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元和十四年,唐宪宗派使者到凤翔迎佛骨入宫,留三日后再送往佛寺。这个举动,引发朝中崇佛大潮。韩愈看不下去,写文章劝皇帝停止佞佛,并建议将佛骨烧毁。唐宪宗阅文后大怒,要将韩愈处死。这个处罚,朝中大臣以及贵戚们都认为太重了。经重臣裴度等人的劝阻后,唐宪宗改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在赴潮州就任的路上,韩愈的侄孙韩湘前来送别,于是有了这么一首诗。此时韩愈已经年逾五旬,是以诗中有“残年”之说。
诗题中的“示”,常用于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如果是晚辈写诗文给长辈,则不能用“示”,而宜用“呈”或“奉呈”。奉字是敬辞,至今我们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例如:无可奉告——以敬辞来表达峻拒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雪拥蓝关马不前”这一句里的“拥”字,今日读成平声了,但它的古音是仄声,在古诗文里应读yǒng。
这一首诗,与其说是韩愈写给侄孙的,还不如说是写给唐宪宗看的,尤其是“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两句,明白地托出了自己在这个事件中的用心。所谓的“弊事”,指的就是皇帝迎佛骨之事;而“肯”字的意思是“岂肯”,意谓自己不会只考虑保全一身而不理会国家大事。韩愈在《伯夷颂》一文里,说当时有一些所谓的士人,“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将这些表现反过来,就是韩愈所推崇的特立独行之人格。在谏迎佛骨这件事上,韩愈无愧于他所说过的话。
第三联描绘前途险恶,最后以不知能否从潮州生还的忧心收束全诗。看此诗后半部分所散发出的忧惧气息,可以隐约感受到,唐朝时的潮州是何等荒远之地。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先述说了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心志,然而以恐惧前程的心情收尾,这令人读后或会想到,朝廷对韩愈的处罚,是否过重了?
古诗文里的“敢”“肯”等字,用意很微妙,往往表达的是“岂敢”“岂肯”的意思。例如王安石七绝《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这首诗说的是项羽的故事。杜牧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王安石不认同这个说法,他认为项羽败局已定,颓势难挽,江东子弟虽然还在,却是不会与项王卷土重来了,这里的“肯与”,是“岂肯与”的意思。
无独有偶。抗英有功的林则徐被清朝当局贬到了新疆伊犁,出发时,林则徐在西安与家人告别,写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两首七律,其中第二首的颔联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两句传颂至今。与韩愈一样,林则徐的这两首诗,也不仅仅是写给亲人那么简单,更是在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心迹。
从风格上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不是纯然的唐人常调,因为不够含蓄隽永,比如“欲为圣朝除弊事”一联,将心绪倾泻无遗,不免欠缺了余味。但如此诗句,又实在很痛快。这是一种可贵的特质。宋人善学,将杜甫的沉着、韩愈的痛快熔为一炉,发扬光大。譬如苏舜钦的这首《送李生》:
李生以病废,东入徂徕峰。志气尚突兀,形骸已龙钟。男儿生世间,有如绝壑松。误为风雷伤,不与匠石逢。哀哉千尺干,摧折似秋蓬。
“误为风雷伤,不与匠石逢”,说得真好。此诗不假雕饰,自有磊落奇气。这种路数,到了苏轼、黄庭坚那里,更是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沉着痛快的诗风,表面看无须装饰文辞,骨子里却对作者的人格与学问要求很高。韩愈辟佛一事,在学术上或有讨论的余地,此处不论,单看他身上那种坚守信仰的力量、敢于直犯君王的勇烈,就足以彪炳千秋。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不是林则徐而是一个贪墨之徒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那将不是佳句,而是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