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题解
《拟挽歌辞》共三首,这是其中的第三首。《文选》只收录此首,题《挽歌诗》。“挽歌”是古代用于丧葬的歌。此首通篇写送殡下葬的过程。
陶渊明究竟只活了五十几岁(梁启超、古直两家之说),还是活到了六十三岁(《宋书》本传及颜延之《陶徵士诔》等的说法),至今学界尚争议不休。因此,这组诗是否系临终前绝笔,也就有了分歧意见。近人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持非临终绝笔说,认为陶活了六十三岁,而在五十一岁时大病几乎死去,《挽歌诗》就是这时写的。此说影响较大。
魏晋文人有自挽习气,就是替自己写挽歌,并且不一定要到临终时写。元代李公焕引赵泉山之语:“晋桓伊善挽歌,庾晞亦喜为挽歌,每自摇大铃为唱,使左右齐和。袁山松遇出游,则好令左右作挽歌。类皆一时名流达士,习尚如此。非如今之人,例以为悼亡之语而恶言之也。” (《笺注陶渊明集》)袁山松事也见于《世说新语·任诞》:“张湛好于斋前种松柏。时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时人谓‘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陶渊明为自己写挽歌辞,既是这种名士行径的流风遗响,也是出于他对生死问题的严肃考虑。
拟挽歌辞(其三) 诗意图 汪国新 绘
句解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拟挽歌辞》三首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二首临结尾说:“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此篇即从“荒草”写起。茫茫荒草,萧萧白杨,点出墓地的背景,烘托出下文所写凄惨气氛。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严霜”,寒霜。此句点明季节,并写送葬情状。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嶣峣”,高耸的样子。在那荒郊野外,四处都没有人居住,只有一座座坟墓高高耸立。这两句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死后,也只能与鬼为邻了。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这悲凄景象仿佛使马匹都受到感染,它们仰天悲鸣不已。秋风更是吹得萧萧索索。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为止,却历历如画。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诗人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悲哀氛围之中,不禁浮想联翩。墓室一闭,人鬼殊途,从此再也不会有阳光灿烂的早晨了。这与第二首结尾两句“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相呼应。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以上还只是写殡葬时的种种现象。作者接着把“千年”句重复一次,点出“贤达无奈何”这一层意思,把他所关注的生死观正面表达出来。不论怎样旷达的贤士达人,对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也无能为力。但他这样说,并非抱着消极的想法,而是因为他勘得破、看得透这一终极问题。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向来”,刚才。刚才来送殡的人,一俟棺入墓穴,幽室永闭,便自然而然纷纷散去,各自回家。这与第二首结尾写死者永不能回家(“归来良未央”)又遥相对照。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家人亲眷,因为与自己的关系比较亲密,想到死者可能还会有点儿难过;而那些关系并不直接、并不亲密的人,则很快把死者忘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这两句是识透人生真谛后的感慨。《论语·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孔子某一天如果参加了别人的丧礼,为悼念死者哭泣过,那么他这一天都不会再唱歌。孔子这样做,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诉诸理性的表现。如果是一般的人,为人送葬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应酬,从感情上说,本没有什么悲伤,只要葬礼一完,自然可以唱歌或做其它事情。陶渊明对这种人情世俗已看透、想通,于是反用《论语》之意,直截了当地把一般人的想法和表现都如实写了出来,捅破了这层窗纸。这才是作者思想上真正达观而毫无矫饰的地方。陶之可贵处正在于此。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将自己的尸体托付给大自然,同山丘的泥土一样,慢慢地化作尘埃。在佛教轮回观念大为流行的晋宋之交,陶渊明这样朴素达观的人生观确实难能可贵。他是真正能勘破生死关者,一再宣称“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景神·神释》),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诗人将无限的感伤归结为一种唯物、达观的态度。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从这沉重的生死问题中解脱出来。
评解
《拟挽歌辞》三首全是设想之辞,或设想自己死后的情况与心情,或以第三者眼光观察死后的自己以及周围的人事,而自身这一主体反而客观化,构思巧妙之极。此首写送殡与埋葬,着重想象自己被埋葬后独宿荒郊之寂寞。诗后六句观察人情世态透彻,笔墨冷峻、率直、深刻。艺术上的创新又以思想上的洞明透彻为基础,遂出现这样新奇而又真实、既现实又浪漫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