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中反倒委屈情绵绵少女彷徨时街头邂逅浮士德博士Ⅰ
我也许无法详细地描写出莱娜塔走后的头几天我是如何度过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它们已变成模糊的一团,如同大雾下的港湾、周围的房子和头上晃动着的人们融为一体一样。而以前任何时候,甚至在想象如何与莱娜塔分离的时候,我也未曾想到苦闷会像山鹰抓小鸡一样紧紧地攥住我的心,使我在疯狂的、难以实现的愿望面前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脑海中只有一种意识:我一生的幸福系于莱娜塔的身上,没有她,我生活的意义便不复存在。我和莱娜塔共同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无限幸福的一段时光。一想到我可能那么轻易地失去它,我就恨不得疯狂地诅咒自己,像打一个最可鄙的坏蛋一样抽打自己的脸。
当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寻找莱娜塔。我毫不吝惜小费,详细地询问了所有的城门看守,看没看见一个长得像莱娜塔那样的女人走或乘车穿过他们的大门。我在旅馆、修道院以及有可能落脚的所有其他地方都做了调查;甚至,我承认,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我还到妓院去问过。我不怕丢脸,带着自己的愁苦和请求去过我们的邻居卡塔琳娜和玛尔加丽塔家,莱娜塔曾与她们保持过一种奇怪的友谊。然而,对于我所有这些探寻,得到的只是对方一耸肩;有时当我过于激动,一个劲儿地询问时,得到的是冷酷的嘲笑,甚至是一顿臭骂。
那时,抱着一线毫无意义的希望——在十字路口之类的什么地方碰到莱娜塔,我不知疲倦地跑遍城市的所有街道、广场,几小时地站在码头上、市场里,我走进莱娜塔喜欢去祈祷的所有教堂,用灼热的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们,幻想着在他们中间找出那十分熟悉的身影。我多少次想象着自己与莱娜塔在一条狭窄的路上相遇,假若她想跑开,我会抓住她的风衣,跪倒在泥泞的路上,对她说:“莱娜塔,我——是你的,又是你的了,永远并且完全是你的了!带走我,就像带走一个奴隶、一件物品,就像上帝带走一个灵魂一样!对待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比陶器匠揉捏自己的黏土一样揉捏我,命令我——为你而死,我将是幸福的!”简单地说,现在我本人丝毫不差地经受了以前莱娜塔在科隆的街上疯狂地寻找自己的亨利希时曾经受过的一切;我想,我此时的感情与她那些日子里的狂热没有任何区别。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极度的绝望不时地袭来。直到早晨,我一直无情地折磨自己。尽管如此,采用某种镇静剂在我看来是有损尊严的,我一杯酒也不想喝,不想用忘却莱娜塔的代价去买回暂时的平静,宁愿像一个决斗中的诚实骑士,不戴盔甲,面对悲哀。如同失去莱娜塔的第一个夜晚那样,我又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有时把自己锁在一个房间里,以免看到和想起那些莱娜塔曾经接触过的、而今令我心碎的物品;有时我扑到她睡过的被褥上,亲吻着她的面颊曾枕过的枕头,努力回想起她说过的所有温柔的话。疲倦终于合上了我的眼睛,在睡梦中她投入我的怀抱,把自己娇小的柔弱的身体紧靠在我的胸前;或者,她宛若一个女王,仪态万方地从卧室里迎着我走出来,给我戴上冠冕;或者,与此相反,她面色苍白、憔悴,疲惫不堪地走进屋来,伸出手,请求保护……如同从高高的幸福之塔上被抛到黑暗与寒冷中,我骇然醒来……
我就这样,在幻想中度过了几天,以后便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连继续寻找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整天整夜地一个人苦闷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像一个关在狱中、带着一只野猴子的罪犯,那猴子不时地扑到他身上,用自己有力的前爪抓掐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我把路易莎叫到房间里,第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地向她询问莱娜塔出走时的情况,不断地重复着一个问题:“她是说只出去一会儿吗?”就这样折磨着可怜的老太婆,直到她摇着头,自己走出房间为止。随后我便沉湎于对莱娜塔的回忆之中。我逐一回忆起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如同吝啬鬼把攒到的钱从一个手掌里拨到另一个手掌里一样。有时,当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忘掉的、莱娜塔说过的字眼儿或她的眼神,我便像白痴似的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有时我想出一个比一个更荒唐的把戏,倒不是用它们来迷惑自己,而是用它们多少能使我得到些许安慰。例如,看着窗外,我对自己说:“如果街道右边现在走来一个男人,那么莱娜塔就会回到我身边。”或者那样:“如果我不数错,一直数到一百万,那么她就还在科隆。”还有:“假若我能回忆我大学时代所有同学的名字,那我明天就会遇到她。”在这种体弱无力、意志薄弱的状态下又过去了数天。我对自己还能回到人们中间去的想法越来越感到奇怪,莱娜塔的形象在我的回忆中已不是作为一个活人,而是作为某种神圣的象征出现的。
有一天我想出一个新的把戏:我坐在沙发椅上,闭上眼睛,想象着莱娜塔就在这里,在房间里,她从窗旁走到桌边,从床旁走到祭台,她走到我跟前,触摸我的头发。我入了迷,仿佛真地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衣裙的沙沙声,感觉到手指的触摸。这种自我欺骗令人痛苦,又使人感到难言的愉悦。就这样,几个小时我一直陶醉在幻想中,眼泪一次次地夺眶而出。突然,我的心跳停止了,继而狂跳起来,我的手也变凉了:我真的听到了房间里衣裙的沙沙声和女人清晰的脚步声。
我睁开眼睛,在我的面前站着阿格涅莎。阿格涅莎慢慢地、仿佛无意识地走近我身边,跪到我面前,如同以前我跪在莱娜塔面前一样。她抓起我的手,轻声说道:
“鲁卜列希特先生,为什么您从未对我说说您的一切?”
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它轻轻抚摩了我心中的创伤,使我对自己的悲哀没感到一点羞愧,对房间里出现一个外人没感到一点害怕。我也抓住阿格涅莎的手,像她那样轻轻回答道:
“留在我身边,阿格涅莎;你来了,谢谢。”
我立刻——因为当时我不可能想别的什么事——给阿格涅莎讲起莱娜塔,讲起我们之间的爱情和我的绝望。一直折磨着我、渴求大声说出自己的感情,无情地、用确切的字眼儿确定自己的处境的强烈愿望得到了宣泄。话语不知怎么违反我的意愿脱口而出,毫无节制,有时甚至语无伦次,好似疯话一般。我看到,由于我的自白,阿格涅莎的脸变得苍白了,她明亮的、总是无忧无虑的目光被泪水遮住了。但我已无力克制自己,因为别人痛苦的样子不知怎么减轻了我自己的痛苦。阿格涅莎想插话,用什么安慰我,而我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更狂热地继续说着,就好像有一个魔鬼正把我驮在它的翅膀上飞向无底的深渊。
我疯狂的冲动持续了大约一小时,阿格涅莎终于受不了我这样的折磨,突然放声大哭,跌坐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关于我,关于我,您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时我才清醒了一些。我把阿格涅莎扶起来,让她坐在沙发椅上,跟她说:我对她的善良十分感谢。的确,我当时对她怀有一种兄弟般的温柔之情。阿格涅莎平静下来,她擦了擦发红的眼睛,整理了一下凌乱了的头发,起身要赶紧回家。为了使她的离开不产生明显的影响,我跪在地上请求她第二天再来我这里,哪怕只待几分钟。阿格涅莎走后,我感到某种奇怪的满足,恰似一个长时间躺在战场上束手无策的伤员终于落入一个细心的医生之手,他给他洗了洗深深的伤口,不可避免地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用清洁的绷带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第二天阿格涅莎回到我这里。第三天、第四天又来了。她开始每天都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并且不知用什么方式瞒过自己的哥哥,避开了左邻右舍好传播是非的女人们的祖母。当然,我不可能不立刻猜想到她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当我轻轻触碰到她的时候,她的颤抖,她的温顺目光以及她胆怯的话语都十分清楚地告诉了我:她对我怀有初恋的全部柔情。但这没有妨碍我用自己的自白折磨她,因为我之所以需要阿格涅莎,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听我说话的人,在她面前我可以自由地谈论我的灵魂之依托,在她面前我可以说出我感到甜美的莱娜塔的名字。就这样,当初我听莱娜塔讲述亨利希的事情的时刻又重现了,但位置对调,因为此时我不再是牺牲者,而是刽子手。看着瘦小的、每天来到我这里受罪的阿格涅莎,我想道:我们四个人——亨利希伯爵、莱娜塔、我和阿格涅莎,就像钟表机械里的齿轮一样彼此之间紧密结合在一起,每一个齿轮都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尖端咬住另一个齿轮。
我要说,阿格涅莎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勇敢接受了这种考验,看来爱情会给予所有的人,包括最软弱的人,以巨大的力量。她忘记了自己少女的羞怯,温顺地听我讲每晚与莱娜塔在一起度过的幸福的日子中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也喜欢回忆最隐秘的事情。她克制自己童稚般的妒嫉心,跟随我走进莱娜塔的房间,允许我把莱娜塔喜爱的地方指给她看:莱娜塔经常坐的沙发椅,祭台——莱娜塔就在它前面祈祷,床铺——我有时就睡在它下边,连眼皮也不敢抬起来。我还使阿格涅莎与我一起讨论一个问题:现在我该怎么办。她用怯生生、断断续续的声音劝说我:在德国土地上所有的城市中寻找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我甚至还不知道莱娜塔的故乡在哪里,她的亲人们住在哪里。
不过,我不止一次没能把握好自己的打击与自己的牺牲品的承受力之间的协调关系,那时,阿格涅莎会突然垂下手,低声对我说:“我受不了啦!”她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或者,她带着无言的泪水坐到地上;或者羞愧地趴倒在沙发椅上。这时,一股对这个可怜的姑娘由衷的温柔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亲热地拥抱她,我们的头发搅到了一起,嘴唇碰到了一起。但这亲吻对我来说,除了友情之外,并不意味着其他任何东西。也许,阿格涅莎就是为了这样一些短暂的时刻来到我这里,为等待它们,她准备接受我所有的欺侮。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来天,我一直留在科隆。因为,第一,我的确无处可去;第二,薄弱的意志仍像一张密实的网一样禁锢着我;而且,与我在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避风港——阿格涅莎的眷恋之情相分离,对我来说也是很痛苦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被我所经历的一切所软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在我身上认出伟大的征服者们(1)的坚强战友——他领导探险队横越了新西班牙的原始森林;相反,我整日缠绵悱恻,倒很像是敏锐的巴里达萨列·卡斯蒂利奥内(2)细微描绘的一个宫廷近臣。
假若没有发生一件事,或许,我没有足够的毅力去迈出果断的一步,还会把自己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延续好多天。那件事结束了这种生活方式,它的发生不是偶然的,确切地说,它是所发生的一切的自然结果。
一天傍晚,那是三月六日,星期六,阿格涅莎又没能经受住我施加给她的考验,无力地躺在我的膝盖上;而我又一次懊悔自己的残忍,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我们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马特维出现在门坎上。他看到这意外的场面,惊讶地呆住了。阿格涅莎惊叫着跳起来,惊慌地扑到墙边,把自己的脸贴到墙上。我也感到很惭愧,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们演出了大约一分钟的舞蹈哑剧。终于,马特维能说话了,他愤愤地说道:
“瞧,老弟,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关于你我想过好多,一直把你看作是个诚实的小伙子!我觉察出,他怎么不到我这儿来了呢?以前每天都来,可现在,两个星期没照面儿。这么说,诱捉到一只小鸟。你认为,现在她会往这儿飞了。不,老弟,你错了,你现在跑不了啦!”
他说着,愤怒起来,几乎是握着拳头向我逼近,我徒劳无益地劝他醒悟。突然,他注意到阿格涅莎,便朝她扑去,更加气喘吁吁地用一大堆脏话骂她,那些话我当着女人面是任何时候也说不出来的。阿格涅莎听到毫不留情的责骂,更绝望地号啕大哭。她像一只在火中被烧伤的蝴蝶,浑身战栗,跌倒在地上,几乎失去了知觉。这时我果断地行动了。我挡住马特维,坚定地对他说:
“亲爱的马特维,我很对不起你,尽管我并没有像你想象得那样。但是,你的妹妹一点过错也没有。在你没听完我的解释之前,你应该让她安静一下。让阿格涅莎女士回家吧,而你坐下来,听我说一说。”
我的自信语调对马特维产生了影响。他沉默下来,沉重地坐到沙发椅上,嘟囔着:
“好吧,我听听你的诡辩。”
我把阿格涅莎扶起来,因为她已晕头转向。我把她送到门口,随即关上了门闩,回到屋子里,在马特维对面坐下,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开始讲述。一如既往,当我需要行动时,清晰的思路和坚强的意志便回到了我身上。
根据一个粗鲁的、头脑简单的人所能接受的程度,我向马特维讲述了是什么样的事情把我逼到了极度绝望的境地,把阿格涅莎的探望作为教会所赞许的、类似探临或探望病人的一种仁慈行为做了描述。我一再强调,不论是以我这方面来说,还是从阿格涅莎方面来说,都谈不上爱情,更谈不上其他更低下的感情,我们的关系没有超出兄妹关系允许的限度。马特维所看到的场景我主要是用和阿格涅莎的善良来解释的:她为我的痛苦而流泪,为我整日愁眉不展的样子而焦虑不安。当然,我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令人信服地讲述这一切的。我想,伪善的演说家之父马克·图利·西塞罗听完我这番假仁假义的话之后,也会赞许地拍拍我肩膀。
随着我的解释,马特维平静了一些,作为回答,他提出了要求:
“这样,老弟,你以基督的圣体和圣母在天堂的极乐起誓:在你和阿格涅莎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自然十分严肃地起了誓。然后,马特维对我说:
“现在,你听听我要对你说的话。我不懂细腻的感情,也不想懂;但关于阿格涅莎,你连想也别再想了。如果你向她求婚,我也许不会拒绝;但这些同情和温柔不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的不是朋友,而是丈夫。你最好不要和她见面,也不要捎给她信——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马特维从沙发椅上站起身,准备离开了;但又改变了主意,走到我跟前,用比较温和的声音说道:
“我还想再说几句,鲁卜列希特:你最好离开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劝你这样做的。昨天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议论,我感到很可怕。人们说,你和你跑掉的女朋友在搞巫术,还做些更坏的事。我,当然,不相信这些话,但你自己知道,受刑时一个人什么都会招供的。人们已经在谈论,说应该追究你的责任。你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自己也知道,一个人无所事事,就会胡作非为。总之,听我的话,我诚恳地对你说:离开这儿,而且要快!”
说完,马特维仍然没有向我伸出手,转过身,走出了房间。我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这件事发生得如此之快,其中悲剧与轻松喜剧交织在一起,它以最刺激的方式对我产生了影响,这很好。我体验到一种感觉,仿佛在睡梦中被冷水浇头,我惊恐地环顾四周,浑身战栗,但我醒了。我逐渐平静下来,对自己说:
“还不清楚吗?这件事是命运之神给你安排的,为的是把你从你的灵魂已深深陷入其中的、无所事事的泥潭中拉出来再耽搁久些,你感情中的好的部分也会长出一片沼地苔草。应该选择一样——或者是活下去,或者是死去:假若你不会生活,那就立刻死去吧;假若你不想死,那就活下去,但不要像只蜗牛!整天哭泣,为某个人的善良而百感交集,这不配做一个,按彼科·得拉·米兰多拉的话来说,置身于世界中心点以环视万物的人!”
这些简单的推论我本应自己想到,用不着马特维的说教。它们使我清醒了,我开始用正常人的眼睛审视自己的处境。很清楚,我该离开科隆城了,在这里我已没有任何理由待下去了,而且正像马特维说的那样,有可能发生对我来说十分糟糕的事情。我马上开始准备行装:清理物品——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好几个月,积攒了不少东西;清点自己的钱款——我还有一百莱茵盾,它们使我还不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穷人。往哪儿走,当时我没有明确的决定;只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我不会去故乡洛兹海姆,回父母那里。即使是当时,作为一个两手空空、毫无指望的倒霉的家伙回到父母身边,对我来说也是不可忍受的,父亲肯定会当着我的面说:“你曾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你现在还是这个样!”
很奇怪,尽管我对未来仍然难以预料,但离开科隆的决定使我的心情平静了。可能,马特维来访的那一夜,是自莱娜塔消失的那天起比较平静地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Ⅱ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决定把这一天用来与科隆告别,因为在这个城市里发生了许多对于我来说十分难忘的事情,我不可能像离开一个偶然逗留过的小村庄一样离开它。在教堂的钟声中,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难过地回想起从前节日里我和莱娜塔一起做弥撒时的情景。我孤独地走向我们教区的圣·泽泽尼教堂,那里挤满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人们。我靠在栏杆上,听管风琴的演奏,试图在自己心中得到祈祷时的感情,以此来与此时肯定也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教堂里祈祷的莱娜塔相会合,如同被海洋隔开的两个恋人,晚上望着同一颗星星,我们的心联结到了一起了。
弥撒结束后,我从一条街徘徊到另一条街,脑海中浮现出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因为在城市里没有哪块石不能引起我的某些回忆。在那儿,冈捷码头后面我曾和莱娜塔坐着、默默地看莱茵河深色的水;在这儿,圣·彼得教堂里,有一张她所喜爱的长凳子;而在那边,圣·马丁钟楼旁,莱娜塔曾长时间地、满怀信心地等待自己的亨利希的出现。在这条街上,我曾和马特维一起去与亨利希决斗;而在那个酒馆里,有一天我曾在想望莱娜塔和阿格涅莎中愚蠢地度过了几个小时。还有许多其他的回忆从墙边闪现在我眼前,从十字路口的地下钻出来,从房屋的窗口向我点头,从商店的柜台下面向我张望,从教堂的顶端飞向我。我开始觉得,我和莱娜塔在全城都撒下了我们爱情的影子,离开这个如同乐土一样的地方,是令我痛苦的。
我就这样,在苦闷与幻想中徘徊着,又一次走近大教堂,没有明确目的地在它的阴影中,靠近朝南的大窗户旁停住了脚步。这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两个人。看上来,在此之前他们已注意过我,他们朝我走来。我惊异地看着他们,我承认,在匆忙的一瞥中我已感觉到,这是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其中一人三十岁上下,像平时医生穿戴的那样,留着卷曲的胡须给人以换了装的国王的印象。他的气派很高雅,言谈举止很自信,而脸上仿佛是一个对发号施令已厌倦了的人的某种疲惫的表情。他的同伴穿着一身修道士衣服,瘦高个子,他整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变换自己的外部形象,如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一开始我觉得修道士朝我走来时是憋着笑,准备跟我开个巧妙的玩笑;一瞬间我又确信他对我怀有某种恶意,以至于我不由自主地做好了自卫的准备;但当他完全走近时,我看到他脸上只有恭敬的微笑。
修道士彬彬有礼地对我说:
“亲爱的先生,我们注意到,您是在对这座美丽的城市的观赏中消度时间的,而且看来您很熟悉它。而我们,是旅行者,第一次来到这里。如果有人能为我们指点一下科隆的名胜古迹,我们将会十分高兴的。您能关照我们,并同意今天当我们的向导吗?”
修道士的话十分婉转,或者确切地说,他的话对人有某种异乎寻常的影响力,因为我立刻便感觉自己仿佛被他的话俘虏了。我本应以毫不客气的拒绝来终止谈话,但脱口而出的却是:
“对不起,亲爱的先生们,我感到很惊讶,你们怎么能向一个不认识你们的,而且他本人可能有比带领外来人游览城市更重要的事的人提出这样的请求。”
修道士更加彬彬有礼地——在这彬彬有礼的下面也可能暗藏着嘲笑——反驳道:
“我们根本不想委屈您。但据我们观察,您不太高兴,而我们——是快活的人,每分钟都在生活,而不管以后怎样。假如您同意和我们在一起的话,或许我们会帮您不小的忙,比您帮我们的还要多。如果您因为不了解我们而感到困惑,那好办,因为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名称。这是我的朋友和保护人,是值得尊敬的人和最有学问的人,哲学与医学博士,自然现象研究者,约翰·浮士德,这个名您也许听说过。而我——是小侍从,多年研究物体的内部,多余的皮浪主义(3)妨碍我成为一个优秀的神学家。童年时人们称我约翰·缪林,但我更习惯于诙谐的外号靡非斯托非勒斯,请您也就用这个称呼关照我吧。”当时我觉得,两个陌生人好像是很体面的人。于是我想,假如我和这两个旅行者在一起度过一段时间,把自己深深的忧伤融进他们健康欢乐的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坏处的。我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回答说:我准备帮助他们,因为很早以前我就热爱科隆城,很高兴能向两位外乡人介绍一下这个城市的众多瑰宝。这样,我们的协议达成了,我立刻进入了向导的角色,建议首先从我们所在的大教堂开始游览。
所有去过科隆的人都知道这个大教堂,关于它我已在自己的叙述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过;那些没去过这个城市的人恐怕也听说过这个始建于三个世纪之前的巨大建筑物,它如今从外观雄辩地证明了人的力量与人的想象力相比是多么虚弱。我向自己的同伴们介绍了我知道的有关教堂建筑的一切:其中群体建筑是动工后一百年祝圣的,用于祈祷的中殿是又经过五十年后祝圣的,没修完的塔楼是八十多年前装上大钟的;这座教堂至今仍像用来对付大洪水的诺亚方舟一样矗立在城市中心,它的房盖上方用来运送石头的巨大的简式起重机仿佛是一个手指在威胁着什么。当我结束自己的介绍之后,靡非斯托非勒斯说道:
“人们变得多么渺小了!所罗门教堂不小于它,但只用了七年半就建成了。当然,也得承认:不光是奴隶们为老头子干活,还有自然界里的精灵。有时,只要用手指吓唬一下,它们就会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颤抖起来。”
我惊讶地看了一眼那位谈论犹太国王就如同谈论自己的熟人一样的人,但随后便把他说的话当作了玩笑,并建议我的同伴们进大教堂看看围绕着群体建筑的七个小教堂。我指给他们看三术士教堂,根据传说,那里埋葬着三个福音书上提到过的圣尸,它们是意大利的米兰被摧毁后转送到科隆的。这时,几乎一直沉默不语的浮士德博士开口了:
“善良的人们!你们是不是有点儿迷路了,本应去巴勒斯坦的伯利恒,却来到了这里!或许你们死后被扔进海里,顺着莱茵河流到科隆,想在这里给自己找个坟墓吧!”
听到这俏皮话,我们都笑了。靡非斯托非勒斯用同样的语调补充道:
“可怜的梅里赫奥尔、巴尔塔扎尔、卡斯巴尔,你们很不幸呵!活着的时候使徒多马为你们洗了礼,而多马本人对耶稣基督并不太信仰;你们死后被放进教堂安息,而这教堂本身却不知道安息!”
看完大教堂,我们前往古老的圣·库尼贝尔特教堂,然后又去了圣·乌尔苏勒和圣·盖列昂教堂,去看了古罗马墙的残壁以及科隆城其他的名胜古迹。不论在哪里,我的同伴们都能找到一些可供谈笑的东西,在浮士德博士的言谈中有很多善意的笑话,而靡非斯非勒斯则宁愿凶狠地嘲笑。总之,这次与两个不知疲倦的谈话人一起沿着熟识的地方游览,多少驱散了压在我心灵上、遮住我视线的苦闷黑云。所以,当我们都走累了的时候,我高兴地接受了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建议——去附近一家酒馆喝一夸脱(4)酒。
在酒馆里,我们坐到靠窗户的一个角落里。当主人与堂倌为我们炸鹅、端酒的时候,我详尽地询问了自己的新朋友:他们是谁,到哪儿去。靡非斯托非勒斯是这样回答的:
“我的朋友和保护人浮士德博士被知识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他想亲眼看一看,世界是不是真的按照哲学的规律建成的。一路上我们走过很多国家,游览了不少城市,我们,顺便说一下,信服了:酒到处都醉人,男人到处都跟在女人后面跑。”
浮士德博士忧伤地补充道:
“你最好说,到处用金钱都买不到幸福,用暴力得不到爱情。”
我问他们都去过哪些国家,靡非斯托非勒斯很乐意地勾画出一长串城市名:
“一开始,”他说,“我们来到意大利,看了看米兰、威尼斯、帕多瓦、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和罗马。在罗马,我的朋友特别羡慕至圣的教皇的生活,毫不留情地指责我没让他当教皇。后来我们去了潘诺尼亚和希腊。在希腊,我的朋友对于我没能生活在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的时代而深感遗憾。在那之后我们乘船来到埃及,在那里我指给博士看了金字塔,他非常想当一个法老。从埃及我们到达巴勒斯坦,但我不喜欢这个国家,我们便来到了君士坦丁堡,去见苏丹索里曼,世界上所有统治者中最出色的那一位;若不是我的阻拦,博士肯定会改信穆罕默德的学说了。从君士坦丁堡我们到达莫斯科维亚(5)。浮士德博士在叶莲娜公爵夫人的宫殿里显示了自己的博学多才,但由于严寒,他没想留在那里。现在我们已去过不少德国土地上的城市,去过维也纳、慕尼黑、奥格斯堡、布拉格、莱比锡、纽伦堡和斯特拉斯堡。随后我们要去特坦克尔,然后再去法国和英国。”
靡非斯托非勒斯给我列数这一长串国家与城市的名单时,酒端上来了。在盛满莱茵葡萄酒的酒杯前我们的谈话活跃了起来。我竭力想弄清楚,两位新朋友是在多大程度上哄骗我,在多大程度上说真话,但他们俩人的回答总是闪烁其词,模棱两可。靡非斯托非勒斯不时地开着玩笑,像蛇一样躲避我的问题;而浮士德博士说话很少,似乎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他什么也没否定,但也没肯定什么。不过,当我得知浮士德博士对魔法并不陌生时,我向他描述了自己去涅捷斯海姆来的阿格里巴那儿的情况。博士显然很感兴趣地听了我的述说后,说了下面一段话:
“我读过阿格里巴的著作,我觉得他是个十分勤奋的人,但缺乏才气。他研究魔法就像研究历史或其他科学一样。这就如同一个人想凭借埋头苦干来达到荷马那样尽善尽美的程度并深刻理解柏拉图。阿格里巴的所有著作不是建立在魔法试验的基础上——他一个人打开了通往这门科学的大门——而是建立在各种书籍的认真研究的基础之上的,正是这样。”我极力维护阿格里巴所起的作用,因为我的确认为《论探索隐深奥秘的》(6)是人类智慧的成果;但靡非斯托非勒斯插入了一段话,打断了我们的争论:
“先生们,不管你们怎样在准确说话上费脑筋,也不管你们怎样做魔法试验,你们所能得到的只是魔鬼世界中的可怜的一点东西,为了它根本不值得花费力气。对于那些强有力的人,假若亚当,或者所罗门,或者伟大的阿尔贝特(7),没有给他们戴上镣铐,那就不是你们与他们一争高低的事了。喏,别发哲学议论、分类推理了吧;我呢,真的,也不摆出学者的面孔,让我们尽情地快活快活吧!我们曾向我们的客人许诺过这一点。
酒馆里有很多人。靡非斯托非勒斯突然改变了自己脸上严肃的表情,换上一副名副其实的丑角面孔。他向周围的人说了句俏皮话,提议唱一首歌。有人围拢过来。靡非斯托非勒斯坐在桌子上,用洪亮的、相当悦耳的声音唱起一段豪迈奔放的歌,我只记得整个大厅的人们很快就都随着唱起的副歌词:
酒啊!酒!
来自莱茵河的酒
唱完歌,靡非斯托非勒斯又向听众提了这样一个建议:
“亲爱的先生们!旅行途中我们游览了你们的城市。我们对它的地理位置十分满意,很想为此向你们做一点感谢的表示。请允许我们款待你们每人一串甜美的嫩葡萄!”
大家都把这些话当成了玩笑,因为春天刚刚到来,藤上连一个绿叶也不会有,但靡非斯托非勒斯带着半正经半开玩笑的神色,开始履行自己的诺言了。他拿起两个盘子,把它们举起来,伸向因房间闷热而略微开着的窗户,同时做出副滑稽可笑的神秘样子,嘴里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仿佛咒语似的词句。人们看着他这套把戏,就像看一个可笑的丑角演员的乖张举动一样哈哈大笑。但几分钟后,靡非斯托非勒斯把盘子放回了桌子,盘子里摆满了一串串白葡萄和红葡萄。
当然,我毫不怀疑,在这个奇迹中暗藏着机敏的魔术师的花招,但当时我和别人一样十分诧异,不由自主地发出惊讶的赞叹声。靡非斯托非勒斯请所有的人都来品尝他的美味。每个大胆地走上前来的人都对葡萄的新鲜味道深信不疑,一时靡非斯托非勒斯成了人们一致赞叹的对象,人们带着敬畏的神情看着他,如同看一位巫师或一位魔法师;而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酷似一尊偶像立在一群市民中间,脸上露出路西勿罗(8)脸上那样的高傲神情。
然而,当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有人觉察到:这类事情的发生没有魔鬼的帮助是不行的。他的话得到了酒馆堂倌的支持,后者对于顾客们品尝通过奇迹得到的食品很不满意。一个略带醉意的农民甚至握着拳头走到靡非斯托非勒斯面前,骂咧咧地,要求他立刻吻一下十字架,以证明他是个正派的基督徒。还有一个人,看样子是宗教寄宿学校的学生,他警告说:葡萄可能是有毒的。
靡非斯托非勒斯露出傲慢的神色,听了一会儿谩骂和非难,然后他突然对大家说:
“如果你们,醉鬼们,不喜欢我的葡萄,那你们就别吃了!”
说完,他把自己的风衣边搭在盘子上;当他拿开风衣时,连个葡萄影子也没有了,我们大家只能自己是在想象中看到和品尝葡萄的。
大厅里立时大乱,所有的人都怒形于色,向我们三个人扑过来,要打我们。他们冲着我们的脸大声叫喊,说我们是骗子,应该把我们送交市政当局。他们的拳头已经举在我们头顶,眼看我们就要倒霉了,尤其是我们已被逼到一个角落里了。我已在用眼睛寻找一件什么武器,以为不得不用武力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但这时酒馆老板干预了,他不想让自己的酒馆成为凶杀的战场,他好歹算把这场争吵平息下去了。靡非斯托非勒斯把一个大硬币扔到桌上,靠着堂倌的掩护,在一片难听的喊叫声中,我们退到了门口。
到了街上,浮士德博士严厉地对靡非斯托非勒斯说:
“你怎么总玩这套旧把戏也不烦!你身上有个小魔鬼,它若不搞出点恶作剧,一小时也不能活。你的脸色,看起来,要保持严肃实在太难,你必须不断地做鬼脸。我真不好意思回想你那些顽童把戏!”
靡非斯托非勒斯极其恭敬地回答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浮士德博士,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像您那样的自然界要素实验者,而且我们答应过要让我们的伙伴开心!”
浮士德博士继续说:
“要不是酒馆老板替我们说话,我们只好领教科隆人的拳头了!”
靡非斯托非勒斯反驳道:
“得了吧!我会跟他们再开那么个玩笑,就像对付莱比锡阿耶尔巴赫夫的地窖里的酒鬼一样,那我们会更开心的。”
为了变换一下话题,我问靡非斯托非勒斯,应该怎样看待他表演的戏法:这是不是靠手的麻利动作,或者这仅是视力的错觉。但他对我说:
“您错了,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这是利用自然界规律的本领。您应该知道,一年四季在地球的两部分是不同的。当我们这儿是冬天的时候在萨比印岛正是夏天,或者与此相反。剩下的则只是需要有一个听自己支配的、能迅速飞行的小精灵,它能在任何一个月份毫不费力地给你送来任何世界其他什么地方成熟的果实。”
像通常那样,此时也无法确定,他是在嘲弄地说话,还是诚恳地说话,但我没有再坚持让他解释。这时我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们该分手了。然而,我顺从突然出现的愿望,因为新朋友使我产生极大的兴趣,我对浮士德博士说:
“亲爱的博士!今天早上我很高兴接受了你们的请求,对我来说不太寻常的请求——做你们的向导。晚上,我也想向你们提一个请求,或许这是一个不太合适的请求。你们对我说过,你们打算继续旅行,要到特里城去。而我也需要去那儿。你们能允许我与你们结伴而行吗?当然,我的所有花费由我自己承担。在旅途中,一把好的长剑是不会碍事的;而我的忧伤对于您的总那么快活的同伴也不会是多余的。”
我刚说完这段话,靡非斯托非勒斯那张如同变色龙一样善于变换自己表情的脸,立刻变得像一张正与御前谄媚者说话的国王的脸,露出傲慢、鄙夷的神色,说道:
“对不起,鲁卜列希特先生,我们既不需要钱,也不需要长剑。我们两个人旅行,没有第三个人的位置。您最好和一个商队搭伙吧。”
我还没来得及对这一侮辱作出回答,在此之前一直表现得非常彬彬有礼的浮士德突然被激怒了,他冲着自己的朋友愤怒地喊起来,只有主人冲着一条狗才能那样喊叫:
“闭嘴!让我自己挑选自己的旅伴吧!你以为我很高兴在自己身边经常看到的只是你那张扭曲的脸?能在自己身边听到真正的人声,将是我的幸福!”
对于浮士德博士这番怒气冲冲的话,靡非斯托非勒斯哈哈大笑,如同他听到了一个好听的玩笑。他回答道:
“发号施令,博士,是您的事情;而我——服从,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中发生什么意外变化之前,我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之所以拒绝这位先生,无非是因为害怕给您添麻烦。而我本人非常希望能有一位同路人、豪爽的酒友、热忱的谈话者;因为酒和逻辑——这是我的嗜好,没有它们,我就无法生活。”
随后,他又对我说:
“我们明天拂晓上路,您可以在‘三个国王’旅馆里找到我们。”
在这之后,我们很有礼貌地道别了,向不同方向走开了。
时间还很早,我想去维斯曼诺夫家一趟,哪怕只是悄悄地到窗口看上一眼;但我立刻发现,昨天我做出的立即离开的决定和今天的奇遇像雾一样遮住了我心中阿格涅莎的脸;我徒劳无益地寻找往日我内心中对她的友爱之情,可它们就像轻轻的划在岸边沙子上的线,被涨潮的大浪冲掉了。我一直没有出于好奇心去打听阿格涅莎的命运如何,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哥哥是不是因为她的过错而把她送进了某个修道院,或许只局限于在家里惩罚一顿,也或许他相信了我编造的话,完全原谅了她。只是在开始写这些札记时,我才回忆起安息在我脑海黑暗角落里的一个棺材中阿格涅莎的形象。
回到家,我付清了路易莎的工钱,她免不了因此伤心地哭一会儿。我把书籍之类的成堆的物品交给她保管,把其余东西完全放好,然后就倒在了床上,经历了这一天许多不寻常的事情,得好好休息了。清晨,在预定的时间我起了床,把旅行袋背到肩上,便急忙去市内最好旅馆之一“三个国王”。在旅馆门口停着一辆结实的、套着四匹好马的带篷马车,浮士德博士和靡非斯托非勒斯站在台阶上,正在安排摆放最后几件物品。
博士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而靡非斯托非勒斯则是狡黠地微笑,不过,他做事从来都不能不带着讥讽的微笑。我的小包裹挂到了车厢后边,我和浮士德博士坐到里面,靡非斯托非勒斯与车夫坐到车夫的座位上。很快响起了鞭子声,马儿一用力,马车沿着波恩大路向北大门驶去,它可能把我从科隆永远地带走了,在那里我曾度过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1)指十五至十六世纪西班牙、葡萄牙侵略、掠夺中南美洲的征服者。
(2)卡斯蒂利奥内(1478—1529):意大利作家。
(3)古希腊哲学家皮浪的怀疑论。
(4)夸脱:容量单位,约合一升。
(5)十六至十七世纪外国文献对俄罗斯国家的称谓。
(6)原文为拉丁文。
(7)伟大的阿尔贝特(约1193—1280):德国哲学家和神学家,多明我会会士。
(8)路西勿罗:基督教中的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