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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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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所升是个不适合作小说主人公的人物,像他这么难以博得人们共鸣和同情的男人实属罕见。用人们的话说,他“太幸运”了。由于父母早逝,他受到了祖父的宠爱。祖父虽然已于三年前去世了,但其庇荫仍厚厚地罩护着他的爱孙。

祖父城所九造的名字在电力界无人不知。他豪爽,复仇心强,喜好游乐,精力过人,盛夏时也穿着西装革履,是个彻头彻尾的“民众之敌”。

在优裕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孙子,直到大学毕业时,才第一次听到了有关祖父的坏话。此前升的身边围绕的都是崇拜祖父的人。这个城所家的第三代早早失去了父母亲,因而没有机会听到家人对祖父霸道的统治的任何不满。其实,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一伙制造恐怖事件未遂者被检举时,在他们的暗杀名单上就发现了城所九造的名字,人们暗地里都拍手称快。

九造是鹿儿岛的产物。明治十二年,九造的父亲当上了旧藩主在东京宅第的执事,举家迁往京城。后来,九造就成了明治时代实业家共同的师傅福泽谕吉的弟子。

明治三十一年,福泽谕吉开始倡导实业,把注意力投向了水力电气的开发。九造对此颇有共鸣。十几年后,九造便投身于电力事业,把东北地方的公益事业掌握于手中。

九造的一生总是为预感所支配,无论是好是坏,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出九造的预料,“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凡是做错的事,肯定是他的意志消沉所致。用九造的话来说,官吏愚钝,民众盲目。他相信企业的自由将有利于国家,物质文明的进步终将造福于民众。明治时代所有实业家的这一使命感也的确不可一概地否认。

升生活在晚年的祖父身边,亲眼目睹了被世间看作恶人的人的日常生活。祖父是个无私欲的人,纵使是纯粹的私欲,程度增强,轮廓加大的话,出于人的奇妙的本能,也不可能不含有无私的因素。而无私的热情若有稍稍的懈怠,就近似于私欲了。升从祖父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放弃自我的伟人。虽然他对酷爱自己的祖父的人品并不完全喜欢,但是和这个怪物一日三餐地生活在一起,使他对世上各种各样的怪物的概念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祖母精神失常后一直住在医院里,直到去世。九造有两三个妾,却从不让她们到这个家里来。所以,自从母亲得产褥热死去后,除了男性化的奶妈外,升成长在一个没有女性气息的环境中。升长这么大,完全不知道母性的温柔为何物,因而也没有受到过男孩子要有远大抱负及复仇心等种种偏激的教育。

祖父给孙子的玩具都是些竣工仪式纪念品的发电机模型,或铁制组装玩具以及去水库勘查时带回来的河底的石头等等。就是说,所有的玩具都是石头和铁的。他是个缺乏想象力的很有主见的孩子。小学老师为升的数学成绩之优秀而惊讶,同时也为他情操之欠缺而吃惊。让他画张画,他会把马和兔子都涂成同样的灰色。

父亲在升十岁的时候死去了。他是个身体虚弱、懒惰的人,对九造的教育方式虽有不满,也没加反对。他不太关心儿子。九造阻止了他想上美术学校的愿望,让他进了银行。这位每到周末都要去写生旅行的男人,看了儿子的画,受了不小的刺激。

升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儿。和一般的少年不同,在女人给予他莫名其妙的感动之前,他就懂得了自己只要往那儿一站,就会使女人感动。对升来说,对某种感觉世界的发现,完全不具备观念上的意义。

人人都有梦想当小说家的时期,这个感觉十分平庸的少年也不例外。他听了一些音乐,读了几本所谓的文学书,觉得这些浅显的音乐和文学只不过是证实了他早已发现的一些东西,即这个世界里有着黑暗和甜蜜、优雅和温柔,与石头和铁迥然不同。然而升与进山岳部的学生们的浪漫主义完全无缘。即便只是单纯的官能性的东西,这个罕见的年轻人都能不将其加以崇高化或轻蔑,而是客观地、彻底委身于它。

他毫无道德顾忌地度过了战时在避暑地的迷乱的生活。他不大动感情,所以跟他开不起玩笑来,然而这位开朗的少年从不会使女人们感到无聊,这是什么缘故呢?

升一向不好好学习,却以高中理科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进了工科大学,专攻土木工程学。因为这个学科的教授是母亲的弟弟,他对升寄予很大的期望,而升也有这个愿望。战后,大学毕业,升进了祖父任董事长的公司。早晚让升当董事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升暂时没有被派往现场,每天画画设计图,看看图纸……

介绍了升的经历之后,下面来描绘现在的升,可能有人会感觉奇怪。他现在的画像,与上述的经历给人的印象不大一样。

九月末的夕阳照在电力公司正门典雅的门柱上,也把石阶照得层次清晰。下班的高峰已过,一个青年从石阶上走了下来。在途中他停下步子,眯起眼睛望了望天空。他没戴帽子,穿着朴素的灰色西服,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没装任何东西的薄薄的公文包。

他长着两道剑眉,肤色浅黑,鼻梁棱角分明,眼睛细长,这是一副不想把自己的孤独强加于人,又对自己周围的孤独反应敏感的相貌。脸颊丰满圆润却又恰恰不失锐气。他显得健康但缺乏活力,目光给人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印象,眼神中流露出过度纵欲的疲惫。

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总务科的濑山从上面跑下来。濑山比升大七岁。升小时候,他曾在城所家当过书生。他说话带点广岛腔,语速很快,却又有点笨拙。四方脸,小三角眼,紧绷的下巴。

“回去吗,城所君?我有话跟你说。”

升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什么事?”

“……还是边走边说吧。”

濑山迈开了步子,为了躲避汽车,他固执地贴着沟沿走着。

“听说这次人事变动,我要被调到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去,就是奥野川水库现场。去那种地方工作,老婆孩子怎么办,能不能帮我想点办法?”

“我说话不顶用,祖父活着的时候还好说。”

“是啊,先生要是在的话就好办了。”

濑山忽然问升:

“今天想不想喝一杯?”

升常常请濑山一块儿喝酒。

“今天不行,我有约会。”

“是吗?”

濑山迅速目测着十字路口,发现动作快点的话,能够赶在信号灯变红之前穿过马路。

“那就明天见。”

他将公文包翻了个面,一转眼就到了马路对面,紧接着一边买晚报,一边用目光向升致意。

“祖父总是在拼命做着什么,我也应该赶快投入到一件事里去。”

夕阳把人影照得长长的,升拣人少的地方边走边想。他有一个使他自负的天分,就是精力集中。有的繁忙的实业家,一有空闲就能睡着,升的头脑也是如此,能随时集中精力,因而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比别人快好几倍。

“可是集中精力并不等于投入精力,问题在于能否持久……”

他嫉妒祖父用之不竭的精力和无穷无尽的热情。它们从何而来呢?其实,九造的精力与其说是他个人的力量,更像是靠着许多无形的力量的支持。在电力问题上,他常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是在祖父的意识里,真正的孤立恐怕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祖父不辨目的,却对自己的作用非常具有自觉,他坚信“扫帚是为了自己打扫之用”,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扫帚都不会孤独。

“孤独这东西不好。空间上没有联系的人,就很难有时间上的持续。我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和某种东西联系在一起呢?”

夕阳辉映河面上,浑浊的河水波光粼粼,桥的阴影下,油乎乎的彩虹清晰可见。被晒热的河水发出难闻的臭味。升扭过脸去……他还没有颓废到喜欢这种味道的程度。

推开萤酒吧的后门时,升拿着的公文包碰到了旁边的垃圾箱上。离开店还有一个小时。刚从外面进来,不适应店内的光线,升什么也看不清。吧台里的调酒师向他打招呼,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那身白制服上衣。升踩着尘土飞扬的楼梯上到了二层,一只小黑猫悄悄地跟着他,头蹭着升的后脚跟。他低下头摸摸小猫,猫的背湿漉漉的。

他上到最后一个台阶时,在墙上抹了抹湿手掌,从钥匙串上拿出钥匙,开了锁。隔壁的女招待休息室静悄悄的,好像还没有人来。

升把猫关在了门外。这间只有两坪大的简陋的小屋里,除了衣柜和安乐椅、小桌各一个以外,就别无他物了。

衣柜的门上有个镜子,厚厚的镜子边框呈三棱镜状,被斜射进来的夕阳照出了万紫千红的色彩。同时也照出了镜面上的尘土,仿佛一个个影像。

升把公文包往安乐椅上一扔,又把朴素的上衣、领带、衬衫和裤子扔到了椅子上。脱得像运动员似的只剩下内衣内裤的年轻人,朝衣柜里扫了一眼,迅速拿出一件紫红色的衬衫和一身休闲套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了。镜子里年轻人的脸上虽说缺乏活力,但表情却透着逸乐的倦怠和不甘平庸的个性,可谓适得其所。

“衣服换好了吗?可以进去吗?”

敲门声响起。升应了一声,一位四十上下小个子的微胖女人穿着和服走了进来,她就是萤的老板娘。

她长得像宫廷偶人似的,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嘴唇小巧而生动。她擅长舞蹈,一望便知是艺妓出身。加奈子喜欢打高尔夫球,还喜欢滑雪。城所九造在六十岁时为加奈子赎了身。战后,加奈子突然说想要开个酒吧,这个店就是九造为她盖的。由于这个缘故,升在银座的一角拥有了这间小屋,作为夜生活的更衣室。升自然按月超额交纳房费。

“这套衣服是新做的?料子不错啊!百分之八十羊绒吧。”升微笑着没说话,就像儿子让母亲观赏新衣服似的,笨拙地转了一个圈儿。

加奈子把他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柜里,像以往一样说道:

“你真幸福啊,你真幸福啊!没有比阿升更幸福的人喽。”

一到加奈子面前,升就被看成了“幸福的王子”。这个英俊健康的青年,从祖父的遗产中得到了相当可观的证券收入,在加奈子这种客观地判断幸福并得到满足的女人眼里,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人物。幸福!幸福!光是它那栩栩如生的表象,就给人以无尽的安慰。

升有着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年轻,金钱,出类拔萃的头脑,强健的体魄,没有拖累的完全的自由。此外还有男人必需品的工作,而且是个名声不错的职业。这类似于把自由抑制在不至于太无聊的程度之内的市民性的佐料……

想象自己还未拥有的东西使人陶醉,而已拥有的东西则不会使人陶醉。即便陶醉也是人工性的陶醉。从这个意义上说,升具有对任何事情都不陶醉的资格,而且像他这样客观上“幸福”的人,即使要品味人们称之为不幸的东西,也多少伴有某种炫耀,所以这种意识常常使不幸对他敬而远之。要想了解狼,我们就得当一匹狼。同样道理,升想要体验不幸,就必须不当幸福的人,去当不幸的人。不管升的内心怎么想,在大千世界之中潜藏着这个真理。

升是个与思想无缘的人。无论从知足常乐这个世俗的思想来看,还是从对自己的物质占有抱有罪恶感的角度来看,他都是纯洁的。他虽然十分的厌倦,却不想弄清自己究竟对什么厌倦。

其结果升陷入了一种不良嗜好,从加奈子那种无害的女人的脸上,寻找世人对他的评判。这些毫无缘由的夸大赞美和天真的羡慕,对他是个安慰,就像对奶妈的依恋一样,他在加奈子面前尽力注意不破坏幸福的形象。他那颗毫无感情的不成熟的心,至今仍旧是毫无感情的一片荒漠。

对于升来说,加奈子是个根本不需要诉说的对象,她成了升封闭而孤独的心灵的安全保证人。升只有在这个女人面前时才能安下心,完全孤独地自处,就如同在盲人面前一样。

……楼梯上热闹起来,三个女招待一块儿来上班了。其中一个女招待由于和昨晚的客人一起呆到今天下午,觉得无聊,便打电话把这两个同事叫出来,四个人一起去看了场卖座的电影,然后直接到店里来了。

门开着一条缝,女人们想看看升的屋里什么样,其中一个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门。

升和加奈子看见门口的三个女人朝他们敬了个军礼,一齐嚷道:

“可以进来吗?”

只有三个星期军队生活体验的升,拿出长官的架势,说道:

“进来,什么事?”

女人们立刻扭动腰身,你推我搡地拥进窄小的屋子里来。升是“良家女子专业户”,对店里的女人一个也不碰。加奈子感谢他的厚意,女招待们则对升把她们归入风尘女子之流不满,也多亏如此,升才享受到了只有混在酒吧女中的男人才能体会到的浓情蜜意。例如调酒师才知道的那种女人的友谊……把傲慢的女招待叫上二楼,扇上一个嘴巴的正派调酒师,和泪流满面地连声认错的女人以此方式结成的没有色情的友谊。

三个女人中的景子是大姐大,曾演唱过少女歌剧,喜欢做些异想天开的美梦,编织东西时,总是不时跳过两三个网眼来编织。还有一位是每家酒吧里必有的纯情型,瘦得干巴巴的,爱噘着嘴说些富有哲理的话,动不动就瞪着湿润的大眼睛,遥望着远方,她叫房江。用电话把这两个人叫出来的由良子,胸前晃荡着两个硕大的乳房,经常嘴里哼着歌,总爱故作深沉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尖,随着指尖在视野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自己也被弄糊涂了。

升在年中和年末都要给老板娘和店里的女招待们送礼物,她们回送与身份不符的礼物时,他也不推辞。她们还是升的风流韵事的听众和拙劣的参谋。而且,每当升甩掉一个女人时,都仿佛满足了她们对那些被升爱过的女人的复仇心。总之,对她们来说,升是“女性的伙伴”。

“你今天幽会的对象是什么人哪?”

加奈子开了口。

“是个可爱的少妇,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吧。”

“在哪儿会面呢?”

房江忽闪着纯情的大眼睛问道。升说了个附近咖啡店的名字。

“和草野笙子已经断了吗?”

景子下颌枕着由良子的肩头问。

“已经断了。”

“好快呀。”

女人们叫道,毫不掩饰赞叹的心情。

“那位少妇今天肯定会来吗?”

“已经见了两三次了,连手也没碰过。”

“连手也没碰……”

加奈子重复着,叹惜着,自己握住了自己的手。

“妈妈,你干什么呢,自己握自己的手。”

眼快的由良子嘲笑着她。“没碰过手”这种消极的表现反倒吊起了她们的胃口,她们不约而同地伸出一只手,一只摞一只地堆到了加奈子的手上。

“我们让你握一下手吧。一次能握四个人的手,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啊。”

升微笑着伸出双手。四只手或干或湿,或热或冷,或青筋暴露或肥瘦适宜。这些手死尸般地重叠在一起,手指互相缠绕着,傍晚昏暗下来的房间里,浮现出一堆白花花的肉。升觉得自己好像握着一大堆蔬菜,有种新鲜的触感,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和人体接触。

“再使点儿劲。”

其中一人说道。女人们的脸都走了形,严肃地瞧着握在一起的手。这时,一只手突然缩了回去。

“妈妈的戒指都把我的手挤出印来了。”

升迄今为止从没有和一个女人睡过一次以上。升深知自己缺乏想象力,不具备第二次幽会的能力。只有现实的好奇心对他起作用。这能说他是冷酷的吗?人并不会因为仅仅睡一次就变得那么冷酷,仅仅睡一次不会产生抛弃别人,或被人抛弃的残酷的人际关系。

如同行为结束之后离开一样,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离开那具肉体,离开那个女人这一存在本身是升的愿望,他总是事先做好脱身的准备,一般都能如其所愿。他在这方面一向得心应手,所以,从不会由于单纯的现实的好奇心而受到生出孩子之类麻烦事的困扰。

委身于某种官能享受,对升而言是理智的事。升十分了解希望认识某一特定女子的心理欲望的暧昧,他绝不会把单纯的反复错当成深化。由于不具备沉溺于感觉的才能,所以就要自制和克己般地拼命为了满足欲望而压抑自己的理智。如果认识是个问题的话,色情之事就绝不能在一个地方裹足不前,如果爱一个特定的女人是个问题的话,色情之事便立刻失去了抽象的性格。然而说到底,性欲是不是爱呢?

少年时代的放浪不羁(与众不同的是他的放浪不羁丝毫不影响他的学习成绩),使升染上了为爱的形而上学而苦恼的毛病。他对于爱的必要性一向无感觉,而被爱倒十分便利。升不像他那个年龄应有的那样爱睡懒觉,进公司后一次没有迟到过,这种踏实的表现成了上司们信赖他的一个标志。当然不能把升和圆滑世故的青年混为一谈。他早起的原因只是由于讨厌和昨晚共寝的女人度过放荡的戏剧序幕般的上午时间。为此,升决不在星期六和女人约会,以使星期日不会虚度。

早上他催促着女人也早早起来,一起出去吃完早餐,就分了手。这之后他去萤酒吧换上西服,按时来到公司,坐在设计图前,这位年轻人竟然毫无倦色,精神集中地做好每件工作。

若是不把对方当作特定的女人来交往,升也就无须是特定的男人了,因而升就成了随心所欲之人。大城市比大森林还容易藏匿。他有好几个假住址和假名字,甚至还印了假名片。做新的西装时,他都留意不绣上名字。当别人问他的职业时,他有时说是乐队演奏员,有时说是电影摄影师,有时还逞能把自己说成是走私品的中间商,或倒卖外汇的。在他那张与花花公子相去甚远的朴素敦厚的脸上,找不到伤疤或粗重的眉毛那样显眼的特征。

除了那位庸俗的濑山,他没有玩友或至交,总是独往独来地去过夜生活。糜烂的社交界高兴地迎接他,却不能把他留住一个星期。

夜的战栗,官能的灯火,无往不胜的自信……当他独自走路时,眼光明澈,神清气爽。从白天的秩序井然、规整如衣柜的社会,来到完全自由放任的夜晚,他那随心所欲的快乐,恐怕祖父一辈子都没能体验到。祖父所谓的打猎,就是事先让人把猎物驱赶到狩猎圈之内,然后在众人面前,拉开金光耀眼的弓箭劲射……

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升从萤酒吧出来,慢慢地走着。路过贩卖电视机的商店前时,看见店里所有的电视机都将青蓝色的空白玻璃屏幕朝向街道,店主人是担心一打开电视,就会有许多人免费围观,影响生意。他停住脚步,从这些什么也没有的玻璃上看到了背后广告灯的明灭。

夏初时,升跟一位死盯着这间商店橱窗的姑娘搭了话。

“你再怎么看它,也看不见什么呀。”

当天晚上,她便温顺而拘谨地蜷缩着身子在升的面前脱得精光。少女浑身长着黑痣,就像钢笔甩出来的墨点,他从没见过长这么多痣的女孩子,连屁股上都是。

升走过路边的邮筒。

银座的行人里,有几人能答得上来银座哪里有邮筒呢。夜晚的邮筒异常孤独,谁也不会在夜里到银座来发信。尤其是这个邮筒正对着下班后没有灯光的银行,变成一个黑影,低头伫立在那里。

夏天的一个晚上,升见到一位往这个邮筒里投了一封厚厚的信函的女人。女人听到信封落入邮筒的沉闷干枯的反响,才放了心。

升从邮筒后面走了出来,说道:

“很抱歉,这个邮筒已经停止使用了。”

女人显得很吃惊。

“真的呀,这可怎么办哪。这封信很重要的,我就在这儿等邮递员来取信。”

“邮筒停止使用了,怎么会来取信呢?”

“对呀,怎么办哪?要是停止使用的话,应该封上才对呀。”

“刚才是封着的,大概是有人恶作剧给撕掉了。”

这时,女人似乎意识到了升在骗人。见女人没有生气,他猜想可能早在一开始她就意识到了。

两人熟悉了之后,女人连声说:“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啊。”到上了床她还在说,升觉得很扫兴。

升走到了高雅的女士服装店门外。

五月的一天,升路过这里时,从窗户往里一看,见几位女客中有一位格外美丽的夫人。女人买东西,就像圆桌会议,老是议而不决,只有她极为果断。她买了好几样东西,店员给包在一个大纸包里。正愁无计可施的升,看见从店员手里接过纸包的夫人,只用戴黑色蕾丝手套的食指勾着体积颇大但分量不重的纸包上的包装绳,朝店门走来。升便采用了不得已的粗鲁做法,他假装急匆匆赶来的样子,撞在正走出店门的女人身上,东西掉在了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升说尽好话向夫人道歉,并保证如有破损一定照价赔偿,还特意让店员打开包看看有无损坏。

几天后,夫人把升请到自己的住处来,上床之前,她躲在化妆室里,足足让升等了一个小时才出来,故意吊他的胃口。

……街道上的每个角落,都烙印着女人的芳踪,因此,升无法平静地走过这条街道。那位少女可能会站在电视机商店的橱窗前等着他;那个女人没准会经常在邮筒附近转来转去,等候他的到来;那位夫人也许会花很长时间来选购,从那间服装店的窗户里朝街上的行人张望。

无论哪个女人都期望永恒和不变。她们对永恒有着不可思议的执着,如果升是思想家的话,一定要最最警惕永恒的思想了。

……他想起了和今晚要约会的女人的邂逅。

星期日的上午,天气很热,升在浆洗得雪白的床单上醒来,陶醉于一人独睡的幸福之中。根本不知失眠为何物的青年,也为这少有的无梦酣睡而感慨。他趴在床上,香甜地抽着烟。

他将鼓鼓囊囊的枕头垫在身下,听着手表在枕边滴滴答答地响。松软的枕头和秒针的滴答声和他融为一体,生活就像贴身内衣一样附着在他身上。

和女人一起睡时,早上醒来总感到比头天晚上要孤独得多,而自己一个人睡时,醒来后一点也不觉得孤独,这是什么缘故呢?

在靠近车站的近郊旅馆里,一听见始发电车打破黎明的沉寂、轰鸣着出站的声音,他就想要离开自己的脚尖所触到的女人的脚。那双火热的脚使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急切地想要逃离那双他人的脚,那只凭一点触觉便和自己连接起来的,以大大的脚的形状出现的另一个世界,那永久不变的具体性。在蒙蒙亮的黎明时分,要是能穿着皱皱巴巴的雨衣,迎着晨风,跳上火车,该有多美啊。升从未想过明天会怎样,可又恐惧那不曾想过的明天会突然出现在床上。

但是现在,晚夏的旭日透过窗帘照进来的不是“明天”,是实实在在的今天。

他站起来,套上T恤衫和裤子,下楼去盥洗室稀里哗啦洗了一通脸。

吃过早饭,他给擦得锃亮的自行车打了气,拿上昨天收到的美国垦务局编纂的《大块混凝土调查》,带到多摩川河滩去看。

……十天前的那个星期日的上午,升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关于知识或数字,设计的细节等死的东西,他的记忆力超群,然而对于活的东西,他身在其中,难以明察,总是忘得干干净净。

上午的骄阳晒热了河滩,河堤樱树下的草地又干又硬,河边连游人扔的纸屑都见不到。他坐在草地上,打开了书。可是,树叶间透过的阳光照在白纸上,刺得眼睛痛。看了两三页,他点了根烟,出神地凝视起河滩来。

一只白色的丝毛犬出现在河边。锁链松松地挂在它的脖颈上,不像别的狗拴得那么紧。一位穿和服的女人牵着链子,蹲在河边,和正在把捞上来的鳉鱼放进罐子里的孩子们说话。晃动的波纹倒映出系着柠檬色和服带子的女人,从这里看得也很清楚,水中的那张脸白得透明。

升来了兴致。女人呆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丝毛犬在不平坦的河滩上欢跳着,朝升近旁的堤坝石阶走来。升渐渐看清了女人穿的胭红色的华丽的碎花和服,和趿拉着漆皮木屐的赤脚。尽管女人光脚穿木屐,却丝毫没有邋遢和不洁的感觉。从远处看觉得年龄还要大一些,走近一看相当年轻。圆圆脸,眼睛很有神韵,长着升所喜欢的那种可人的厚嘴唇。

从这儿往后就记不大清了。升混杂着某种欲求而产生的瞬间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的。欲求总是朝着对象,朝着未知,不会再现所有的阶段,也不具备安定的过去的形状。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升所选择的女人必定会和他说上两三句话,尽管升口才不怎么样……两人约好几天后再见。

……他们约会的咖啡店四面镶着玻璃,有着半地下室和二层阁楼,曲里拐弯的,配有黯淡的照明和靡靡之音这些都市特有的情调设置。想要见到约会的对方,就要寻遍店里的每个角落,不是撞到镜子上,就是绊倒在楼梯上。

店里的气氛充满佛教意味。下了班或放学后的青年男女,在音乐的伴奏下,呢喃低语,犹如念经,就像在寺庙里。告别,求婚,坦白,挑拨,这些人生大事都凭借一杯咖啡的施舍而了结。

女人在最里面的幽暗角落里等他。升走近她时不由暗暗惊异,因为她那奢华的穿着与这种场合极不协调。

女人穿着一袭“绘羽模样”[以和服整体为画布所绘制的花纹,多用于正装和服。]的绉绸和服,纯白的底色上,几串紫藤花由肩头垂下,下摆乱菊打边,金银相间的织锦腰带上,系着红白色的绦带。看上去全无燥热和庸俗之感,衬托得她那婀娜的身姿千娇百媚。

“我是从舞会上跑出来的。”

女人见升吃惊的样子,就先开口解释道。

“你会跳舞?”

“只是个旁观者。”

女人毫无缘由地、极有分寸地微笑了一下。这种颇有自信的微笑给予了他抽象的喜悦,又使他欣赏到女人由“自己被人爱上了”的自负导致的心理自闭状态。擅自活动的心理,就像拼命跑滚轮的小家鼠的动作一样,给观看者以纯粹无目的的运动的快感。小家鼠即使被打开了笼子的门,也不会轻易朝这边跑过来的……升顶喜欢处于这个阶段的女人了。

女人让他叫自己显子。显子与升所见过的女人不同,表面上看她是处于上述阶段,可是,一旦真的打开笼子,她或许会猛地朝自己跑过来的。升不禁感到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怯懦。

升眨着眼睛想着:

“和这个女人也只睡一次吗?无论怎么做,都会打破我生活的平静。如果和其他女人一样睡一夜就厌倦的话,我的失落感会更强;如果想要下一次的话,我的绝对胜利就成了无稽之谈。为此要尽可能晚一点睡,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我不至于做出恋爱这种蠢事吧!”

他讨厌超乎自己之上的力量,所以尽量选择好对付的女人,以外行自封。对难以攻陷的城池的征服欲,会打乱生活的步调,为他所不取。

显子怎么看也不像是难以攻陷型。最基础的,也是最有成功把握的方法,就是花时间使其充分焦躁,等待对方主动跳入自己的怀抱。有时,他把时间稍稍错开一些,和三个女人同时交往,由最先焦躁的女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收拾掉她们。然而显子不仅不是难以攻陷的,而且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了焦躁,这一注定的成功之兆,倒使得升犹疑不决起来。

他确实在犹豫,出于和死去的祖父竞争的心理,他想要通过这一犹豫,证明自己对于显子“非常投入”。不过,投入和优柔寡断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这个浪荡公子富于决断力的时候,往往是他在某件事上清醒过来之时。他只懂得不全身心投入的赌博。

……像是温水一点点渗出似的,女人慢慢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升。女人焦躁起来时,常常会在喝酒或跳舞时,有意无意地问些“咱们会怎么样”或者“下面干什么呀”等等无实质内容的问题,而显子却没有。

显子跟他聊起了家常,一副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的神情。看得出她是个挑剔、难以交往的女人,和升一样的孤独寂寞。她突然笑着说道:

“我丈夫给我起了个独眼龙的外号。”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早上丈夫去公司上班时,我从来没有起来过。丈夫临出门时,到卧室来跟我说一声‘我走了’,我就在床上睁开一只眼……现在连这个外号也不叫了,从去年开始,我连一只眼睛也不睁开了。”

“可是,你不是早上牵着狗出来散步吗?”

“等丈夫一出门,我就跳下床,冲个澡,化了妆,也不吃早饭,马上带布奇去散步,这是我每天必做的事。”

“就是说,你的全部生活都由自己的意志支配了?”

“自己的意志也有做不到的事啊。”显子说完,哧哧笑起来。“所以我决不为了自己的意志而装腔作势,我是最不会做戏的女人。”

“无论你做什么,你丈夫都不过问吗?”

“只要我晚上回家就行,只要回家,多晚都可以。”

“也不问和谁在一起?”

“是啊,没关系的。”

显子的确是缺乏掩饰自我的训练。绝不会给人以不洁印象的自信,使她能够放心地故意说那种堕落的话,这不失为一种反语式的幽默。升和显子在一起,一点不觉得无聊,正如负负得正的数学公式那样,也许和无聊的人聊天,才能把无聊的人从无聊中解救出来也未可知。

当显子显示出应允的意思时,升绝望了。升反而期待着显子再稍稍矜持一下。升按照以往的惯例思考着上策。要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女人,就必须以特别的手法来对待。他觉得最好的对策是对她的表示不予理睬,自己销声匿迹。这样一来,显子就成了最初的例外,成了难忘的回忆,难忘的女人了。

可是,升总觉得自己这样想过于伤感了,有损他那理智的矜持。实际上,对升来说,这种理智的干涉,有时会把仅仅以情感可满足的事,硬要引向欲望的满足。欲望与其说是肉体的本能,对升而言莫如说是一种理智的虚构更为恰当(少年时代没有这样过)。随着经验的增长,这个叛逆的青年,已经习惯不去评估自己的肉体所给予女人的超出肉体本身魅力的那一部分价值了。

一想到“又是反复”时,他的心就冻结了。

升像旅行社那样经常备有五六种旅馆。根据女人的种类,以及自己谎称的职业而随机应变,选用最合身份的下榻之处。和讲求排场的女人去这样的旅馆,和小家碧玉型的去那样的旅馆,和喜欢小巧玲珑旅馆的女人就去小巧玲珑的旅馆,和出身贫穷家庭的胆小的女子就去近郊的旅店,而对于在乎别人眼光的女人则领她到远远的郊外去。

显子很奢侈,又穿着和服,升就给位于山手住宅街的、由某大户人家的宅院改建的旅馆拨了电话。

在出租车昏暗的车厢内,升轻轻握住了女人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腿旁。手像鞣皮般柔软,有些汗津津的。他想起了刚才同时握住的那四只硬邦邦的手。显子的手优雅而柔嫩,像扇子般叠在他的掌中。

迎面开来的车擦身而过时,升觉得仿佛被那晃眼的车灯猛然照穿了自己颓败的内心。阴惨惨的反复,真是不可思议,为了保持生活的明晰而产生的这种反复,为什么会使得心境如此阴郁?

他想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在厌倦当一个随心所欲之人的同时,又为要尽快恢复为一个随心所欲之人而焦虑……升使劲握住了女人的手,这样来确认欲望的对象。

“我来猜猜你的座右铭好吗?”等女招待出去后,显子说道。

“我没有什么座右铭。”

“是不是‘为了被爱,决不能爱’啊?你的脸上写着呢。”

“你的座右铭呢?”

“我什么也没有。墙上好像贴着什么,其实墙上白白的,一无所有。”

接着,显子又转了话题。

“昨天我去买点心,我买了最后的五个点心,这时又来了个中年妇女要买这种点心,知道已经卖完了以后,就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我。这一天我都不痛快。”

升来到她的身边,显子也不左顾右盼,只是凝视着前方,然后闭上眼睛,朝他噘起了嘴唇。一边接吻,升一边想:“她刚才看到了什么呢?”

显子准备洗澡,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换浴衣。升清楚地听到了那件华丽的和服从肩头滑落的声音,优雅的绸料划破了空气,坠落在榻榻米上,落地的瞬间窸窣作响。

升躺在客厅里,倾听着这些动静,他不禁自问,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这种优雅的声音了。小时候,他只知道铁和石头的玩具。

……升开始爱抚她,女人却毫无反应。

以前他也遇到过几个这样的女人,显子和她们又有所不同。这种女人一般是在故意做戏,自欺欺人,而显子则是忠实于她自己的性冷淡的感觉。

升见过不少女人用这种演技式的陶醉来弥补未能充分陶醉的焦躁。她们向往大海,见到的却是沙漠,便把这沙漠当做大海。可是沙子堵住了嘴,堵住了鼻孔,把她们埋进去了。她们恐怖地想象着只有男人才体会得到的快乐,这恐怖犹如被马蹄践踏。对方有着异样的忘我的世界,而自己这边就像庭院里的石头。她们想要模仿和追求男人的世界,然而那世界却远远地退去,眼前出现了巨大而厚实的玻璃屏障。

每当敏感地察觉这一点时,升就立刻装出被女人的演技所蒙骗的样子。没有必要揭发她们的自我欺骗,使自己也去面对沙漠。只希望对方的演技能稍微逼真一些。

然而显子和她们不一样。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见一点动静。完全成了个物体,沉入了深邃的物质世界之中。这回轮到升焦躁了。

他拼命要挪动那块碑石而汗流浃背。他头一次陷入这么纯粹的对现实的关心。显而易见,显子无意掩饰自己的无感觉。她忠实于绝望,忠实于即将埋没自己的沙漠。显子直面这个空白的世界,远远望着自己渴望去爱的男人,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活生生的肉体,陷于绝望之中,却能以如此平静的姿态打动了升的心。

他意识到自己徒劳地设法给予被沙漠埋住身子的女人以陶醉,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只不过是虚荣心作祟。显子的肉体在这里,显子在这里。她并不想向男人挑战,只是一味地忠实于自己,化为物质而已。

只能就这样进行下去了。他这么想着,用另一种温柔搂住了她。

这时,有种异样的力量使升回到了童年时代。他得到了铁和石头的玩具。祖父捡来的河底的石头,以及铁制的组装玩具、发动机模型,塞满了他的怀抱。他抱着这些东西,为自己的臂力而自豪。这些玩具冰凉、坚硬,毫无感情地机械地运动,在小孩的手里沉甸甸的,它们多可爱啊!石头绝不向小孩献殷勤,它们居住在坚硬的石头世界里。铁冷酷地嘲笑孩子的力气,这些永不会损坏的玩具围绕着他。朋友们的玩具老是坏,而升虽然拆了装,装了拆,也不会把自己的玩具弄坏。玩具是他的所有物,却不属于他。用这种坚固的,属于别的世界的东西,组成自己想组成的东西,是升最大的喜悦……

此刻,升正怀着由记忆深处产生的亲切感,来拥抱这女人形状的石像。他所爱的并不是绸缎的优雅和柔软,而是石头那样明快的物质。

……显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望着升。过去,显子一睁开眼睛,就会看见眼前绝望的男人和自己内心绝望的女人在对视。

可是,升与众不同。这个青年的目光里充满了朦胧的温柔,这温柔使他在显子的眼里显得俊美无比。

显子睁着眼睛,默不作声,她望着升那罕见的温柔表情,流出了眼泪。

“你不恨我吗?为什么?”

女人问道。

“为什么要恨你?我从没见过和我如此相像的女人。恨你就等于恨我自己,我一般是不喜欢恨自己的。”

“我只能爱现在这样的我,如果我能改变当然好,可是无论谁都无法使我改变。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地展示自己。不过,我喜欢你,可我却不能证实给你看我有多喜欢你。”

显子对失败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每次失败之后,男人因屈辱而憎恨地盯着她,她也出于对这个男人不能改变自己的绝望而蔑视地盯着男人。

升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呼吸着深夜的空气。这空气清凉,纯净,使他的头脑清爽了许多。

“我能够改变生活,”升满怀信心地想,“显子给我下了道训诫,她能在虚无中这样自若地躺着,我却不能。我要回到石头和铁的世界去,投入到我最熟悉、最亲近的东西中去。”他像苏醒过来的人一样,从床上起来穿上了内衣。

然后,升的口才变得少有的好,头一次和一个女人谈起了自己和每个女人只睡一次的经历。

“我一向是只睡一次的。”

升说道。

“真巧,我也是。不过,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

显子说。接着又急忙补充了一句:

“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的男人。”

两人报了各自交往过的异性的人数,显子的人数虽说只是升的十分之一,也不算是小数目了。于是升提议,对谁也爱不起来的两人既然有幸相识,不就有可能从谎言中造出真话,由虚妄中找出真实,合成出爱情来吗?负负得正啊。

这个相当科学性、人工性的恋爱提议触动了显子的心。

“咱们怎么做呢?”

“不见面就行。”升马上答道。

“如果不再见面的话,对咱们俩来说,还不是跟从不认识一样啦。”

“采用写信、打电话、拍电报等等一切不见面也可以的手段,来互相折磨对方。觉得可以真正相爱的时候再见面,到那时候,或许我就可以使你激动起来的。我最近肯定会脱离东京的生活,到山里的现场去。”他说出了刚下的决心。

这次,他破天荒地给了女人一张真名片,上面有电力公司的地址。

“往这儿写信就能转到山里去,我到了那边给你写信。”

女人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他。

升叫了出租车,把显子送回家,已是午夜两点了。

月光如洗,风力渐强。两人握着手,没有说话。门窗紧闭的街上,一串串路灯明晃晃地照着路面,两旁的街树迎风摇动着。显子把车窗全打开,任凭风吹着脸。

只有自己的无感觉才能使自己产生勇气的这个不幸的女人,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给自己注入了新的勇气。升也同样,如此没有厌恶感产生的清净的分别实在无可比拟。双方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真正的孤独。显子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扯那些无聊的话题了。

显子叫司机停车。她坦然地在自家门前下了车。临下车,她和他接吻时,贪婪地睁着眼睛,并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指缠绕住了升的手指。她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使劲拉了勾之后,便跑进了门里。犬吠声响了一阵,又归于平静。趁着他们分手之际,司机到路边去小解。

分手后升回到了离此地不过四五条街的自己家,老仆人睡眼惺忪地起来迎接他。仆人第一次见到年轻的主人这样生气勃勃的模样。“准是找到满意的女人了。家里终于要有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年轻太太了。”升想的是另一码事。他在考虑卖掉祖父留给他的宽敞的房子后,该给那个仆人多少退职金这件事。

这一夜似乎格外的漫长。一上班,他马上去见上司。

“请让我到奥野川水库去。”

上司的眼睛瞪得老大,非常赞赏这位一直受到特殊对待的青年的良心发现,立刻批准了他的请求。人事科长听说之后,将信将疑,把升找来亲耳听了他坚定的决心后,觉得这样对升也有好处,至少不至在总社成为周围人们嫉妒的对象了。

人事变动的调令下来了。在黑暗的走廊上,升遇见了满脸不悦的濑山。

“这回咱们要一起在那边呆三年哪!我也去奥野川水库。”

升拍了拍濑山的肩膀说道。濑山吃了一惊,张口结舌地盯着升的脸瞧个没完。青年的脸色十分开朗,然而濑山从这次冷酷的流放中,看到了支撑他和升的城所九造的权威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