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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等好诗,第一等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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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

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

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涧草自春秋。

——欧阳修《唐崇徽公主手痕和韩内翰》

崇徽公主是唐代名将仆固怀恩的幼女。仆固怀恩乃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之一,后来遭到唐室猜忌,于是联合回纥起来反唐,在进军长安途中暴卒。唐代宗怜其有功于唐,将他的幼女收养,即是崇徽公主。史载唐代宗视崇徽公主如己出。

据《资治通鉴》载,仆固怀恩在世时,就已有两个女儿外嫁回纥:“臣有二女,远嫁外夷,为国和亲,荡平寇敌。”这两个女儿当中,其中一个是光亲可敦,嫁给了回纥的登里可汗。

唐代宗大历三年,光亲可敦去世,其夫登里可汗指定崇徽公主为继室。国势衰落的唐朝不敢怠慢,便将崇徽公主远嫁回纥。其时唐朝财政拮据,为了筹备送给崇徽公主的“缯彩两万”,伤透了脑筋,不得不向公卿大夫的骡子和骆驼征税。

据《新唐书·回鹘传》载,即使有了崇徽公主的和亲,仍不能停息回纥对大唐的骚乱。留在长安的回纥人,在市中横行无阻,于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妇女,令皇城居民闭门不敢出。他们抢夺了长安令邵说的马,最后也因为唐朝惮于回纥的军事实力而被恕免。

大历四年,崇徽公主远赴塞外,路经阴地关(今山西灵石)的时候,用手在石壁上留下了痕迹。这个崇徽公主手痕,为后世诗人咏唱。且看唐人李山甫这两首作品:

一拓纤痕更不收。翠微苍藓几经秋。

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

寒雨洗来香已尽,澹烟笼着恨长留。

可怜汾水知人意,旁与吞声未忍休。

——《阴地关崇徽公主手迹》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代崇徽公主意》

两诗句句激愤,字字含悲。然而国家大势,很难因个人的感情而发生运移。唐室的衰败,自安史之乱之后,就已成了定势,就像兵败的项羽,业已耗尽了元气,重整旗鼓谈何容易。

不过,不能卷土重来,也只不过是一种现实。在古人的信仰中,即使现实是如此残酷,但卷土重来的精神不可没有。赵翼在《廿二史札记》里认为明末书生误国,批评他们不懂得权衡天下大势,凭意气用事,未能先与后金和解,全力去对付中原的农民军,从而腹背受敌,最终导致明朝灭亡。

赵翼之论,有他的一番道理。但那也只能说明明末书生的过失,更多的是具体方法上的失误。这种执行策略上的错误可商可议,然而对于将士防备敌人、奋勇杀敌的精神,则不能有所指摘。

欧阳修此诗所呼吁的,就是这样一种不屈的精神。

如何应对北方骑兵,是冷兵器时代里每个中原政府所必须思虑的重要问题。在宋代,这个问题显得非常严重。总宋三百多年,都处在强敌的环伺之中。北宋政府在面对西夏、辽国时,极度被动,这引起了许多士人的不满,欧阳修就是其中一位。他固然怒于政府的不争,但对于国势的颓唐,他更多的是悲哀。这首《唐崇徽公主手痕和韩内翰》叙说的虽是唐朝的故事,所指向的却是当下。

传世的咏史、怀古诗,说的往往是作者当下之事。这是诗歌里可贵的当代意识。

欧阳修此诗所寄寓的感慨,比李山甫的更深沉。前四句说的是崇徽公主的事迹,第五、六句愤怒地说出玉颜的遭遇,同时以强烈的质问语气,揭出肉食者的卑懦嘴脸。

那些享受着高官厚禄的人,不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反而让弱质纤纤的女子,牺牲自己的青春,远赴夷蛮之地,以此来挽救国运——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情了。

唐诗不重议论,但到了宋诗这里,发生了变化。宋人或许觉得,只是描写已经不足以抒发心里涌动的情感,于是像“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这样的议论就多了起来。苏轼那首《和子由渑池怀旧》,下笔便是议论。至于王安石、黄庭坚等人的诗作,议论同样俯拾皆是。

议论入诗看似取巧,实则是一步险棋,因为议论最容易落于下乘。毕竟诗不是文,没有足够的字数空间让你建立绵密的逻辑关系。有时作者急于表达观点,或观点不成熟,往往损害诗味,使得诗作缺乏远意。宋诗为后人诟病的一个地方,就在于许多拙劣的议论影响了诗作的质量。

欧阳修此作则无斯敝。前四句中,每一句的感情都渐趋强烈,至第四句已无描述可供差遣。将铺垫做足,第三联的议论便显得水到渠成,它将作者的悲怀与愤怒,用最痛快的方式表达出来。末联一转而变得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隐隐涌动在里面。

朱子赞扬这首诗说:“以诗言之,第一等好诗。以议论言之,是第一等议论。”可谓是最精当的评价。

“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其实,欧阳修说的,又何尝只是宋朝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