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制度
一
艺术与生活一致的迹象表现得显而易见,莫过于希腊的雕塑史。在制作云石的人或青铜的人以前,他们先制造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第一流雕塑是和造成完美的身体的制度同时发展的。两者形影不离,有如狄俄斯库里(兄弟),而且由于机缘凑巧,远古史上渺茫难凭的启蒙期已经照到两道初生的光。
雕塑与促成完美的人体的制度在第七世纪的上半期一同出现。-那时艺术在技巧上有重大发现。六八九年左右均指公元前!注意,全部公年除一望而知为公元以后者外,其他均为公元前之年代,所称世纪亦指公元以前。西锡安的布塔德斯把黏土的塑像放在火里烧的办法,进一步他就塑成假面人像装饰屋顶。同一时期,萨摩斯的罗阿科斯与赛奥佐罗斯发明用模子浇铸青铜的方法。六五 年左右,基奥的梅拉斯造出第一批云石的雕像,而在一届又一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之间,整个七世纪的末期和整个六世纪,塑像艺术由粗而精,终于在辉煌的米太战争(五世纪中叶波斯入侵希腊的战争〕之后登峰造极。-因为舞蹈与运动两个科目那时已成为经常而完整的制度。荷马与史诗的时代告终了;另外一个世界,阿尔基洛科斯、卡利诺斯、泰尔潘泽尔、奥林波斯和抒情诗的世界开始了。九世纪与八世纪是荷马及其继承人的时代,七世纪是新韵律新音乐的发明人的时代;两个时代之间,社会与风俗习惯有极大的变化。-人的眼界不但扩大了,而且日益扩大;全部地中海都探索过了;西西里和埃及也见识过了,而荷马时代的人对这些地方还只知道一些传说。六三二年,萨摩斯人第一次航行到塔特苏斯岛〔西班牙半岛的东南〕,把一部分所得税造了一只其大无比的青铜杯献给希雷女神,杯上雕着三只秃鹰,杯子的脚是三个跪着的人像,高达十一戈台〔合今五公尺半〕。大批遗民密布在大希腊、西西里、小亚细亚和黑海沿岸。一切工业日趋完善;古诗里说的五十桨的小艇变成二百桨的大船。一个基奥人发明了使铁变软变硬和焊接的方法。多里安式Dorien的神庙盖起来了,荷马所不知道的钱币、数字、书法,都相继出现;战术也有变化,不再驾车混战而改用步兵,列成阵势。社会集团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非常松懈,现在组织严密了。史诗中说的伊萨基岛上,每个家庭都单独过活,所有的家长都各自为政,谈不到群众的权利,二十年也不举行一次全民大会;如今却建成了许多城镇,既有守卫,又能关闭,既有长官,又有治安机关,成为共和邦,公民一律平等,领袖由选举产生。
同时,并且是受了社会发展的影响,精神文化开始改变、扩大,有了新的面目。固然那时还只有诗歌;散文要以后才出现;但原来的六音步史诗只有单调的朗诵,现在改用许多不同的歌唱和不同的韵律了。六音步诗之外加出五音步诗;又发明长短格,短长格,二短一长格;新的音步和旧的音步交融之下,化出六音步与五音步的混合格,化出合唱诗,化出各式各种的韵律。竖琴从四弦加到七弦;泰尔潘泽尔Terpandre固定了琴的调式即mode,做出按调式制成的音乐;奥林波斯和萨莱塔斯先后调整竖琴,长笛和歌唱的节奏,配合诗歌层次细腻的情调。那个遥远的,遗物散落殆尽的世界,我们来设想一下吧;再没有比那个世界差别更大的了,直要竭尽我们的想象才能有所了解;但那个世界的确是一个原始而经久的模子,希腊世界就是从中脱胎出来的。
我们心目中的抒情诗不外乎雨果的小诗或拉马丁的分节诗:那是用眼睛看的,至多在幽静的书斋中对朋友低声吟哦,我们的文化把诗歌变成两个人之间倾吐心腹的东西。希腊人的诗不但高声宣读,并且还在乐器的伴奏声中朗诵和歌唱,并且用手势和舞蹈来表演。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德尔萨特或维亚尔多太太唱《伊菲姬尼》或《奥尔费》中的一段咏叹调,鲁日・特・李尔或拉歇尔小姐唱《马赛曲》,唱格鲁克的《阿尔西斯特》中的一段合唱,就像我们在戏院中看到的,有领唱人,有乐队,有分组的演员,在一所庙堂的楼梯前面时而交叉,时而分散,但不像今天这样对着脚灯,站在布景前面,而是在广场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想象一下,我们对于希腊人的赛会和风俗可以有一个相差不致太远的印象。那时整个的人,心灵与肉体,都一下子浸在里面,至于留存到今日的一些诗句,只是从他们歌剧脚本中散佚出来的几页唱词罢了。-科西嘉岛上的乡村举行丧礼的时候,死者倘是被人谋杀的,就由“挽歌女”对着遗骸唱她临时创作的复仇歌,倘死者是个少女,“挽歌女”对着灵柩唱悼歌。在卡拉布里亚〔意大利南部〕或西西里岛的山中,逢到跳舞的日子,年轻人用手势和身体的动作表演小小的戏剧与爱情的场面。古代的希腊不但气候与此相仿,天色还更美;在小小的城邦内大家都相识,人民同意大利人与科西嘉Corsica法文作Corse人同样富于幻想,喜欢指手画脚,情绪的冲动与表情的流露也和他们同样迅速,而头脑还更活泼,更新颖,更会创造,更巧妙,更喜欢点缀人生的一切行动一切过程。那种音乐哑剧,我们只有在穷乡僻壤看到一些孤零零的片段,但在上面所说的社会中就能尽量发展,长出无数枝条,给整个文学作为素材;那有歌有舞的抒情诗没有一种情感不能表达,没有一种意思一种局面不能适应,没有一个公共生活或私生活的场面不经过它的点缀。它成为天然的语言,应用的普遍与通俗不亚于我们手写的和印刷的散文;但我们的散文是干巴巴的符号,今日用来给纯粹的理智作为互相沟通的工具;同纯粹出于模仿而与肉体相结合的初期语言相比,我们的散文只等于一种代数、一种渣滓。
法国语言的腔调缺少变化,没有旋律,长短音不够分明,区别极微。你非要听过一种富于音乐性的语言,例如,声音优美的意大利人朗诵一节塔索Tasso法文作Tasse的诗,才能知道听觉的感受对情感的作用,才会知道声音与节奏如何影响我们全身,使我们所有的神经受到感染。当时的希腊语言便是这样,现在只剩下一副骨骼了。但笺注家和古籍收藏家告诉我们,声音与韵律在古希腊语中占的地位,跟观念与形象同样重要。诗人发明一种音步等于创造一种新的感觉。长短音的某种配合必然产生轻快的感觉,另一种配合必然产生壮阔的感觉,另外一种又产生活泼诙谐的感觉;不但在思想上,并且在姿势与音乐上也显出每种配合的特性和抑扬顿挫的变化。因此,产生丰富的抒情诗的时代连带产生了同样丰富的舞蹈。现在还留下两百种希腊舞蹈的名称。雅典的青年,到十六岁为止的全部教育就是舞蹈。
“在那个时代,”阿里斯托芬说,“同一街坊上的青年一同到竖琴教师那儿去上课,哪怕雪下得像筛面粉一般,也照样赤着脚在街上整整齐齐地走着。到了教师家里,他们坐的姿势绝不把两腿挤在一起。人家教他们唱‘扫荡城邦,威灵显赫的帕拉斯’颂歌,或者唱‘一个来自远处的呼声’,他们凭着祖传的刚强雄壮的声调引吭高歌。”
一个世家出身的青年叫作希波克利泽斯,到西锡安的霸主克利斯西尼斯宫中做客,把他各项运动的造就都表现过了,在举行宴会的晚上还炫耀他优异的教育。他要吹笛的女乐师吹《爱美利曲》,他跳了一个爱美利舞。过了一会又叫人端来一张桌子,他在桌上跳各种拉西提蒙的和雅典的舞蹈。-受过如此训练的青年是“歌唱家而兼舞蹈家”;他们把形象优美,诗意盎然的节目自演自唱,供自己娱乐,不像后来的人花了钱叫跑龙套担任。在俱乐部聚餐会中,吃过饭,行过敬神的奠酒礼,唱过颂赞阿波罗的贝昂颂歌,然后是正式节目,其中有连说带做功的朗诵,有竖琴或笛子伴奏的抒情诗朗诵,有夹着“重唱”的独唱,像后期纪念哈莫迪奥斯和阿瑞斯托伊通的歌,也有载歌载舞的双人表演,像后来在克塞诺丰的《宴会》中所描写的巴克斯与阿里亚纳的相会。一个公民一朝身为霸主而想享乐的话,便扩大这一类的节会,经常举行。萨摩斯的霸主波利克拉塔养着两个诗人,伊比科斯和阿那克里翁,专门替他安排节目,制作乐曲与诗歌。表演这些诗歌的是当时一般最俊美的青年,例如,吹笛子和唱爱奥尼亚诗歌的巴提尔,眼睛像少女一般秀美的克雷奥标拉斯;在合唱队中奏班提斯竖琴的西玛罗斯;而满头鬈发的斯曼提埃斯还是到色雷斯去找来的。那是一个小型的家庭歌剧院。当时所有的抒情诗人同时都是合唱与舞蹈教师;他们的家仿佛音乐院,简直是“缪司之家”。莱斯博斯岛上除了女诗人萨福Sapho的家以外,还有好几个这一类的音乐院,都由女子主持;他们的学生来自邻近的岛屿或海岸,如米莱、科罗封、萨拉米斯岛、潘菲利阿等;他们要花好几年工夫学音乐,朗诵和专门讲究姿势的艺术〔舞蹈〕;他们嘲笑粗人,笑“乡下姑娘不懂得怎样把衣衫撩到脚踝上”。那些教师还为丧事喜事提供合唱队队长,训练合唱和舞蹈的人员。-由此可见,全部的私人生活,从婚丧**到娱乐,都把人训练为我们所谓的歌唱家、跑龙套、模特儿和演员,但他们对这些名称都用庄严的态度,从最美的意义去理解。
公众生活也促成同样的效果。在希腊,宗教和政治,平时和战时,纪念死者和表扬胜利的英雄,都用到舞蹈。爱奥尼亚族有个赛会叫作塔盖利阿节,在赛会中诗人米姆奈尔摩斯和他的情妇那诺吹着笛子带领游行的队伍。卡利诺斯、阿尔赛、塞奥格尼斯,唱着诗歌鼓动他们的同胞或政党。雅典人屡次战败,下令凡提议收复萨拉米斯岛者一律处死;梭伦却穿着传令官的服装,戴着赫尔墨斯的帽子,在群众大会中突然出现,登上传令官站立的台阶,激昂慷慨地朗诵一首哀歌,青年们听了马上出发“去解放那个可爱的岛,洗雪雅典的奇耻大辱”-斯巴达人经常在野外的营帐内唱歌。吃过晚饭,每人连说带做,轮流念一段哀歌,表演最好的人由队长赏一块大肉作奖品。当然场面很好看,那些高大的青年都是长得最健美最强壮的希腊人,长头发整整齐齐的拢在头顶上,穿着红背心,拿着阔大光滑的盾牌,做着英雄式的和运动家的手势,唱着:
“我们要为了这个地方,为了我们的乡土英勇作战,-为了我们的子女而死,毫不吝惜我们的灵魂。-你们这般青年,你们得并肩战斗,顽强到底;-不能有人不顾羞耻的逃跑,或者表示害怕,-要在你们胸中养成一颗豪侠勇猛的心……-对你们的前辈,膝盖不灵活的老人,-不能遗弃,不能躲避;-让须发皆白的老人倒在前列,倒在年轻人前面,岂不丢尽脸面!-看他躺在尘埃,英勇的灵魂只剩一口气,──双手在裸露的皮肤上抓着流血的伤口,-那对你们是多么可耻!-相反,受伤的应该是年富力强的青年。-受着男人的赞美,女人的爱,-他们倒在前列还是一样的俊美……-最难看的莫过于躺在尘埃,被标枪从背后洞穿。-但愿人人在热情奋发过后坚持不屈,-两脚牢牢的钉在地上,牙齿咬着嘴唇,-大腿、小腿、肩膀,从胸部到肚子,整个身体-都有阔大的盾牌掩蔽;-作战的时候得脚顶着脚,盾牌顶着盾牌,-头盔顶着头盔,羽毛顶着羽毛,胸脯顶着胸脯,-身体贴着身体,用长枪或利剑,-洞穿敌人的身子,把他杀死。”
当时有许多这一类的歌配合军队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是在笛子伴奏的二短一长格的冲锋的战歌。我们在大革命初期人心狂热的时候,也出现过这一类的景象;迪穆里埃把帽子矗在剑上攀登耶马普城墙的那一天,就唱着《开拔曲》,士兵跟着他一边唱一边冲上城去。从那一大片喧闹嘈杂的声音中,我们不难想象一支正规的战歌,一支古代的进行曲是怎么一回事。在萨拉米斯Sal***s战役胜利〔四八 年希腊大败波斯王瑟克西斯舰队〕以后,雅典最漂亮的青年,十五岁的索福克勒斯即有名的悲剧诗人在显赫的军容和战利品前面,按照习俗全身裸露,用舞蹈来表演贝昂颂歌,向阿波罗神致敬。
可是敬神的风俗供给舞蹈的材料比战争与政治更多。在希腊人心目中,娱乐神明最好的场面莫如展览娇艳、俊美,所有表现健康和力量的姿势都发展到家的肉体。所以他们最庄严的赛会等于歌剧院的游行和芭蕾舞。在神前表演舞蹈与合唱的人,有时是特别挑选的公民,有时像斯巴达那样包括整个城邦的公民。每个重要的城邦都有诗人负责制作音乐与歌词、安排队伍的动作、教授姿势、长时期的训练演员、
规定服饰。如今只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以使我们对这种仪式有个观念:在巴伐利亚(德国)的上阿默高镇上,从中世纪起所有五六百居民从小受着训练,每十年庄严隆重的表演一次“基督受难”,至今还在举行。在这一类的盛会中,阿尔克曼和斯特西科拉斯都身兼诗人、音乐指挥、芭蕾舞指挥,有时还兼做祭司,在大型作品中做主要领唱人,由青年男女台唱队当众表演英雄的传说或关于神明的传说。许多祭神舞蹈之中的一种,叫作代息兰布〔酒神颂歌〕,后来即演变为希腊的悲剧。希腊悲剧原来不过是宗教节会中的一个节目,经过加工和节略,从广场搬到剧场,内容是一连串的合唱,中间插入一个主要人物的叙事和歌唱,有如塞巴斯蒂安・巴赫用《福音书》的题材写的圣乐,海顿作的《耶稣七言》,西克斯廷教堂中唱的弥撒祭乐:歌唱的人分成几组,担任各个不同的部分。
这些诗歌中最通俗而最能使我们了解古代风俗的,莫如庆祝四大运动会的优胜者的清唱曲。这类作品,整个希腊,包括西西里和各个岛屿在内,都请诗人平达罗斯Pindaros法文作Pindare制作。他或者亲自到场,或者托他的朋友斯丁法尔的埃奈代表,教合唱队舞蹈、音乐,唱他作的歌词。赛会先从游行和祭神开始;然后〔优胜的〕运动员的朋友、家属、城里的要人,一同聚餐。有时清唱曲在游行时唱,队伍还停下来念一段抒情诗中段的短诗;有时在宴会以后唱,在一间摆着盔甲,标枪和刀剑的大厅上演员便是运动员的伙伴,凭着南方人的聪明活泼表演他们担任的角色,像后代意大利人演假面喜剧一样,但当时希腊人演的不是喜剧;他们的角色是严肃的,竟可以说不是一种角色;他们体会到人类所能感受的最深刻最崇高的乐趣,觉得自己长得俊美,满载着光荣,超脱了凡俗的生活,在追怀****,召唤神明,纪念祖先,颂赞祖国的时候,自己升到奥林波斯的山顶上和光明中去了。因为运动员的胜利便是公众的胜利,诗人在作品中把本邦和所有守护本邦的神明同运动员的胜利联在一起。周围既有这些伟大的形象,又受着自己的行动刺激,他们达到那个至高无上的,所谓狂喜原文是enthusia**的境界,就是说与神明合而为一。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人觉得四周的群众和自己一样坚强,一样欢乐,从而感到自己威武的力量与高尚的意境无限扩张的时候,就等于神降临在他身上。
我们现在无法理解平达罗斯的诗;那些诗太特殊,地方色彩太重,省略的地方太多,太不连贯,太针对六世纪的希腊运动员说话;留存下来的诗只是整体中的一个部分;音调、手势、歌唱、乐器的声音、场面、舞蹈、游行的队伍,以及许许多多的附属品,一切与诗歌同样重要的东西,都一去不复返了。希腊人的全新的头脑没有念过书,没有抽象的观念,所有的思想都是形象,所有的字儿都唤起色彩鲜明的形体,练身场和田径场上的回忆,神庙、风景、明晃晃的海和海岸,一大堆活生生的人物,像荷马时代的人物同样接近神明,也许更接近;对于这样的头脑,我们极难想象。可是他们回旋震荡的声音偶尔还有些余腔给我们听到;我们仿佛在一道闪电似的光辉中瞥见得奖的青年气概不凡,从合唱队中走出来念一段耶逊的话或赫尔克里斯的许愿;我们能想象出他简单的手势,伸出的手臂,胸部宽厚的肌肉;我们还东零西碎碰到一些绚烂的诗意浓郁的景象,和庞贝新出土的绘画一般鲜明。
有时合唱队队长走出来,“像一个豪爽的父亲端起一个大金杯-家藏的宝物,宴会的装饰品,-斟满了葡萄鲜露敬他的女婿一样,说道:我向优胜的运动员献一杯仙酒,送他们这个缪司女神的礼物,我用我思想的香果,使奥林匹克和毕多Pytho〔阿波罗的别称〕的胜利者尽情快活。”
有时合唱停止,分成几组,越来越响亮的唱一支气势雄伟的颂歌,浩浩荡荡的声音直上云霄:“在地上,在桀骜不驯的海洋上,只有朱庇特不喜欢的生灵才恨彼厄利提斯的声音。比如那个神明的敌人,长着一百个脑袋,躲在丑恶的塔塔尔的堤丰。西西里压着他多毛的胸脯;一根柱子直上天空,那便是白雪皑皑的埃特纳,孕育冰雾的乳母,它抑止着堤丰的力量……然后他从深坑中吐出耀眼的火浆。白天,火浆的溪流中升起一道半红不红的浓烟;晚上,回旋飞卷的鲜红的火焰,把岩石轰隆隆地推向深不可测的海洋……其大无比的巨蟒被镇压在埃特纳的高峰和黑黝黝的森林之下,平原之下,背上受着铁链的折磨戳刺,狂嗥怒吼:真是奇观异景。”
形象越来越多,随时被出其不意的飞泉、回流、激流所阻断,那种大胆与夸张绝对无法翻译。希腊人在散文中表现得极其朴素,一清如水,但为了抒散感情而激动与陶醉的时候也会冲过一切限度。那种极端的意境同我们迟钝的感官和深思熟虑的文化是无法配合的。但我们还能有相当体会,懂得那样的文化对于表现人体的艺术的贡献。-希腊文化用合唱与舞蹈培养人:教他姿态、动作,一切与雕塑有关的因素;把人编入队伍,这队伍就等于活动的浮雕;希腊文化竭力把人造成一个自发的演员,凭着热情,为了兴趣而表演,为娱乐自己而表演,在跑龙套的动作和舞蹈家的手势之间流露出公民的傲气、严肃、自由、朴素、尊严。舞蹈把姿势、动作、衣褶、构图,教会了雕塑;巴台农楣带上的主题,就是庆祝雅典娜神的游行,而非加来阿和布德仑两处的雕塑也是受皮利克〔敬阿波罗的神的舞蹈〕的启发。
二
舞蹈之外,希腊还有一个更普遍的制度构成教育的第二部分,就是锻炼身体。-在荷马的诗歌中,我们已经见到英雄们的角斗,掷铁饼、赛跑、赛车;运动不高明的人被目为“商人”、贱民,“坐在货船上只想赚钱和囤积”。但那时制度还没有成为常规,既不纯粹,也不完备。竞技没有固定的日期;只有在英雄去世或欢迎外宾的时候偶尔举行。专门使身体矫捷强壮的许多锻炼还不曾知道;另一方面,他们有比武的节目,如射箭、掷标枪、流血的决斗。直到下一时期,在舞蹈与抒情诗的时代,运动才开始发展、固定,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形式,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首先倡导的是多里安人;他是一个新民族,属于纯粹的希腊血统,从山中出来侵入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有如后代的弗兰克Francs人侵入高卢Gaule,带来新的战术,在邻邦中称雄,充沛的元气使民族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勇敢、强悍,颇像中世纪的瑞士人,远不如爱奥尼亚人聪明活泼;但是重传统、重权威、守纪律、心胸高尚、刚强沉着。他们的宗教仪式古板严肃,神明英勇而有德,反映出他们的民族性。主要的一支便是斯巴达人Sparte,定居在拉科尼亚Laconie地区,周围是被他们征服或剥削的土着。骄傲冷酷的统治者一共只有九千户,住在一个没有城墙的城里,要叫十二万农夫二十万奴隶听命服从,所以他们不得不在人数多出十倍的敌人中间成为一支经常的军队。
从这个主要特点化出一切其他的特点。环境逼成的制度逐渐固定,到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始〔八世纪〕的时期发展完全。-为了公共的安全,个人的利益与任性不能不退后去。他们的纪律等于一支经常遭到危险的军队的纪律。斯巴达人一律不准经营商业、工业、出售土地,增加收入;他应该全心全意地当兵。出门旅行,他可以使用邻居的马匹、奴隶、干粮;同伴之间叫人帮忙是应有的权利,所有权并不严格。新生的婴儿送给长老会检查,凡是太软弱或者有缺陷的一律处死;军队只接受壮健的人,而斯巴达人在摇篮里已经入伍了。不能生育的老人自动挑一个年轻人带回家,因为每个家庭都应当供应新兵。成年人为了巩固友谊,交换妻子;军营里对家室的问题并不认真,往往许多东西是公有的。大家在一起吃饭,按队伍集合;军中会食的制度自有一套规则,各人或是出钱或是出实物。最紧要的事是操练;赖在家中是丢人的;军营生活占的地位远在家庭生活之上。新婚的男人只能偷偷摸摸地与妻子相会,他仍须和未婚的时候一样整天在新兵训练班或操场上过活。由于同样的理由,儿童都是军人子弟,全部公育,从七岁起就编入队伍。对这些子弟,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前辈,都是军长官,可以处罚他们,做父亲的毫无异议。孩子们赤着脚,只穿一件冬夏一律的大褂,走在街上静悄悄的,低着眼睛,活像年轻的新兵行敬礼。服装是制服,穿扮的格式和步伐一样有规定。他们睡在芦苇上,天天在冰凉的攸罗塔斯河中洗澡,吃得又少又快,在城里的生活比军营里还要坏;因为未来的军人应当吃苦。每一百儿童编为一队,归一个青年军官带领,彼此经常拳打脚踢,作为打仗的准备。倘想在菲薄的饭食之外多吃一点东西,就得在人家家里或农庄上拿;当兵的应该会靠劫掠过活。每隔一些日子,长官还特意放他们出去在大路上打埋伏,晚归的土着往往被他们杀死;看见流血,预先试试身手,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至于艺术,也是适合军队的那些艺术。他们带来一种特殊的音乐叫作多里安调式,纯粹出于希腊来源的音乐也许只有这一种。特色是严肃,雄壮,高贵,非常朴素,甚至有些肃杀之气,宜于培养人的耐性和毅力。这种调式不受个人的幻想支配;不许羼入别种风格的变调、柔媚和装饰趣味;它是一种公共的精神教育;像我们的军号军鼓一般调节步伐,指挥队伍。斯巴达有世代相传的吹笛手,好比苏格兰某些民族中吹风笛的乐师。便是舞蹈也是一种兵操或阅兵式。孩子们从五岁起就学皮利克,那是一种由武装的战士表演的哑剧,模仿所有攻守的动作,所有攻击、招架、后退、跳跃、弯下身子、拉弓、掷标枪的姿态与手势。还有一种舞蹈叫阿那巴尔,教年轻的男孩子模仿角斗和扭殴。还有许多为青年男子的,专门为青年姑娘的,包括剧烈的跳跃,“母鹿的蹦跳”,冲刺的奔跑,“飘着头发,像小马一般把场地弄得尘埃滚滚。”但主要的是基姆诺班提斯:那是全体民族分成许多合唱队与舞蹈队,一律参加的大检阅。老人的合唱队唱:“我们从前都是强壮的青年”;壮年合唱队答唱:“我们现在便是强壮的青年;你要高兴,不妨来表演一下”;儿童合唱队接唱:“我们,我们将来比你们更勇敢。”步伐,队形变化,声调,动作,大家从小就学,反复不已地练习;没有一个地方的合唱队伍比斯巴达的规模更大,调度更好的了。倘使今日想找一个千载之下还相仿佛,而事实上也相去不远的场面,那么可以举出圣西尔军校St-Cyr,法国有名的陆军军校的检阅和操演,或更近似的是军事体育学校的士兵合唱作例子。
这样一个城邦在体育方面组织完善是不足为奇的。斯巴达人要不能一以当十的对付土着,就有生命危险。因为他是全身带甲的步兵,打仗全靠排着阵势,站定脚跟,血肉相搏,所以最好的教育要训练出最灵活最结实的斗士。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在出世以前就准备;同其他的希腊人相反,他们不但锻炼男子,还锻炼女人,使儿童从父母双方都能禀受勇敢和强壮的天赋。年轻的姑娘有单独的练身场,不是**就是只穿一件短背心,像男孩子一样地操练,跑、跳、掷铁饼、掷标枪。她们有她们的合唱队,在基姆诺班提斯中和男人一同出场。阿里斯托芬带着一些雅典人的讥讽口吻赞美她们的皮色,健康,近于粗野的体力。法律规定结婚的年龄,选择最有利于生育的时间与情况。这样的父母自然有机会生出美丽健壮的孩子;这是改良马种的办法,而且做得非常彻底,因为坏的出品根本淘汰。-孩子一会走路就当作马一样地“教练”,按部就班地把身体练得又柔软又强壮。克塞诺丰说:“希腊人中只有斯巴达人把头颈、手臂、肩膀、腿、身体的各个部分平均锻炼,并且不限于少年时代,而是天天不断,终身锻炼;在军营中一天要练两次。”这种教育不久就显出效果。克塞诺丰说:“斯巴达人是所有的希腊人中最健全的,他们中间有希腊最美的男子,最美的女人。”他们把漫无秩序,像荷马时代一样专凭蛮劲打仗的美塞尼阿人征服了,成为各邦的仲裁人和领导;米太战争时期,他们声望极高;不但在陆地上,便是在他们几乎一条船都没有的海上也当统帅,所有的希腊人,连雅典人在内,对此都毫无异议。
一个民族在政治上军事上领先之后,造成它优势的制度就多多少少被邻居模仿。希腊人逐步采取斯巴达
人的,更广泛的是多里安人的风俗、体制、艺术方面的特色,采用多里安调式的音乐,卓越的合唱诗,好几种舞蹈的形式,建筑的风格,更简单而更威武的服装,更严密的军队组织,运动员改为完全**,体育锻炼定成为一种制度。有关军事技术,音乐和体育的术语,许多是出于多里安语或多里安的方言。中断的体育竞赛在九世纪时重新举行,已经显示出体育锻炼更受重视,但还有许多事实表明竞赛比以前更普遍。七七六年在奥林匹亚举行的大会成为希腊纪年开始的年份。以后两百年间又创办了波锡奥斯Pytho,地峡Isthme和纳米恩Némée的三大竞赛。波锡奥斯、地峡、纳米恩,与奥林匹亚合称古希腊的四**赛会。节目先只限于单程赛跑,以后陆续加入双程赛跑、角斗、拳击、扭殴、赛车、赛马;后来又加入儿童的赛跑、角斗、摔跤、拳击和其他的竞技,共有二十四项。拉西提蒙人Lacedémoniens的风俗代替了荷马时代的传统:优胜者的奖品不是贵重之物,而是一个用树叶编成的简单的冠;古式的腰带废止了;在第十四届奥林匹克大会上,运动员完全**出场。从优胜者的名单上可以看出,整个希腊的人都来参加竞赛,包括大希腊,最遥远的岛屿和***在内。从那时起没有一个城邦没有练身场,练身场成为希腊城镇的标记之一。雅典最早的练身场设于七 年。梭伦当政的时代有三个大规模的公共体育场,还有许多小型的。十六岁至十八岁的青年整天在练身场上过活,有如走读的中学生,但不是为训练头脑,而是训练身体。好像那个时期连文字和音乐的功课也暂时停止,让青年人进入更专门更高级的〔体育〕班子。练身场是一大块方形的场地,有回廊,有种着枫杨树的走道,往往靠近一处泉水或一条河,陈列许多神像和优胜的运动员的雕像。场中有主任,有辅导,有助教,有敬赫尔墨斯神的庆祝会。休息时间青年人可以自由游戏;公民可以随意进去;跑道四周有座位,外边的人常来散步,看看青年人,那是一个谈天的场所;后来哲学也在这里产生。学业结束的时候举行会考,竞争的激烈达于极
点,往往出现奇迹;有些人竟锻炼一辈子。规则订明,进场受训的青年必须发誓至少连续训练六个月;但他们实际上的训练远不止六个月,往往几年的练下去,直到壮年;他们的生活起居有一定的规则,按时进食,吃得很多;用铁耙和冷水锻炼肌肉;避免刺激;不寻欢作乐,自愿禁欲。某些运动员的事迹和神话中的英雄一般。据说米隆能在肩上扛一头公牛,能从后面拉住一辆套着牲口的车不让前进。在克罗托人法罗斯的雕像下面刻着一段文字,说他跳远跳到五十五尺,〔合今一七点六二米〕,把八斤重〔四公斤〕的铁饼掷到九十五尺〔三 点四三八米〕。在平达罗斯歌颂的运动员中有几个竟是巨人。
我们还得注意,那些健美的肉体在希腊文化中,绝非凤毛鳞角,绝非奢侈品,不比现在这样像开在麦田里的无用的罂粟花,相反,那是一大片庄稼中几支较高的麦穗。国家需要他们,风俗习惯也需要他们。以上提到的那些大力士不仅仅在检阅场上装点门面。米隆带着同胞上阵;法罗斯率领克罗托人援助希腊人抵抗米太人。那时的将军不是一个设计划策的人拿着地图和望远镜站在高地上,而是手执长枪跑在队伍前面,像小兵一样跟敌人肉搏。米尔蒂亚季斯、阿里斯蒂德、伯里克利和时期晚得多的阿格西劳斯、佩洛皮达斯、皮洛斯,不但用到才智,还用到膂力,在厮杀的**中攻打、招架、冲锋,或是在马上,或是在马下。哲学家兼政治家伊巴密浓达重伤身死之前,像普通的装甲士兵一样安慰自己,因为人家替他抢回了盾牌。一个五项运动的优胜者,希腊最后的将官亚拉图,因为能在奇袭与攻城中显出他的矫捷勇猛而高兴。亚历山大冲击格拉奈斯的时候像轻骑兵,跳进奥克西特拉克族的城墙的时候像轻装的步兵。作战的方式需要个人与肉体发挥极大的作用,所以第一流的公民,连统治者在内,非成为出色的运动家不可。──除了公共安全的需要,还有迎神赛会的需要;典礼与战争同样要求训练有素的身体;不是练身场出身的不能在合唱与舞蹈队中露头角。上文曾经提到,诗人索福克勒斯在萨拉米斯胜利以后怎样**跳贝昂舞;这个风气到四世纪末期照旧存在。亚历山大东征,到特洛亚特,为了向阿喀琉斯致敬,和同伴们在英雄墓上的柱子周围**赛跑,更往前去,在法塞利斯城内的广场上看到哲学家西奥但克德的雕像,亚历山大吃过晚饭以后绕着雕像舞蹈,把花冠丢在像上。-要满足这样的嗜好,这样的要求,练身场是唯一的学校,仿佛我们前几世纪的青年贵族学击剑、跳舞和骑马的传习所。自由的公民原是古代的贵族,所以没有一个自由的公民不经过练身场的训练;唯有这样才算有教养的人,否则就降为做手艺的和出身低微的人。柏拉图、赫里西波斯、诗人蒂莫克雷翁,早先都是运动家;毕达哥拉斯据说得过拳击奖;欧里庇得斯在埃莱乌西斯运动会上得过锦标。西锡安的霸主克利斯西内斯招待一般向他女儿求婚的人,给他们一个运动场,据希罗多德的记载,为的是“考查他们的出身和教育”。的确,身体上永远留着受过体育锻炼或者只受低级教育的标记,可以从功架、步伐、举止、安排衣褶的方式上一望而知,好像我们从前辨别一个人是经过传习所训练与琢磨的绅士,还是一个蠢笨的粗人、瘦弱的工匠。
即使一个人没有动作而露出肉体,他的外形的美也证明他受过锻炼。-晒惯太阳,擦惯油,经过灰土,铁耙和冷水浴的冲刷:皮肤棕色、结实,完全没有不穿衣服的样子;皮肤与空气接触惯了,看上去在露天非常舒服,当然不会哆嗦,不会青一块紫一块,也不会起鸡皮疙瘩;它组织健全,色泽鲜明,表示生命豪放活泼。阿格西劳斯为了鼓动士兵,有一天叫人脱掉波斯俘虏的衣服;希腊人看见波斯人的软绵绵的白肉都笑起来,从此瞧不起敌人,作战更勇敢了。-他们的肌肉练得又强壮又柔软,没有一处忽略;身上各个部分保持平衡;现在我们那么瘦削的上臂,无肉而强直的肩胛骨,那时都很丰满,同腰部和大腿成为恰当的比例。体育教师是真正的艺术家,不仅把人的身体练得强壮、行动迅速,并且力求对称、典雅。以佩尔加姆派的作品《垂死的高卢人》和代表运动家的雕像相比,立刻显出粗糙的身体和经过训练的身体的距离:一方面,蓬乱的头发粗硬如马鬃,手脚完全是乡下人的样子,皮肤很厚,肌肉僵硬,胳膊肘子是尖的,血管隆起,轮廓都有棱角,线条毫不调和,纯粹是结实的野蛮人的身体;另一方面,所有的形式都很高雅,本来软弱而畸形的脚跟,现在变为线条分明的椭圆形,脚原来过分张开,露出人和猴子的血缘关系,如今成为弓形,跳跃更有弹性;膝盖骨,各个关节,整个骨骼,原先都很凸出,现在隐没了一半,仅仅有个标识而已;肩膀的线条原是水平的,硬性的,现在略为倾斜,气息柔和了;身上各个部分脉络贯通,呵成一气;到处显出生命的活动,年轻与娇嫩,和一株树一朵花的生命同样自然同样朴素。柏拉图在《梅纳克塞纳》《竞争者》《哈尔米德》几篇对话录中,有不少段落勾勒出现实生活中的这一类姿势。受过这种教育的青年自会
很好的很自然的运用四肢;他不论俯仰、站立,或是身靠柱子,都和雕像一样的美;正如大革命以前的贵族在行礼、吸鼻烟、听人谈话的时候一种从容不迫、潇洒自如的风度,那是我们在版画和肖像画上看到的。不过希腊人在态度、举动、姿势上面所显示的,绝非出入宫廷的朝臣,而是运动场上的人。柏拉图曾经有过描写世代相传的体育锻炼在一个特殊民族中培养出来的人物:
“哈尔米德,你能胜过别人是很自然的;因为我想没有人能够在雅典举出两个家庭,结亲以后能比你的父族母族生下更美更优秀的后代。你父族的祖先克利蒂阿斯是特罗比特的儿子,受过阿那克里翁、梭伦和许多别的诗人的赞扬,认为他不但在美与善方面,并且在一切与幸福有关的德性方面都出类拔萃。你的母族也是如此。据说你的母舅比利兰普被派到波斯和大陆上别的国家出使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长得比他更俊美更高大。而无论在哪一点上,这一家所有的人都不比前面一家逊色。你既是这样的父母所生,自然样样出人头地。而且就肉眼所能看到的来说,以整个外表来说,亲爱的格劳卡斯的孩子,我觉得你不辜负你无论哪一个祖先。”
在另外一个场合,苏格拉底还加以补充,他说:“我觉得他〔哈尔米德〕的身段和美貌都令人钦佩……我们成年人有这种感觉还不足为奇;但我注意到孩子们也对他目不转睛,便是最小的儿童也这样……所有的人望着他像望神像一般。”-希雷封说得更进一步:“你的脸真好看,是不是,苏格拉底?可是他要脱下衣服的话,他的相貌就相形见绌了,因为他整个的身体太美了。”
这个小故事使我们追溯到比这段文字更早得多的时代,一直追溯到**的黄金时代。这是很有意义的宝贵的材料。我们从中看到重视血统的风俗,教育的效果,普遍爱美的风气,一切完美的雕像的渊源。当时许多文献都证实我们这个印象。荷马提到阿喀琉斯和涅柔斯,说在攻打特洛亚的群英大会中,他们两个是最美的希腊人;希罗多德说斯巴达人卡利克拉特〔有名的运动家〕是和马多尼奥斯〔波斯将领〕作战的希腊人中最美的。一切敬神的庆祝,重大的典礼,都等于健美比赛。雅典挑选最美的老人在雅典娜庆祝大会中执树枝,伊利斯挑选最美的男人向本邦的女神献纳祭品。在斯巴达的基姆诺班提斯大会中,凡是身材不够高大,仪表不够高雅的将军和名人,在游行的合唱队伍中不能居于前列。泰奥弗拉斯托斯〔四至三世纪时哲学家〕说,拉西提蒙人对他们的国王阿希达穆斯处以罚金,因为他娶了一个矮小的女人,大家认为她只能生出一个小不点儿的后代而生不出国王来。保萨尼阿斯在阿卡迪亚发现有些美女比赛会已有九世纪的历史。有一个波斯人是国王薛西斯的亲戚,在队伍中个子最高大,死在阿冈德〔马其顿地区,属希腊〕,当地的居民把他当作英雄一般祭祀。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优胜者,当时希腊最美的男子克罗多人菲利普,逃亡在塞哲斯塔〔西西里岛上的城邦〕,死后由当地人在墓上盖一所小庙,希罗多德在世的时候祭礼还在举行。-这是由教育培养出来的感情,而这感情又反过来影响教育,使教育以培养健美为目的。当然,种族本来是美的,但种族用制度使自己更美;意志把自然〔人体〕加工过了,而塑像艺术更进一步,把经过琢磨的自然“经过琢磨的自然”是指受过体育锻炼的人体只做到一半的功夫补充完全。
锻炼身体的两个制度,舞蹈与体育,在两百年中诞生、发达,从发源地推广出去,遍及整个希腊,为战争与宗教服务,从此年代有了纪元,培养完美的身体成为人生的主要目的,对于健美的肉体的崇拜甚至流为恶习。用金属、木材、象牙、云石制作雕像的艺术,隔着相当距离在制造活人的教育后面逐渐出现。艺术并不与教育步伐相同;两者虽则同时,艺术在两个世纪之中还留在低级的与抄袭的阶段。人总先想到现实而后想到模仿;先关心真实的肉体而后关心仿造的肉体;先忙着组织合唱队,然后用雕塑表现合唱队。肉体的或精神的模型永远出现在表现模型的作品之前;但先出现的时期并不长久;因为制造作品的时候一定要模型在大众心目中记忆犹新。艺术是一个和谐的经过扩大的回声;正当现实生活到了盛极而衰的阶段,反映现实生活的艺术才达到完全明确而丰满的境界。以下一段可说明艺术品的产生与时代的先后关系,从此亦可说明反映时代的艺术不能急求其产生,必须经过一个相当的时期。-希腊的雕塑便是这个情形;雕塑成年的时代正在抒情诗的时代告终,萨拉米斯战役以后的五十年间〔公元前四八 ─前四三 〕,正当随着散文、戏剧、初期哲学的兴起而开始一个新文化的时期。艺术突然从正确的模仿一变而为美妙的创新。阿里斯托克兰斯,爱琴岛上的雕塑家奥纳塔斯、卡那科斯、利基阿姆的毕达哥拉斯、卡拉米斯、阿耶拉达斯,都还亦步亦趋地模仿现实的形式,有如〔意大利十五世纪前期的〕韦罗基奥、波拉伊沃洛、吉兰达约、弗拉・菲利波・利比,甚至于佩鲁吉诺;但到了他们的学生迈伦Myron,波
利克里托斯Polycrète,菲狄阿斯Phidias手里,理想的形式就出现了,正如文艺复兴的绘画到了莱奥纳多、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手里一样。
三
希腊的塑像艺术不但造出了人,最美的人,并且还造出神明,而据所有古人的判断,那些神明是希腊雕像中的杰作。群众和艺术家除了对于受过锻炼的肉体的完美,感觉特别深刻以外,还有一种特殊的宗教情绪,一种现在已经泯灭无存的世界观,一种设想,尊敬,崇拜自然力与神力的特殊方式。我们心目中必须有这一类独特的情绪与信仰,才能对波利克里托斯,阿戈拉克利泰Agoracrite和菲狄阿斯的精神和天才有所领会。
只要念一下希罗多德的着作,就知道五世纪上半期社会上对宗教还非常热心。希罗多德本人固然相信神明,十分虔诚,甚至不敢提到神圣的姓氏和某种传说,而且整个民族在敬神的礼拜中也极热烈、庄严,同当时埃斯库罗斯与平达罗斯的诗歌所表现的一样。神明是活的,就在面前;大家看得见他们,好比十三世纪时的圣母和圣者。-薛西斯的几个使节被斯巴达人杀害以后,他们的脏腑变为不祥之物;因为这桩凶杀案得罪了一个死者,阿伽门农Agamemnon手下光荣的使节,斯巴达人崇拜的英雄塔西皮奥斯。为了平息他的怒气,城中两个有钱的贵族出发到亚洲去向薛西斯自首,愿意抵罪。-波斯人侵入希腊的时候,所有的城邦都乞求神示;神示吩咐雅典人向他们的女婿求救;他们想起始祖厄瑞克透斯的女儿奥利赛曾被波瑞阿斯抢走,便在伊利**河边为波瑞阿斯修一所小庙。德尔斐的神声称他自己会抵抗,于是霹雳打在蛮子身上,岩石滚下来把他们压死,同时,帕拉斯・普罗诺阿神庙中人声鼎沸,只听见喊杀之声;当地两个身材奇大的英雄,菲拉科斯和奥多奴斯把惊惶失措的波斯人全部逐走。-萨拉米斯战役之前,雅典人从爱琴岛上运来几座埃莱乌西斯神像帮他们打仗。战役进行的时节,埃莱乌西斯附近的旅客看见尘埃蔽天,听到神秘的伊阿科斯出发援助希腊人的声音。战役结束以后,他们把三条俘虏的船献神,其中一条献给埃阿斯;他们在战利品中提出一笔钱给德尔斐岛造一座十二戈台〔合六公尺〕高的像。公众崇拜神明的表现不胜枚举;萨拉米斯战战争以后五十年,民间的信仰还很热烈。普卢塔克Plutarque说,狄奥皮塞斯“颁布法令,要公众揭发否认神明或者对天上的现象教授新学说的人”。因为亵渎神明,阿斯帕西娅Aspasia,阿那克萨哥拉,欧里庇得斯,都受到惊扰或控告,亚西比德Alcibiade被判死刑,苏格拉底被处死刑;他们的罪名有的是虚构的,有的是事实。对于嘲笑神秘事物或破坏道德观念的人,群众的义愤非常激烈。当然,我们在这些细节中除了看到古老的信仰历久不衰以外,同时也看到自由思想的诞生。在伯里克利周围,正如在梅迪契Medicis意大利十五至十六世纪佛罗伦斯的统治家族周围,有一小群哲学家和穷根究底的推理家;菲狄阿斯和后世的米开朗琪罗一样,就在这个小圈子内。但在两个时代中,传统与传说仍旧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支配一般人的想象与行事。因为脑子里都是五光十色的形体,即使听了哲学家的议论而有所波动,对他心目中的神明的形象也只有澄清和扩大的作用。新的智慧并不毁灭宗教而是表达宗教,恢复宗教的本质,使人对于自然界的威力回复到诗的观点。初期的物理学家尽管对宇宙做过一番海阔天空的猜测,世界照旧很生动,反而更庄严;菲狄阿斯也许就是听见了阿那克萨哥拉的“睿智”学说,才有创造他
的朱庇特、巴拉斯、阿弗洛狄特诸神像的意境,而像希腊人所说的,表现出神的庄严。
要有神明的观念,必须在传说中面目分明的神身上辨别出一些产生神的永恒,普遍与巨大的力。只看见神的形象,而不能在光明闪烁的境界中窥见形象所象征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那就不过是一个狭隘,枯燥的偶像崇拜者。那种力量,西蒙和伯里克利时代〔五世纪〕的人还能看到。最近,各种神话的比较研究指出,与印度神话有亲属关系的希腊神话,原先只表现自然界各种力量的活动,后来由语言逐渐把物质的元素与现象,把它们千变万化的面目,把它们的生殖力,把它们的美,变作了神。多神教的来源是人看到生生不灭,生育万物的大自然以后产生的感觉,这个感觉是永远存在的。每样东西都有神的意味,人会与万物交谈;在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人往往呼召万物,以万物为与他共同指挥人生大合唱的神灵。菲罗克特特斯出发〔**特洛亚〕之前,向“流动的水仙,海水冲击 岩的洪亮的声音”告别,说道:“波涛环绕的莱姆诺斯土地,再会了;但愿你把我一路顺风送走,送到运命派我去的地方。”-钉在山崖上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ée英文作Prometheus向天上地下的一切伟大的生灵呼吁,说道:“噢,神明的空气,迅速的呼吸〔风〕,河流的泉源,海浪的无边的微笑;噢,土地!万物的母亲;洞烛一切的日球,我向你们呼吁!你们看,我身为神明,被诸神折磨得好苦!”这些原始的隐喻本是宗教的根源,观众只要让自己的情感自由活动,就仍旧会想到这种隐喻。在埃斯库罗斯的一个散失的剧本中,阿弗洛狄特说:“明净的天空喜欢钻入大地,爱神以大地为妻;产生万物的天上降下的雨使大地受孕,然后大地给凡人生产牲畜饲料和得墨忒耳〔农业之神〕的谷物。”-要了解这种语言,只消离开我们建造的市镇和行列整齐的庄稼;只要独自走到冈峦起伏的海滨,完全浸在原封未动的自然界的景色中间,你就会和自然界交谈,会觉得自然界有声有色,和人的相貌一样;狰狞的静止的山会变作秃顶的巨人或蹲伏的妖怪,跳跃发亮的水好比快活,唠叨,疯疯癫癫的家伙;静悄悄的巨松像古板的**。等到你望着碧蓝的南海,光辉四射,装扮得像参加盛会一般,如埃斯库罗斯所说的堆着无边的笑容,那时你被醉人心脾的美包围了,浸透了,想表达这个美感,便自然而然提到生自浪花的女神的名字〔阿弗洛狄特-维纳斯〕,跨出波涛,使凡人和神明都为之神摇魄荡的女神的名字。从水中诞生的阿弗洛狄特(即维纳斯)令人想起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洛神”。
一个民族只要能在自然景物中感觉到神妙的生命,就不难辨别产生神的自然背景。传说把自然背景表现为面目分明的人,但在雕像艺术的鼎盛时期,自然背景还清清楚楚在人的形象之下映现出来。有些神明,特别是流水、树林、山脉的神,他们的背景始终一见便明。那伊阿得斯〔泉水与河流的女神〕或奥雷阿特〔山神〕的确是一个年轻姑娘,像在奥林匹亚神庙的方龛上坐在岩石上头的那一个;至少形象的幻想和雕塑的幻想把她这样表现的:但你一提到她的名字,自会发觉静寂的森林的庄严神秘,或者飞涌的泉水的清新无比的气息。在希腊人的圣经,荷马的诗歌中,尤利斯掉在海里,游泳两天以后,到了“一条秀美的河流出口的地方,他对河流说:‘大王,不管你是谁,容我向你告禀;我躲过波塞冬〔海神〕的愤怒,逃出大海,向你热诚呼吁……大王,求你怜悯,我能向你祈求就是我的荣幸。’-他这样说着,河流果然平静下来,止住浪潮,在尤利斯面前停着不动,在出口的地方把他接进去了”。这儿的神显然不是一个躲在岩穴中的满面胡子的人物,而是河流本身,而是和平而好客的流水。-又如对阿喀琉斯发威的河流:“克桑斯〔小亚细亚南部的河〕一边说着一边向他〔阿喀琉斯〕猛扑过来,逞着疯狂的怒气响成一片,挟着水沫、鲜血和死尸。从宙斯那儿来的耀眼的水波一跃而起,抓住珀琉斯的儿子〔阿喀琉斯〕……于是赫菲斯托斯〔火神与金属之神〕把他鲜明的火焰向河流喷射,榆树烧起来了,还有杨柳,还有垂柳,莲花也烧起来了,还有密布在美丽的河边的菖蒲、扁柏;鳗鲤和鱼类,被赫菲斯托斯滚热的呼吸逼得四散奔逃,或者在漩涡中下沉,便是河流也感到筋疲力尽,叫道:‘赫菲斯托斯!没有一个神能跟你抵敌。算了吧。’-他说着,浑身火热,明净的水都在沸腾。”六个世纪以后,亚历山大在希达斯派斯河〔今印度杰赫勒姆河〕上登舟,站在船首向希达斯派斯河,向另外一条姊妹河,向两河汇合而他也要经过的印度河奠酒致祭。-对于一个简单而健全的心灵,一条河,尤其陌生的河,就是一种神力;人看见河就觉得是一个永恒的,永远在活动的生灵,有时保育万物,有时毁灭万物,有无数的形状与面貌,滔滔无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庄严、超人的生命,即使到了艺术衰微的时期,在代表尼罗河和台伯河的塑像上面,古代雕塑家还记得原始的印象;雕像的宽阔的上身,平静的姿态,茫然的眼神,表明艺术家仍然想借人体来表达江河的浩荡,水流的平匀与超然物外的意境。
有些场合,单是神的名字就透露出他的本质。“赫斯提”的意思是厨灶,家庭生活的中心,所以赫斯提女神永远离不开圣洁的火焰。“得墨忒耳”的意思是哺育万物的土地;崇拜她的形容词称她为黑色的,深沉的,地下的,幼小生物的保姆,送果子的女人,绿化使者。在荷马的诗篇中,太阳不是阿波罗而是另外一个神,后来因为阿波罗是光明之神,才与太阳神合而为一。许多其他的神,如四季之神霍雷,正直之神提赛,报复之神涅墨西斯,在崇拜者心中都是意义与名字同时出现的。-试以爱神厄洛斯为例,就可说明希腊人的聪明活泼的头脑,怎样把对于某一个神的崇拜和对于一种自然力的猜测结合在同一情绪之内。索福克勒斯说:“爱神,你是不可战胜的,你投向权势,投向财富,你住在少女的娇嫩的面颊上;你飞渡海洋,你也走进简陋茅屋;不朽的神明也罢,生命短促的凡人也罢,没有一个能躲开你。”时期再晚一些,《宴会》中的许多宾客对爱神的名字有不同的解释,使这个神的性质又有许多变化。有些人认为既然爱情的意义是同情与协和,爱神应当是最普遍的神,并且正如赫西奥德所说的,是世界上一切秩序一切和谐的创造者。另外一些人认为,爱神在诸神中最年轻,因为老年排斥爱情;爱情也最娇弱的,因为他的行动与休息都在最温柔的东西之上,在人的心上,而且只在一些温柔的心上;他的本质是由微妙的液体组成的,因为他出入于人的心灵而不给人发觉;他的皮色像鲜花一般,因为他是在芬芳之中与花丛之中生活的。还有人说,爱情既是欲望,就是说有所不足,所以爱神是贫穷之子,又瘦又脏,没有鞋子,睡在露天,但是爱美,所以他大胆、活跃、勤谨、有恒、胸怀旷达。可见在柏拉图手中,神话有了新生命,化出许多形状。柏拉图关于爱的解释极有意义,也极风趣。在阿里斯托芬笔下,天上的云变作几乎逼真的神。赫西奥德在《诸神谱系》中把神明和自然元素有意无意的混为一谈,说“在哺育万物的大地之上有三万守护神”;最早的物理学家兼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生于湿,又说万物之中皆有神;如果我们注意这些说数,就能懂得支持希腊宗教的深厚的意识,懂得希腊人在神明的形象之下猜到自然界无穷的威力的时候,自有一种激动,赞叹和虔敬的心情。
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神与实物合为一体的程度一律相等。有些神,而且正是最通俗的神,经过传说竭力加工,已经脱离实物而成为面目鲜明的人物。-希腊神明的世界有如夏末秋初的橄榄树。按照枝条的地位和高低,果实的成熟早晚不一;一部分果实刚刚长出来,只有一个饱满的雌蕊,与果树密切相连;另一部分果子已经成熟,但还留在枝上;还有一些,结构全部完成,已经掉在地下,要留神细看才能认出原来的花梗。-希腊的奥林波斯便是这个情形;人把自然力拟人化的变形的程度各有不同,在某些神身上自然力的特征还盖住个人的面貌;有些神是两个面貌同样显着,还有一些神已经变为人,和自然力的联系只有几根线索,有时只有一线相连,而且还不易辨认。可是究竟还相连。宙斯在《伊利亚特》中是个傲慢的族长,在《普罗米修斯》中是个篡位而专制的国王,可是许多特点表明他始终不失本来面目,始终是下雨和轰雷闪电的天;关于宙斯的通行的形容词,古老的成语,都指出他原来的性质,比如说“宙斯降下河流”“宙斯下雨”等。在克里特岛上,宙斯这一字
的意思是白昼;后来恩尼乌斯〔三至二世纪之间〕在罗马说他是“那个灼热的白光,大家称之为朱庇特”。我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看到,在农夫、平民、头脑简单而老派的人心目中,宙斯始终是“灌溉田地,叫庄稼生长”的神。哲人学派〔亦有译作诡辩派〕的学者告诉他们并没有什么宙斯,他们听了奇怪,问道:“那么打雷和下雨的是谁呢?”宙斯曾经雷劈泰坦,雷劈长着一百个龙头,口吐黑焰的堤丰;他们生自地下,像蛇一般纠结在一起,侵犯天空。宙斯住在群山顶上,高与天接,云雾所聚,霹雳轰击的地方;他是奥林波斯山上的宙斯,也是伊索姆山上的宙斯,还是海米托斯山上的宙斯。事实上他和所有的神一样有多重性,凡是人特别感觉到他存在的地方,凡是在天边认出他的面目,奉他为神而祭献的各个城邦,以至于各个家庭,都有他。泰克曼斯〔神话中的女英雄〕说:“我用你家里的宙斯的名义恳求你。”-要正确理解希腊人的宗教
情绪,必须设想某一部族所住的一个山谷、海岸,整个原始的风景;那个部族觉得是神灵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天空,一般的土地,而是他的群山环绕的天空,而是他所居住的土地,他生活其中的树林溪水;他有他的宙斯,他的波塞冬Poseidon,他的埃雷Héré〔司婚姻的女神〕,他的阿波罗,正如他有他的森林与河流的仙女一样。罗马的宗教把原始精神保留特别完整,卡米耶〔四世纪〕说过:“这个城里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宗教的痕迹,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神。”-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一个人物说:“我不怕你国内的神,我对他们没有义务。”严格说来,希腊的神是地方性的;因为从本源上看,神就是这块地方;所以在希腊人心目中,他所属的城邦是神圣的,所有的神和他的城邦是一体。他出门回来向城邦致敬,绝非一种富于诗意的仪式像服尔德悲剧中所写的坦克累特;也不仅仅像现代人这样因为重见熟悉的东西,因为回到故居而感到高兴;他的海滩,他的山岭,环绕在他部族四周的城墙,路旁保存着本邦创始英雄的骸骨和神灵的坟墓,他周围的一切,对他都等于一所神庙。阿伽门农说:“阿哥斯以及本地所有的神,我首先向你们致敬,是你们帮助我回家的,也是你们帮助我向普里阿摩斯〔特洛伊的国王〕的城报了仇的。”-我们越仔细观察,越觉得他们的情绪严肃,他们的宗教言之成理,他们的敬神极有根据;只是到后来,在轻浮和颓废的时代,希腊人才变为偶像崇拜者。他们说:“我们所以用人的形象来代表神,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人更美的形体。”但在生动的形体之外,他们还隐隐约约窥见统治人心统治宇宙的普遍的威力。
我们不妨从他们的迎神赛会中挑出一个,例如,庆祝雅典娜的大会,分析一下雅典人杂在庄严的行列中去瞻仰他的神明的时候,有些什么思想什么情绪。-时期是九月初。接连三天,全邦的人都去看竞技;先是在奥迪翁,有场面豪华的舞蹈,有荷马诗歌的朗诵,有歌唱比赛,七弦竖琴比赛,有**的青年舞蹈队跳毕利克舞,有穿衣服的合唱队列成圆周唱酒神颂歌;接着田径场上举行各种**竞赛,有男子的和儿童的角斗、拳击、扭殴、五项运动,**或武装的人的单程赛跑、双程赛跑、火炬赛跑,又有赛马,有驾两匹马的和四匹马的赛车,有普通车比赛、战车比赛,上面两人,一个中途跳下,在车后奔跑,然后又跃上车去。诗人平达罗斯说:“神明都喜爱竞技。”所以敬神最好是请他们看竞技。-第四天开始游行,巴台农的楣带雕塑还给我们留下一个游行的场面。领队是高级的祭司,特别挑选的最美的老人、世家的**,手捧祭品的加盟城邦的代表团,然后是客民捧着金银镂刻的杯盘器皿,运动员或步行,或骑马,或驾车,然后是一长串行祭礼的人和做祭礼的牺牲;最后是盛装华服的民众。港口中的“圣舟”同时发出,桅上挂起帕拉斯的帆,那是养在厄瑞克透斯神庙里的年轻姑娘专诚为帕拉斯绣起来的。“圣舟”从陶器区驶往埃莱乌西斯湾绕一个圈子,沿着卫城的东面与北面航行,靠近阿勒山冈〔雅典**庭所在地〕停下,卸下桅上的帆,捧去献给雅典娜。游行的队伍也在这里跨上一百尺长〔三十二米〕,七十尺宽〔二十四米〕的云石大梯,直达卫城大门,叫作山门。正如比萨〔意大利名城〕老城的一角被大教堂,斜塔,先贤词,浸礼堂挤满了一样,雅典城中那块陡峭的高地全部作祭神之用,只看见宗教建筑,大庙、小庙、巨型雕像、普通雕像。但那高地在四百尺〔一二八米〕的高度之上控制全区;天空衬托着庙堂的侧影,而在庙堂的转角与柱子之间,雅典人可以望见大半个阿提卡〔地区-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四周的光山照着
夏天的太阳,发亮的海嵌在岩石嶙峋的海岸中间,还有一切产生神明的巨大而永久的生灵,如彭泰利卡斯山和山上的神坛,远处的帕拉斯-雅典娜神像,海米托斯山和安希斯姆山,那儿巨大的宙斯像还显出打雷的天与高山峻岭的原始关系。
雅典人把圣舟上的帆一直送进厄瑞克透斯神庙。这是他们所有的神庙中最庄严的一所,藏着神圣的遗物,有从天上掉下的帕拉斯像,有阿提卡开国之王凯克普洛斯的坟墓(一切坟墓中最早的一座)和神圣的橄榄树。在这儿,一切传说,一切仪式,一切神灵的名字,在头脑中引起一片隐隐约约的、境界壮阔的回忆,想起人类文明最初的奋斗和最早的阶段。在半明半暗的神话中,人窥见太古时代的水、火、土的斗争,有万物诞生就是斗争的结果;土地从水中浮起,有了生殖的力量,布满有益的植物和养育人的谷类树木;自然界的犷野的元素互相冲击,精神逐渐在混沌中抬头,居于主导地位,然后土地才宜于人类居住。始祖凯克洛普斯的象征是与他同名的蝉;大家认为蝉生于土,是纯粹雅典的虫,歌声美妙,身体微小,住的是干燥的山冈;老辈的雅典人把它的形象作为装饰品,插在头发上。凯克洛普斯的旁边是世界上第一个发明家,磨谷物成粉末的德利普托雷玛斯,他的父亲是狄奥洛斯,意思是两道犁沟,女儿叫作高提斯,意思是大麦。关于雅典的祖先厄瑞克透斯的传说,含义更深。初民幼稚的幻想把他的出身说得又天真又古怪,厄瑞克透斯的意思是肥沃的土地,他的几个女儿叫作“明朗的空气”“露水”“大露水”:这些名字说明原始的人懂得干旱的土地要靠夜里的潮气才能生产。祭礼中许多细节还有更进一步的说明。为厄瑞克透斯绣帆的姑娘叫作厄瑞福尔,递送露水的使者;她们夜里到阿弗洛狄特神庙附近的窟穴中走一遭,就是汲取露水的象征。开花的季节叫作“塞罗”,结果的季节叫作“卡波”,仍然是司农神的名称,一律受到崇拜。所有这些名字的意义都深深的印在雅典人的头脑中,使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本民族的历史。他相信他的奠基人和祖先的英灵在坟墓周围继续活着,继续保佑敬重他们坟墓的人;雅典人给他们送点心、蜜、酒,而在供奉祭品的时候,一眼之间便瞻前顾后,看到城邦的长时期的兴旺,心中的希望又把将来与过去连接在一起。
在古老的庙堂〔厄瑞克透斯〕中,帕拉斯还和厄瑞克透斯住在一处;伊克蒂诺斯建造的新庙〔巴台农神庙〕却专门供奉帕拉斯,庙内的一切都叙述她光荣的历史。雅典人对于她原始时代的情形已经不甚了了;精神面貌的发展湮没了她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但兴奋的心情自有它的悟性,而零星的传说,与她有关的形容词,从古以来的头街,都令人想到她出生的那个遥远的时代,而她就是从那个遥远的时代中来的。大家知道,她是专打霹雳的天的女儿,就是宙斯的女儿,而且是他一个人生的;她在轰雷闪电,自然界大骚动的时节从宙斯的头里冲出来;赫利俄斯〔太阳与光明之神〕为之停止不前,大地和奥林波斯为之震撼;海浪大作;光芒四射的金雨降在地上。毫无问题,初民最早是把她作为霁色初开的境界崇拜的;大雷雨之后,他们突然看到洁白明净的天色,感到一股新鲜之气,不由地伏在地上膜拜;他们把她比作一个刚强的姑娘,称她为帕拉斯。但阿提卡的空气特别透明、灿烂、纯净,所以帕拉斯又成为雅典娜,意思是雅典女子。她早期的另一别号有一个叫作德利多日尼,是出生于水的意思,说明她是雨水所生或者令人想起波浪的闪光。还有一个痕迹指出她的来源:她眼睛青中带蓝,象征她的鸟是眼珠能在夜里放光的枭。她的面貌逐步确定,她的历史也逐渐增加。她出生时天摇地动的情景使她成为战神,全身带甲,威力无边,宙斯与造反的泰坦作战,她就在旁出力。因为是**和纯洁的光明,所以她慢慢变为思想与智力的女神;她又号称为工艺之神,因为她发明艺术;号称骑士,因为她驯服了马;号称救苦救难之神,因为她能治病。神庙壁上记录着她所有的功德和勋绩。雅典人的目光从庙堂的山墙转移到一大片风景中去的时候,一刹那之间能同时看到宗教上两个互相印证的时代;而在极美的境界前面,两个时代在雅典人心中结合为一。他在南方的地平线上看到无边的大海,名叫波塞冬,他是蓝色的神明,拥抱着大地,撼动着大地,手臂抱着海岸和岛屿;而在巴台农西端的三角墙上,雅典人又看到海神波塞冬站在那里,挺着肌肉发达的胸脯,强壮的裸露的身体,做着赫然震怒的手势;他后面是安菲特里特〔海的女神,波塞冬之妻〕,差不多裸露的阿弗洛狄特坐在萨拉萨身上,拉托内带着两个孩子〔阿波罗与狄安挪〕,还有琉科忒亚、哈利罗西奥斯、欧里泰,那些女性与儿童的婀娜的形体,表现海水的妩媚、娇憨、活泼和永远的微笑。在同一块云石〔雕塑〕上面,胜利女神帕拉斯制服了波塞冬用铁耙从土中翻出来的马,把它们带给代表土地的神;那些神是阿提卡的奠基人西克罗普斯,始祖厄瑞克透斯,他的三个使贫瘠的土地滋润的女儿,美丽的泉水卡利罗埃和浓荫掩蔽的河流伊利**:雅典人看过了神明的形象,只消往下一瞥就能在高地〔卫城〕之下发现神明本身〔河流、溪水、土地、海〕。
但是没有一处没有帕拉斯的光彩。用不到思索,用不到学问,只消有诗人或艺术家的眼睛和心灵,就能辨别出这个女神和事物的关系:灿烂的天色中有她,辉煌的阳光中有她,轻灵纯净的空气中也有她。雅典人认为他们的创造力和民族精神的活跃,都得力于这个轻灵的空气;而帕拉斯就是地方特性与民族精神的代表;在密布橄榄树的田里,在种满五色缤纷的农作物的山坡上,在兵工厂冒烟和船舶云集的三个港口内,在城市通到海边的又长又坚固的夹墙中,在美丽的城中,极目所及,没有一处不显出帕拉斯的天赋、灵敏和事业。就是帕拉斯所代表的民族天才使雅典有练身场,剧场,公民大会的会场,重修的纪念建筑与新建〔指萨拉米斯战役以后〕的屋宇,上上下下盖满了山冈;并且以其艺术、工业、赛会、发明、不屈不挠的勇气,雅典成为“全希腊的学校”,领土遍及整个地中海,所有的希腊民族都受雅典的影响。
那时〔追述游行队伍〕巴台农的大门打开了:在祭品、花冠、水瓶、甲胄、箭筒、银制的面具中间,巍峨的神像,本邦的守护神,童贞女,战无不胜的将军〔帕拉斯-雅典娜〕,一动不动的站着,长枪靠在肩上,盾牌笔直的放在身边,右手托一个黄金与象牙雕的胜利之神,胸披黄金的胸甲,头戴紧窄的金盔,身穿色泽深浅不一的金袍;脸、手脚、臂膀的温和的象牙色调,被富丽堂皇的武器与服饰衬托得格外显着;宝石嵌成的明亮的眼睛在漆成彩色而光线柔和的圣堂中炯炯发光。当然,菲狄阿斯在想象帕拉斯的庄严恬静的表情时,的确体会到一种超人的力控制事物的进行,控制活跃的智慧的普遍的力;在雅典人心目中,活跃的智力原是本邦的精神所在。那时新派的物理学和哲学还不曾把精神与物质分离,认为思想是“最轻最纯粹的一种物质”,近乎微妙的以太,在世界上建立秩序,维持秩序;也许菲狄阿斯回想起这种学说,所以会产生一个比通俗的观念更高级的观念。爱琴神庙中的帕拉斯〔属于较早的古风时代〕已经很庄严,但菲狄阿斯的帕拉斯在表达永恒事物的庄严方面更进一步。-我们走着迂回曲折的途径,从越来越逼近中心的圆周中把塑像艺术的全部源流观察过了;但供奉雕像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遗址,庄严的形体已经杳无踪影了。
一九五八至五九年译
一九六一年一月为聪儿重誊此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