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诛敌好借刀
晚弄虽然对尚坠的说话有些将信将疑,却还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去找了邵印。听罢她的来意,邵印大为惊讶,要知道浣珠阁如今可是神憎鬼厌的地儿,府中侍女只恐避之不及,哪有象她这样,还自己提出想进去送死的?
然而不管邵印如何好言相劝,晚弄就像撞了邪一般,就是铁了心要去那院儿里。也不知是为了晚弄着想,还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尽管邵印被她苦苦相缠得一脸无可奈何,却始终坚持不允,只叫她回去安生歇着。
最后晚弄被逼急了,一冲动便把尚坠抖了出来,“大管家你真以为是奴婢想去那院子里遭罪么?可不是为了坠子!我早已应承她,你如今死活不肯放我进去,教我如何向她交代?”
邵印脸容一窒,“你说什么?是坠姑娘——吩咐你这么做的?”
“可不是么!”事到如今,晚弄也顾不了那么多。
邵印先是大皱眉头,异常不解为何尚坠会给她出这么个馊主意,一旁晚弄尤自细语央求,他思索片刻之后,抬起的目光停在晚弄着急期盼的脸上,困惑的思绪逐渐被某种隐隐浮现的可能所代替。
“既然坠姑娘都这么说了——”邵印虽然神色间仍有些忧心忡忡,到底还是松了口,“那就按她的意思去办罢。”
晚弄连声道谢,心里暗笑,果然还是得把尚坠搬出来才能成事。
回房后她把经过告知众人,尚坠听说邵印已经知道是自己在背后暗出主意,先是一惊蹙眉,继而眸珠在睫底动了动,也没说什么,只叮嘱晚弄小心些,可别被人欺得太狠了。
为晚玉换好药出来,晚晴再忍不住拽住尚坠,“你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过些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尚坠脸容宁静,眸底似隐含一抹笃定,仿佛胸有成竹。
晚晴见她始终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泄露,不由嘟着嘴赌气道,“你就不怕晚弄也会象晚玉那般,被打得只剩下半条人命?”
“这我倒不担心,晚弄平日虽然话儿不多,看上去好像很乖巧文静,实际为人不知多机灵,她的心思之活络,只怕连你也比不过。”
晚晴心有不甘地撇嘴,“就你懂的多。”
尚坠轻笑,也不与她斗嘴,两人返了疏月庭。
隔天晚弄便进了浣珠阁,一日无事,二日无非。
然而到了第三朝,到底还是撞着夏闲娉因白世非久出未归而发了通脾气,导致昭缇心情不好,晚弄没来由地挨了她几下子。
到了晚上,几人再度齐聚在已近完好如初的晚玉房里,尚坠捋起晚弄的袖子,用指尖轻按她手臂上的淡红条印,只惹得晚弄雪雪呼痛。
晚晴不由得对尚坠抱怨,“你看看,还夸她机灵呢,不照样遭了罪?”
尚坠却一笑,“她不遭罪我还没法可施呢。”
“什么?!”余三人异口同声。
就见尚坠从袖子里取出一小截眉墨,沾了点水,在晚弄的手臂上轻涂轻抹,不几下已把那淡淡红印染成一片墨青色,仿佛曾遭人毒打过一般。执着晚弄的手递远了仔细端详一番,再细致地补了几处色,尚坠收起眉墨,用手扇干水痕,为晚弄放好袖子。
“你明儿一早,趁天色微朦之时去寻邓管家,便苦着脸托他一个人情,求他去找大管家把你从浣珠阁里换出来。他若问你是否在那院子里受了罪,你只管连声否认。”晚弄明明挨了打,到那时虽然嘴中不认,脸上必定还是会露出几分踌躇,这端倪之色又如何瞒得过邓达园?尚坠便想着也已忍不住微翘唇角,“此时他定细问于你,你若被逼不过,不妨把袖子捋起让他看一眼手上伤势,记得动作一定要快,然后便再绝口不提,赶紧向他告辞。”
晚晴听得一头雾水,“这怎地把二管家也扯了进来?万一他真个去找大管家,坠子你不怕大管家与他说出是晚弄自己要进那院子听差的么?”
“晚弄和二管家是同乡,去求他帮忙是人之常情,至于大管家,你尽管放心,他定然不会多嘴。”按邵印那十窍全通老谋深算的心思,只怕此刻正等着邓达园找上门呢.
晚晴还待再说什么,坐在床边的晚玉已不为人注意地踢了踢她的脚后跟,她一时哑口,迅速回过头去,便见晚玉眉梢带笑,正与尚坠交换着仿佛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旁晚弄低垂着首,不知何时又捋起了袖子,正朝手臂上的疼痛处断断续续地吹气,专心得似乎对身边几人的动作神色毫无所察,然而颊边隐隐的晕红,还是泄露了一抹羞色。
晚晴的脑筋没转过弯来,只以为这姐妹几个有什么事全通了气,独独瞒着自己,懊恼地跺着脚道,“你们这是——”
尚坠已一把扯过她,“晚了,该歇息了,你与我走罢。”又回头对晚弄道,“明儿可别忘了按我说的去做。”越说越忍不住想笑,“尽管装得象一点儿。”掩着唇将叫嚷中的晚晴硬拖了出去。
出了房门,受晚晴挣扎不过,尚坠只得附在她耳边细说了几句,晚晴听着听着,张圆了小嘴。
翌日一早,晚弄依尚坠所言去了寻邓达园。
初时面对她的哽哽咽咽,邓达园犹算神色平静,然在目光掠过她手臂上的大片乌青后,当场便皱了眉头,露出不豫之色来。
不出尚坠所料,按捺到午后,邓达园终究还是借机去了找邵印,闲聊半会,自然而然便把话题引了出来,“你上回说到要寻妇人送进那院子里供役使,可寻着没?”
邵印捶膝而叹,“我可不正为这事头疼着呢,那牙婆子倒曾荐了两人进来,可都熬不过几天便请辞而去。那里头罢,始终没有合适人选,这外头罢,我虽然用工钱封了妇人的嘴,但长此下去必定有损白府名声。”
邓达园略略寻思,没有出声。
邵印又仿佛感怀自责,“倘若公子回来前没把这事打理妥贴了,到时还得劳动他为这等琐碎杂事操心,却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好?可不是白担了这大管家之名,唉——”
邓达园摇了摇头,笑着起身,“行了,今儿一个两个都在我面前唱苦情戏,那小的倒也罢了,老哥你已这把年纪,也不嫌累得慌。”
跟着起身的邵印听闻这等揶揄口气,显见一向行事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邓二管家已肯逾职出谋划策,不由大喜过望,连连朝他作揖,“我这把老骨头实在再经不起折腾,就烦请二管家能者多劳了,老朽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你先把人换出来罢。”
“是,是是,我这就去安排。”邵印忙不迭应承。
走到门边的邓达园回首,“那小丫头可是受你唆使?”
邵印赶紧摆手,“没的事。”只笑着推搪干净,其余概不多言。
邓达园停下脚步,定睛看向邵印,辨出其乃真话不假,倒怔了一怔,再看邵印脸上似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脑中略为一转,为防隔墙有耳,也不多问半句,只尴尬地苦笑了下,便提袍而去。
经过东厢帐房时,邓达园对里头交代道,“今日王牙婆若来府中结帐,带她来见我。”说完刚往前没走几步,后面已有小厮匆匆追来。
“二管家,二管家!公子回来了!请诸位管家和各房管事全往偏厅一趟,说是有事要吩咐。”
第九章千结问谁解
宽敞的偏厅里,画屏正中的太师榻空着,府里仆领从邵印、邓达园、三管家商氏到七八房管事,无一缺席,已全部在东西两案入座,便连晏迎眉也带同尚坠被白镜请了来,惟独没人知会夏闲娉和张绿漾。
等侯中静无人语。
不一会,便见一身雪白锦缎、玉冠锦靴的白世非哈哈大笑着偕庄锋璿从外阔步进来,两人在上位撩袍就座,白世非带笑眸光掠向晏迎眉身后,停在尚坠有丝僵硬的脸容上,眸波中衍生出一点点温柔。
斯条慢理地呷了口茶,他朗声道:
“锋璿近期会留在白府帮我打理勾栏、赌坊、银庄和镖局的生意,以及训练府内的护院武师。”俊目环扫全场,他缓缓又道,“锋璿与我情同手足,大家以后见他如见我,都明白了?”
转而又吩咐邵印把东北厢的听风院打扫出来。
交代完毕后,又简略议了些他不在时管事们治办的事项,然后众人鱼贯散去,除了太师榻上两位各有千秋的风华男子外,厅里就只剩下不知是进是退的晏迎眉。
白世非率先离座,走过去把尚坠从她身后扯出来,依旧将她牵到隔壁的书房里,不待她开口,他已然道,“锋璿这次跟我回来,是为了不久的将来和你家小姐双宿双栖而作准备。”
尚坠愕圆了小嘴,“可是——”
他已轻轻封住她的唇。
那浅吻柔吮仿佛充满爱怜,如此温存了好一会儿,白世非松开她,无声凝视,眼眸里难能再现的思念在那一刹让尚坠心头狂乱,只觉又酸又涩,想也没想,几乎是仓皇地挣开他执着她的手,匆匆退出房去。
说不介意只是给自己忘记的借口,纵使他有千般向她解释的理由,从他大婚那日,她的心口滴血至今,从未干涸,所有经历都已印下无法抹去的痕迹,包括甜蜜的、痛苦的,明明记忆中每个片段始终清晰,却不敢放任自己回想,怕早已尘封的心会在怀念里依然哭不出来。
直至她的背影出了门口,白世非仍没有收回眸光。
自他再娶,她便轻易不离疏月庭半步,直到他忍不住借口给晏迎眉送信,其实是想看她一眼,她再也不肯在他面前流露情绪的介怀,着实让他备感无奈,索性便出了远门,只为想她在心情平复下来后,会忍不住对他也萌发一丝思念,从而稍稍放松紧绷心弦而对他有一丝心软。
这段日子即使他人在外,也时时收到府中捎来的消息。
当知道自离府以后晏迎眉依然没有出过膳厅,不管早晚都留在疏月庭里用膳,他不希望回到开封后仍然见到这种情形在继续,只好把原本计划返回杭州的庄锋璿抓了一道过来。
也许尚坠不想见他,但他不信晏迎眉会不想见庄锋璿。
这样煞费苦心,也不过是想和她多一点机会相处而已,哪怕每日里他只能见上她一面,也是好的……心头不无微涩,真要到风云落定的那一天,她才愿意相信他么?
无论世事如何莫测,自心动的那一刻起,他与她此生是纠缠定了,不管她想退缩,还是想与他断绝关系,终此一生,她别指望如愿。
一袭玄衣映入眼帘,庄锋璿从隔壁走了过来。
白世非俊颜上绽开笑容,“你聊好了?”
庄锋璿不答反问,“这么着急催我住进来,为什么?”虽然他早晚是要来把人接走,但预期中不是如今这么快。
白世非笑意自然,“我不过是为你把日子提前了而已。”说话间眉睫低处,终究掠过些许怅然。
“世非哥哥!”伴随着兴高采烈的叫嚷声,张绿漾喜笑颜开地带同莫言出现在书房门口,“你再不回来我可要闷死在这府里了!”
庄锋璿侧身退到一旁,揶揄地看了白世非一眼,白世非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下,方要回张绿漾的话,已见在她身后不远处,夏闲娉也领着贴身丫头走了过来。
迎上他不经意投来的眸光,夏闲娉静立门边,眼内浮起清清浅浅的幽怨,神色之间有丝若即若离的哀楚,让人我见犹怜。
白世非心里暗暗叫苦,只觉头疼不堪,唇边却不动声色地展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有些漫不经心的歉意与关怀,又仿佛仅仅只是略讶地挑了挑眉,他雅声曼语,“二夫人也来了?”
庄锋璿看眼前情形,自觉不便再多作逗留,当下和白张二人作别,与迎面进来的夏闲娉互相施礼后出门离开。
张绿漾以眼角余光扫过走近来的夏闲娉,也不去与她打招呼,径自伸手拉扯白世非的袖角,将他的注意唤回自己身上,“世非哥哥,从三月初金明池开池以来我今年便没去耍过,过几日你忙完了,带我出府去游池可好?”
白世非见她满脸央求之色,语气装得可怜至极,不由莞声失笑。
守在门外的白镜低声咳了咳,“公子,大管家差人来说有要紧事,敬请公子移步往前厅一趟。”
白世非皱眉,面带三分斥色,“我这会儿才刚与二夫人、三夫人聚上一面,他有何事那般要紧。”朝张绿漾和夏闲娉歉然笑笑,“两位夫人且在此间稍息片刻,我去去便来。”语毕作揖告辞,仿如全然不觉张绿漾已不满地嘟起了小嘴,以及夏闲娉面容上浮起的失望之色,
白镜跟在白世非身后,时不时一步三回头,直至走远了他才呼出口气,“好了,那两丫头没再朝这边张望了。”
白世非抬手朝他额上弹了一指,笑道,“小子变机灵了。”
白镜痛得低哟,抚额苦叫,“再不学机灵点,估摸着公子便不止只弹小人一下了。”
白世非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说道,“既然绿漾想游池,你瞅空儿叫人把汴梁河上的游船先划到金明池里。”
“小的明白。”
两人改往第一楼而去。
此时在东厢那边,帐房先生与来府的牙婆子结好月账后,将她领至隔厢邓达园独占一室的批事房里。
牙婆子满脸堆笑地献媚打趣,“邓管家可是有好事儿便宜我老婆子?”
邓达园笑着欠了欠身,“我还有本账没核完,王婶儿你先坐着,来呀,给王婶儿上茶。”
旁边便有小厮端过茶来。
邓达园专心翻阅账本,不时提笔改改写写,严谨地作着记录,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牙婆子聊着各种闲趣事儿,那牙婆子本存心巴结他,自然是口若悬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约莫过了盏茶工夫,邓达园象是想起什么,抬首对牙婆子道,“前些日子邵管家让你找的人,怎地没住几宿就出府去了?你别是寻了些下等人家的蹩脚帮佣来搪塞他吧?”
那牙婆子慌得直站了起来,急急摇手,“老婆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她神色踌躇地打住了话头。
邓达园笑着搁下笔,“王婶儿,不是我多嘴,你便聪明了那一世,却怎地糊涂这一时。”
牙婆子一听话中有话,赶忙恭应,“可不,别看老婆子虚长一把岁数,有时候着实是个懵懂蠢货,还请二管家点拨一二,让老婆子开开窍儿,倒也好帮衬着这府里,把事儿办得让几位管家舒坦些。”
邓达园喝了口茶,再度低首翻看账本,仿如和邻舍闲扯一般,“你也不动动脑子,这白府里不过几房主子,却不下五百号佣仆,便要什么样乖巧体贴的下人没有?还劳你从外边请了?”
牙婆子窒了一窒,“二管家的意思是——”
“你再想想,大管家便要从外边请人,又为何非得寻年纪稍大的妇人,却绝口不提要小丫头们?”邓达园循循诱导。
“那自然是因为妇人有妇人的好处,做过的东家多,经验富长,不但工熟嘴甜,惯识主人眼风,兼且面皮厚足,心眼活络,不是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们比得。”
“这就对了,王婶儿你又想想,在白府这种大户人家,象此等妇人,却是最宜作何事何职?”
“便管治教导不识头脸、不懂规矩的新人最宜不过。”说到这里那牙婆话音一顿,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来,她一向惯做人贩之事,长年出入官家富户,脑筋原本就转得比常人飞快,被邓达园拿话一点,自然很快便领悟过来,“老婆子可算明白了,前些时候送进府来的妇人都属性情温顺之流,难怪不合大管家心意。”
邓达园笑了,“你这回好好给他寻两名合适的,亲自教化一番,性情如何你拿捏着办,需记得头脑要灵活些,还不能少了手段。”如果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前三分笑,人后三戟叉,就再好不过了。
牙婆子连声应是。
第九章心汉却身曹
白世非依然只宿在第一楼,这回连解释都没有。
夏闲娉虽颇感心焦,可眼见着在她之上的晏迎眉和在她之下的张绿漾平日全象没事人一般,只字不曾提起,更别说什么争风呷醋,由此她也没了对策,总不能够就她一人表现得迫不及待,倘若不慎被些长舌的下人们传将出去,这辈子的名节可就毁了。
白世非既已回来,晏迎眉从疏月庭里出来走走也就成了顺理成章,尚坠自然跟着在膳厅花厅、琴房棋室等地出入,白世非又与庄锋璿形影不离,由此两人每日间总能遇上一两回。
只不过白世非虽勉为如愿,见着了伊人,这中间却总是隔着外人,不是张绿漾先一步缠在他身边,就是夏闲娉闻风而至,他便想和心上人说句体己话儿也没机会,另一边又不能够对夏张两人甩脸子,时时需得笑脸酬应。
每每这时,尚坠总有意无意躲到晏迎眉身后,以避开他窥空投来的眸光,小动作多了难免会被晏迎眉察觉异样,见她克制得如此辛苦,哪忍心再待下去,多数时候也就起身告辞了。
尚坠便看也不看白世非一眼,只低首紧跟着晏迎眉,就算偶尔不觉意与他对视上了,也是平静地垂下眼睫,脸色全然无波,仿佛丝毫没有看见他眸中的些许哀求,权当眼前没他这个人似的。
白世非遭她如此嫌弃,真个一日比一日气闷,还发作不得。
难得白公子和三位夫人齐聚一堂,再加上庄锋璿这位贵客,一连几日邵印都把菜肴安排得相当隆重,诸如大蒸枣,雕花梅球儿,酒醋肉,花炊鹌子,润鸡,五珍水晶脍等十六七道菜,顿顿翻新,不曾有一味重复。
原本,这日的晚膳也应与之前一样从开席到膳毕都无事而终——如果不是张绿漾的婢女莫言期间说了一句话。
那是下酒盏过后,上对食盏之时。
张绿漾吃了七八分饱,对一侧的莫言道,“给我来点茧儿羹。”
旁边邵印闻声,正待上前侍候,莫言已回过头去,见有个侍女就站在盛着羹汤的器皿边上,随口便叫道,“那谁,添碗羹过来。”
此言一出,厅里侯立着的所有仆婢的目光齐刷刷全看向她。
被叫到的尚坠也是出乎意外,整个怔了一怔。
邵印更是惊得微微失色,目光方低掠过白世非不觉轻皱的俊眉,已见那边尚坠撩起了袖子,他大慌不已,连忙走过去取下她手中的银勺,“坠姑娘你且歇着,还是让老奴来。”
厅内气氛的微妙转变,尤其是对面夏闲娉唇边飞快掠过的幸灾乐祸,让张绿漾意识到有所不妥,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莫言叫的人是谁,旁边晏迎眉已搁下筷子,淡淡地开了口。
“邵管家,这府里什么时候竟使唤起我的人来了。”
莫言脸色一白,这才自知闯了祸,再也不敢作声。
邵印惶恐地躬身施礼,“回大夫人,是老奴该死!没有和莫姑娘交代清楚坠姑娘的身份。”
张绿漾不愧是大家出身,一看这情形,反荧为飞快,已嘿嘿笑了起来,“还请迎眉姐姐别责怪大总管,都怪我那死丫头不懂事,以前在家里将人使唤惯了,如今刚来白府还不晓得规矩,我今儿便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给姐姐陪个不是!”说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晏迎眉脸上保持着那抹淡笑,“妹妹敬的茶我焉能不喝。”浅浅抿了抿,却转口又道,“我这丫头虽然顶着婢女的身份,但白府上下都知道她不是做事的人,妹妹以后——可莫再使唤错了。”
在这种场合下,此话说得不可谓不重,更尤其还当着白世非的面。
张绿漾脸上笑容便有点挂不住,虽知晏迎眉可能并非存心针对她,而不过是抓住机会摆下姿态,有意无意地给在座众人——尤其是夏闲娉,把话也挑清楚了。
她回头斜了眼尚坠,一看,也不过是个稍有几分姿色的丫头而已,没什么特别嘛,犯得上作主子的那么宝贝?心里想归想,嘴里却赔笑道,“姐姐的话儿都已经搁在这了,妹妹哪里还敢有以后?”她还没向夏闲娉报拦轿之仇,可不能先把大的给得罪了,那样只会令自己处境不妙。
晏迎眉自然也见好就收,端起茶杯回敬了她一下,眼风却是瞟向白世非,他正神色如常地慢慢品着茶,似乎眼前什么都没发生,见她望过来的眸光别有含义,只得无奈地回她微微一笑。
张绿漾虽然嘴上赔礼道歉,可是无端被晏迎眉教训一顿,心里终究有些窝火,又看她与白世非眉来眼去,不由更为暗恼,眼珠转了转,忽地笑嘿嘿站了起来,端着茶杯走到白世非身前。
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她已一屁股坐进了白世非怀里,莺声撒娇,“世非哥哥,人家也要敬你一杯!”
四周全骇得瞪大双眼作声不得,同一瞬间满脸愕色的白世非几乎是立刻抬头,飞快看向对面不远处的尚坠,那黑如渊潭的眼瞳直视了他一瞬,仿如眼前这幕与她全不相关,淡然置身事外的双眸内没有任何波动。
只一眨眼她已低下眉睫,脸容平静得如同那天清晨她祝他早生贵子。
白世非忽然就笑了,“好。”
低首拿起茶杯,一脸纵容地与怀内的张绿漾碰了碰,惹来她咯咯娇笑。
夏闲娉一看,马上也盈盈起立。
白世非初回来时曾召集过府里仆领,还只请了晏迎眉一人出席,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几乎没把手中绣帕拧断,只是此时还远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总须等她得到他的心之后……款步莲移走到白世非身边,她缓缓坐下在他另一条腿上,与张绿漾背靠着背,脸上浮现绝美笑容。
她娇滴滴地道,“绿漾妹妹与公子喝茶,不如我给公子布菜?”说罢取过白世非的筷子,夹了一小块沙鱼脍递到他嘴边,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凝视着他,似欲勾魂摄魄。
“二夫人真乖。”白世非宠溺地道,仿佛来者不拒,优雅地把那沙鱼脍吃进嘴里,愜意得笑眯了的眼却没有忽略掉晏迎眉不敢苟同的微微摇头。
晏迎眉站了起来,“我吃好了,公子和庄大哥慢用,尚坠我们走罢。”
尚坠垂首朝餐桌上的众人福了一福,跟随而去。
待晏迎眉出了门口,张绿漾才得意地朝她的背影办了个鬼脸。
始终安坐席间不发一声的庄锋璿看好戏的目光掠过白世非别在椅后的双手,转而看向门外那道跟在晏迎眉后面的身影,再回到白世非怀内那两位以背部暗暗使劲想挤开对方却脸上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最后停在白世非已笑意渐隐的脸上。
左拥右抱应该是既拥又抱才对,但白世非的手却始终没有搂上怀中两位佳人的细腰,配角已粉墨登场,主角却置身事外,这一仗因为交战双方错了对象而没有胜出之人。
更漏去辰光,西烛将明灭,水流长不息,月圆复月缺。
黑暗中,只有风过树枝的声音。
尚坠垂着笛子,怔怔地望着湖上天空的圆月,片刻后静静起身。
良久,岸边芙亭里站起一道白衣人影,懒懒伸了个腰,踱出亭外。
仍端坐在石凳上的庄锋璿抬眼看他,“总是她一走,你便走。”
白世非回过眸来,“这曲是——浔阳夜月?”不过是随意地问了问,也不待好友回答,视线便又转了过去,飘落在湖中央已空无人影的亭榭水阁,轻叹一声,微微苦笑开来。
第九章恶人自有报
“你听说了没?浣珠阁里的那个昭缇被绣花针划伤了背,要是不小心划到脸,那可就要破相了。”傍晚时分,东厢某檐下,当完值回来的几个丫头边走边窃窃私语。
“真的吗?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弄伤她啊?”
“前些日子大管家不是从外边雇来俩嫂儿送进那院子里?说是昭缇找茬儿把其中一个李嫂儿给扇了耳光,结果晚上睡觉时便被绣花针给划伤了,都猜是李嫂儿偷偷把绣花针倒插在她的床板缝里,那席子铺在上头,只露出一点针尖儿,大晚上抹黑得谁看得见?这灭了灯躺上去不着道儿才怪了。”
聊着聊着便都停了步子,挨着角落里的柱子闲话起来。
“那李嫂儿也够损的。”
旁边有人冷笑道,“人家怎么说也还只是小惩以诫,那贱婢可是大恶,打起人来恨不能夺了人命似的。”
“说的也是。”
“那丫头被这般整了,还能放过那嫂儿啊?”又有人插嘴。
“她倒是不想放过别人,可李嫂儿忒识相,不但活儿做得滴水不漏,溜须拍马更是一绝,那张嘴甜得能把人哄死,将二房夫人侍候得满心熨贴,而且她在人前也总是对那恶丫头千打躬万作揖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啥黑心肚肠。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那丫头寻不着她错处,若是无端对她下手,万一闹到二夫人跟前,不显得那丫头自己太无理取闹了?”
“那丫头就这样忍气吞声了?这可不象她的性子。”
先前说话的人噗哧一笑,“她怎么会忍气吞声,在这嫂儿身上讨不着好,自然便迁怒到另一个赵嫂儿身上,向那赵嫂儿寻了顿晦气,不料想——”说到此间,故意吊住话头。
旁听的人急了,推她手臂,“你倒是快说啊,后来咋了?”
“不料想那赵嫂儿也不是好惹的。”
“难道她也象李嫂儿一样给那丫头下了绣花针?”
“哪呀,她的心眼可比李嫂儿更弯弯长长。你说那绣花针就算把人划伤了点皮,也不过三两天便好转了,而且那丫头伤在背后,外人也看不见。这赵嫂儿呢也不用针用剪,而是弄了点虱子偷偷放在那丫头的枕上。”
“虱子最多不过把人咬出几个小红块而已,又不会伤了那丫头,这有什么了。”另一人不以为然地插嘴。
“你说得没错儿,隔日早上那丫头的脖子根儿就被咬出了红块,这确实也没伤着那丫头的皮肉,事情坏就坏在,当她和李嫂儿一起进房去侍候二夫人,准备给二夫人梳头时,那李嫂儿突然指着她脖子上的红块,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说‘这昭缇姑娘不是有头虱吧?可别害了咱们夫人’。”
“老天爷——”先前追问的人惊声道,“那死丫头可得倒霉了。”
“可不是!二夫人听了,马上回过头一看,惊得当场就发火扇了她几耳光,把她手上的梳子打掉叫她滚远点。你们想,二夫人的那头乌丝平时多精心润养着?这头虱可是会过人的,她日常和夫人接触这么密切,万一已经有小虱子过到夫人的长发上,那还得了?!”
“没错儿,女孩儿家最惧头虱了,只要染上便极难根除,不但头皮会瘙痒难当,而且本来好好的一头长发,不过十来天便结了黄黄白白的虱卵子,虽然只是象沙砾般细小,可只要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最要紧的,若被公子看到她常常痒得搔头,或是在床底间看到她的发丝上全是虱卵子,那可真是——”
几人一同掩嘴偷笑。
“那丫头被主子轰出房时半边脸都肿了,虽然她自个儿心知肚明,铁定是被那俩嫂儿陷害了,可浣珠阁里的那位受她惊吓,正在冒烟的气头上,没立时把她撵出院子去已经算是留了情,哪还会再让她近身解释。”
“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她活该不是?”
“好了,咱也别多说了,还是快回房吧,万一给人听去了可不好。”
说话声渐默,而后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响起,不多会儿连那轻微的脚步声也渐次消失,廊下回复静悄悄无人的一抹暮色。
吱呀一声,廊道尽头的房门被拉了开来。
憋得满脸通红的晚晴拽着晚弄的袖子,直笑弯了腰,“我真是太高兴了!那贱婢可想不到她也有今日罢?”
晚弄道,“真个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应报。”
“坠子你这办法还真有效,怎么想到的啊?”此时的晚玉可以说是已经对尚坠佩服得五体投地。
尚坠浅浅一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想出这种治人的法子。”
“我是说你怎地想到让邓管家去找那么样的两个嫂儿进来的?”
“你又错了不是?那两嫂儿是邓管家自个儿找的,可不是我。”
这下换成晚晴急了,“晚玉你少和她纠缠不清,坠子你便直说了罢,你怎么会想到——算计到邓管家头上去的?”
“这就简单了,府里谁最机智、最有才华?”
“你这不是废话么,那自然非我们公子莫属。”
“除了他呢?府里数谁管的人最多、又最会治人?”
晚晴啊地一声,“这么说来,确实是二管家了。”
尚坠笑了,“晚弄,晚玉,你和我,我们和浣珠阁里欺负人的那位一样,都不过是侍婢的身份,而且因为她家小姐的地位比较高,真个比起来我们还要略低她一等,大家又不在同一个院子里头,就凭我们这种低微的小角色,能奈她何?”
不过她却清楚知道,这府中谁能治得了昭缇。
邓达园不但管辖着府中所有管事和白府绝大部分的生意经营,与外往来的对象更是三教九流,包罗万有,什么样的奸商狡贾、土痞恶霸没见识过?他能在短短几年间不但成为白世非倚重的臂膀,同时还深得下属敬重,可见治人营物的手段极为高超。
象昭缇那样的小丫头,于他来说,想对付时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尚坠和晚晴告辞出来,说说笑笑着回到疏月庭门口。
恰逢白镜从里出来,晚晴笑着抬手去揪他的帽尖儿,“咦?你怎地来了?”
白镜慌忙躲开她,陪笑道,“公子定了明儿与庄少侠及三位夫人一同去游金明池,特地让我来禀告大夫人一声。”说罢眼光偷偷飞快瞟过尚坠脸上。
尚坠头一低,只对晚晴道,“你们慢聊,我先进去了。”
“坠子——”晚晴望着尚坠匆忙往里走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住了嘴,转头对白镜恨声道,“什么三位夫人同游,那不是明摆着给坠子心里添堵么?也亏公子爷想得出来!”
白镜往四周看了看,坏坏一笑,压低声音对晚晴道,“瞧把你急的,说是说三位夫人同游,可也没谁说这三位夫人全都乘同一条船不是?”
晚晴瞪大眼珠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镜笑嘿嘿地朝她挥了挥手,“你明儿便晓得了,我走了啊。”
“喂!你——”晚晴恨恨地拧着手中绣帕,哪有人话儿说到一半就走了的,真是被他气死!
第九章泊处舟楫遥
金明池位于开封城西顺天门外路北,与路南的琼林苑相对。
原是本朝太宗在太平兴国年间下令开凿导入金水河河水而成,湖池四周每围石堤约九里余,东西池径达七里许,原是朝廷训练水军之所,皇帝可在水中央的台榭上检阅水战,晴空朗云之下,江涛阔波之上,将士们操纵着船舫纵横回旋,戈旌飞虎,出没聚散,倏忽有如鬼神,场景极为激烈壮观。
后来经过官府的多次营建,金明池的布局日渐完备,慢慢变成了风景出尘寰的帝家林苑,在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对庶民开放,其时桃锦柳烟,春意盎然,数以万计的游人前来玩赏,即便微风细雨之日,也是碧水池中游船如织,烟波池郊游客如蚁。
如遇皇帝幸池观赏龙舟争标,开封府里的百姓更是倾城而出,池中不但有各种彩船,乐船,画舱,虎头船等供观赏、奏乐,更有长达四十丈的大龙船,此外参竞的船只列队布阵,竞渡水嬉,热闹非凡。
白镜通传下去要阖府出门游池的翌日,晏迎眉、夏闲娉和兴奋得几乎夜不寐寝的张绿漾都早早打扮停当,聚集一堂,当白世非独自飘然而至,众人无不一怔。
张绿漾心直口快,率先便问,“世非哥哥你不是一向和庄大哥形影不离的吗?怎么只得你一个人,他不去么?”
白世非笑道,“他今儿有事,去不了。”
这时邵印匆匆进来,递给晏迎眉一封信,“大夫人,才刚送来的。”
晏迎眉愣了愣,心里奇怪会是何人,拆开一看,眉头动了动,笑笑将信折好放进袖中,对白世非歉然道,“是我娘捎来的家书,我需得回她几行字儿,就不随公子出门了,你且和两位妹妹玩儿尽兴。”
白世非也不勉强,只点了点头,眸光掠过她身后的尚坠,转身时唇边飘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痕,与夏闲娉和唧唧喳喳的张绿漾出了前厅,一列十人的跟班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声势浩荡地起轿而去。
清静下来的厅中,一直半垂眼睑的尚坠抬起头来,对晏迎眉道,“夫人和老爷可还安好?”
晏迎眉掩唇一笑,没有应她,只唤住欲行礼退出的邵印,“大管家,麻烦你备两顶寻常小轿,我要出府一趟。”
“是,小的这就去办。”
尚坠疑惑不解地看向晏迎眉,“你要去哪儿?”
“等去到你便知道了。”
不会儿,两顶蓝布小轿从后门出了白府。
却说另一边,白世非、夏闲娉及张绿漾一行在金明池南岸池门的牌楼前下了轿,在众多仆婢的簇拥下漫步进去。
岸边花蝶柳莺,碧波荡漾,放眼远眺,往西百余步处是临水殿,再西去不远便是仙桥,桥面架有三座漆朱阑干、精刻雁柱的飞虹,桥的尽头是池水深处,水上建有五殿相连的宝津楼,雄銮杰阁,琼台玉宇,景致煞是宜人。
前方有一座船坞码头,池水在青石平整砌就的堤下尺余处拍涌,靠岸停泊着大大小小游宴所乘之舟,最气派的那艘分前中后三厢,两侧圆柱擎天,回廊宽大,华门花窗,翘檐上精雕的龙凤仿佛展翅欲飞。
“哇!世非哥哥,这船是不是我们的?真好看!”张绿漾兴奋地拽着莫言,对白世非欢声叫道,一见他点头,马上迫不及待地排开众人,欲要抢在第一个登上去。
白世非啼笑皆非,“你小心一点,可别掉到水里。”
“我才不会——啊——”骄傲十足的答话还未说完已脚下一滑,张绿漾失声惊叫起来,旁边白世非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肘,将险往水中栽去的她扶稳在岸边。
“早叫了你不要着急。”他取笑不已。
“吓死我了。”张绿漾惊魂落定,后怕地拍了拍心口,回过神来才要继续上船,不经意眼角收入夏闲娉脸上的微妒之色,她眼珠一转,忽然向后一倒,整个人靠入白世非怀内,“哎呀,世非哥哥,我头好晕。”
翘起的兰花玉指按压在眉上额间,挡去夏闲娉的视线,却向另一边的莫言得意地眯了眯左眼,惹得莫言当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夏闲娉的脸容即时变了变。
白世非哪里看不出来张绿漾的小把戏,只但笑不语,对身边夏闲娉稍纵即逝的恼容,也仿佛丝毫未觉。
不过是眨一眨眼,夏闲娉已换了笑颜,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白世非的衣袖,娇滴滴软柔柔地叫了声,“公子……”语气仿佛幽怨悠长,又仿佛撒娇不满,嗔怪他怎地如此偏心,独独撇下她一人。
白世非正待回话,忽觉张绿漾全身一僵,脸上骤露恐慌之色,他的眼风沿着她望定的方向一瞥,一道高大的青衣背影只闪了闪便没入汹涌人潮,顷刻间已消失不见。
“哎呀呀,白公子!这么巧!你今儿也来游池?”一船之隔的另一条彩舟上,从船舱里走出一位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人,站在船舷朝白世非深深作揖,“我说外头的声音怎地那般耳熟,忍不住出来一看,没想到还真让敝人遇上了公子,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公子何如屈尊过船一聚?”
白世非笑吟吟地还礼,“孟老板客气客气,小可想上门拜会孟老板很久了,只苦于前阵子一直在外奔忙,这不才刚回来又被家务杂事缠得分不开身,孟老板请稍候,我便交代几句,马上就来。”
回首对夏闲娉和张绿漾笑道,“孟老板是我们白府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本来有桩要紧的营生早就应与他好好谈一谈,只是最近他与我两人都忙,时光凑不到一块儿,难得今日在此地遇上,我这下过去他那边,估摸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俩结伴去玩吧,我便在孟老板的船上等你们回来。”
夏闲娉脸现失望之色,可白世非言之凿凿要谈正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垂了首,眉梢眼角处有些伤情,一旁张绿漾仿佛心不在焉,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白世非将两人送上船,又仔细叮嘱众家丁务必保护好二位夫人,目送游船往池中驶远了,才对白镜道,“都安排好了?”
白镜应了声是,跟随他往孟老板的彩舟走去,孟老板仍立在船舷等候,与白世非又相互见了回礼,一前一后进入船舱,门扇紧闭处,只见内里案边已闲闲倚坐着一人,另有一人含笑侍立在侧,可不正是赵祯和任飘然。
彩舟慢慢向池中驶去。
抬着晏迎眉和尚坠二人的蓝布小轿从东大街向西一路直行,过了西大街和金梁桥街,穿过都亭西驿附近的万胜门,直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最后到达金明池池北岸边,这一带由于景致不佳,官府荒于修葺,由此人迹罕至。
两人下得船来,便只见池边泊着两艘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画舫。
尚坠皱眉,“你到这里来作甚?”
晏迎眉脸色微红,指着其中一艘画舫,“锋璿在这船上等我,他有事要和我商量,你是随我一同上去——”顿了顿,她转而指指另一艘船,“还是到那上面等我?”
尚坠笑着摇头,“你去吧,我便在这岸边走走。”
晏迎眉迟疑了下,“别晃荡得太久。”
尚坠点了点头,这会儿白世非正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在南边游池,万一不小心被人认出晏迎眉与她的身份,看到白公子的大夫人独自在北边的荒山野地中出没,不知会惹出怎样的闲言碎语。
由是在晏迎眉上了船后,为防万一,她也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只有一个船夫,见她上来,恭敬地请了礼。
两条船一前一后缓缓往池水深处划去。
尚坠静默地倚着船舷,漫无目的看向远方,岸边树林幽葱,水面随处可见野生的朵朵莲荷,远处隐约也有游船摇来,思绪飘忽中忆起前人的诗,春渚连天阔,东风夹岸香,飞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长,远岫分苍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尔,泊创吾乡……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觉脸上湿湿的,风过时打了个寒噤,人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抬手抹了抹,还以为是久已不曾流的泪,原来却是天空飘下的雨丝,沾颊成灰。
抬首望向阴郁无边的苍穹,在这空旷天幕下,世上惟独她自己陪伴自己,心口慢慢被如愁的细雨挑起了一抹酸楚,似轻轻微微地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酸涩不堪,却遏止不住,与眼前雨丝渐长。
前方的彩舟在细雨纷飞中渐划渐近。
倚在船舷的她依然一动不动,任由雨水打湿了发丝衣裳。
心里的痛楚一旦发了芽,便如蔓草蓬蓬地滋生,那一刻茫然中有一个念头,想就这样放任一场,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淋一场,不管不顾地哭一场,然而压抑过久的心绪似已习惯了无时无刻的强忍,最后也不过是趴伏在船舷上,任泪水在已湿透的脸上无声滚落。
池水因风泛浪,船身震了一震。
然后有人在她身边轻轻唤道,“小坠。”
她抬起头来,看着立于眼前的白衣身影,仿佛如同梦中。
那张小脸上太过清晰的泪痕,和泪眼中不能置信的惶然凄绝,让白世非觉得心碎。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住,连说话都哑了,“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发誓,小坠,我只喜欢你一个,其他人我都不要,通通不要!”情急之下已不懂择词,只是不住地一遍遍重复又重复,我喜欢你。
她蜷缩在他的臂弯里,搁在他肩上两只紧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发抖,最后终于承受不住他嘶哑而急切的低低诉说,崩溃地半张开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在他怀中放声呜咽出来。
第九章水中乌间鹭
白茫茫的雨幕铺天覆地,江面浮烟织雾,雨珠连绵撇破水面的密急之声和泼打在船顶檐蓬上的敲击声融合在一起,时缓时急,时高时低,偶有劲风从远方掠波而来,笼罩在雨雾里的画舫便往苍茫深处漂移。
外观看上去不怎么样的舟舫,舱内却甚为阔落,布置得异样雅致精细,绮窗花影,曲屏深幌,卧榻髹光描金,錾饰如意祥云,盈宽有余的榻案中间摆着棋盘,横屏边上闲置着青纱连二枕,荼蘼和木樨花的阴香从枕囊里时隐时现地飘出,浅若似无之间幽幽暗萦一室。
为了避免着凉,在白世非的哄说下,任是尚坠连番推搪,最后也还是羞赫于色地被他褪下了半湿的绿罗裙,只着白绢中衣,低低垂着首,安静不语地坐于榻沿。
白世非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晾于一旁,又把头顶的嵌宝紫金簪拔下,解了云纹织锦缚带,乌黑长发如瀑飘荡而下,坠落时有丝丝缭于容颜颊边,衬着朱唇皓齿,玉额清眸,俊美不可方物。
他走到尚坠跟前,俯首去迁就她抬起的黑瞳,低头之际密云似的发丝泻肩而下,拂落在她叠掬于膝的双手掌心,两人视线交缠,情眸盎然生波,他微一倾身,抬手去解她的发髻,拂扫在她手心的发尾便如细丝一样拉滑过她酥酥麻麻的指尖。
那样的触感让她没有多想,顺势以指轻缠于他的青丝发间,这自然而然的动作惹来他低低轻笑,她脸一红便松了指,然而在她收回手之前他已飞快将她轻轻捉住。
把她的一钗一珥卸下,长指轻柔捋过,刹那间她也与他一般鬓发如云。
“小坠……”他含情低唤。
她布满红晕的小脸略略向他侧了侧,却不敢直视。
他又低笑了下,那笑容还没展开,已然消失在她的樱唇间。
已许久不曾的亲昵让她失措微慌,不安地轻挣了下。
白世非慢慢松开她,直起身子,唇角略翘,凝视着她俏红的小脸,那紧张神色让他莞尔的眸波漫起柔情,转头看见榻上棋盘,清眉一挑向鬓角斜飞,对眼前人道,“战一场三尺之局?”
尚坠抬起睫来,眸光与他相接片刻,再移到十九路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一时好胜心起,“来便来,怕你不成。”
白世非坐到她对面,执过白钵,手掌往棋盘一比示意她先行子,笑道,“拿点什么作注?”
尚坠剜他一眼,“你便认定必能赢我?”从钵中掂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盘上。
白世非笑颜不改,抬起的手没去拿棋子,却是伸到对面,握住她空闲的另一只手,在长袖叠绕下与她五指轻轻交扣,然后才以左手执棋相应,顺口与她说起闲闻逸事,“辽国有个叫妙观的女棋手,她的棋艺十分高强,但生性矜持,不苟言笑,所以一直无人敢高攀。”
尚坠好奇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蔡州出了个年轻人叫周国能,他从小爱下棋,又曾得老道指点,年纪轻轻便已声名大噪,他从家乡一路远游至汴梁,始终未遇敌手,其后便前往辽国境内,想寻求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他是不是在辽国遇上了妙观?”
“没错,这国能初见妙观,惊艳得魂飞天外,然而那妙观却对他不假辞色,他便在妙观授徒的棋肆旁边赁了间屋子,挂出一块招牌,上书‘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
尚坠掩嘴,“妙观看了可不得气死。”
白世非也笑,“正是如此,妙观看他这般寻衅,便想与他比个高低,但她生性谨慎,先派了棋肆里第一高徒张生去与国能比试,不料那张生被让先行三子,最后竟也还败北而归。”
尚坠惊讶,“那看来妙观也不是国能的对手了?”
白世非点头,“她自觉胜不了国能,便私下托人许国能一点财物,希望他在比赛中让她,谁知国能却提出要以娶她为交换条件,妙观无法可施,惟有同意。”
尚坠兴趣大增,“国能可真个让了妙观?”
“让了,他在观赛的众人面前输给了她。”
“那妙观可有嫁他?”
“没有,她出尔反尔,只让人送去五两黄金作为谢礼。”
尚坠惋惜地摇头,“这二人若能缔结成事,倒不失为一桩良缘。”
“还有下文呢,后来国能在辽国也出了名,时时被王公显贵邀去对弈,一次酒酣之余,众人评论起时人棋艺,说到妙观时国能大为生气,告之在座他之所以输了那场比赛是为如此这般。”
“也难怪他生气,妙观确实对他不住。”
“贵人们便把妙观招来与他重赛,国能以她曾付的五两黄金为注,妙观匆娩没带注金,在高官贵族的施压下,只好接受国能提出的以她为妻这一条件作注,结果国能连胜她两局,后经幽州总管裁定,择日迎娶了妙观为妻,婚后两人的感情倒是极为要好,经过国能的点拨,妙观棋艺也更进了一筹。”
尚坠笑道,“果然是世事如棋,这二人兜兜转转一回,最后还是成了夫妻,那前因后果也传为了佳话。”
白世非执起与她交握的手,望定她的笑容,轻声道,“毋需一年,你与我也会成为开封城里的良缘佳话。”
尚坠半垂下眉睫,脸上笑痕渐隐,他陪她不着边际地絮絮细语良久,全因都知道难得一聚,那个她不愿不想接触的话题,他也就刻意避开,如今乍然再度提及,语气那样轻,仿似只是不经心搭了一句,然而语调之间透出的执着却如同在向她陈述,他的承诺从无改变。
心口感动与酸涩齐涌,她定定俯视着棋盘。
舱外雨势早已转弱,只是绵绵不绝,打在江面碧绿的荷叶上,发出一种跳跃着的滴滴答答声,仿佛是谁不经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古琴琴弦,幽然中带着无人能解的一丝寂寥。
两人俱已默不作声,只闻棋盘上间或哔剥一响,玉子声乾,纹楸色净。
见可知难,步武来还去,这小小一方棋盘,总被人寄世情寓天下,置身其间,或受困而进退不能,或杀戮而破出血路,稍有不慎,盘上只是一局全输,盘下却可能搭上身家性命。
天色阴沉,茫暮愈暗,浆声摇萍碎影,画舫凌波渐渐靠岸。
白世非手悬于空,半响,却是落子回钵,然后在倏忽间将她的细颈勾下,以唇印了上去,袖肘下棋子被拂得大乱,这一回她没有抗拒,起初对他隐隐的焦虑有些无所适从,来回几下被他勾挑到了丁香舌儿,慢慢便含怯回应,他直接一手推开棋盘,将她收纳入怀,细细厮磨起来。
棋子撒星滑下,如黑珠白翠滚满一地。
榻上那双身影密不可分,唇舌交缠,共藏多少意,不语两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