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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黑发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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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元旦来临的时候,东北民主联军中开始传唱一首歌,歌名叫《黑发美少年》:

冷万中是个卫生员,

十七岁的黑发美少年。

战士们冲锋陷阵,

他紧跟随在身后边。

……

十七岁的黑发美少年的作战地点在彰武,时间是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东北民主联军结束秋季攻势后,十月十三日,毛泽东致电林彪提出了更大规模的冬季作战设想:

林:

十二日十时电悉。关内除李宗仁系统可能抽调少数出关外,各战场蒋军均感兵力不敷应用,很难抽援东北。胶东整八师及某部前有抽调说,是否实行,尚待证明。你们攻克吉林后,应将主攻方向转至北宁平绥两线。沈阳、锦州间,锦州、山海关间,山海关、天津间,天津、北平间,北平、张家口间均为很好作战地区。依据关内各战场经验,在敌尚有能力举行大规模进攻时期,因敌高度集中前进,我集中的大军很难求得运动战机会。在现时敌已被迫分散于黄河、长江间六七个战场上,采取战略守势时期,我集中大军更难求得运动战。但如我兵力不太大,则尚有许多运动战机会,且可大量歼灭分散守备之敌。故目前南线各军的野战机动兵团,大体都是以五个旅至十个旅的兵力组成之,其余则以纵队以旅为单位分散作战。你们今后野战兵团之组成,除若干特别情况外[例目前打吉林,将来打锦州或他处],亦应注意此种经验。依你们现有兵力,可以组成一个有九个师左右的头等野战兵团,几个有四个或五个或六个师的二等三等野战兵团,同时在几个区域机动作战。

毛泽东

十三日十六时

林彪拟订了作战计划:第一步,以四个纵队进攻锦州、沈阳一线;以两个纵队进攻锦州、山海关一线;以两个纵队进攻营口、沈阳和开原一线;以一个纵队加两个独立师进攻开原、四平、长春、吉林一线。第二步,以三个纵队、必要时使用四个纵队,进入冀东攻击平绥线。

但是,林彪很快就意识到目前他的部队出关作战是不现实的,他回电毛泽东,建议将出击冀东的作战推迟到一九四八年春天:“我军拟利用锦州到沈阳一带河流皆已结冰,便于大部队行动,投入最大兵力,在锦州和沈阳间作战。为适应打大据点和打大增援作战的需要,‘我们拟明年四、五月,再扩大一百个新兵团’。关于到冀东和平绥路作战,林(林彪)、罗(罗荣桓)、刘(刘亚楼)认为:‘目前如去大军,则补充供给困难,去不大的部队,则分散兵力,打小仗仍不易找,打大仗感兵力不够。故暂时不去,拟在明年开冰后,再看形势动作。’”

毛泽东就东北战场发动大规模战役的设想,目的是在“张家口、天津间打开一个至两个缺口”——这一设想,是后来林彪部发动辽沈战役,并首先突破锦州的最初动因。毛泽东回电,同意东北部队暂不出关的建议,但再次强调了打开张家口与天津间的缺口,打通东北与华北战场的作战设想:

……

(一)结冰期内,你们集中全力在山海关、辽河地区作战是完全正确的,你们明年建军计划也是正确的。(二)现时到解冰尚有三个月,在此期内,如果我军只在许多战斗之间进行若干短时间的休息补充,而不进行大休整,待解冰以后再进行大休整,则估计可能利用冰期歼灭大量敌人,可能将沈阳、铁岭、抚顺、本溪、锦州、葫芦岛、秦皇岛等几个大据点之间的中小据点、广大乡村及锦州以西、以北地区的全部或大部归于我手。只要办到这一点,尔后就只剩下打大据点的问题了。(三)不论冬季作战胜利大小,解冰以后,你们可将冀热辽的两个纵队派至冀东作战,而以主力在满洲打据点。(四)你们两个纵队派至冀东,配合晋察冀全力在明年春夏两季,不但占领北宁路津榆段的大部,而且可能在张家口、天津间打开一个至两个缺口,使东北、华北开始打通联系,从东北输送炮弹、炸药至华中、中原和西北,此种任务极为重要。

……

林彪决定首先攻击东北国民党军的要害:北宁铁路线上的沈阳至锦州段。因为这里是“敌人与关内的唯一的陆上联络线和输血管,同时也是敌人素来薄弱的地区”。东北国民党军集中兵力固守大城市的状况,迫使林彪只能打大仗,即集中四至五个纵队发动城市攻坚作战,或集中六至七个纵队打大规模的运动战,因为可供攻击的小的据点已不存在。林彪期望着“大的战果”:“在东北,由于过去的客观情况,从没有超过两个纵队以上的兵力用于攻城和三个纵队以上的兵力用于打援。所以今年冬季是我们最能集中最大兵力作战的良好时机,因而我们能举行大的运动战和大的攻城战,能把东北作战提到空前未有的大规模,预计可能获得伟大的战果。”此时,经过整训和扩充,林彪部的兵力比秋季作战时多了近二十二万人,总兵力已经达到近七十四万,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在东北地区兵力首次超出了国民党军,而且一超就是近十六万人。

东北民主联军发动秋季攻势后,因为铁路交通已被切断或时通时断,盘踞在大城市中的国民党军,不但陷入了断粮断电的困境,兵员补充也面临极大的障碍。为此,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告诉美国国务卿马歇尔,说目前国民党军在中国东北地区武器弹药“严重短缺”,原因是这里的军队大多是由美国训练和装备的,在过去这是一大优势,现在美国的装备运进东北已极为困难。美式武器所需的弹药中国自己又不能制造,如果美国方面再不想办法,国民党军队的美式装备就将成为一种劣势。而主政东北的陈诚认为,除了武器弹药之外,关内不能及时补充兵力、筹集不到大军所需的粮食也是问题,而最令人担忧的头等问题是部队普遍士气低落。

东北民主联军政治部主任谭政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也说到士气问题:“士气都是饱满与旺盛的,一部分部队因四平一仗,元气损伤过大,略见减退,但不久即告恢复,现部队已建立起一种好的斗争意志与战斗作风,在连续作战、远距离的奔袭、气候严寒与大兵团行动、给养、住宿困难等情形下,已养成忍苦耐劳的习惯,过去顾虑伤亡、喜欢叫苦、不愿走路、不愿待机、不习惯于大踏步进退的心理与现象,现在是一般的消失了。现在没有打上仗或未能担负主攻的部队,常常表示不快意,每一战斗开始,部队争相请命,要求给予艰巨任务,以担负艰巨任务为荣。”

等待河流结冰是令人焦急的。

十二月初,东北地区气温终于降到了零下二十多摄氏度。

河上的冰冻结实了,载重车可以通行了,东北民主联军官兵穿上厚厚的棉衣,脚上是垫着新鲜乌拉草的靴子,在一尺多深的积雪中出动了。

十二月十五日前后,二纵和十纵包围了沈阳以北的法库,七纵包围了法库以西的彰武,八纵包围了彰武以南的新立屯,一纵、三纵、六纵进至法库、新民与沈阳之间,四纵逼近沈阳,九纵到达沈阳西北方向的新民附近。

东北民主联军全线出动,陈诚骤然紧张起来,他立即命令驻守铁岭的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增援法库。新编二十二师的出动给林彪带来了战机,他命令十纵二十九师围困法库,不得使守军逃窜;二纵和七纵主力迅速转向法库东南,从侧翼发起进攻;三纵迂回至铁岭,切断新编二十二师的退路,割断其与新三军十四师的联系。

十六日,新编二十二师进至铁岭与法库间的镇西堡、娘娘庙一线,向法库以东的二纵阵地发动了进攻。二纵当即反击,并以五师向敌人侧后迂回。新编二十二师发觉自己成为攻击对象之后,急忙趁后路未断之际向铁岭回撤。十七日,二纵五师在调兵山附近抓住了新编二十二师的后卫一部,官兵们立即冲了上去,果断而勇猛的出击给敌人造成巨大混乱。但是,让五师师长钟伟焦急的是,各友邻部队没有一支前来助战,结果战斗打成了个击溃战,还是让敌人跑了。钟伟给林彪发去电报:“……此次调兵山战斗,我们十七日十二时包围敌人,除报告纵队外,即时出击敌人。当时四师在沙后所东北,六师在锁龙沟东南,他们不仅可以听到,而且可以看到。除四师一部包围沙后所以外,其他部队均未自动截击敌人,放过了应得的战果……大规模运动战中,各师、团指挥员切实负责照顾战斗的胜利,做到机动配合策应是非常重要的,否则要放弃许多可能争取的胜利……”

新编二十二师的被打,再次调动了国民党军。二十日,陈诚急调驻守长春的新一军五十师和暂编五十三师、驻守四平的第七十一军八十七师和九十一师、驻守开原的第五十三军一三〇师和暂编三十师、驻守辽南的第五十二军第二师赶赴沈阳和铁岭地区,以解除林彪部对沈阳构成的军事威胁。

国民党军的大规模调动,是林彪一直等待的,他决定放弃攻击四面环山、工事坚固的法库,以二纵和七纵向西攻取彰武,进一步调动并分散国民党军。作战部署是:二纵、七纵和东总直属炮兵主力统一归二纵司令员刘震指挥,负责攻击彰武;一纵和十纵二十九师进至石佛寺西北地区;三纵和六纵主力进至法库以南,阻击沈阳地区出援之敌;一纵三师继续佯攻法库;十纵三十师监视四平之敌;四纵向沈阳城郊进逼;辽东军区部队牵制沈阳守军;八纵除留二十四师继续包围新立屯之外,主力和九纵一起在锦州至沈阳铁路线以北准备阻击国民党军增援部队。

彰武是沈阳以北铁路线上的一个重要据点,由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七十九师的三个团据守,兵力约万人。

二十二日,二纵进至彰武城的东南和东北,七纵进至城西和西北,共同对彰武形成合围之势。随后,七纵二十师攻占城西南的制高点高台山;二纵六师十七团攻占沙坨子地堡群,为炮兵准备了射击阵地;七纵十九师夺取了车站以西地带,二纵五师肃清了城东北的各据点。外围战斗结束后,林彪没有催促部队对彰武实施攻击,他希望总攻准备进行得细致而周全。二纵司令员刘震经过反复勘察地形,最终决定了两个突击主方向,每个方向上重叠部署三到四个突击团,对彰武城发动持续而猛烈的突击。

二十八日,总攻开始。

炮火准备异常猛烈,参战的八个炮兵营集中起六十六门火炮轰击城墙,仅二十分钟就打开了一个宽大的突破口。然后,炮火逐步延伸,每次延伸距离两百米,每次延伸为两分钟急袭射击,每门炮发射炮弹八发。这是东北民主联军首次实施炮兵计划射击,不间断的炮火支援步兵纵深作战,标志着这支部队在炮兵火力运用和射击技术上有了巨大飞跃。随着炮火的延伸,二纵五师十四团、六师十八团为第一梯队,五师十三团、六师十七团为第二梯队开始向城内突击。一梯队的正副班长都配备了汤姆式冲锋枪,加上每个班配备的重机枪,攻击火力十分凶猛。在二纵的突击方向上,十七岁的卫生员冷万中紧跟在突击队员的后面,他在弹雨中奔跑,扑向每一个负伤的战士,为他们包扎伤口,然后护着他们向下转移。炮弹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冷万中充满稚气的脸涨得通红,军帽下露出浓密的黑发。他呼唤着官兵们的名字,少年的声音穿透嘈杂的枪炮声在战场上回荡。在城防突破口,冷万中连续抢救了七名伤员,突然间,他的叫喊停止了。敌人的第一颗子弹划过他的额头,血遮住了他的眼睛;第二颗子弹打碎了他的耳朵,他的军衣被染红了;第三颗子弹穿进他的喉咙,他抽搐了一下,一头栽倒在阵地上,手里的纱布飞扬起来。

黑发美少年死了。

五个小时后,彰武城万余守军被歼,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七十九师少将副师长李佛态以下官兵近七千人被俘。

这是林彪部第一次在白天发动城市攻坚战。

自此以后,东北民主联军对城市的攻击大多在白天。

彰武的战斗刚刚结束,林彪即命令一纵、八纵、九纵继续向北宁路前进,准备彻底切断锦州至沈阳间的交通联络。三十日,八纵主力攻占黑山县城,并开始向沈阳西郊逼近;九纵在一纵的配合下进占大虎山和台安,之后一纵转进辽中地区。

陈诚认为,林彪部伤亡过大难以再战,于是部署了在法库以南地区与林彪部主力作战的计划:新六军军长廖耀湘指挥新三军和新六军主力为右路,由沈阳、铁岭一线向西推进;新五军军长陈林达率四十三师、一九五师为左路,由沈阳向北推进;第七十一军军长向凤武指挥第七十一军和新编第一军为中路,由沈阳向西北推进。国民党军共五个军东起铁岭,西至新民,沿着辽河两岸百公里的正面呈扇形全面出击。

陈诚大军出击的那天正是一九四八年元旦。

他不知道,自这一天起,他的对手的称呼变了。

林彪和罗荣桓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说:“李济深所组织的军队亦称民主联军,为了使我党领导的武装的名义,不与别党武装的名义混淆,和使我党所领导的武装有统一的名义,我们建议将东北民主联军的名称取消,而改称东北人民解放军。”两天后,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复电:“望即由东北民主联军经新华社发表通电,声明该军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为中华民族解放与国家独立人民民主而奋斗的东北人民军队,兹为与全国人民解放军的称号取得一致,特向全国人民及各地解放军宣布,自某月某日起东北民主联军改称东北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改称司令员。你们照此办理即可,中央不需对外发表公告。”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二十时,林彪、罗荣桓致电中共中央:“我们拟利用元旦日,宣布东北民主联军改名为东北人民解放军。”十二月三十日十七时,东北民主联军总部发出通令:“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部于一日起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司令部,其简称‘东总’亦改为‘东司’。”

就在这一天,林彪发现陈诚的三路大军中,左路的新五军因推进快,位置已经突出出来,且新五军力量相对薄弱。东司立即部署:六纵在路上阻击新五军并诱其深入;二纵、七纵火速到达新立屯以北、以西地区集结,待命攻击;三纵插到新五军的右翼,切断其向新民的退路;十纵、一纵、独立第二师、四纵共同切断国民党军右、中两路与左路新五军的联系;八纵、九纵从辽中地区返回新民以西待命参战。

新五军军长陈林达,黄埔第四期毕业,他率部出动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将成为东北战场上第一位被俘的国民党军军长。

元旦那天,新五军从沈阳乘火车出发,到达巨流河车站下了车。寒风凛冽,陈林达向四野望去,雪原茫茫,他深为陈诚命令他的部队在新年之际出动而不快。陈林达的理解是,这次作战顶多是一次驱逐行动,把沈阳附近的共军主力赶得远一点而已。林彪的部队刚在彰武那边打完一仗,绝对不会立即主动迎战五个军的兵力,他需要休整就必定会再向北面转移。作为三路大军中的侧翼,新五军只要推进到预定位置,就算完成了任务。临行前,陈诚调拨给他十天的粮食弹药,而驱逐行动根本用不了十天。于是,陈林达命令各部队临时雇用当地老百姓的大车,拉上三天的粮弹上路,剩下的都存在巨流河车站,必要时再用汽车往上送。准备完毕后,新五军沿着公路向巨流河北面的公主屯方向推进。

第二天,陈林达的军部到达安福屯。这时候,已经推进到公主屯和黄家山附近的前锋部队报告说:遇到了共军的阻击。陈林达认为,这也就是少量共军为迟滞他的推进而进行的骚扰性阻击,他命令四十三师向黄家山、一九五师向十里堡和五家子攻击前进,并且开始与右路和中路的友邻部队寻求联络。

阻击新五军的就是负责诱敌深入的六纵。为了给包围新五军的主力部队赢得调动的时间,六纵顽强地抗击着新五军不断发起的集团冲锋,阵地上厚厚的积雪很快就被灼热的枪弹融化了,六纵官兵在泥雪中滚来滚去,前沿阵地上的拉锯战反复进行着。三日黄昏时分,新五军四十三师终于巩固住了一个小高地,但就新五军全部主力部队来讲这一天几乎是原地未动。

三日的阻击战至关重要,因为正是这一天,二纵、三纵、六纵、七纵和炮兵第一、第二、第四团开始急促地向公主屯地区开进。四日,新五军对六纵的阻击阵地加强了攻击力度,但是陈林达发现,尽管炮兵火力猛烈,但只要一冲上共军的阻击阵地,部队很快就会像雪球一样滚下来,他终于知道自己的部队不敢与共产党军队近距离肉搏。数次攻击之后,依旧没有进展。黄昏又至,陈林达猛然发觉附近有林彪的大部队正向他接近,他立即命令用重炮攻击当面共军的阻击阵地,然后严令各部队迅速地突击过去。但是,当面的阻击不但越来越强,而且六纵还向他发动了反击。位于前沿的一九五师遭到猛烈攻击后,丢弃阵地一直后撤到安福屯,与陈林达的军部挤在了一个村子里。

陈林达不知道,攻击一九五师的,是已经赶到战场的第三纵队。

五日拂晓,新五军被包围在了公主屯及其西南地区。

陈林达立即向陈诚请求退守设有坚固防御工事的巨流河车站。陈诚召集幕僚紧急会商对策,东北行辕副参谋长赵家骧主张新五军放弃公主屯,会同各路大军据守辽河以南和沈阳——如果按照赵副参谋长的建议,立即命令三路大军一齐收缩,林彪歼灭新五军的计划很可能落空。但是,陈诚犹豫再三,还是向陈林达下达了“改取守势,在原地固守三天,以吸引匪军主力”的命令。同时,他命令新六军变更行军方向,向公主屯进击,“以解救新五军之危”;命令第七十一军立即转向西北,“支援新五军之作战”。

陈诚命令新五军固守待援,是因为他不相信林彪能够吃掉他的一个军。而这正是林彪所期待的战场态势——无论是关内还是关外战场,但凡国民党军下达“固守待援”的命令之后,鲜见哪支被围部队最终能够等来增援而将其解救出去——尽管有四个军的兵力距离陈林达仅咫尺之遥。

“固守待援”的命令决定了新五军覆灭的命运。

六日拂晓,呼啸的狂风刮得雪尘漫天飞舞,气温已经降至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二纵六师的前卫十七团到达王道屯,和他们一起到达的还有七纵五十七团。情报显示,这个只有三十多户的小村子里驻扎着新五军的野战医院,二纵和七纵占领这里的目的是切断前、后闻家台村的联系。两支部队都抢着发动进攻,而他们不知道,他们攻击的已不是一个野战医院,而是一九五师退到这里的一个整团。国民党军锯倒大树,在村外构筑了防御工事,在村内的房屋墙壁上也挖了很多射击孔。五十七团最前面的二营没有任何防备,首先发动进攻的五连遭到密集火力阻击,伤亡严重。六连接着冲了上去,也没有火力的掩护,带头冲击的营长中弹牺牲,教导员也负了伤,二营只好撤了下来。从另一个方向攻击的十七团一营也不顺利,他们虽然组织了火力掩护,但三连冲上去的时候,由于突破口过于狭窄,官兵们拥挤在一起,遭遇敌人大量杀伤。接替三连冲击的一连依然被阻击在突破口附近。这个时候,两个团的指挥员才搞明白,村子里有敌人的大部队而不仅仅是一所医院。调来增援兵力后,再次组织攻击,村内守军开始夺路而逃。后来才知道,王道屯内的守军是新五军一九五师五八五团——这次战斗被林彪列入“打莽撞仗”的教训战例之一,但他对二纵和七纵官兵猛打猛冲的战斗作风还是表示了赞赏。

这天上午,困守安福屯的陈林达接到报告,说存放在巨流河车站的粮弹已经装上卡车和大车,但是公路已被共军切断,如果这些物资出动肯定要被共军截获。陈林达开始后悔没把粮弹全部带上,而此时各师阵地不断被突破压缩,共军的炮火已经打到安福屯了。陈林达被迫率新五军军部和一九五师一起退守闻家台村。到了这里之后,军部与四十三师的联系彻底中断了,陈林达被困在一个孤零零的村庄里。

是守还是撤?

到了这时候,陈诚仍是犹豫不决,原因是各路增援部队都报告说他们在“顽强前进”。

林彪把攻击闻家台村的主攻任务交给了二纵。二纵前指副司令员吴信泉认为晚上攻击容易让敌人跑散,遂与副政委李雪三决定天亮后发动总攻。

三纵的任务是向沈阳方向警戒和阻击增援之敌。司令员韩先楚认为与其被动地等着打援,不如主动向闻家台村发起攻击。三纵侦察科长郑需凡是个胆子奇大的人,他穿着美式军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竟然在闻家台村里大模大样地转了一圈。回来,郑需凡向韩先楚报告说,村子里有好几千人,而且不少是机关模样的人。韩先楚听了更加心痒。有人认为三纵是负责打阻击的,不能抢人家二纵的主攻任务;也有人认为,眼皮底下的敌人不打说不过去。究竟是打还是不打?最后韩先楚和政治委员罗舜初拍了板:打!他们的理由是:八师和九师继续警戒沈阳方向,七师连夜攻击闻家台村将国民党守军黏住,这更加有利于天亮后二纵发起总攻。

漆黑的冬夜,风雪猛烈。七师迅速制定了战斗方案:十九团和二十一团在两侧助攻,集中全师所有的炮火全力支援二十团主攻。二十团将突击任务交给了三营。命令一下,三营的爆破手们轮流冲上去爆破,在连续牺牲了八名爆破手后,终于将敌人的防御工事炸开了一个突破口。突击队员随后跟上,国民党守军火力密集,七连二班长公方臣腹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他坐在雪地里不停地喊口号,直到没有了声息。九连冲到距守军指挥部仅一百多米的地方,官兵们占据了一个小院子作为继续冲击的依托。敌人拼死反击,想把他们打出去,九连誓死不退,连长和指导员都身负重伤,战斗英雄侯成安站出来代理指挥。小院几乎被敌人的炮火炸平,房屋和柴草被点燃,四周烈焰冲天,九连官兵利用断墙残壁死打硬缠。敌人组织起“敢死队”,把战场上的尸体叠起来当掩体,推着尸体向前移动,然后突然跳起来边扫射边冲锋。随着侯成安的负伤,九连最后只剩下一个班的战斗员了,一个班中只有三人没有负伤。

一营上来了。一营长赵兴元,久经沙场的战斗英雄,但他还是被小院里的情景惊呆了。院子里摞满了伤员和尸体,院外也躺满了国民党守军的伤员和尸体,伤员和尸体密集得令人插不进脚。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然后被炮火烘干。赵营长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三营教导员张林经,张教导员挣扎着想向他交代战场情况,被赵营长制止了。赵兴元叫来担架,对张林经说:“老张!放心!我的一营也不含糊!”

赵营长决定不但要把这个据点守住,并且还要把附近的一座平房攻占了。凌晨两点,一营二连开始向平房冲击。守军的两挺机枪疯狂扫射,突击队不顾一切地前进,甩出的手榴弹如同大雨落下。冲到平房门前,官兵们上了刺刀,守军转头就跑。二连端着刺刀追,但是守军黑压压的拥挤在一起如同一堵墙,追击的官兵挤都挤不进去。平房被攻占,一营教导员负伤,二连伤亡过半。

黎明来临了。

国民党守军开始反攻平房阵地。在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中,平房的一角轰然倒塌。然后,那里突然没有动静了,好像二连突进去的官兵已全部阵亡。二连指导员带领一个班前去增援,但途中全部倒在了一片开阔地里。副连长齐继忠又带着一个班上去了,国民党守军迎面反击,齐继忠被子弹打倒,他推着个大炸药包开始一点点地往前爬,身后是长长的血印。平房那边,守军的反击队已经摸到门边,正要冲进去的时候,门里面突然站出一个人,是二连党龄最长的战士老张。老张叉着腿,端着一挺机枪,吼:“谁也不许进来!”话音未落,老张拉响了绑在身上的三颗手榴弹。

爆炸过后好一会儿,国民党军官兵大喊:“平房里的共军死光了!”喊声未落,平房里又冲出一个人来,这是二连坚守平房的最后一名战士,名叫常学理。已经负伤的常学理是被手榴弹的爆炸声震醒的。他的棉衣已经着火,拖着一挺机枪,靠在了平房的门边。敌人组织起军官反击大队,二百多人一律穿美式军大衣,戴美式钢盔,端着崭新的美式冲锋枪,他们喊着口号开始朝一个人防守的平房冲锋。

新五军的军官们喊:“誓死保卫军部!”

常学理也喊:“坚决消灭新五军!”

突然,军官大队的军官们掉头就跑,原来赵兴元营长率领一连冲过来了。

二十团政委刘振华也跟上来了,他说:“老赵,新五军让咱打残废了!兄弟部队就要发动总攻了!”

沈阳城里的陈诚彻夜不眠,他还在为是否命令新五军突围而犹豫不决。情况显示增援部队确实在进攻,但各路都没有多大进展。

负责打阻击的十纵始终处于血战之中,他们当面是国民党军新三军和新六军的五个师。十纵是新组建的部队,林彪特别嘱咐司令员梁兴初:“抗击敌人必须沉着,顽强防御,并机动进行小规模反击,坚决反对不敢硬拼的游击习气。敌人攻击精神差,只要能抵住几次冲锋,敌人就不敢再前进。”但是,十纵的对手兵力充沛,火力强大,且有十多架飞机进行战场支援。六日,战斗整整持续一天,八十七团在两小时之内先后伤亡两百多人。在三营的阻击阵地上,六小时内先后伤亡四名连长。七日,国民党军集中四个师的兵力,在二十架飞机和八个炮兵营的火力支援下,再次对十纵的阻击阵地发动攻击。十纵的阻击前沿一片火海,阵地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在几个阵地丢失之后,梁兴初到三十师指挥所亲自组织反击。黄昏,在正面宽大的阻击战场上,各部队同时发起冲击,两小时后失去的阵地再次被恢复。

六日晚,陈诚终于下达了让新五军向沈阳撤退的命令。

但是,一切都晚了。

七日,天亮起来的时候,东北野战军的总攻开始了。攻击部队集中了六十多门火炮,向被压缩在闻家台、黄花山两个村庄里的新五军残部进行猛烈的轰击,接着二纵和三纵从不同的方向发起了最后冲击。

苦战一夜的三纵官兵直接冲击陈林达的军指挥部。二十团一营一连三排副排长李永凤踢开大门,举着一枚拔出保险针的美式鸭嘴手雷,大声喊:“谁动一下,我就撒手!”

新五军指挥部里一片惊慌:“别撒手!我们投降!”

李永凤问:“谁是陈林达?”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换上了士兵军服的小个子军官:“鄙人就是陈林达。”

二纵打得十分凶猛,一路冲进闻家台村,当他们冲进新五军指挥部时,发现陈林达已经被三纵抓住了。二纵的一个干部厉声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刘振华政委回答:“我们是三纵七师二十团的。”那个干部又问:“谁让你们来打的?”刘振华说:“韩司令让我们来打的。”二纵的那个干部不由分说把陈林达押走了。

刘振华将此事报告韩先楚,委屈地说:“我的二连和九连都打光了!”

韩先楚司令员说:“都是解放军,谁抓了陈林达都一样。”

与陈林达一起被俘的,还有一九五师师长谢代蒸、四十三师师长留光天等一万三千余名官兵。加上被打死打伤的七千多人,新五军全军两万余人全部被歼。东北野战军缴获了大量的优良装备,包括各种火炮二百余门、轻重机枪七百多挺、步枪和冲锋枪六千多支以及各种车辆一百三十多辆。

国民党军战史对此战的叙述是:“七日午前,军长陈林达中将,亲率第一九五师主力,向南突围,不料行至黄家山以南之艾家屯,又遭匪埋伏截击,增援之国军,亦分别被阻,俱无进展,战至七日正午,新五军竟陷于覆没。”

陈诚心力憔悴,在把驻守辽阳的第五十二军主力和驻守四平的第七十一军主力紧急调回沈阳后,他就因胃病病倒了。

一月十日,蒋介石到达沈阳。

东北行辕召开了师长以上将领参加的军事会议。谁都知道这种时候召开这样的会议只能是追究责任和处分将领。行辕副司令长官郑洞国很快得知,蒋介石一下飞机就与陈诚谈了话,陈诚已把新五军的覆灭归咎于众将领不服从他的指挥,并要求蒋介石惩办新六军军长廖耀湘。郑洞国立即找到随同蒋介石前来的国防部参谋次长刘裴,请他必要时为廖耀湘说几句求情的话。距离开会时间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大家看到蒋介石在陈诚的陪同下脸色铁青地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一开始,蒋先生便大发脾气,痛责在东北的众将领指挥无能,作战不力,把好端端的队伍都一批批送掉了。他愤愤地责问众人:“你们当中绝大多数是黄埔学生,当年的黄埔精神都哪里去了?简直是腐败!像这样下去,要亡国了!”蒋先生的浙江口音本来略显尖细,此刻由于过于愤怒,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在场的人吓得无一人出大气。蒋先生足足骂了约十几分钟,大家以为骂也骂得差不多了,岂知他话锋一转,又接着大骂起廖耀湘将军和李涛将军来,切责其不服从命令,拥兵自保,见死不救,致使新五军全军覆没。

出乎在场人的预料,廖耀湘和李涛突然站起来,申辩说他们根本没有接到增援陈林达的任何命令,他们不能为新五军的失败承担责任。陈诚立即反驳说,他曾让罗卓英将军给廖耀湘打电话,命令新六军就近解新五军之围。双方在罗卓英是否打过这个电话上针锋相对,措辞激烈,争吵不休,而其他将领则一声不吭。这种高级将领们当面吵架的情形以前并不多见,蒋介石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争吵到最后,陈诚将军在无可奈何中,神情沮丧地站起来说:“新五军的被消灭,完全是我自己指挥无方,不怪各将领,请总裁按党纪国法惩办我,以肃军纪。”蒋先生原本打算惩办廖、李二人,现在见陈氏自己承担了责任,只好改口说:“仗正打着,俟战争结束后再评功过吧。”说罢即离席而去。蒋先生离席后,陈诚将军接着又说了几句自我检讨的话。最后表示:“我决心保卫沈阳,如果共党攻到沈阳的话,我决心同沈阳共存亡,最后以手枪自杀。”言毕即宣布散会。

会后,蒋介石做出重大决定:将第五十四军的两个师由山东调往沈阳,同时成立“东北剿匪总司令部”,并在锦州成立冀热辽边区作战机构,以连接东北和华北两个战区。

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七日,国民党军陆军副总司令卫立煌被任命为东北行辕副主任兼东北“剿总”总司令,郑洞国、范汉杰、梁华盛、陈铁、孙渡任东北“剿总”副总司令,赵家骧任参谋长,彭杰如任副参谋长,范汉杰同时兼任冀热辽边区司令长官。

蒋介石刚刚回到南京,就接到了东北战事恶化的消息:在新立屯被林彪部围困了近一个月的第四十九军二十六师共九千余人,在弹尽粮绝、冻伤很多、士气低迷之时突然受到猛烈的攻击。一月二十六日,二十六师师长彭巩英率部分路从新立屯东北、西北和西南三个方向实施突围,但除彭师长带领的约五百余人逃到阜新之外,其余全部被东北野战军围歼于突围途中。国民党军二十六师突围的方式出乎预料,全体官兵学着共产党军队的样子:反穿大衣,头裹毛巾,一声不响,秩序井然。往外走的时候,遇到哨兵询问,回答说是八纵的。后来居然在途中与八纵的一支部队擦肩而过。他们过去了好一会儿,八纵的干部们觉得有点不对头,怎么仗还没怎么打就有部队往外撤?这才醒悟到是敌人想跑,于是各部队掉头便追,追出去几十里终于追上了。二十六师的官兵也没有乱,数千人呼啦一下坐在雪地里缴枪投降了。

忧心忡忡的蒋介石在一周反省录中写到:

东北新立屯与沟帮子各要点相继失陷,共匪紧逼锦州,沈阳形势孤立,国军若不积极出击,做破釜沉舟之决心,则沈阳二十万之官民皆成瓮中之鳖;故分致各军、师长手书,望其团结一致,同仇敌忾,以九死一生之志冲出一条血路。

蒋介石致手书首先安抚的,是敢于当面争辩的新六军军长廖耀湘:“惟吾弟益加振奋自勉,为各军之模范,须知东北国军乃以弟部为骨干”,故应“有难当先,有急必援,先人后己”。接着,他又手书给二〇七师师长罗友伦:“此次在沈相晤,以时间匆促,仍未能面询详情”,“尚望益自奋勉,雪耻灭匪,依照昨日会中指示,努力发扬革命精神,时时以彻底执行命令,誓死达成任务。”

陈诚寝食不安,如坐针毡,他一反矜夸自傲的态度,开始与东北的高级将领们亲近起来。他劝说郑洞国陪他去了南京,面见蒋介石时,再次陈述国军在东北的失利确实由于各将领不服从命令所造成,而不是他的指挥无能。他着重申述东北的高级将领们如何难以调动,如何自私自利只求自保,如何腐败堕落等等。其间又不断地说“不信可以问郑副司令”。郑洞国面带难色,“垂首不语”,他后来回忆说:“当初你把持一切,凡事不容别人过问,现在却要我来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岂不可笑?”——陈诚终于知道自己的军事生涯就此结束了,因为蒋介石在听完他的陈述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安心养病,别的事就先不要管了。”

当众发誓“同沈阳共存亡”,否则“以手枪自杀”的陈诚以病重为由,向蒋介石提出了辞呈。

一九四八年二月五日,陈诚黯然离开沈阳,此时他主持东北军政不足六个月。

在国民党内一片“杀陈诚,谢天下”的呼声中,陈诚住进上海陆军医院,同时辞去了参谋总长职务。

东北野战军冬季攻势第一阶段作战结束。

此战,歼灭国民党军约五万八千余人,切断了北宁铁路,致使国民党军据守的东北要地沈阳门户洞开。

天寒地冻,气温常常降至零下四十摄氏度,东北野战军官兵在野外作战时,身体暴露的部分很快就会冻伤,手一摸到金属枪管就会被粘下一层皮。即使穿着大衣和棉鞋,也会在雪地里冻得爬不起来。加上很少能吃上热饭,东北野战军在冬季攻势中出现大量的冻伤:“特别因为东北村庄散小,大兵团集中作战,有时不能宿营。战士棉衣鞋袜被汗水及雪打湿,停止或宿营时往往得不到烤干和温暖休息,部队遇到大的非战斗减员。自冬季攻势以来,不到半月,已冻伤八千余人。其中很重的约三分之一,有一部分将成残废。”除非战斗减员外,战场上的减员数字也显示出战斗之残酷,仅在歼灭新五军的战斗中,东北野战军伤亡高达一万多人。

成千上万的东北翻身农民倒在了冰天雪地里。

这些北方少年身材匀称魁梧,鼻梁高而挺直,他们性格朴实直率,他们为人仗义豪爽,他们倒下的时候年轻的黑发和养育他们的黑土地永远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