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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编希腊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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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先生:

    前几年我给你们讲了意大利和尼德兰的艺术史,在表现人体方面,这是近代两个独创的重要宗派。为结束这个课程,我只要再给你们介绍最伟大最有特色的一派,就是古代希腊的一派。-这一次我不讲绘画。除了水瓶,除了庞贝Po**éi与赫库兰尼姆Herculanum的一些宝石镶嵌与小型的壁画以外,古代绘画的巨制都已毁灭,无法加以精确的叙述。并且希腊人表现人体还有一种更全民性的艺术,更适合风俗习惯与民族精神的艺术,或许也是更普遍更完美的艺术,就是雕塑。所以我今年用希腊雕塑作为讲课的题目。

    不幸在这方面跟别的方面一样,古代只留下一个废墟。我们所保存的古代雕像,和毁灭的部分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庙堂上色相庄严的巨型神像,原是伟大的时代用来表现它的思想的,我们却只有两个头像可以作为推想巨型雕像的根据;菲狄阿斯Phidias的真迹,我们一件也没有;至于迈伦Myron,波利克利托斯Polyclète,普拉克西泰莱斯Praxitèle,斯科帕斯Scopas,利西波斯Lysippe,我们只见到一些临本或仿制品,时代早晚不等,与原作的距离也颇有问题。我们美术馆里的美丽的雕塑,一般都属于罗马时代,最早也不超过亚历山大的继承人时代。而最精的作品还是残破的。你们的〔巴黎美专的〕石膏陈列室近乎打过仗以后的战场,零零落落的只有残存的躯干、头颅和四肢。艺术家的传记也完全没有。直要最聪明最耐心的考据家花尽心血,依靠普林尼的半章历史,保萨尼阿斯的几段粗糙的描写,西塞罗,卢奇安,昆提良的零星文句,才发现一些艺术家的年表,各派的师承,大师的特征,艺术的发展和逐步衰落的情况。这些空白只有一个办法弥补;因为即使没有详细的记载,至少还留下一般的历史。要了解作品,这里比别的场合更需要研究制造作品的民族,启发作品的风俗习惯,产生作品的环境。

    第一章种族

    首先我们要对种族有个正确的认识,第一步先考察他的乡土。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越幼稚,乡土的痕迹越深刻。-法国人到波旁岛或马丁尼克岛上去殖民,英国人到北美洲和澳洲去殖民,随身带着武器、工具、艺术、工业、制度、观念,带着一种悠久而完整的文化,所以他们能保存已有的特征,抵抗新环境的影响。但赤手空拳,知识未开的人只能受环境的包围,陶冶,熔铸;他的头脑那时还像一块完全软和而富于伸缩性的黏土,会尽量向自然界屈服,听凭搓捏,他不能依靠他的过去来抵抗外界的压力。语言学者告诉我们,有过一个原始时期,印度人、波斯人、日耳曼人、凯尔特人、拉丁人、希腊人都讲同一种语言,文化程度也一样;还有一个比较晚近的时期,希腊人与拉丁人已经同别的兄弟民族分开,但他俩还合在一起,能够酿酒,以畜牧和耕种为生,有划桨的船,在古代许多吠陀系神明之外又加上一个新的神,在拉丁语中叫作维丝塔,在希腊语中叫作赫斯提,意思是灶神。这些只能勉强作为初期文化的发端;即使他们已经不是野人,至少还是蛮子。从那时起,同一根株的两根枝条开始分离;我们后来再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结构和果实完全不同了;但一枝长在意大利,一枝长在希腊,所以我们要把希腊植物的环境考察一下,看看那边的泥土和空气是否能说明植物外形的特点和发展的方向。

    一

    摊开地图来看:希腊是一个三角形的半岛,以欧洲部分的土耳其为底边,向南伸展,直入海中,到科林斯地峡分散开来,形成一个更南的伯罗奔尼撒Péloponèse半岛;伯罗奔尼撒像一张桑叶,靠一根细小的花梗和大陆相连。此外还有上百个岛屿,还有对面的亚洲海岸;许多小地方像一条穗子,一方面钉在未开化的大陆上,一方面环绕蔚蓝的海;散布在海中的一大堆岛像个苗圃。就是这个地区哺育和培养出一个那么早慧那么聪明的民族。-而这个地区也特别适合这个事业。爱琴海之北,气候严酷,近乎德国中部;鲁米利一带不产南方的果子,海滨没有番石榴树。往南一走进希腊,对照就很显着。北纬四十度,在色萨利Thessalie区域便有常绿的森林;北纬三十九度的弗蒂奥蒂特〔色萨利之南〕吹着暖和的海风,水稻,棉花,橄榄树都能生长。在埃维亚岛和阿提卡Attique地区,已经看到棕榈树。基克拉泽斯群岛棕榈更多;阿尔戈利特的东海岸有茂密的柠檬林和橘树林;克里特Cète岛上的一角长着非洲的椰子树。在希腊文明的中心雅典,南方最上品的果树不用栽培就会生长。那儿每隔二十年才结一次冰;夏季的炎热有海上的微风调剂;除了从色雷斯偶尔吹来几阵东北风,地中海上有一股酷热的东南风以外,气候非常温和,便是今日,“居民从五月中旬到九月底都睡在街上,妇女睡在阳台上。”在这种地方,大家都过露天生活。古人认为他们的气候是上帝的恩赐。欧里庇得斯Euripide说:“我们的天气温和宜人:冬天并不严寒,菲布斯的火箭也不伤害我们。”另外他又说:“厄瑞克透斯〔传说中雅典之王〕的子孙们,你们从古代起就是幸福的,极乐的神明把你们当作亲爱的孩子;你们神圣的乡土从未被人征服,你们从乡土得到的果实就是光辉灿烂的智慧;你们走在阳光底下永远感到心满意足,九个神圣的缪斯Muses〔文艺女神〕在明亮的太空哺育你们共同的孩子,金发的哈尔莫尼亚。据说赛普利斯女神〔维纳斯的别称〕在波纹优美的伊利**溪中汲水,散在地方上,变成凉爽的西风;可爱的女神戴着芬芳的蔷薇花冠,还派小爱神去跟着智慧,帮他做各种造福人群的工作。”固然这是诗人的美丽的文辞,但在歌颂之下也能看到事实。在这样的气候中长成的民族,一定比别的民族发展更快更和谐。没有酷热使人消沉或者懒惰,也没有严寒使人僵硬迟钝。他既不会像做梦一般的麻痹,也不必连续不断地劳动;既不沉溺于神秘地默想,也不堕入粗暴的蛮性。我们把一个那不勒斯人或普罗旺斯人同一个布勒塔尼人相比,把一个荷兰人同一个印度人相比,就会感到温和的自然界怎样使人的精神变得活泼与平衡,把机灵敏捷的头脑引导到思想与行动的路上。

    希腊土地的两个特点也发生同样的作用。-首先,希腊是一片丘陵地。主干品都斯山脉向南伸展而为奥德利斯山、埃塔山、帕尔纳索斯山、埃利孔山、西塞隆山,又分出许多支脉,连续不断,冈峦起伏,越过科林斯地峡,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互相交错;再往前去,许多小岛仍然是浮出水外的山脊和山顶。这个崎岖的地方几乎没有平原;地上到处有露出的岩石,像我们的普罗旺斯〔法国东南部〕;五分之三的土地不宜种植。你们翻翻斯塔克尔堡编的《希腊风景》吧:遍地是光秃的石头;小河与山溪在半干的河床与不毛的岩之间留出一条狭窄的可耕地。希罗多德已经把富饶的西西里和南部意大利跟贫瘠的希腊做对比,说希腊“一生下来就是由贫穷哺育的”。阿提卡的土壤尤其贫瘠单薄,出产的食物只有橄榄、葡萄、大麦和些少小麦。碧蓝的爱琴海中,星罗棋布的云石岛屿非常美丽,岛上疏疏落落有些神圣的树林,扁柏、月桂、棕榈,一片可爱的青草,小石遍地的山丘上长着零星的葡萄藤,园中长着美丽的果子,山坳里或山坡上种着一些谷物;但供养眼睛,娱乐感官的东西多,给人吃饱肚子,满足肉体需要的东西少。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会产生一批苗条、活泼、生活简单、饱吸新鲜空气的山民。便是今日,“一个英国农民的食物在希腊可以供给一个六口之家;有钱的人只有一盘蔬菜也能满足;穷人只吃几颗橄榄或是一块咸鱼;平民只有复活节吃一顿肉”。在这方面,看他们夏天的生活小景很有意思。“七八个讲究饮食的人合吃六个铜子的一个羊头。不喝酒的人买一块西瓜或一条大黄瓜,当作苹果一般大嚼。”绝对没有醉汉:他们喝得很多,但喝的是清水。“他们上酒店是为聊天”;走进咖啡馆,“要一杯一个铜子的咖啡,一杯清水,讨个火点上纸烟,再要一份报纸和一副骨牌,就能消磨一天”。这种生活方式绝不会使人头脑迟钝;减少肚子的需要,只有增加智力的需要。古人

    已注意到维奥蒂亚和阿提卡两地的对照,注意到维奥蒂亚人和雅典人〔雅典即阿提卡的首府〕的分别:一个住在肥沃的平原上,空气浓厚,吃惯丰富的食物和科帕伊斯湖中的鳗鱼,喜欢吃喝,脑子迟钝;一个生在希腊最穷的土地上,单单一个鱼头、一个玉葱、几颗橄榄就能满足,在稀薄、透明、光亮的空气中长大,从小就特别聪明活泼,一刻不停地发明、欣赏、感受、经营,别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好像只有思想是他的本行”。

    其次,希腊是丘陵地带,但也是滨海之区。全国面积虽小于葡萄牙,海岸线却超过西班牙。大海凭借无数的港湾和迂回曲折的地形侵入陆地;在游客带回的风景片上,即使是陆上的景致也多半能看到蔚蓝的海,或是一长条,或是一个三角形,或是一个半圆形,在远处闪闪发光。海水四周往往有从陆上伸出去的岩或者几个相离不远的小岛,构成一个天然的港湾。-这种地形势必鼓励居民航海,尤其土地贫瘠,海岸全是岩石,养不活居民。原始时代只有近海的航运,而这里的海又最适宜于沿岸的居民做这种航运。每天早上,一阵北风把小艇从雅典送到西克拉泽斯群岛;晚上一阵南风把小艇送回来。希腊与小亚细亚之间,岛屿的位置像浅水中的一块块石头;天气晴朗的时候,这段航线上从头至尾望得见海岸:在科尔西尔岛上可以看到意大利;在马莱阿角可以望见克里特岛上的山顶;从克里特岛可以遥望罗德岛上的群山;从罗德岛可以远眺小亚细亚;克里特岛和昔兰尼岛之间只有两天航程;从克里特岛到埃及只消三天。便是今日,“每个希腊人身上都有水手的气质”。全国人口只有九十万,而据一八四年的调查,有三万水手,四千条船;地中海里的短程航运,几乎全给他们包办了。在荷马时代〔九世纪〕我们已经发现这个风俗。那时的人随时泛舟入海;尤利斯就亲手造过一只船;他们在周围的海岸上经商和抢掠。商人、旅客、海盗、掮客、冒险家:他们出身就是这些角色,在整个历史上也是这样。他们用软硬兼施,搜刮东方几个油水充足的王国和西方的野蛮民族,带回黄金、白银、象牙、奴隶、盖屋子的木材,一切用低价买来的贵重商品,同时也带回别的民族的观念和发明,包括埃及的、腓尼基的、迦勒底亚的、波斯的、埃特

    鲁利亚的。这种生活方式特别能刺激聪明,锻炼智力。证据是古希腊人中最早熟,最文明,最机智的民族都是航海的民族,例如,小亚细亚的爱奥尼亚人、大希腊的客民、科林斯人、

    爱琴海人、西锡安尼人、雅典人。相反,守在山中的阿卡提亚人始终粗野简单;同样,阿卡钠尼亚人、伊庇鲁斯人、洛克利特人、奥佐尔人,出口的海〔希腊半岛西侧的爱奥尼亚海〕既没有爱琴海的条件优越,人民也不喜欢旅行,始终是半开化的蛮子。被罗马征服的时期〔二世纪〕,洛克利特人和奥佐尔人的邻居,埃托利人,还是野蛮的强盗,只有一些没有城墙的小镇。别人受到的鞭策,他们没有受到。-以上说的自然形势一开始就有启发精神的作用。这个民族好比一群蜜蜂,生在温和的气候之下,但土壤贫瘠,只能利用可以通行的出路去采集,搜寻,造新的蜂房,靠着灵巧和身上的刺保卫自己,建筑轻盈的屋子,酿成精美的蜜,老是忙忙碌碌地探求,嗡嗡之声不绝;周围一些大型的动物却只知道让主子牵着去吃草或者莫名其妙地互相角斗。

    便是今日,不管他们如何潦倒,“他们的才气还是不亚于任何民族,没有一种脑力劳动不能胜任。他们的理解力又快又高;喜欢学的东西学起来异乎寻常的方便。年轻的商人很快就能讲五六种语言”。即使是很难的手艺,工人花上几个月就能精通。一看到游客,整个村子从副村长起都来问长问短,津津有味地听客人谈话。“最值得注意的是小学生们孜孜不倦的用功”,不问年龄大小;当仆役的一面当差,一面会腾出时间自修,预备考律师或医生的文凭。“你在雅典会遇到各式各种的大学生,就是看不见不用功的大学生。”在这方面没有一个民族像希腊人这样天赋优厚,仿佛一切条件都集中在一处,启发他们的智力,刺激他们的才能。

    二

    再从希腊人的历史上去考察这个特征。无论在实际方面在思想方面,他们所表现的永远是精明,巧妙和机智的头脑。奇怪的是,在文明初启的时候,别的地方的人正在血气方刚,幼稚蛮横的阶段,他们两个英雄中的一个却是绝顶聪明的尤利斯Ulysse,本领高强的水手,做人谨慎,有远见,性情狡猾,会随机应变,会层出不穷地扯谎,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他乔装回家,嘱咐老婆想法叫求婚的人多多送她项链、手镯;他直要他们孝敬够了才杀死他们。女巫喀耳刻委身于他的时候,或者水神卡利普索提议让他动身的时候,他都叫她们预先发誓,以防万一。人家问他姓名,他随时头头是道,背出一本现成的历史或家谱。便是他不认识的帕拉斯Pallas〔神话中的战神米涅瓦Minerve的别称〕听了他编的故事,也佩服他恭维他,说道:“噢,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扯谎大家,想不到你这样诡计多端,除了神,谁也比不过你的聪明!”-子孙也不辜负这样的祖先;在文明衰亡的时候正如文明开始的时候一样,他们身上最主要的是才气;他们的才气素来超过骨气;现在骨气丧尽,才气依旧存在。希腊屈服以后,就出现一批艺术鉴赏家、诡辩家、雄辩学教师、书记、批评家、领薪水的哲学家;在罗马统治之下又有一般当清客的,说笑凑趣的,拉纤撮合的所谓“希腊佬”,勤快、机警、迁就,什么行业都肯干,什么角色都肯当,花样百出,无论什么难关都能混过:反正是斯卡平Scapin,玛斯卡利Mascarille,一切狡猾小人的开山祖师,除了聪明别无遗产,完全靠揩油过活。-现在再回头看他们的盛世,把他们最使人钦佩和同情的大事业考察一下。这事业就是科学;而他们的从事科学还是出于同样的本能同样的需要。腓尼基人长于经商,有一套数学用来算账。埃及人会丈量,凿石头,有一套几何学,在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洪水之后用来恢复田地的疆界。希腊人向他们学了这些技术和方法,还嫌不够;他不能满足于工商业上的应用;他生性好奇,喜欢思索;他要知道事物的原因和理由;他追求抽象的证据,探索从一个定理发展到另一个定理的观念有哪些微妙的阶段。基督降生前六百多年,泰勒斯Thalès已经在论证二等边三角形的两角相等。据古人传说,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发现了“从直角三角形之弦引伸的方形,等于其他两边引伸的两个方形之和”的定理,欣喜若狂,甚至许下愿心要大祭神明。他们感到兴趣的是纯粹的真理;柏拉图Platon英文写作Plato看到西西里的数学家把他们的发现应用于机器,责备他们损害科学的尊严;按照他的意思,科学当以研究抽象的东西为限。的确,希腊人不断地推进科学,从来不考虑实用。他们对于圆锥曲线的特性的研究,直到一千七百年后开普勒Kepler探求行星运动的规律,才得到应用。几何学是我们一切正确的科学的基础,他们在这方面分析的正确,使英国至今还用欧几里得Euclide几何作为学校教本。分析各种观念,注意它们的隶属关系,建立它们的连锁,不让其中缺少一个环节,使整个连锁有一项颠扑不破的定理或是大家熟悉的一组经验作根据,津津有味地铸成所有的环节,把它们接合,加多,考验,唯一的动机是要这些环节越多越好,越紧密越好:这是希腊人在智力方面的特长。他们为思想而思想,为思想而创造科学。我们今天建立的科学没有一门不建立在他们所奠定的基础之上;第一层楼往往是他

    们盖造的,有时甚至整整的一间屋子。发明家前后踵接!数学从毕达哥拉斯到阿基米德,天文学方面从泰勒斯与毕达哥拉斯到喜帕恰斯与托勒密;自然科学从希波克拉底到亚里士多德和亚历山德里亚的一般解剖学家;历史学从希罗多德到修昔底德与波利比阿;逻辑学,政治学,道德学,美学,从柏拉图,克塞诺丰Xénophon,亚里士多德到斯托葛Stoic学派和新柏拉图学派。-如此醉心于思想的人不会不爱好最崇高的思想,概括宇宙的思想。十一个世纪之内,从泰勒斯到查士丁尼安,他们哲学的新芽从未中断;在旧有的学说之上或是在旧有的学说旁边,老是有新的学说开出花来;便是思考受到***正统观念拘禁的时候,也能打开出路,穿过裂缝生长。有一个教皇曾经说:“希腊语文是异端邪说的根源。”在这个巨大的库房中我们至今还找到后果最丰富的假定;他们想得那么多,头脑那么精密,所以他们的猜想多半合乎事实。

    在这方面,只有他们的热诚胜过他们的成就。-在他们心目中,关心公共事务与研究哲学两件事是人与野兽的分别,希腊人与异族的分别。只要读一遍柏拉图的《西阿哲尼斯》和《普罗塔哥拉斯》,就可看到一些年纪轻轻的人以如何持久的热情,通过艰难的辩证法追求抽象的观念。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目的地。在希腊人身上,穷根究底的推理家成分超过玄学家和博学家的成分。他喜欢做细微的区别,巧妙的分析,要求精益求精,最高兴织蜘蛛网那样的工作。他这方面手段之巧无与伦比,尽管这个太复杂太纤巧的网对实际与理论没有用处,他也毫不介意;只要看到绝细的丝能织成对称的,细微莫辨的网眼,他就满足。-在这里,民族的缺点也表现出民族的天才。希腊是无事生非的强辩家,雄辩学教师和诡辩家的发源地。我们在别处从未见过一群有声望的优秀人物,像高尔吉亚、普鲁塔哥拉斯、波卢斯等〔以上均诡辩派学者,诡辩派亦可译作哲人学派〕,能把以曲为直,对一个荒谬绝伦的命题振振有词加以肯定的艺术,传授得如此成功,如此光彩。赞美瘟疫,热病,臭虫,赞美波利斐摩斯和塞尔西泰的;就是希腊的雄辩学教师,某一个希腊哲学家还说哲人在法拉里斯的铜牛中快乐无比呢。有些像卡涅阿德斯那样的学派〔新学院派〕同时站在正反两面做辩护;有些像亚纳西台谟斯那样的学派〔怀疑派〕,认为没有一个命题比反命题更真实了〔就是说最接近真理的说法是反面的说法〕;在古代传给我们的遗产中,似是而非的和怪僻的议论比任何时代为多我国春秋战图及先秦时代亦然如此。他们的机智要不在谬误方面和真理方面齐头并进,就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一类的聪明从推理转移到文学方面,便形成所谓阿提卡趣味;讲究细微的差别、轻松的韵味、不着痕迹的讥讽、朴素的风格、流畅的议论、典雅的证据。相传阿佩莱斯Apel***去拜访普罗托耶内斯Protogènes不愿留下姓名,拿笔在盘中画了一条又细又曲折的线。普罗托耶内斯回家看了,说那必是阿佩莱斯,然后在图旁画了一条更细更活泼的线,叫人下次拿给客人看。阿佩莱斯第二次来,看到人家画得更好,心下惭恨,便画了第三条更精练的线,把原有的两个轮廓一分为二。普罗托耶内斯看了说:“我输了,我要去拥抱我的老师。”-这个传说可以使我们对希腊的民族精神约略有个观念。他们就是用这种游丝一般的线条勾勒事物的轮廓,就是凭着这种天生的巧妙,精密,灵敏,在观念中漫游,目的是要把观念加以区别,加以联系。

    三

    但这不过是第一个特点,还有另外一个。我们再看看地形,就发觉第二个特点和第一个结合在一起。-在民族的事业和历史上反映出来的,仍然是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希腊境内没有一样巨大的东西;外界的事物绝对没有比例不称,压倒一切的体积。既没有巨妖式的喜马拉雅,错综复杂,密密层层的草木,巨大的河流,像印度诗歌中所描写的那样;也没有无穷的森林,无垠的平原,面部狰狞的无边的海洋,像北欧那样。眼睛在这儿能毫不费事的捕捉事物的外形,留下一个明确的形象。一切都大小适中,恰如其分,简单明了,容易为感官接受。科林斯、阿提卡、维奥蒂亚、伯罗奔尼撒各处的山,高不过九百多米到一千四百米;只有几座山高达一千九百多米;直要在希腊的尽头,极北的地方,才有像比利牛斯山脉Pyrénées法国与西班牙交界处的大山和阿尔卑斯山脉中的高峰,那是奥林波斯山Oly**e,已经被希腊人当作神仙洞府了。最大的河流,贝奈和阿谢洛奥,至多不过一百二十公里或一百六十公里;其余只是些小溪和急流。便是大海吧,在北方那么凶猛那么可怕,在这里却像湖泊一般,毫无苍茫寂寞之感;到处望得见海岸或岛屿;没有阴森恐怖的印象,不像一头破坏成性的残暴的野兽;没有惨白的,死尸般的或是青灰的色调,海并不侵蚀岸;没有卷着小石子与污泥翻腾的潮汐。海水光艳照人,用荷马的说法是“鲜明灿烂,像酒的颜色或紫罗兰的颜色”;岸上土红的岩石环绕着闪闪发光的海面,赛过镂刻精工的一条边,有如图画的框子。-知识初开的原始心灵,全部的日常教育就是与这样的风光接触。人看惯了明确的形象,绝对没有对于他世界的茫茫然的恐惧,没有太多的幻想和不安的猜测。这便形成了希腊人的精神模子,为他后来面目清楚的思

    想打下基础。-最后还有土地与气候的许多特色共同铸成这个模子。土地的矿物面貌比我们的普罗旺斯Provence的更显露,不像潮湿的北方到处隐没在可耕的土层和青翠的植物之下。土地的骨骼,地质的结构,灰紫色的云石,都暴露在外面成为岩,绵延而为悬崖绝壁,在天空显出峻峭的侧影,在盆地四周展开起伏的**。当地的风景全是斩钉截铁的裂痕,刻成许多缺口和意想不到的棱角,有如一幅笔力遒劲的白描,奔放恣肆而无损于笔力的稳健与正确。空气的纯净还使事物的轮廓更加凸出。阿提卡的天空尤其明净无比。一过苏尼厄姆海角,一二十里以外就远远看到雅典卫城顶上矗立着帕拉斯神像,连头盔上的羽毛都历历在目。海米托斯山离雅典八九里;可是一个刚刚上岸的欧洲游客以为吃中饭以前还能出去走一转。模糊的水汽老是在“我们的”天空飘浮,却从来不到这儿来减淡远处的轮廓;这些轮廓绝不隐隐约约,迷迷糊糊,像经过晕染似的,而是非常清楚地映在背景之上,有如古瓶上的人像。再加灿烂的阳光把明亮的部分和阴暗的部分一齐推到极端,在刚性的线条之外加上体积的对比。自然界在人的头脑中装满这一类的形象,使希腊人倾向于肯定和明确的观念。同时,自然界还间接加强这个倾向,因为希腊人的政治组织也是在自然界的驱使与限制之下形成的。

    的确,比起希腊的荣誉来,希腊是个很小的地方。再看土地分割的琐碎,你会觉得希腊更小,一面是海,一面是主脉和横的支脉,希腊全境割成许多界限分明,内外隔离的区域;例如色萨利、维奥蒂亚、阿尔戈利特、麦西尼亚、拉科尼亚,还有一切岛屿。在野蛮时代,海洋是天险,连绵的山脉也是便于守卫的屏障。希腊的土着因此能不受外族征服,而把互相毗连,各自独立的小邦保存下来。荷马曾经提到三十个左右的国名,后来***次第建立,逐渐加多的时候,小邦一共有好几百。在现代人眼中,希腊的一邦只能一个缩小的模型。阿尔戈利特只有八英里至十英里长,四五英里宽;拉科尼亚也与此相仿;阿哈伊亚只在傍海的山腰里占据一条狭长的土地。整个阿提卡区域还不及我们最小的州的一半;科林斯,西锡安,迈加拉的领土只等于附郭的一个小镇;普通一个邦,尤其在岛上和***上,不过是一个镇附带一片海滩或几个农庄。在卫城上可以望见邻邦的卫城或山脉,在一个如此狭小的区域之内,一切都清清楚楚映在脑子里;国家的观念不像我们心目中的抽象、渺茫、无边无际;那个观念是感官所能接触的,和地理上的国家混在一起的;两者都轮廓分明,印在公民的头脑中。他一想到雅典、科林斯、阿尔戈斯或斯巴达,就想到那个地方的山谷的凹凸,城镇的形状。他既熟悉一邦的疆界,也认识一邦的公民;而政治范围的狭小,和地形一样先给人一个大小适中,界线确定的模型,作为他一切思想活动的范围。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考察他们的宗教。他们并不意识到宇宙无穷,并不觉得一个世代,一个民族,一切有限的生物,不管如何巨大,在宇宙中只是一刹那和一小点,时间并没在他们前面树起亿万年的金字塔,像一座**入云的大山,使我们渺小的生命显得像一个蚁穴,一撮沙土。希腊人不像印度人、埃及人、闪米人、日耳曼人那样挂念永无休止的轮回,坟墓中的静寂与永恒的睡眠;他们不想到没有形状的无底深渊,其中冒出来的生物似乎只是一阵水汽;也不想到独一无二,包罗万有,威力无边的上帝,自然界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他〔即上帝〕身上,而天和地在他只是一个帐幕和一个台阶;他们也没有虔诚的心情,在万物之中和万物之外发现那个庄严的,神秘的,无形的威力。希腊人的思想太明确,建立在太小的尺度之上。“包罗万有”的观念接触不到他们,至多只接触到一半;他们不奉之为神,更不视之为人;这个观念在他们的宗教中并不凸出,他们把它叫作米拉Moira,或者埃萨Aisa,或者埃玛尔曼纳Eimarnénè,换句话说是每个人的命运。那是固定的,没有一个生物,人也好,神明也好,能逃避命中注定的事故。其实这是一条抽象的真理;荷马把米拉说成女神也是出于虚构。在诗的辞藻之下,好比在明净的水中,映现出事故的不可分解的联系,事物的不可毁灭的界限。我们的科学也承认这种联系和界限,希腊人对于命运的观念就是现代人对于规律的观念。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这是我们用公式说出来的,而他们是凭猜想预感到的。

    他们发展这个观念,目的是要把加在万物身上的限制再加强一下。他们把推动命运和分配命运的那股隐藏的力造成一个内梅修斯Némésis,专门打击骄傲的人,抑制一切过分的事。神示的重要箴言中有一句是“勿过度”。我国古代的占卜书,易经,也以谦卦为上上大吉。-这一大段有许多地方与中国古代思想不谋而合。全盛时代的一切诗人与思想家的忠告不外乎勿存奢望,忌全福,勿陶醉,守节度。他们看事情最清楚,理性完全出于自发:这种种都非其他民族可比。他们开始思考,想理解世界的时候,就按照自己心中的形象去理解。他们认为宇宙是一种秩序,一种和谐,是万物的美妙而有规则的安排,而万物又是变化无穷,生生不灭的东西。这种对天地万物的看法与中国古代人完全一致。后来斯托葛派把宇宙比作一个由最完善的法律统治的大城市,其中既不容许有巨大无边,渺渺茫茫的神明,也不容许有专制暴虐,吞噬生灵的神明。能设想这样一个世界的心灵当然健全平衡,不会感到宗教的迷惘。我们中国人即如此。他们的神明不久就变了凡人。神有父母、子女、家谱、历史、衣服、宫殿,有一个和我们相仿的身体,有痛苦,会受伤。最高级的神,连宙斯希腊人的宙斯Zeus到罗马人口中变为朱庇特Jupiter在内,都看到自己登位的经过,也许有一天还会看到自己下台呢。阿喀琉斯的盾牌上画着一队兵,“由阿瑞斯Arès〔战神〕和雅典娜Athéné〔雅典的守护神〕率领,两个神都是全身金甲,美丽高大,正好配合神的身份;因为人比他们小”。的确,除了大小,神与人几乎没有分别。《奥德赛》Odyssée中好几次讲到,尤利斯或泰勒马克突然遇见一个又高又美的人,就问他是不是神。-与人如此相近的神明,决不会使造出神明的人精神骚动。荷马还任意支配他们〔神明〕呢;他动不动请出雅典娜来当小差使,不是给尤利斯指点阿尔西诺厄斯的住处,便是代他注意铁饼落在什么地方。这位神学家式的诗人在他的天国中漫游,那种自由和那种平静的心境活像儿童在游戏。我们看着他嘻嘻哈哈,乐不可支,例如,他讲到阿瑞斯和阿弗洛狄特Aphrodite〔等于罗马人的维纳斯Vénus〕的私情被撞见的时候,阿波罗打趣赫尔墨斯Hermès,问他是否愿意处在阿瑞斯的地位,赫尔墨斯回答说:“噢,伟大的弓箭手阿波罗,那我真要谢天谢地了;我正求之不得呢;但愿我被搂抱得更紧,但愿所有的男女神明都看见,但愿我能够在金发的阿弗洛狄特身边。”你们不妨念一念关于阿弗洛狄特委身于安喀塞斯的颂歌,尤其是对赫尔墨斯的颂歌:他生下来就会发明、偷窃、扯谎,跟希腊人一样,但风趣到极点;可见诗人的叙述很像雕塑家随心所欲的游戏。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在《蛙》与《云》两出喜剧中间把赫尔克里斯Hereule和巴克斯Bacchus表现得更轻佻。这些观念发展下去,便出现庞贝的带有装饰意味的神,卢奇安笔下的

    隽永与诙谐的文字,而作为神仙洞府的奥林波斯山也变作娱乐场所,搬到室内与舞台上来了。与人如此接近的神明,不久变为人的伙伴,后来又变为人的玩具。总之,希腊人的头脑那么明确,为了配合自己的理解力,使神没有一点儿无穷与神秘的意味;他知道神是自己造出来的,他以自己编的神话为游戏。

    他们在实际生活中同样不知敬畏。希腊人不能像罗马人那样服从一个大的单位,隶属于一个只能想象而不能眼见的广大的国家。他的团体不超出一国即一城的形式。***完全自主,祖国只派去一个祭司;***对祖国的感情像子女之于父母;但隶属关系至此为止。希腊的***是成年的女儿,近乎雅典的青年,一朝成人便完全自主,对谁都不再负责;罗马的***却是一个驻兵的站,好比罗马的青年,尽管结了婚,做了长官,甚至当上执政,肩上始终压着父亲的铁腕和专断的权力,无法摆脱,除非经过三次转卖。放弃自己的意志,服从一些在远地的看不见的长官,把自己当作一个大的总体的一部分,为了民族的利益而忘掉自己:这是希腊人一向做不到的,即使做到,也不能持久。他们独立不羁,互相嫉妒;便是在大流士Darius和薛西斯Xerxès入侵的时候,他们的团结也很勉强;西拉库萨Syracuse〔西西里岛上的一邦〕拒绝援助,因为人家不让它当统帅;底比斯甚至于倒向米太Mèdes人一边。亚历山大虽然强迫他们联合起来去征略亚洲,拉西提蒙仍旧临时缺席。没有一个城邦能叫别的城邦奉为盟主而成立联邦;斯巴达,雅典,底比斯,在这一点上都失败了。战败的城邦与其服从同胞,宁愿向波斯王卑躬屈膝,接受他的钱币。每个城邦内部,不同的党派轮流出亡;被逐的人像后来意大利共和邦中一样,竭力依靠外援打回老家。在如此分裂的情形之下,希腊终究沦于半野蛮的但是有纪律的异族之手,每个城邦独立的结果是使整个民族受人奴役。-希腊的灭亡不是偶然的,而是不可避免的。希腊人设想的国家太小了,经不起外面大东西的撞击;小国不能持久,多战争,我国先秦时代便是一例。大国易致麻痹,进步迟缓,我国自秦汉统一以后的历史均可作证。那种国家是一件艺术品,精巧,完美,可是脆弱得很。他们最大的思想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城邦限制为一个五六千自由人的社会。雅典有两万人口;在他们看来,超过这数目就要变成一群贱民了。他们想不到更广大的社团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心目中的城邦只包括一座神庙林立的卫城,埋着创始英雄的骸骨,供着本族的神像,还有一个广场、一个剧场、一个练身场;几千个朴素、健美、勇敢、自由的人,从事“哲学或者公共事务”;侍候他们的是奴隶,耕田和做手艺的也是奴隶。在色雷斯,在黑海、意大利和西西里沿岸,这一类美妙的艺术品每天都在出现、完成;思想家看惯了,认为一切别种形式的社会都是混乱的,野蛮的。但这种艺术品的完美全靠它的小巧,在人世猛烈的冲突与震动之下,只能维持一个短时期。

    与这些缺点相辅而来的有程度相等的优点。固然他们的宗教观念缺少严肃与伟大

    ,固然他们的政治机构不够稳固与持久,但宗教或国家的伟大使人性趋于畸形发展的弊病,他们也免除了。-在别的地方,机能的天然的平衡受到文明破坏;文明总是夸张一部分机能,抑制另一部分机能;把现世为来世牺牲,把人为神牺牲,把个人为国家牺牲。文明造成印度的托钵僧,埃及与中国的官僚,罗马的法学家与收税官,中世纪的修士,近代的人民,被统治者,资产阶级。在文明的压力之下,人有时胸襟狭窄,有时兴奋若狂,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他成了一架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或者觉得自己在无穷的宇宙中等于零。-在希腊,人叫制度隶属于人,而不是人隶属于制度。他把制度作为手段,不以制度为目的。他利用制度求自身的和谐与全面的发展;他能同时成为诗人、艺术家、批评家、行政官、祭司、法官、公民、运动家;他锻炼四肢、聪明、趣味,集一二十种才能于一身,而不使一种才能妨碍另外一种;这一段解释了什么叫作身心的平衡。他可以成为士兵而不变作机器,成为舞蹈家歌唱家而不成为舞台上的跑龙套,成为思想家和文人而不变作图书馆和书斋中的学究,他决定政治而不授权给代表,为神明举行赛会而不受教条束缚,不向一种超人的无穷的威力低头,不为了一个渺茫而无所不在的神灵沉思默想。仿佛他们对于人与人生刻画了一个感觉得到的分明的轮廓,把其余的观点都抛弃了,心里想:“这才是真实的人,一个有思想,有意志,又活泼又敏感的身体;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在呱呱而啼的童年与静寂的坟墓之间的六七十年寿命。我们要使这个身体尽量的矫捷,强壮,健全,美丽,要在一切坚强的行动中发展这个头脑这个意志,要用精细的感官,敏捷的才智,豪迈活跃的心灵所能创造和欣赏的一切的美,点缀这个人生。”在这个世界以外,他认为一无所有;即使有一个“他世界”,也不过像荷马说的那个西米里安人的乡土,是个暗淡无光的死人住的地方,罩着阴沉的雾,充满软弱的幽灵,像蝙蝠一般成群结队,发出尖锐的叫声,在土沟里喝俘虏的鲜血取暖。希腊人的精神结构把他们的欲望和努力纳入一个范围有限,阳光普照的区域,和他们的练身场一样明亮,界限分明;我们就得在这个场地上去看他们的活动。

    四

    为此我们还得把希腊的地方再看一遍,留一个全面的印象。-希腊是一个美丽的乡土,使人心情愉快,把人生看作一个节日。如今面目全非,只剩一副骨骼了;土地被人搜刮,耕耨爬剔,比我们的普罗旺斯还厉害。泥土元气丧尽,植物稀少;难得零零星星有些瘦小的灌木,光秃粗糙的石头霸占地面,占到四分之三。可是地中海沿岸土地保持原状的部分,例如,在图隆和耶尔群岛〔今法属〕之间,在那不勒斯和阿马尔菲〔意大利口岸〕之间,还能使我们对古代的希腊有个观念;不过希腊的天色更蓝,空气更明净,山的形状更明确更和谐。那里好像是没有冬天似的。山坳与山峡中长着栎树、橄榄树、橘树、柠檬树、柏树,永远是夏天的风景;一直到海边都有树木;某些地方,二月里的橘子从树上直掉到水里。没有雾,也差不多没有雨;空气温暖,阳光柔和。我们在北方需要发明种种复杂的东西抵抗酷烈的气候,要煤气,火炉,两重三重四重的衣服,筑起人行道,派好清道夫,等等,才能使又冷又脏的烂泥地能够居住;要没有警卫和设备,人就会陷在泥坑里。希腊人可不用如此费心。他无须发明戏院和歌剧中的布景,只要看看四周的景色就够了,自然界供给希腊人的比人工制造的更美。我正月里在耶尔群岛Hyères看过日出:光越来越亮,布满天空;一块岩石顶上突然涌起一朵火焰;像水晶一般明净的天把它的穹窿扩展出去,罩在无边的海面上,罩在无数的小波浪上,罩在色调一律而蓝得那么鲜明的水上,中间展开一条金光万道的溪流。傍晚,远山染上锦葵、紫丁香和茶香玫瑰的色彩。夏天,太阳照在空中和海上发出灿烂的光华,令人心醉神迷,仿佛进了极乐世界;浪花闪闪发光;海水泛出蓝玉、青玉、碧玉、紫石英和各种宝石的色调,在到处洁白纯净的天色之下起伏动荡。我们就是要在这种漫天遍地的光明之下去想象希腊的海岸,好比一些云石做的水瓶水钵,疏疏朗朗散布在碧蓝的海水中。

    所以希腊人有那种欢乐和活泼的本性,需要强烈的生动的快感也毫不足奇;我们今天在那不勒斯人身上,一般说来在所有的南方人身上,都还看得见这个性格。人从自然界中感受得来的行动,会始终

    继续下去;因为自然界固定在人身上的才能与倾向,正是自然界每天予以满足的才能与倾向。阿里斯托芬在诗中描写这一类极坦率,极轻松,极有风趣的**生活。他描写雅典人庆祝和平:“多快活啊,多快活啊!终究能脱下头盔,不吃乳酪和玉葱了。我不喜欢打仗,我喜欢同朋友伙伴一块儿喝杯酒,看夏天收割的枯枝在炉火中毕毕剥剥地烧,在炭上煨一些豆子和小毛榉,在我女人洗澡的时候抱着小赛拉太亲热一番。最愉快的莫如下了种,等天神去浇水,我趁此同邻居谈谈天,比如说:喂,科玛基丹斯,咱们干什么好呢?在宙斯替我们的土地加肥的时候,我倒愿意喝一杯呢。喂,老婆,炒三升蚕豆,加些小麦,挑一些好的无花果来;今天没法下葡萄田摘芽,也没法锄地,泥土太湿了。把画眉和两只黄雀拿来。家里还有些**和四块兔子肉。孩子,给我们拿三块来,送一块给祖父;去问埃基那丹斯去要些番石榴和水果;再叫人到大路上去招呼卡利那丹斯,要他来和我们喝一杯,趁天神帮助我们叫田里的东西生长的时候……噢,可敬的尊贵的女神,噢,和平之神,心灵的主宰,婚姻的主宰,接受我们的祭献吧……希望你叫我们菜市上好东西多起来,肥大的蒜头,早熟的黄瓜、苹果、石榴,越多越好;但愿维奥蒂亚人成群结队带着鹅、鸭、鸽子、云雀,来到我们的菜市上;但愿科巴伊斯湖里的鳗鱼整筐整篓的运到,让我们急急忙忙挤上去,围在鳗鱼四周跟莫利科斯,丹来阿斯和别的爱吃的人抢着买……喂,提科埃卜利斯,赶快去吃酒席呀……代奥奈**的祭司请你呢;快点儿,人家等你呢;样样都端整好了,席面、床铺、靠垫、花冠、香粉、饭后的糖果。**也到了,还有咸的甜的点心,美丽的舞女,一切迷人的东西。”以下的文字太露骨了,我们只能引到这儿为止。古代的**和南方人的**都是举动非

    的子孙。”见勒南(Renan是法国十九世纪的思想家,学者,为丹纳的前辈)着:《圣保罗》第二二页(ErnestRenan:St.Paul)。--我有一个朋友在希腊旅行很久,告诉我说,往往一般马夫与向导在路上采下一株美丽的植物,整天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安全的地方,第二天再拿着欣赏。-原注

    常放肆,言语非常鲜明的。

    这种气质使人把生活看作行乐。最严肃的思想和制度,在希腊人手中也变成愉快的东西;他的神明是“快乐而长生的神明”。他们住在奥林波斯的山顶上,“狂风不到,雨水不淋,霜雪不降,云雾不至,只有一片光明在那里轻快的流动”。他们在辉煌的宫殿中,坐在黄金的宝座上,喝着琼浆玉液,吃着龙肝凤脯,听一群缪斯女神“用优美的声音歌唱”。希腊人心目中的天国,就是阳光普照之下的永远不散的筵席;最美的生活就是和神的生活最接近的生活。以上写的完全与吾国的道教思想没有分别。在荷马的诗歌中,最幸福的人是能“享受美好的青春,到达暮年的大门”的人。宗教仪式无非是一顿快乐的酒席,让天上的神饮酒食肉,吃得称心满意。最隆重的节会是上演歌剧。悲剧、喜剧、舞蹈、体育表演,都是敬神仪式的一部分。他们从来不想到为了敬神需要苦修,守斋,战战兢兢地祷告,伏在地上忏悔罪过;他们只想与神同乐,给神看最美的**,为了神而装点城邦,用艺术和诗歌创造辉煌的作品,使人暂时能脱胎换骨,与神明并肩。希腊人认为这股“热情”原文是enthusia**便是虔诚;他们先用悲剧表现情感的伟大庄严的一面,再用喜剧发泄滑稽突梯和**的一面。我们直要读了阿里斯托芬的《来西斯德拉达》和《塞斯谟福利斯的节日》,才能想见那种肉体生活的放纵,才能理解那时的人怎么会当众举行酒神节,在剧场中跳**的舞,科林斯邦有上千**在阿弗洛狄特神庙中应征,才能理解宗教怎么会允许一切骇人听闻的风俗,一切甘尔迈斯Kermesse甘尔迈斯为后世佛兰德斯(比利时民族的总称)人的狂欢节式的节会和狂欢节的荒唐胡闹。

    他们对待社会生活也像对宗教生活一样轻松。罗马人的征略是为了要有所得;他以管理人和商人的手段,用有系统的固定的办法,把征服的民族当作分种田一般剥削。雅典人航海、登陆、作战,却毫无建树;他是不规则的,凭一时的冲动行事,为了需要活动,为了兴之所至,为了事业心,为了追求荣誉的欲望,为了在希腊人中出人头地的乐趣。他拿盟邦的钱装饰自己的城,叫艺术家盖神庙,造剧场,做雕像,设计装饰,筹备迎神赛会;他每天把公众的财富供自己享受,供所有的感官享受。阿里斯托芬用挖苦政治与长官的喜剧给雅典人消遣。雅典人看戏是免费的;酒神节结束时候还分到盟邦缴纳而没有用完的公款。不久,连出席公民大会,上法院当审判,都要拿钱了。一切都为了他〔雅典的公民〕;他叫有钱的人供应合唱队、演员,上演戏剧,主办各种美丽的表演。一个雅典人不管怎么穷,他的浴场和运动场总是国家出资维持的,场所同武士用的一样舒服。临了,他不愿再辛苦;逢到战争只叫雇佣兵代替他打仗。如果还关心政治,只是为了借此议论一番;以鉴赏家的态度去听政治家们演说、辩论、责骂、针锋相对的妙语,好似看斗鸡一般。他批评演说家的才能,听到切中要害的攻击拍手叫好。他认为最要紧的是要有节目精彩的迎神赛会;他通过法令,凡是提议把用于赛会的款子移一部分做军费的人,一律处死。将领只是装点门面的;狄摩西尼说:“除了一个将军你们看他出去作战的以外,其余的将军只跟在祭司后面点缀你们的赛会。”需要装配舰队出海的时候,不是毫无行动,就是行动太晚;相反,为了游行和表演倒是准备充分,有条有理,执行又正确又准时。久而久之,在只图快乐的风气之下,国家变成一个只管演剧与赛会的机构,负责给趣味高雅的人供应富有诗意的娱乐。

    同样,在哲学和科学方面,他们也只愿意摘取事物的精华。他们绝对没有近代学者的牺牲精神,肯把所有的才智用来阐明考据学上的一个暧昧的问题,花十年工夫观察一种动物,不断地增加实验,检查自己的实验,心甘情愿地从事于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劳动,竭毕生之力替一座巨大

    的建筑物耐着性子雕两三块石头,而这建筑物他是看不见完工,但对后世确是有贡献的。寥寥数语说明近代学术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值得我们深思和效法。在希腊哲学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杨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此是我们两晋六朝的风气。他们都一下子扑向最高的结论;能有一些包罗全面的见解便是一种乐趣,并不想造一条结实稳固的路;他们提出的证据往往与事业若即若离。总之,他们是理论家,喜欢在事物的峰顶上旅行,像荷马诗歌中的神明一般喜欢在一个广大而新鲜的区域中走马看花,一眼之间就把整个世界看尽。一个学说好比一出极美妙的歌剧,聪明和好奇的人编的歌剧。从泰勒斯〔七至六世纪〕到普罗克洛斯〔公元后五世纪〕,他们的哲学像他们的悲剧一样,始终围绕着三四十个重要的题目发展,加上无数的变化,引申和混杂。哲学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种种观念与假定,正如神话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传说与神明。

    他们所用的方法也显出同样的倾向。他们诡辩家的成分不亚于哲学家的成分;他们为了用聪明而用聪明。微妙的区别,精细而冗长的分析,似是而非的难以分清的论点,最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以辩证法、玄妙的辞令、怪僻的议论为游戏而乐此不疲;他们不够严肃;他们做某种研究,绝不是只求一个固定的确切的收获;他们并非忘了一切,轻视一切而绝对的,专一的爱好真理。真理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禽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是喜欢行猎甚于捕获的禽兽,喜欢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曾经有一个埃及祭司对梭伦a说:“噢,希腊人!希腊人!你们都是孩子!”不错,他们以人生为游戏,以人生一切严肃之事为游戏,以宗教与神明为游戏,以政治与国家为游戏,以哲学与真理为游戏。

    五

    就因为此,他们是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家。以下一大段不仅说明希腊艺术的特征,也是一般美学分析的几个基本观点的解释,值得细细体会。他们的精神活泼可爱,充沛的兴致能想出新鲜的玩艺,沉溺于幻想的态度妩媚动人;这是驱使儿童不断创作小小的诗篇,不断加以琢磨的因素,目的只是要发泄他们新生的、过于活跃的、突然觉醒的机能。我们从希腊人性格中看到的三个特征,正是造成艺术家的心灵和聪明的特征。所谓“古典的”艺术,内容不外乎下列三点。-首先是感觉的精细,善于捕捉微妙的关系,分辨细微的差别:这就能使艺术家把形体、色彩、声音、事故,总之是元素与细节,造成一个总体,用内在的联系结合得非常完善,使整体成为一个活的东西,在幻想世界中超过现实世界的内在的和谐。-其次是力求明白,懂得节制,讨厌渺茫与抽象,排斥怪异与庞大,喜欢明确而固定的轮廓:这就能使艺术家把意境限制在一个容易为想象力和感官所捕捉的形式之内,使他的作品能为一

    类的哲学都是才力高于成就,雄辩学教师曾经研究阿弗洛狄特女神被阿哥斯王代奥米德所伤的时候,究竟伤在右手还是左手,亚里士多德关于荷马诗歌中的问题也写过一篇这种论文。-原注

    a梭伦(Solon)是公元前七世纪时希腊的大政治家与立法者。

    切民族一切时代所了解,而且因为人人了解,所以能垂之永久。-最后是对现世生活的爱好与重视,对于人的力量的深刻的体会,力求愉快:这就使艺术家避免描写肉体的残废与精神方面的病态,而专门表现心灵的健康与肉体的完美,用题材的固有的美加强表情后天的美。-在他们所有艺术中,这是最显着的三个特点。浏览一下他们的文学作品,拿来和东方的、中世纪的以及近代的文学相比;念一遍荷马,拿来同《神曲》《浮士德》或印度的史诗相比;研究一下希腊人的散文,拿来跟任何民族、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散文相比,你们马上会接受我上面的结论。和他们的文体相比之下,别的文体都显得浮夸、笨重、不正确、不自然;和他们的典型人物比较之下,别的典型都变得过火、凄惨、不健全;和他们的诗歌与论说的体裁相比,一切不从他们那儿脱胎的体裁都显得内容比例不当,结合不够紧凑,彼此脱节。

    因为篇幅有限,我们在无数实例中只能挑选一个。让我们来考察肉眼看得见的,一进城就令人注意的东西,就是说神庙。-神庙大都建筑在一块高地上,叫作卫城。卫城或者用岩石堆砌,像西拉库萨;或者像一座小山的顶,而小山往往像雅典那样是部落最早的栖身之处,城邦的发源地。不论在平地上还是在附近的山冈上,都能望见神庙;船只进口,远远的就向神庙致敬。神庙整个儿清清楚楚地凸出在明净的天空。它不像中世纪的大教堂被稠密的民居挤压,遮掉一半,除了局部和高头的部分,目光无法接触。希腊神庙的基础,侧影,整个的形体和所有的比例,都是一下子都显露出来的。你用不到从一个部分去猜想全体;神庙坐落的地位使神庙正好配合人的感官。-为了求印象绝对明确,他们造成中等的或小型的庙堂,只有两三座和我们的马德莱娜Madeleine〔巴黎的大教堂〕一般大小。绝对没有印度、埃及、巴比伦那样庞大的屋宇,重楼叠阁的宫殿,迷宫式的走道,围墙,厅堂,巨大的神像,错综复杂,使人头晕眼花。也绝对不像巍峨宏伟,能容纳一个城的全体居民的***堂,即使站在高处也望不到全部,侧影是看不见的,整体的和谐只能在图片上体会。希腊的庙堂不是会场,而是神明的居室,供奉神像的圣地,只安放一座雕像的云石云石即marble,通称为大理石,但大理为中国地名,故译文不能不避免。西方人绝非用我们的云南出的大理石,marble原是西方自有的产品。圣体架〔此是借用***堂的术语〕。离围墙一百步,就能看到庙堂的主要线条如何配合,向什么方向发展。-并且线条极简单,一眼望去就能理解全部的意义。建筑物是一个由柱子环绕的长方形;没有一点复杂,古怪,烦琐的东西;统共只有三四个简单的几何形式,对称的布局用重复或对立的方法把这三四个几何形式表现出来。门楣高头的三角墙,柱身上的沟槽,柱顶上的石板,一切的附属品与细节使每个部分的特点更突出,加上屋子外面涂着各种彩色,注意,希腊建筑物外部涂有彩色。使各部分的作用格外清楚,明确。

    在这许多特点中,可以看出艺术家的基本要求是范围有限而轮廓分明的形式。还有一连串别的特点显出他们的聪明机智和细腻入微的感觉。-一所庙堂包括各种形式,各种大小,而在这些形式和大小之间,正如在一个活的身体的各个器官之间,有一个连接一切的关键;这个关键,他们找到了。他们的建筑尺度是以柱子的直径决定柱子的高度,以高度决定款式,以款式决定础石和柱头,由此再决定柱间的距离和建筑物的总的布局。他们有心在形式方面不遵守正确的数学关系,而迁就眼睛的要求:他们把一根柱子的三分之二加粗;在巴台农神庙(Parthénon)上把一切水平线的中段向上提起,把一切垂直线向中央倾斜。他们不受呆板的对称的束缚。普罗比来斯〔卫城的山门-希腊语〕的两翼并不相等;厄瑞克透斯神庙的两所祭堂,地基高低不同。他们把许多平面、角度,加以交叉、变化、屈曲,使建筑上的几何形体像生命一样的妩媚、多样、推陈出新、飘逸有致;他们在屋子外部像绣花一般加上许多着色的雕塑做装饰,但仍无损于总体的效果。在这些方面,希腊人趣味的新奇,只有他们趣味的高雅大方可以相比;他们把两个似乎不相容的特点结合为一:就是极其朴素而又极其华丽。我们现代人的感觉达不到这个境界;他们的发明完善到什么程度我们只能逐步体会,而且只体会到一半。直到发掘了庞贝,我们对于他们墙壁装饰的鲜明与和谐才有一个概念。他们最美的神庙所以其美无比,是由于水平线的向上膨胀和垂直线的向外凸出,而这种细微莫辨的弯曲还是现代一个英国建筑师量出来的。在他们面前,我们好像一个普通的听众面对着一个天赋独厚,经过特别培养的音乐家;他的演奏有细腻的技术、精纯的音色、丰满的和弦、微妙的用意、完美的表情;但普通的听众天赋平常,训练不够,对那些妙处只能断断续续领略一个大概。我们对希腊艺术只留着一个总的印象,这印象与民族精神完全一致,效果很像一个快活而鼓舞人心的节会。-希腊的建筑是健全的,单靠本身就能存活;它不需要像哥德式Gothique大教堂那样,养着一大队泥水匠经常修理,不需要借助于外方扶壁支持穹窿;用不到铁条做的骨架来维持那雕刻精工,高入云霄的钟楼,

    帮助教堂的墙上勾住那些奇妙繁复的花边,脆弱的镂空的石头装饰。希腊的建筑不是兴奋过度的幻想的产物,而是清明的理智的产物,它能单独存在,不依靠外力。倘不是人的蛮性或偏执狂发作而加以毁灭的话,几乎所有的希腊神庙都能完整无缺。帕埃斯图姆Paestum的一组神庙经过了二千三百年依然无恙;巴台农是由于火库爆炸而一分为二的〔一六八七年〕。要是听其自然,希腊神庙可以至今留存,而且还会留存下去;这可以从它稳固的基础上看出来;建筑物的整个躯体并不加重它的负担而只是使它更加坚固。我们感觉到,庙堂的各个部分都有一种持久的平衡;因为建筑师在屋子的外表上表现出内部的结构,眼睛看了比例和谐的线条而感到愉快,理智由于那些线条可能永存而感到满足。而且在雄健的气概之外还有潇洒与典雅的风度,希腊的建筑物不单单希望传世悠久像埃及的建筑物,它不被所压,像一个固执而臃肿的阿特拉斯;它舒展,伸张,挺立,好比一个运动员的健美的肉体,强壮正好与文雅和沉静调和。此外还得看希腊建筑物上的装饰品:以下一段可与一九六年二月二日所寄音乐笔记论古典主义一段中涉及勃拉姆斯的文字参看。挂在门楣上像一颗颗明星似的金盾,砌在三角墙两端和飞檐上的金饰,在太阳光底下发光的狮头,绕在柱头上的金丝的网络或珐琅的网络,施在屋外的彩色,朱红、橘红、蓝、绿、淡土黄,以及一切强烈或沉着的色调,像在庞贝那样连在一起,成为对比,给眼睛的感觉完全是一种天真的,健全的,南国风光的快乐情调。最后还有嵌在三角墙上的,刻在方龛上的,楣带上的浮雕和雕像,尤其是圣堂中的巨大的神像,以及一切用云石、象牙、黄金雕成的像,一切代表英雄或神明的身体。-给人看到刚强的力,完美的体育锻炼,尚武精神,朴素与高尚的气概,清明恬静的心境,达到如何美满的地步。我们把这些都考虑到了,就能对他们的特质和艺术有一个初步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