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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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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声音在心底越来越响亮地回响:杀吧…杀吧!云焕,我将你从绝境里拉出,赋予你这样巨大的力量,就是为了让你扑灭这该天罚的一族!

杀吧…不要犹豫。这是一座罪恶之城,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云焕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想把这个声音压回心里。然而身体里的血仿佛在燃烧,黑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无法遏止的杀戮欲望悄然抬头。

十大门阀汇聚于塔顶,交相称赞和恭维着这对新人,然而眼睛里却藏着隐秘的鄙夷和不屑——从云焕到飞廉再到云焕,这个女子几度更换未婚夫,实在是比她的生母还放荡无耻,今天居然还装出这样一副纯真幸福的模样来。

新郎带着新娘缓缓前行,穿过月桂和萱草编织的拱门,男子如玉树挺拔,女子如玫瑰娇羞,宛如星辰般耀眼的一对。

在所有门阀交口称赞和羡慕声里,唯有新娘的父亲、巫即一族的景弘却愁容满面。他远远望着小鸟依人般走来的美丽女儿,留意到了身畔新郎深不见底的金色双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不,不…她身边这个可怕的男人,根本不爱她!

这一门婚事,根本不应该结!

然而,庶出不得志的父亲刚要从酒席上愤然站起,却看到新任的巫姑族长罗袖夫人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这个贵妇人在鲛人侍从的陪伴下上前,喜盈盈地将杯中的圣湖之水弹到新人衣襟上,祝福了女儿和女婿。然后,按照冰族风俗将一枚玉梳缠绕上两人的发丝,一掰两半,分别赠与了新婚的夫妇。

“而今结发,不离不弃。”

云焕毫无表情地接过,神思却有些恍惚,眼睛只是看着主婚席上空着的另一半——没有一个人…这一次空前盛大的婚典上,男方竟然没有任何亲友可以出席!

憎恨和复仇的火在一瞬间几乎燃透他的胸臆,他的手无声地握紧,极力压抑。他回过身,眼光如刀剑冰冷,扫过那一张张权贵的脸,仿佛要记住这里每一个人的模样——是这些人…就是这里的这些家伙,夺去了他所有的亲人!

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罪人啊…不要以为、我可以忘记你们做过的事!

“请上座。”傧相推开铺满白茅的座垫,示意新人入座。

然而,新郎没有动,眼睛依然只是看着空空的主婚席。新娘有些失措,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却发现那张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哀伤表情——

“弟弟,”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一袭白衣在主婚席上对着他温柔地笑,“祝你幸福。”

“焕儿,你也该娶妻了…帝都订亲那一位,是怎样的女子呢?”恍惚中,云烛身侧还有另一位白衣女子比肩而坐,轻抚着怀中的蓝狐,微笑着低叹,“可惜师父大概看不到这一日了…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西荒看看师父的墓?”

姐姐,师父…是你们么?你们,都在天上看着这一刻的我么?!

那一瞬,他只觉得心里刺痛再难忍受,霍然甩开了新娘的手,往前冲了一步——然而,那些幻影都在瞬间消失,宛如清晨的雾气再难寻觅。

他闭上了眼睛,觉得内心最黑暗的地方有个声音发出了冷冷的嘲笑:“还做梦啊?…已经死了,她们都已经死了!醒醒吧,不会有人再爱你,你也不会被任何人所爱…想想她们是怎样死去…想想你曾经受到过怎样的对待!”

“破军是为了杀戮诞生的,是魔在人间的化身!”

在那样恶毒而狂烈的低语声里,他渐渐全身颤抖。金色的眸子雪亮如刀,双手紧握,白色手套上居然有隐隐的金色火焰燃起!

当愕然的新娘重新上来牵住他的手时,他抬起头,只看到周围鲜花和恭维的海洋。

“…”云焕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几步走到了装饰着盛大花束的主婚桌前,拿起案上备好的琥珀色美酒,和明茉一起双双举杯,回身向周围的门阀贵族和塔下的百姓致意。在眼神扫过那些贵族时,金色的眸子里蓦地绽放出一丝细微的冷笑。

“破军!破军!至高无上的破军!”

琥珀色的美酒倾入咽喉,欢呼声响彻云霄。

然而,在这样的欢呼里,有一些眼睛却是恶毒而喜悦的,毒蛇般的窃窃私语:“看啊…他们喝下去了!喝下去了!现在——”

人群里那些私语尚未传开,新娘的脸色已经煞白。

“别、别喝!这酒…”明茉转过头看着云焕,急切地想推开他手里的酒杯,然而身子一晃,立刻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云焕下意识的俯身查看,然而刚一弯腰便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沉沉落地。

新人双双毒毙,婚典登时一片大乱。

“大家动手!”巫朗一族率先发难,将酒杯掷向地面,“诛灭乱党,杀了破军!”

酒杯在地面上碎裂,发出刺耳的声音。掷杯为号一出,婚宴上有数十桌贵族一拥而起,纷纷将自己手里的酒杯用力掷出!此起彼伏的碎裂声里,只听一声呼啸,塔下涌上无数手执武器的士兵,冲入了婚宴。

“你们想干什么!”罗袖夫人变了脸色,想拦住冲过来的士兵,“你们想叛乱?”

“什么叛乱!”巫朗一族粗暴地拨开了她,冷笑着指住她的鼻子,“云焕他才是叛乱!死婆娘,你卖女求荣,你才是叛逆帝国之徒!快滚开!”

“不!”罗袖夫人却踉跄冲了回来,拦在了前头,“不许碰我女儿!”

“滚开!”士兵们冲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将贵妇推倒在地。

“不许碰明茉!”然而却居然有另外一个人冲了过来,拦在了他们面前。那个男子脸色憔悴,带着长期纵情声色后的颓唐,不顾一切地挡在了面前。

士兵们猝及不妨,一时间愣了一下。

“景弘?!”罗袖夫人吃惊地看着那个男子,发现那竟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丈夫。

“阿敏,快带女儿走!”景弘持刀对着乱兵,急切地喊。

阿敏?被那个遥远的称呼震了一下,她眼角忽然一热。然而罗袖夫人不敢怠慢,立刻从地上拖起昏迷的明茉,携女向塔下踉跄奔逃。

“快逃!快逃!”背后传来景弘低而闷的惨呼,有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响。无数士兵的脚步声奔了过来。她头也不回地狂奔,眼角有热泪沁出。

“先不要追那个女人!”背后有乱军首领的声音,“先杀破军!”

“是!”那些已经逼近的脚步声瞬间又往回退。士兵们回身将白塔高台上那个中毒委顿的人包围了起来,无数雪亮锋利的刀兵,如林般朝着那个人身上戳了下去!

“不——!”刚刚当上岳母的罗袖夫人脱口惊呼,惊骇莫名。

然而,所有的刀尖、在离开肌肤一寸之处忽然定住!

士兵们发出了惊慌的呼声,拼命想推进兵器,刺入对方的咽喉。然而那些武器仿佛生根了一样,在距离云焕咫尺的地方停住,似乎虚空里有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在那人全身,让所有外来的伤害无法接近一寸。

金色的眼睛悄然睁开,冷冷看了一眼戳到眼睑上的刀尖,泛出一丝冷笑。

“啊?!”看到地上的人睁眼冷笑,士兵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弃刀返身就逃,你推我挤,惊惶失措。

云焕缓缓从地上站起,却并没有追。然而,天上的迦楼罗却霍然发出了攻击——那座巨大的机械仿佛拥有看穿一切的眼睛,那些叛乱者甚至没有来得及跑下白塔,就被凌空如雨而落的金光全数的钉死在地上!金光在向下刺穿他们身体后,反射而起,宛如一支支巨大的尖刺、将被贯穿的人举向空中。

帝都上空,登时布满了林立的金色刑架!

叛乱者们的尸体布满了天空,无数血珠从天上落下,血雨浸润了白塔上盛大的婚宴。洁白的花束被染成血红,华丽的金杯里注满了血酒,这一场血雨洒满了在场所有宾客的脸,令那些虽没有参与动乱、却心怀期待的门阀贵族颤栗,不敢仰望。

云焕回过头,看到了带着女儿躲在一旁的贵妇人,唇角浮出一丝冷笑。

“呵…多么美丽的婚礼啊。”云焕抬起头,微笑,“岳母大人,你是否满意?”

血雨从天空洒落,那些濒死的叛乱者在头顶扭曲惨叫,宛如修罗地狱。罗袖夫人怔怔地看着沐血而立的军人,眼里露出了恐惧的光芒,嘶哑:“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谋反?你想趁着婚宴集结十大门阀,把他们一举剪除!你…你早就知道酒里有毒,是不是?!”

“当然,”云焕冷笑起来,“愚蠢的人,他们居然还以为毒药对我有效。”

罗袖夫人的脸色苍白如死,忽地指着他嘶声大喊:“可是,明茉呢?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茉喝下毒酒去!你为什么不阻止?!”

云焕冷然瞥了一眼她怀里的新娘:“那是她自己的事。”

“魔鬼!”罗袖夫人浑身颤抖。

“别、别和他浪费口舌…”身侧忽然有人扯动他衣角,微弱地低语,“激怒他…你会被杀…”

“景弘?!”罗袖夫人低下头,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爬过来的人,失声惊呼。

她的丈夫伏在她脚下,竭尽全力举起手,手心里握着一粒朱红色的丹药:“这、这是…巫咸大人炼出的药…快、快给女儿试试…”

罗袖夫人捂住了嘴,连连点头,忍住了咽喉里的悲鸣。

景弘…景弘。我一直以为、你是痛恨着我们母女的…这么多年来,你根本不愿意看上我们一眼。可是到了今天,你却愿意这样不顾性命的来保护我们?她俯下身抱起血肉模糊的丈夫,感觉他的身体在怀里逐渐冰冷。

——遥远的年轻时,他们曾经那样真切而热烈地相爱过,以为可以逾越门第和血统的障碍。然而,这朵纯白的花在帝都腐朽的权势泥土里终究凋零。他们都用各自的方法纵情声色,消磨着无爱的余生,以为将会对彼此怨愦至死。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他们之间却还有这样一种结局。

“对不起。”她低下头,轻声在丈夫耳畔低语,泪水落在他脸上。

凌一直在一边看着这一家人,神色复杂,只是默然俯下身,扶住摇摇欲坠的罗袖夫人。

云焕扔下了片刻前还是他新娘的女子,转身看向白塔顶上那些面如土色的门阀贵族,目光剑一样的扫过人群,有清点羔羊般的得意与冷酷——迦楼罗发出了金色的光圈定了塔顶的广场,所有参加婚典的贵族们,无论是否参与了叛乱,都无法离开。

在杀尽最后一个叛乱者后,迦楼罗的金光熄灭。

被钉死在虚空的叛乱者终于逐渐死去,淅沥而落的血雨也渐渐稀薄,云焕蹙眉:“好了,潇,拿走吧,别挡了我的视线。”

“是。”迦楼罗发出低沉的呼应,被钉死在空中的尸体齐齐抽搐,被抛下了万丈白塔下的大地,激起了地面上一片惊慌的呼喊。

同时,金色的军人在朝阳中抬起了头,对着天地举起了手里的权杖和佩剑。迦楼罗回翔于头顶,整个大陆踏在脚下,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响彻了云霄——

“听着,大地上的蝼蚁们!

“如今这个云荒上已经没有元老院,没有智者。我,便是你们的神!

“那些服从我的、忠诚谦卑的奴仆,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乐。而那些心存侥幸、试图挑战我权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讨他们的罪——三代九族、一个不赦!

“死亡绝不是最后的惩罚——

“我会让你们看见、这些叛逆者整个家族的下场!”

冷酷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如雷霆滚滚逼近,整个帝都都在其威慑之下——从铁城到禁城,从平民到门阀,所有人都在这样的声音之下颤栗。

作为新娘的远房堂兄,季航在塔顶观礼的人群里,亲眼看见了这一场暴乱被残酷地平息。那样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慑,听着这样的雷霆之声,出于某种景仰和敬畏,他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楼罗金色的巨翅下:“破军,请让我成为你谦卑的仆人!”

“季航!”罗袖夫人回过头,赫然看到族里最能干的孩子跪倒,不由失声。

然而,云焕这一次只是冷冷俯视着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测的冷笑,抬起了左手,将权杖点在他的肩头。一旦有人带头,更多的人纷纷跪了下去,争先恐后地对着迦楼罗磕下头去:“愿意成为你恭谦的仆人!”

百年来,沧流冰族有着冷酷铁血的统治,森严明确的阶层划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长,有不可逾越的阶层和规矩,他们没有神,没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个驾驶着迦楼罗金翅鸟凌驾于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强悍压到了一切争议和不服,将整个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军出世,天下动荡,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伽蓝城里风云变幻,然而与之对应的无色城里,却是一片寂静。

大战归来,六部战士重新进入石棺静静沉睡,积累力量迎接新的战斗。一望无际的白石棺材铺满了水底,整个无色城空无一人。激战过后,除了黑之一族损伤颇为严重歪,各部均无大碍,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经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静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个白衣女子俯身于地,在聚精会神地缝着什么,银针在纤细的指尖闪烁,伴随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

“唉,幸亏迦楼罗撞倒了白塔,让你白捡了一个便宜。”白璎将针刺入破裂的躯体,喃喃,“我还以为这个身体、会是最后拿回来的一个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块的身体正平平摆放着,手脚和躯干各自脱离,仿佛一只散了线的木偶。

“嗯,所以说运气这个东西、确实还是存在的啊。”一颗头颅呆在旁边的莲花金盘上,俯视着皇太子妃飞针走线,百无聊赖,“反正,这次是要谢谢复国军那边——等把这零碎拼凑好了,该亲自去一趟复国军大营面谢海皇和龙神。”

针在指间微微顿了一下,白璎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叹息:“我看还是不必了。”

“怎么?”

“没见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见她么。”白璎将躯体和右臂缝合,低头喃喃,“苏摩应该还在养伤,性格又向来孤僻——如果他不愿见人,那你去了只会令事情尴尬。”

真岚耸了耸眉头:“没关系,本来也就很尴尬了。”

“…”白璎哑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对她眨了眨眼。

“真岚,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想,”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你告诉苏摩,让他来伽蓝帝都助我的吧?”

“呃,这个啊…你说,那笙那个丫头拿了我的戒指去叶城,能不能顺利把剩下的那只手背回来?”真岚扯动嘴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那丫头可真是个麻烦货——就算有炎汐陪她去,还是令人担心啊。”

“别转移话题。”白璎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么还没好?”真岚眼看躲不过,立刻转了另一个话题。

“稍微再等一下。”白璎回答,手上却不停分毫,银色的细针上下飞舞。

“还要再等?我的手脚都僵了…快四个时辰了啊!”真岚愁眉苦脸地看着地上的零碎,抱怨着,动了动僵了的右臂。

“哎哟!”然而刚一动,金盘里的头颅立刻发出了一声痛呼,几乎跳了起来。

“跟你说别乱动,”白璎将针上的细线衔在嘴里,抹去右臂肩关节处刚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缝到一半呢。你要是乱动,准头一错、这只胳膊可就长歪了。”

“你缝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摆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璎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从没缝过人,所以难免要返工——不过,就算慢,总比把你四肢缝歪了好吧?”

真岚郁闷无比,只有闭上嘴。

白璎重新低头,全神贯注地飞针走线,将双腿和右手一一缝到刚找回来的躯体上。

“好了,”半个时辰过后,她低下头,凑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长出来的一节线,抬头微笑,“你来看看——我缝的还不错吧?”

金盘上的头颅俯身看着地上的那具无头躯体,点头赞许:“不错,如此俊朗伟岸,总算恢复了我当年风采之万一。”

“油嘴滑舌。”白璎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颗头颅放到了躯干断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脑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万小心,”真岚忧心忡忡,“否则一针不准,就要被你毁容了。”

“先坐起来,”白璎推了一下他,“躺着没办法缝。”

真岚长长舒了口气,地上无头的身体忽地直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却一直扶着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颗头颅从断口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