击线上的据点,冲击到正定城下,攻占了正定火车站、炸毁了滹沱河铁桥,切断了国民党军向石家庄撤退的道路,将正定城紧紧地包围。

距离石家庄仅十六公里的正定城,是石家庄北面一座有着高大城墙的古城。守军为国民党军第三军七师及地方武装共六千余人,城防工事在当年日军设防的基础上不断加修因此十分坚固,城门、城角、突出部和城腰有高低碉堡和射击孔三百余处,城外一条十米宽的河流经正定的西、南、东三面,形成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

十一日黄昏,晋察冀军区第二纵队从东、南两面,第三纵队从西、北两面,向正定城发起了攻击。炮兵团的两个营首先对正定城墙进行了猛烈的炮火轰击,之后在二纵五旅马龙旅长和李水清政委的指挥下,十四团七连率先在东南角爆破突破,官兵们在班长刘海的带领下,抬着长达十二米多、重达六百斤的大云梯,通过了一百二十米宽的开阔地以及护城河,冒着国民党守军密集的子弹把大云梯架在了城墙上。突击组副班长王儒奋勇当先,第一个登上城头。城墙上的敌人拼命地射击,往下扔手榴弹和大石块,并用力向外推云梯,梯子组的官兵不断有人负伤倒下,被石头砸中掉下来的战士满脸是血。官兵们一边死死地顶住云梯,一边向上扔手榴弹,七连长紧随突击组登上了城头,突破口得以巩固。但是,仅有一个突破口无法支撑整个攻城战斗。七班长黄树田带领几名战士抱着炸药包拼死抵进,在自身中弹的情况下还是把巨大的炸药包靠在了城门上。一声巨响之后,正定城门倒塌。凌晨,各路攻击部队冲入城内,激烈的巷战到十二日上午九时结束,第三军七师少将副师长刘海东和部下四千余人被俘。

与此同时,位于滹沱河南岸的部队攻克了栾城。

之后,聂荣臻部迅速转兵,从河北进入山西,直指阎锡山的地盘——阳泉。

阳泉是阎锡山的重要工业原料产地。为了不让矿区落入共产党之手,阎锡山立即命令赵承绶的第七集团军东援。三月二十四日,赵承绶率领第三十三军七十一师、暂编四十六师由太原和太谷乘火车紧急出动,并于二十五日到达阳泉。此时,阳泉以及四周的国民党守军兵力已达到两万多人。

聂荣臻迅速调整部署,将预备队第四纵队也投入战场,最终从西北、南和东南三个方向把阳泉围住。

阎锡山认为,聂荣臻的真正目的必是攻击太原,于是决定放弃阳泉,将赵承绶的第七集团军从阳泉收缩至寿阳,而后西进,在太原以东构成防线,与正在东进的孙楚的第八集团军一起,对聂荣臻部形成夹击之势。他发电给赵承绶,这样表述了他的意图:“敌已西侵,攻省城的征候甚显。我已令第八集团军集结第三十四军和第十九军向东打;你速将阳泉部队集中寿阳,阳泉只留下几十个敌人打不了的力量即可,大敌来了能跑。等你把部队集中到寿阳,东西夹击敌人。”

赵承绶立即命令阳泉守军独立第十总队的荆谊部向寿阳转移。荆谊接到命令后,八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沿着铁路向西跑。晚上,先头部队在阳泉至寿阳之间的测石驿附近与暂编四十六师会合。荆谊以为自己安全了,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聂荣臻部的总攻击开始了。荆谊向西北,赵承绶向西南,彼此不顾地分头逃亡。二纵在太行军区部队的协助下追歼荆谊部,也许是带着大量的阳泉政府人员和他们的家属的缘故,荆谊部很快就被二纵在孟县以西地区围住,荆谊本人被俘。五月二日,趁敌空虚,晋察冀军区部队攻克阳泉,全歼阳泉守军。

战斗基本平息后,只有阳泉以西四公里处狮脑山的守敌还在顽抗,这让共产党官兵很是诧异,后来得知这是一支五百人的日军——日本投降已经两年,在中国的国土上居然依旧存在日本武装力量,他们被阎锡山收编并与共产党军队拼死作战,这是阎锡山颇为得意的“治国治军宏才大略”之一——三纵八旅二十三团的攻击持续整整两天,这股日军依旧不放下武器,直到三纵官兵完全切断了日军的水源之后,日军大队长藤田信雄才派代表送来一封信,内容大致是:敝国战败之后,兵无斗志,因回不了国,混碗饭吃,有些问题可以研究。从送信人那里,三纵官兵得知,这些日军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他们妻子儿女的安全。二十三团团长张英辉对送信人说,共产党领导的军队纪律严明,不但保证你们人身和财产的安全,还保证你们下山之后有吃有住。二十三团三营营长马兆民跟随送信的人来到山上,藤田信雄向他致军礼,并表示愿意投降。日本军人列队架枪,捧上一本详细记载官兵名单、伤亡名单和武器清单的花名册。在交出电台的时候,日军军械官对电台仪表玻璃上的裂缝表示抱歉,说这决不是故意破坏,而是这个仪表玻璃早就裂了。藤田信雄再次表示出对他们的妻子儿女的安全的担心。马营长火了:“我们和什么敌人作战,都没残杀过妇女儿童!”藤田信雄犹豫了一会儿,向身边的军官示意了一下。在一个看样子只能容纳十几个人的小小的岗楼里,陆续走出来一百多名衣衫污秽、面容惊恐的日本妇女和孩子,这一情景让性格强硬的马营长突然感到一阵心酸——狮脑山上投降的日军,是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向我军投降的最后一支军队”。

正太战役歼敌三万五千余人,晋察冀部队伤亡六千人。

战役使晋察冀和晋冀鲁豫解放区连成了一片。

一九四七年的夏天来了,中国北方的田野里到处弥漫着麦子成熟的气息。南京城里的蒋介石得到报告:在东北茂盛的玉米地里,林彪的部队也开始对国民党军发起攻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