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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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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人在施法?

她心里蓦地一跳,仿佛有某种预感,看向了那一群西荒人中年纪最大的老妪。那个老妪一直沉默地坐在阴影里,膝盖上横放着一个锦缎裹着的东西——她手里握着鼓槌,藏在那一面砂鼓的背后,和正面击鼓的高大汉子摇摇呼应。

这个老妪,似乎有些不寻常呢…是西荒人里的女巫师么?

她刚要进一步观察,然而就在测个刹那,一个褐发的少年捧着铜盘依次掠场,已然到了她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将盘子伸了过来。

“谢夫人打赏。”那个少年朗朗地笑,弯腰鞠躬。他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面目和那位走索的红衣女子有些相似,有着太阳神赐与的金黄色皮肤,仰着脸对她笑——那样的笑容是纯真无一丝杂念的,让叱咤天下的白薇皇后都忍不住回以一个微笑。

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的荷包,却摸了一个空——也是。她的血裔,那个冥灵太子妃连身体都是虚幻的,自然也是不带这些。

她对那个少年歉意的一笑,转身向身侧的同伴,却忽然发现苏摩已然不知何时失去了的踪迹!她微微一惊,来不及多想,便从人群中抽身而出。

在她转身时,少年的目光无意落到她手上,微笑忽然间凝结了。

“姐姐!”他顾不得去捡那洒落一地的钱,匆匆退了回去,在场中的红衣女子耳边低语了一句。

“什么?阿都你看清楚了?”那个名叫叶赛尔的红衣女子霍然抬头,却已经看不见人墙后那两人的踪影。

“是!真的是那只戒指!”阿都压低了声音,却忍不住的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银白色的蓝宝石戒指,式样和皇天一摸一样…”

叶赛尔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生怕周围外人听了去,然而女族长自身也因为这一条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起了难以控制的颤抖。

角落里那个老妪仿佛也听到了,闪电般的看过来,浑浊的老眼里竟放出了光芒。

“嗒,嗒!”膝盖上的锦缎里,那个敲击的声音越发响亮,伴随着微微的震动——是那个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封印的石匣里出来了吧?

神啊…你的力量被封印得太久了,终于到了要薄发的时候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一个少女的她被前代女巫选中,此成为传达神祇旨意的巫师。在五十年前,霍图部不堪忍受站出来反抗沧流帝国的铁血统治,前任族长带着骁勇的大漠汉子们不顾一切的闯入了空寂之山上的禁地,从九重地宫里夺来了被封印的神之左手。

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才十七岁的她跪倒在空寂之山下,不停地为族人祈祷,直到族长带着战士们从地宫里返回——也就是在那一夜,她在梦中得到了神的寓示:

“当东方尽头慕士塔格雪山上出现第一次崩塌时,石匣上会出现第一道裂痕,在那个时候,你们必须带着神物赶往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在那里,会有宿命中指定的女子出现。那个女子手上带着皇天神戒,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

“她将解开这个封印,让帝王之血重新展现于世间,冰夷的统治将如同冰雪消融。”

冰夷的统治将如冰雪一样消融——她牢牢记住了这一句,每次想起这句预言就忍不住激动得全身发抖。毕竟对于霍图部来说,这一场永夜,已经笼罩了太久、太久了…

“天神啊…”老妪开阖着瘪陷的嘴唇,虔诚地膜拜着神物,“就快了,就快了…”

“那个戴着皇天的女子,已经出现了!”

在转过两个街角后,白薇皇后终于看到了苏摩的背影。

“苏摩,去哪里?”她有些诧异,对方却并不回答。

黑衣蓝发的傀儡师穿行在叶城的街巷里,仿佛对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已熟悉,却不知他脚步的终点是通往何处,又在寻觅着什么。

白薇皇后频频回顾,心里尚自有说不出的疑问——在接近那一群西荒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某种蛰伏的力量。那种隐隐的召唤让她心里有些不安,她低下头,看到那一枚后土神戒在闪烁,仿佛和什么起了呼应。

“刚才那个红衣女子,似乎有点不简单。”她低语。

然而她的同伴却仿佛毫无兴趣,径自往前继续走。忽然在一家门庭若市的店铺前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的抬头。

“怎么了?”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店铺,眼里露出某种可怕的表情——

“海国馆”。

那三个字用泥金写在碧落海打捞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隐隐透出陈腐的香味。里面传出喧嚣的笑声和放肆的议论声,伴随着细微的啜泣和叱骂。从开敞的门看进去,大厅里簇拥着一群衣着富贵的人,围着居中的一排排笼子评头论足,隐约可以看到笼子里面关着一群装饰华美的待售奴隶,男女均有,有些甚至只是孩童。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伸手从笼子里拖出了三个奴隶,在他们洁白笔直的双腿上比划,滔滔不绝地夸耀着。然而那一行客人却连连摇头,开始讨价还价,双方都是毫不让步,一时间将“货物”翻来覆去的验看。

只有那几个鲛人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用双手抱着赤裸的肩,不知所措。

仿佛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她眼里露出一闪即逝的愤怒,却随即压了下去:“苏摩,现在不是时候。”

“少等。”然而苏摩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便举步走了进去。

那个女子只好随之跟入,却见他似是对这里很是熟悉,在人群里穿梭,一个转身便绕开了热闹的厅堂,推开了一扇侧门,侧身隐入了黑暗。

那是一个杂物院。

不同于大厅里那些精致华丽的笼子,这里堆叠着很多破旧粗糙的铁笼,在午夜寒气里凝结出露水,里面也蜷缩着一群瑟瑟发抖的鲛人,却大都是老弱病残的废弃品。

看到忽然有人从前厅进来,那些奴隶吃惊的抬起头,发出了惊呼。

苏摩静默的看着,忽然走过去站到一个铁笼前,从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来,轻轻抚摩那一排精铁打制的栅栏——笼子里面无数双眼睛惊慌地望着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在叶城入夜的冷风里瑟瑟发抖,碧色的眼睛宛如星辰闪烁。

苏摩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粗糙的铁笼,手指抚摩过上面的一道道刻痕,忽然开口:“很久不见了。”

白薇皇后骤然惊住,侧头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还在这里。”苏摩的手指抚着铁笼上残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迹深浅不一,从三尺高的地方开始刻、一直往上延续到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触目惊心——到底有多少条呢?十万?百万?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这个囚笼里渡过的每一个日子,刻骨难忘。

笼子里的鲛人奴隶吃惊的看着来人,忽然发现了对方居然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碧色眼睛——不由又惊又喜,从缩着的角落里渐渐探出身来,小心的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隶们都散开后,角落里只剩下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缩在最里面,一直低着头,衣衫褴褛,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无法站立一样靠着铁笼坐着,双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头失去光泽的蓝色头发垂落在伤痕累累的膝盖上。

苏摩的视线接触到她,身子一震,眼睛里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个女子,正欲开口,忽然背后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精瘦的脑袋探了出来,狠狠盯着他们两个:“你们是谁?”

“怎么敢乱闯到后面来?”那个老板模样的人叱道,“这里是不能进来的!”

然而,下一个瞬间老板就噤声了,眼睛骨碌碌一转——

毕竟是生意场上打滚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和地位。眼前这两位闯入后院的来客衣饰华丽,气度不凡,女客手上还带着一枚巨大的蓝宝石戒指,显然是难得一见的大主顾。

正准备关店门的老板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声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脸——说不定这一对客人误打误撞到了后院,还能把这里头的残次品卖一个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热烈地向两人推荐,毫不吝啬的夸奖起后院这一批货物,“快来看看!这些鲛人都是刚收进来的,还没来得及打扮——别看现在卖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证比前头堂里的那些还美!”

“我把好货都留在后面了,等着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卖,不想却被两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缘分啊!”他伸手进去,毫不费力的捉住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拎到笼子边缘。

那个鲛人孩子看起来不超过五十岁,还是幼童的模样,惊惧的睁着眼睛。

“客官看看这个——很年幼的鲛人,容易调教。父母都很美丽,长大了一定是一流货色啊。”老板啧啧称赞,夸得天花乱坠,“你看他的发色,眼睛!多么纯正的血统——听说原来是碧落海海市岛上的鲛人呢,现在出自这个产地的可不多了。”

奴隶贩子连比带划说得口沫横飞,白薇皇后厌恶地蹙眉,眼里闪过一丝担心的光,看了看苏摩,生怕他会忽然翻脸。

然而那个傀儡师居然没有丝毫愤怒,只是淡淡开口:“太小了一点。”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弃年幼而尚未变身的鲛人,老板立刻陪着笑脸,转而抓住了角落里那位一直低头坐着的鲛人女子,用力扯着铁链,试图将她拖过来,“那客官看看这个?这个鲛人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捉到的。虽然现下受了点小伤,看起来品相差了一些,实际上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你看看,你看看——”

那个女子拼命的挣扎,却手足无力,只能扭过头去,宁死也不肯面对买主。

老板喃喃叱骂着,伸手进去用力扳起那个女子的脸,一边殷勤地回头对着客人笑。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怔住了——

那个客人的眼睛!居然也是同样的深碧色,和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一模一样!

老板一瞬间看得发呆:眼前这个鲛人的容貌远远超出他所见过的任何奴隶,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开视线。那样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种族的极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辉,冰冷而魅惑。

“你…你是…”从未在这个西市里看到过身为鲛人的买主,八面玲珑的老板一时间也有些结巴,然而看到了旁边衣衫华丽的银发女子,顿时恍然大悟——看来是女主人带着鲛人奴隶外出——难怪这个女子的衣饰如此华丽,气质如此高贵。

他立刻改变了态度,不再理睬苏摩,转而对着那个女子殷勤:“以夫人的身份,也只有最一流的奴隶才有资格服侍您了。我们海国馆里应有尽有,夫人一定能满意——”

“我不买奴隶。”那个银发女子蓦然截断了他,声音冰冷,“苏摩,走吧。”

她低低地吩咐,同时转过了身,然而那个鲛人却站在原地没动。

“夫人,我想你是需要一条好的鞭子。”看出了鲛人奴隶的桀骜不驯,老板谄媚地凑了过来,低声,“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器具,可以让你的鲛人再也不敢不听你的吩咐——”

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闭上你的嘴。”轻轻一震手腕,便将昏迷的老板无声无息地扔出,女子厌恶之极地皱眉。然后回过头去看着同伴:“走吧,等会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如果刚才不是先下手掐晕了那个老板,说不定苏摩一出手,就会要了那个家伙的命吧?

然而奇怪的是,那个一贯杀人不眨眼的傀儡师却毫无反应,只是静默的看着铁制的笼子和笼子里的一群奴隶,仿佛渐渐陷入了某种深不见底的回忆。

“海国馆是西市最大的奴隶卖场。”他忽然开口,“祖传的职业。”

他看着那个昏迷过去的老板,嘴角浮出一丝残忍的冷笑:“他说话,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样。”

在白薇皇后来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弹出细细一丝光,急速的卷起了那个老板。手指上白光四射而出,穿透了那个男人的手足,只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阵血雨!

“一百多年了,总算了结。”他漠然看着,随手将尸骸抛弃。

“啊啊啊——!”笼子里的奴隶们发出了尖利的惊呼,拼命往后退,相互挤着缩成一团。

仿佛被惨叫惊动,前面大厅里已然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正在往后院走来。白薇皇后微微蹙眉,捏了一个诀,十指张开之处一个无形的结界张开,立刻将附近所有人的知觉全部屏蔽。

然而,奇怪的是在笼子里所有鲛人奴隶都被结界笼罩,无声瘫软失去知觉的时候,只有角落里那个病恹恹的鲛人女子尤自清醒。

仿佛终于被同伴的惊呼声惊动,她支撑着抬起头来,看了过来。

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闪出了震惊的光——她定定看着站在铁笼外的人同族,却看到对方早已在端详着自己。

“苏摩!”她踉跄着扑到栅栏上,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来,“是你?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摩微微颔首,“潇?”

几个月前桃源郡一战之后,她从这个鲛人少主手里侥幸逃生,孤身返回帝都,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没有料到今日,居然又在叶城的奴隶市场里又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边的那个银发女子身上,看到了对方手上那一枚银色的戒指,更加吃惊:“白璎郡主?”

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苏摩半夜一起出现在这个西市上!

难道…空桑和海国正式结盟了么?

一时间,潇脑海里掠过了那些天下流传的隐秘传闻——比如堕天,比如复生…空桑太子妃和这位鲛人新海皇之间留下过太多的传说,至今仍然在民间口耳相传。

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隐隐有无可言喻的威严气势,竟令人不敢仰视,完全不象传说中那般多情温柔的痴情女。

“我不是白璎。”白薇皇后冷冷回答,回头对着苏摩,“你认识她?”

苏摩顿了一下,最终冷冷开口:“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腾出了衣袖,光剑刹那如游龙而出,直接斩向铁笼里关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后眼里冷芒闪烁,一剑旋即劈下。

“叮”,空气中忽然起了一声奇特的脆响,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力量一瞬间交错。苏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射出一道细细的银光,刹那间和那道白光交在一处。

“白薇皇后,”仿佛忽地动怒,海皇冷笑起来,“这是我们海国的事情。”

一剑被挡开,白薇皇后有些诧异的回头看着他:“你回护这个叛徒?”

“如果要杀她,在桃源郡早就杀了。”苏摩冷笑起来,“既然我当时放了她,就没道理再翻悔——何况她现在还被关在当年我的囚笼里。”

白薇皇后沉默下去,知道这个傀儡师脾气阴枭多变,有时候无可理喻。

潇被白薇皇后猝然的出手惊了一惊,下意识的往里靠,然而微微一动便引起了钻心的疼痛,她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你怎么会到这里?”苏摩回头看着铁笼里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战后,我落在了大部队后面,只能自己从桃源郡返回帝都找云少将。结果…半路被人抓住了。”潇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头,“我没有丹书,又…又没有主人陪在身边,就被当成了出逃的奴隶抓了起来,一直被困在这里。”

苏摩眉梢挑了一下:他记得笑离开桃源郡时身上已然带着重伤,难怪会逃不过这些捕猎者的追击。他的视线落到潇的身体上——有两条粗粗的铁索从她双肩上穿过,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将鲛人女子死死钉在了铁笼里。

他默不作声的吐出了一口气: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个鲛人傀儡算是废了,她再也不能继续驾驭风隼。那一刻他隐约觉得莫名的悲哀——不知为何,从深心里、他一直对这个身负背叛恶名的同族深怀关注。

“从陆路返回才被抓?怎么不从镜湖走?”他有些诧异。

潇闪电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镜湖?我…我怕遇到复国军。”

“呵。”苏摩终于明白过来,忽地冷笑。

无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里前行,没有一颗心朝向你,没有一个人会想起你。这天,不容你仰望;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蓝,也永远无法回归——天地之大,也无你的立锥之地!

为那个无情的破军背弃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为何你如此的坚定?

在他饶有兴趣的低头审视时,潇忽然仰起了头:“少主,求你放我出去。”

血污狼藉的脸上闪着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着笼子探出来,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几乎撕裂:“我得赶紧去帝都…我听来往的客商说帝都剧变,云少将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苏摩碧色的眼睛闪了一下,再度抬头望着夜空里那一颗破军,仿佛在通过幻力感知着什么。半晌才开口:“你去了,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