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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谁曾被谁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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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后,甘璐收拾了碗筷,嘱咐甘博上床休息:“王阿姨说她一会儿就过来,晚上的菜我也买好了,放在冰箱里面了。我们先走了。”

甘博点头:“去吧,不用老往我这跑了,有空再过来就行了。”

两个人下楼,尚修文说:“时间还早,我先陪你去收拾东西。”

甘璐点点头,两个人分别上车,回了冯以安的房子,尚修文问她:“有哪些东西需要搬回去?”

甘璐环顾房间,她住过来以后,尚修文陆续添置了很多日用品过来,要尽数搬走,将这个家原样还给冯以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修文,我们先坐下来好好谈谈,行吗?”

这是近一段时间,她头一次主动要求交谈,尚修文当然点头,两个人坐到客厅沙发上,可是这样郑重其事地坐下来,摆出长谈的架势,甘璐却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尚修文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说:“如果你仍然为那天说的夫妻义务烦恼,我有耐心等到你身体和心理完全接纳我。”

甘璐的脸不由自主一红,再次在心底确认,这个男人对她难以启齿的心事都有体察。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是惆怅:“修文,我已经答应搬回去了,再怎么矫情,大概也不至于跟你一直别扭下去。不过短期内,我恐怕没办法……要孩子了。”

他的手微微一紧:“这仍然不是问题,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对,很长的时间。”甘璐沉默一下,惨淡地笑,“从前我一想到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就有止不住的开心。可是现在,我实在有些害怕。”

“把你怕的事情告诉我。”

“如果我满足于接受一个不会出轨、肯负责任的丈夫,那么我们可以合理地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十分平和,谁也不用对谁提出超出对方付出能力范围以外的要求,可能会比大部分充满误解的夫妇来得幸福。可是我怕我现在做不到这一点。”

“你对我有要求是很正常的,我不认为做你的丈夫只保持生理上的忠贞就算合格了。”

甘璐踌躇一下,仿佛下了决心,直视着他:“修文,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让她在经历了变故后,仍然记得你的爱,想必这段爱情十分深刻。现在请你坦白问你自己,你还能给我爱吗?跟你从前爱另一个人一样。”

“璐璐,我讲过不止一次,那是不一样的。”

甘璐笑了:“是呀,我知道,不可能一样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早经历了一切,既冷静又成熟。我现在来向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要求那样的爱,的确不合理到了可笑的地步。”

“璐璐,我一向认为你理智聪明,居然会钻这样的牛角尖。你还是这么介意那段往事吗?”

“我不是在吃陈年醋。不,我介意的不是往事,我对别人的感情有基本的尊重,不会以为有一个妻子的身份就能没完没了地去清算老公的旧账。”甘璐平静地说,“可是人大概都有一点儿贪婪,我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和别的女人的爱情里消耗了全部热情,给我的只是温柔和责任。”

“璐璐—”

“请听我说完,好吗?我有两个同事,都结婚了,一个工作之余侍奉公婆、带孩子、做家务,从来都是开开心心无怨无悔;另一个每天都和老公为了谁该做饭谁该洗碗谁该擦地板吵架,牢骚满腹。你不能说谁比较懒,只能说,做得心甘情愿的那个人满意她的生活,认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甘璐嘴角泛起一个微带苦涩的笑意,“以前我也满意我的生活,修文。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怕我以后会不自觉地去做你认为无聊的比较,不满足于你给我的那点温柔跟责任,越来越怨恨,越来越想要到明明要不到的东西,这种状态下,我不会是你期待的贤惠妻子。”

尚修文蓦然握紧她的手:“你怎么会认为,我没有像从前待贺静宜那样待你,就是已经没有了爱你的热情。我早过了天真到可耻的年龄,的确做不到像上一场恋爱那样张扬表现,而且璐璐,我断定你不会喜欢那个时候的我,更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追求。”

“也许你说得对吧。”甘璐微微失神,自嘲地一笑,“我一向活得很保守谨慎,别人年少轻狂,我会羡慕会欣赏,不过不大可能投入进去一块疯,我想我是注定享受不了那种恋爱的感觉。”

“别拿我对你的感情去跟一段过去做比较,更别因此否定我对你的感情。如果你认为我表现得不够热情,我会改进……”

“别,这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修文,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有很强的令人信服的能力,甚至我爸爸这样对人疑心重重的人,也从一开始就信任你。我们结婚两年多,越到后来,你的表现越打动我,我得承认,你满足了我对婚姻的全部期望。可是……”她猝然打住,咬住嘴唇,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回想跟你的恋爱,我发现我们接近的每一步,几乎都出于你的控制跟选择,想到你曾经不动声色地衡量我、观察我、评价我是否会是一个合适的妻子,决定要不要对我更好一点儿,更坦诚一点儿,我就忍不住……心灰意冷了。”

“你错了,璐璐,你这样想,显然还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变态的控制狂。我从来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控制得了你,相反,从一开始跟你在一起直到现在,我就不断患得患失:我再继续矜持下去的话,会不会失去你;我对你隐瞒的那些事,会不会被你接受;如果你怀疑我的诚意,不再信任我,我还有机会挽回吗?”

甘璐无可奈何地笑,寻找着措辞,却只能摇摇头:“我从没怀疑你对婚姻的认真和诚意,你一直认真在做一个好丈夫。你说我是在钻牛角尖,好像也没说错。我自问不是一个爱疑神疑鬼的人,我怀疑的只是,你的上一场恋爱给你留下的影响太多,直接影响到你处理感情的方式了—也许你自己也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被你爱过。”

室内一阵寂静,尚修文慢慢笑了:“我说过,我会接受你的一切质疑,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质疑已经将我所做的一切都包括在内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来没打算拿自己的全部生活给一段过去殉葬,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是我最快乐最珍惜的部分。璐璐,至少不要怀疑这一点。”

甘璐想,他们的确陷入了一个怪圈,再谈下去,都无法释然,不过是徒增伤痛:“我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做一个多疑的妻子。你想挽回,我也不想轻言放弃。我们试试吧。”

她立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然而,尚修文并没放开她的手,她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略微仰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璐璐,我要挽回的不是一个名义上圆满的婚姻,我看重的是你。”

甘璐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希望我们都能确定自己真正重视珍惜的是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去开会吧,我理好东西就先开车回去。”

尚修文走后,甘璐先去书房装好笔记本电脑,再找一个纸箱将书装进去,然后去卧室,坐在地板上,一样样将衣物叠好,放入箱子里,动作越来越慢,满心不是滋味,不禁自嘲地笑了—这个离家出走,结束和开始果然一样可笑。

她并没带其他东西,只拿了衣物、书籍与笔记本电脑,然后开车回了自己的家。她拿钥匙开门进去,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吴丽君显然吃了一惊,摘下老花镜看着她。

“妈,我回来了。”

她和从前下班回来一样打着招呼,吴丽君也马上恢复了镇定,点点头,视线重新回到报纸上,声音平淡地说:“哦,回来了。”

甘璐想,有一个对什么都见怪不怪的婆婆,倒也能免去很多尴尬的解释。她将头天买好的礼物递过去:“妈,祝您生日快乐,您看看合不合身。”

以前她买礼物给吴丽君,吴丽君都是瞟上一眼,淡淡说声谢谢,然后搁到一边罢了,现在却接了过去,马上打开,拿在手里细看:“这颜色我喜欢。”

甘璐简直有些不适应了:“喜欢就好。妈,修文现在去远望开会,晚点儿才能回来。”

吴丽君点点头:“我去躺一会儿,你也上去休息吧,晚上一块儿去吃饭。”

甘璐答应下来,拎了东西上楼,眼前的房间保持着整洁,显然胡姐跟往常一样做着打扫。她将衣物放入衣橱,并没什么睡意,去书房开了电脑,继续查资料写论文。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她竟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仿佛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她写得累了,给自己调上一杯奶茶,端在手里,走上露台看向远方,缓解视力疲劳。天气不算晴好,可是春天的气息已经无所不在,在她视线范围内的,是吴丽君常去散步的公园,里面茂密的树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如烟的新绿,扑面而来的风不再寒冷料峭,却带了几丝不经意的柔软调子。

这个城市摆脱了据说几十年一遇的漫长严寒冬季,然而她却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就此摆脱了婚姻的危机。

放在书房的手机响起,她走回房内接听,是尚修文打回来的:“璐璐,恐怕我还得跟王总一起去跟亿鑫的董事长陈华做一个会面,不能陪妈妈和你吃饭了。”

“妈妈的生日啊,真的走不开吗?”

“这样吧,你开车带妈妈也到明珠酒店来,陈总下榻这边,我们约好了在三楼碰面吃饭。你跟妈妈去顶层餐厅,据说那里的意大利菜很地道。我会抽空上去,妈妈能理解的。”

甘璐换了衣服,下楼去敲吴丽君的房门,只见吴丽君已经换上了她买的羊绒开衫,配上了黑色裙子,半高跟鞋,外面套着经典款的风衣,再搭了条色彩略为出挑的披肩,脸上薄施脂粉,化了淡妆,仪态高雅出众得让她不得不暗自赞叹。

她将情况告诉吴丽君:“妈,修文让我先陪您过去。”

吴丽君点点头,拿上包跟她一块出门。

明珠酒店是江边一家五星级酒店,顶层餐厅取了个意大利风味十足的名字:托斯卡纳艳阳餐厅,行政主厨是从欧洲请来的。甘璐和吴丽君坐下,分别点餐,吴丽君吩咐服务生开一瓶Lambrusco1915:“这种是气泡酒,带甜味,基本不会让人喝醉,真正好酒的人不会喝它,我们意思一下吧。”

甘璐点点头,并不打算扫婆婆的兴,服务生先将镇在冰桶内的酒拿上来打开,倒入高脚杯内,深桃红色的酒液看着十分诱人,而且散发出浓郁的果香,她端起酒杯对吴丽君说:“妈妈,生日快乐。”

吴丽君举杯,与她轻轻一碰,喝了一大口,她却只浅浅尝了一点,这是她喝过的第二种酒,自然和她父亲喝的那种高度数廉价白酒不可同日而语,那一点儿酒液带着甜香,口感绵远而悠长,可是她不打算放纵自己多喝。

头盘、意粉一样样上来,她们两个人和平时在家里一样,吃得很安静,只听得到刀叉偶尔相碰的声音。

尽管没有尚修文在场,她们一个姓吴,一个姓甘,然而这似乎仍然是一个典型的尚家人的聚会,并不比平时显得冷场。吴丽君固然没有问长问短,她也不会多说什么。没有倾诉,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也没有相逢一笑泯尽所有恩怨的谅解,她们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此时此地共坐一桌的现实。

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成了过去—这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再度浮现在甘璐脑海里。你有些纠结了—她只能对自己这样说,当然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上到主菜,尚修文与另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士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她见过,是远望的董事长王丰,另一个人三十来岁,个子高高,有一张瘦削而锋芒内敛的面孔。

王丰与吴丽君从前就认识,他含笑道:“吴厅长,不是修文说起要上来陪您吃饭,我还不知道今天是您生日,实在抱歉,搅了你们的家庭聚会。”

“没什么,王总,你们谈正事要紧。女人到我这个年龄,其实早就不重视生日了。”吴丽君客气地说,然后转向另一个人,“这位是……”

尚修文介绍道:“这位是亿鑫的董事长陈总。陈总,这是我母亲,这是我太太。妈妈,王总、陈总坚持亲自上来祝贺您生日。”

“不敢当,两位太客气了。”

“应该的。吴厅长生日,很抱歉我们空手上来,只能借一杯酒表一下心意。”陈华声音低而浑厚,讲一口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十分彬彬有礼。

吴丽君吩咐服务生再拿三个酒杯来倒上酒,站起身来,“谢谢陈总、王总盛情,还特意上来一趟。”

甘璐也起身,与他们轻轻碰杯,王丰与陈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先告辞下去,尚修文坐下:“妈,对不起,今天也没好好陪您吃个饭。”

“有璐璐陪我是一样的。”

尚修文和甘璐同时意识到,以前吴丽君一向是叫“小甘”,这个不起眼的称呼上的变化让两个人不免对视了一眼。

吴丽君却似乎完全没留意到他们的反应:“亿鑫会放弃收购旭昇的计划吗?”

“眼下只是交流,亿鑫在中部地区的发展计划十分庞大。陈华这人头脑十分敏锐,相信他也应该知道,越拖下去,他的收购成本会越高。”

吴丽君点点头,再没说什么。尚修文对甘璐说:“璐璐,我得下去了,你帮我送妈回去,少喝一点儿酒。”

“我知道。”甘璐面前的酒根本没动什么,她早下了决心,如非必要不会再沾酒,更何况是与婆婆一起吃饭。

尚修文走后,婆媳二人吃完甜品,甘璐去结了账,一起下楼到地下停车场。

甘璐开了车门,吴丽君先坐了上去。她也正要上车,手机响起,是钱佳西打过来的,她声音低哑,显得情绪十分低落,她只得说:“等一下。”然后转过来对坐在后座的婆婆说,“妈,我接朋友一个电话,您稍坐一会儿。”

吴丽君点点头,她喝了不少这种气泡酒,面孔略有些绯红,靠在椅背上休息。

甘璐稍微走开几步:“佳西,怎么了?”

钱佳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璐璐,秦湛说……他打算跟小盼和好。”

甘璐一怔,她实在理解不了这样神速如同儿戏般的分分合合,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佳西,算了吧,秦湛这人未免太不成熟了。”

“他有权做出选择,你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我以为我们相处得这样好,我感觉不是我一厢情愿的,可是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点留恋的意思。”

甘璐听钱佳西那边声音嘈杂:“你现在在哪儿?要不我先送婆婆回家,过去陪你吧。”

“我在酒吧里,没事的,璐璐,一堆朋友在一起呢,你别过来了,我只是刚才一阵难受,再也忍不住,非要讲出来不可。”正在这时,那边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答应一声,然后咯咯笑了,“也只有对着你讲,不怕闹笑话。我去喝酒了,我们明天再聊,如果明天我还没忘了这事的话。”

“你别喝太多。”甘璐只能抢着叮嘱她一声,她收了手机,刚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却见明晃晃的车灯打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一辆红色玛莎拉蒂开过来急刹住,正停在了她车前,车门打开,穿着米白色皮衣、牛仔裤的贺静宜迈步走了出来。

“晚上好,尚太太。”她瞟一眼甘璐,一脸的似笑非笑。

甘璐懒懒地回了一声:“你好。”

“怎么一个人在这边,修文没回来陪你度周末吗?”不等甘璐回答,贺静宜似乎不胜遗憾地摇头,“据说万丰置业刚订了旭昇的产品,单子不大,并且秦总怕得罪亿鑫,也尽力低调,不可能起到什么了不起的效果。不过,我猜是你出面促成的吧。为了挽回修文,你还真是费尽心思了。”

甘璐正要说话,身后车门打开,吴丽君站了出来:“璐璐,帮我看一下披肩是不是卡在项链上了。”

贺静宜骤然看到吴丽君,大吃一惊,嗫嚅一下,似乎要说话,然而吴丽君根本不看她,只半转身,示意让甘璐看,甘璐拨开略微扭结的披肩,整理一下:“流苏勾住了,好了。”

吴丽君点点头,径直返回车内坐下,顺手带上了车门。贺静宜从来没被人这样无视过,可是她在吴丽君面前确实撑不起架势来,她的脸色变幻不定,似乎在想着什么。

甘璐客气地说:“贺小姐,麻烦你把车挪一下,我们要回家了。”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坐上司机座,对着贺静宜的目光,先系上安全带,然后静静与她对视着。贺静宜慢慢后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直到反手打开车门,坐到车上,猛然发动车子让开通道。

甘璐将车开出地下车库,驶上大道,吴丽君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璐璐,她是亿鑫的高管,她的老板在这边,她肯定是来找她老板的,不会跟修文有什么关系。”

甘璐一时愕然:“我知道,妈。”

“我希望你不要理睬她。她一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现在摆明了是想来破坏你们的婚姻。”

甘璐局促地“嗯”了一声,以前吴丽君不会跟她这样说话,现在婆婆似乎已经将她这个儿媳微妙地划到自家人范畴之内,不再避讳了。

吴丽君喝了一点酒后,表现得不像平时那样点到即止了,她顾自说着,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当年她为了纠缠修文,出尽手段,修文跟她提出分手,她连假装自杀这种招数都用上了。修文要不是心软,哪至于造成日后的悔恨。”

甘璐既吃惊又难受,觉得实在消受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她不愿意听到往事被这样一点点剥开,那些事全是她不曾参与的部分,她没有什么好奇,却有隐隐的害怕,只觉得暴露出来的事实越多,越不能带她走出迷津,反倒让她更觉混乱。

“妈妈,您休息一会儿吧,到了家我叫您。”

“总之,以后她说什么,你都不用理。”

吴丽君总算再没说什么了,两个人一路保持着沉默。回到家后,甘璐请婆婆早点儿休息,正要上楼,吴丽君却叫住了她。

“到我房间来,璐璐。”

甘璐只得随她坐进她的房间。这里与楼上格局相似,也是书房与卧室相连的套间。吴丽君示意她坐下,开了抽屉,拿出一本相册,翻开一页递给她。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最前面是只有二十岁左右、犹带着“青葱”气息的尚修文;后边右手边坐着远比现在年轻的吴丽君,面容秀美而带着威仪;左边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身形挺拔,穿着蓝色T恤,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而沉稳。三个人坐在一个遮阳伞下,脸上全含着浅笑,似乎正交谈着,全没注意到相机镜头。

“这是修文的爸爸。”吴丽君轻声说,手指指点一下,然后缓缓摩挲过那张面孔。

甘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牢牢看着尚修文,那样开朗的笑容,没有现在偶尔展颜时无限的内涵,却仿佛带着阳光的气息。

“修文也许已经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了。他一直自责,不肯原谅自己那天晚归。可是其实更该受到责备的那个人是我,我当时只顾考虑我的政治前途,对他漠不关心,甚至他接受调查回来后找我谈话,我都说没时间,要写材料。到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后悔也迟了。”吴丽君声音沙哑,满含沉痛,拿过相册,长久地看着。

“妈妈,爸爸肯定也希望您和修文好好生活。过去的事,别再想了。”

“怎么可能不想?修文和我一样,大概从来也没放下这件事。以前我总希望他成熟一点、沉稳一点,可是后来看着他内敛的程度甚至超过他父亲,把什么都放在心里,我很害怕……修文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甘璐有同感,她在心里惊叹,尚修文有着和他母亲相似的容貌,却带着父亲的气质特点,年轻时意气飞扬,还不明显,现在却十分突出。

吴丽君猛然抬头看着甘璐:“璐璐,修文是爱你的,和你结婚以后,他改变了很多。我看着很欣慰。只是他和他父亲一样,宁可独自承担压力,你一定要试着多理解他,包容他,好好维护你们的婚姻。”

“妈妈,我明白,我会试着理解修文的。”

甘璐不愿意去拂逆一个向来寡言高傲的母亲难得的坦诚,可是却在心底喟叹,婚姻毕竟取决于双方的努力,如果他仍然选择独自承担一切,那么她又怎么能明确感受到他的诚意。

尤其还有那样一个前女友窥伺在侧。要她像吴丽君说的那样做到不理睬,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时占据贺静宜脑海的也正是吴丽君。

她手扶方向盘坐着,那辆银灰色宝来已经消失在她视线外,地下车库除了偶尔有车辆进出,车灯一晃而过以外,灯光昏黄,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感。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吴丽君,早已经被她刻意封闭起来的那一部分回忆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上来。

以前吴丽君与她见过不止一次,从第一次开始,就绝对算不上愉快。

吴丽君根本不看她,目光冷漠,声音平淡地说:“我认为修文跟你不合适。不过,年轻时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干涉你们,我了解我儿子,他早晚会认识到这一点。”

“阿姨,我知道我家里条件不好,可是……”

吴丽君皱眉:“这不关家庭条件的事,我本人也只是出生在一个清贫的教师家庭。我尽可能用你能明白的话讲吧,理不理解就全看你了,你的教养和修文太不一样,你们不是一样的人,迟早会分开的。”

当时她才二十出头,从小容貌出众,性格一向倔强高傲,被这个断言激怒,却也被吴丽君的气势所慑,根本没法反驳。她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和尚修文更长久地在一起,“气死你”—当然,这个孩子气的想法她只敢咬着牙狠狠说给自己听。

可是她心底有着隐忧。

她和尚修文都还太年轻,再怎么热恋,离天长地久也很遥远。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吴丽君的话有一部分是她无法反驳的,她那个喧闹、贫寒的家和尚家太不一样。尽管父兄在尚修文的安排下做生意,家境开始宽裕起来,可是始终没法有尚家那样不动声色的修养。

家人讨好尚修文到了她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在这个气氛渲染之下,她慢慢患得患失,渐渐也没法保持与尚修文初相识时的那个坦然骄傲的美丽少女姿态了。

当她的父兄打着吴丽君的招牌,头次在外面闯出祸来,吴丽君将她和尚修文同时叫去,却根本没看她,只是痛斥尚修文,态度和用词之严厉,让她这才明白,以前对她的那点儿冷漠,实在算得上客气了。

“你和她分手吧,”吴丽君根本没有商量余地地说,“给她家一笔钱补偿一下,不然总有一天会惹出大祸。”

尚修文看着拂袖而去的母亲的背影,良久不语,贺静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口干舌燥,当尚修文转身看着她时,她顿时哭了起来,尚修文僵立一会儿,伸手搂住了她,她才放下心来:“修文,我回去跟我爸爸和哥哥说,一定让他们再别做这种事了,我叫他们来给你妈妈道歉。”

“我妈不会接受道歉的,这种事真的不能再发生了,不然……”尚修文打住,她却能体会出这个“不然”意味着什么。

在她回家与家人激烈争吵、相互讲尽伤情面的话以后,她的父兄稍微收敛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故态复萌。她和尚修文之间也开始不断爆发争执,从最初的撒娇到后来她哭泣着挽回,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尚修文甚至亲自去与她父亲、哥哥长谈,可是收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效果。

他父亲和他哥哥在家里当着她的面发愁地说:“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来你们两个长不了的,我们得抓紧时间,不然以后不要说挣钱,公司能不能继续开下去都成问题了。”

她寒心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狠狠地一挥手,将桌子上所有的盘碗全扫到地上,然后抱着妈妈大哭,妈妈宽慰她说:“你要是能跟他结婚就好了。唉,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命。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好好抓紧他。”

她想,这算是一个宽慰吗?

这是她的初恋,她付出的是爱情,尚修文的好条件打动的是她家人,而打动她的是他这个人,她想抓紧他,只是为了自己,她知道她再找不到一个人让她这样爱,或者是这样爱她了。

尚修文的父亲在知道她哥哥打着自己公司的旗号跟人谈合作后,马上断绝双方所有的经济往来与合作,这间倚仗尚父生存的公司一下陷入了困境,而尚修文也正式向她提出了分手。

他一脸的疲惫:“静宜,我累了,我不想我们的感情变成你家人予取予求的理由,如果只需要我付出,我还可以容忍,可是这已经危及我的家庭,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哭泣和威胁她都用过很多次了,这次她用的是更激烈的一招。她吃了安眠药,然后给不接她手机的尚修文发了短信。她并不是单纯做一个姿态,而是吃下了足以致命的剂量。她确实绝望了,如果尚修文不管她,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在医院醒来,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却是吴丽君,这是吴丽君唯一一次直视她,目光锐利得仿佛早已看透了她,让她自觉无所遁形。

“这种手段太卑鄙了。”吴丽君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站在另一边的尚修文叫道:“妈—”

吴丽君冷冷看向儿子:“为这样一个女孩子当断不断,我替你脸红。”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尚修文如她所愿留下来了,他对她十分体贴,可是这点体贴多少不似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她加倍地痴缠着他,却越来越害怕他会再度提出分手。她妈妈的那点教诲不适时地溜上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偷偷停了避孕药。

然而就在她怀孕的同时,她的父亲、哥哥卷入了一桩复杂的案子里,同时被关押起来。

她在焦灼中找到尚修文,尚修文看上去更加焦头烂额,甚至没法听她说完,就匆匆赶赴机场,要去外地处理生意上的纠纷,只叫她回家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有时间再联系。

可是她也没法安然在家等待。她妈妈终日号哭,一时胡思乱想,一时催促她去找尚修文的父母帮忙:“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你哥哥,你再恨他们,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坐牢啊。”

她的确不能坐视父兄不理,只好咬牙去了尚修文家,保姆将她拒之门外,她只得拿出自己唯一的一张牌:“你去跟尚叔叔讲,我有了修文的孩子。如果不让我进去,我就站在这里不走。”

保姆大吃一惊,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终于带她进去了。出乎她的意料,尚修文的父亲并不在,里面坐着吴丽君和她的兄嫂吴昌智夫妇。

吴丽君神态厌倦,根本不屑与她交谈。吴昌智问她:“修文知道你怀孕了吗?我不相信他这么没脑子,现在还弄出一个孩子来,除非他想气死他父母。”

她嗫嚅一下:“他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

吴昌智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他有着酷似其妹的锐利眼睛,贺静宜顿时觉得和那次在医院一样,自己的一点儿心计被对方了然于心,这种无声的评判让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能局促地垂下眼帘。吴昌智明确地说:“贺小姐,如果你真怀孕了,必须把孩子打掉。”

她如同挨了当头一棒:“除非尚修文跟我说这话。”

“修文的妈妈受你父兄案子牵连,正在接受组织审查;他爸爸被双规了半个月,前天才刚放回家,接下来仍然可能被起诉;修文正在到处奔波,争取把公司的损失降低一些。这种情况下,你认为你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她绝望地想,这个祸远远大于她的想象,她还怎么开口求尚家对她父兄施以援手,可是她不能不说:“我今天来,是想求求你们,救救我的爸爸和哥哥。”

“不要提不切实际的要求,贺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我怀的毕竟是修文的孩子,看在孩子的分上……”

吴丽君明显勃然大怒,蓦地站起了身,冷冷地说:“你没有一点基本的羞耻心,贺小姐,别指望凭你肚子里的孩子来逼我承认你。你把这话去跟尚修文说吧,祸是他闯出来的,责任该由他来负。他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再让父母来给他收拾这种残局,我只当没生这个儿子。”

吴丽君如此强硬的态度让贺静宜没有了任何侥幸心理。在已经给尚家惹来无妄之灾之后,她没勇气去跟尚修文讲她刻意送给他的这个意外,她昏昏沉沉地回到家,对母亲急迫的诘问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天,吴昌智找上门来,直截了当地跟她说:“贺小姐,你去做掉这孩子,我留一笔钱给你。”

“我不要钱,我要……”

“没条件可讲了,贺小姐,我这个年龄还来说这种事,很可笑,可是修文是我唯一的外甥,我不能眼看着他的一生被你毁掉。”

她母亲显然一直在外面偷听,这时推门进来说:“小静,你爸爸你哥哥的官司都需要用钱。”

贺静宜没有选择了。她在特意赶来的吴昌智妻子的陪同下去了医院,不到两个月的胎儿流产了,快捷简便得让她吃惊,她甚至不觉得痛。

可是坐在手术室外,看到吴昌智妻子打电话给吴丽君通报消息,语气十分冷漠时,她还是怒从心头起,也拿出手机,打了尚修文的电话,狠狠地说:“你满意了吧,我刚把你的孩子做掉了,是你妈妈、你舅舅一块儿逼的我。”

尚修文当时刚从外地回来,他大吃一惊,马上赶到了医院,她的无名愤怒消散了,只剩委屈,伏到他身上号啕大哭。吴昌智的妻子厌恶地说:“硬是多要了二十万才肯松口,还来装贞洁烈女,说别人逼你,未免太可笑了。”

“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处理,你们怎么能……”

“修文,你不要以为我和你舅舅愿意来造这种孽。你妈和你爸已经为这大吵了一架。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明白吗?你妈妈的政治前途岌岌可危,你爸爸……”

“算了,舅妈,对不起,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尚修文送她回家,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他坐在床边呆呆出神,她偷偷看着他瘦削疲惫、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心里转着无数的念头。

“静宜,我得回去了,我爸爸刚解除双规,我今天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看他。”

她却死死抓住他不放,不停流泪。她其实明白,他们不大可能挽回了,可是她任性地想,能多留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吧。

然而她的这一次任性再次铸成了大错,尚修文的父亲在当天晚上心脏病发作,尚修文赶回家时,他父亲已经去世了。

那起经济案件的影响越来越大,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内幕众说纷纭。贺静宜的父亲好不容易因病办理了取保候审,便出了离奇的车祸,重伤陷入植物人状态,再没苏醒过来。她和母亲日夜守候在医院中,眼看着钱如同流水般花出去,这样心力交瘁之下,她实在忍不住,再次打了尚修文的电话,哭诉着家里的惨况,然而尚修文明确拒绝与她见面。

第二天,从国外赶回来奔丧的尚少昆找到医院,递了一个大信封给她:“修文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请你也多少为他着想一下,再不要去找他。”

尚少昆在父母去世前与她家是邻居,一直当她是妹妹,她与尚修文结识,也是尚少昆介绍的。然而他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目光从病床上她的父亲和紧盯着装钱信封的她母亲身上一扫而过,带着冷冷的憎恨。

“少昆哥,修文他现在怎么样了?”她只能问他。

“他正在结束公司的经营,损失惨重。”尚少昆简短地说,“我后悔介绍你们认识,我婶婶这人很冷酷,可她对你和你家的看法一点儿也没错。”

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看着尚少昆扬长而去,她腿一软,坐倒在病床边。

几个月后,她父亲在医院去世,她哥哥被判刑,她不顾母亲的哀求,将钱留给她让她安排好生活,没等毕业就独自去了外地。

贺静宜将头重重伏到方向盘上。

她从来在心中反复回忆的都是与尚修文相处的快乐时光,他与她的初次相遇,他带她开车兜风,他第一次吻她,他带她去香港购物,教她吃西餐,陪她去国外度假……她的青春因为有他而丰富,她的回忆也因为这个恋爱而永远带着玫瑰色彩。

她一直将记忆固定在了这里,拒绝去触及随后的巨变。

然而今天,吴丽君突然现身,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欺。那些惨痛的往事一一从她脑海中掠过,她的眼泪悄然流淌下来,滴落在红色皮质方向盘套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贺静宜才放下遮阳板,就着化妆镜打量自己。窄窄的镜内映着一双红肿而微带血丝的眼睛,再无从前的澄澈动人。

她久久地看着,眼前却似乎浮现了另一双眼睛,秋水般清亮平静,隔了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看着她,没有一丝闪避和急迫—要怎么样闲适从容的心态,才能让一个女人拥有这样的眼神。

她一直以为,她才应该是更有自信、更笃定的那个人,现在,她不得不深深怀疑这一点。

看一看手表,她吃了一惊。她是应老板陈华的召唤而来,此时不仅迟到,还带着这样一副仪容,她只得拿出化妆包尽力补救,收拾得勉强能见人了,才锁上车子上了电梯。

到了陈华住的行政楼层,她迎面碰上了尚修文和王丰从陈华房内走出来,她惊异地打量两个人,急速在心底思量着他们和陈华并没事先知会自己的会面意味着什么。

尚修文淡淡对她点头,已经和她擦肩而过了,她叫住他:“修文,请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王丰拍拍尚修文的肩:“我先走了。”

尚修文站定:“请讲。”

他们从去年初次重逢,尚修文就对她保持着客气的姿态,没有再次相遇的喜悦,却也没有让她畏惧的憎恨,她多少勾动了一点妄念,暗自思忖,也许他对她有着不一样的记忆。然而现在他们站得一步之遥,灯光柔和地照下来,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态中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她心底凉透,却笑了:“不见得在走廊上说话吧,去那边的行政酒廊。”

贺静宜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尚修文却只对服务生摇摇头。

“你来是想游说陈总放弃对旭昇的收购计划吗?”

“我们只是进行沟通。”

“这个项目由我负责,其实你跟我沟通更有效果。”

尚修文微微一哂:“你把个人情绪带进了工作之中,我认为我们根本没必要再沟通。”

贺静宜一下咬紧了牙:“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质疑我?”

“我研究了亿鑫近几年的投资方向,的确很广泛,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商业地产与相关产业,会将触角伸到J市的矿产、冶炼和钢铁制造,应该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你大概不能否认这个投资计划是你提出来的吧。”

贺静宜冷冷地说:“集团所有投资计划都要经过严格审核,不可能是个人行为。”

“这是很有潜力的行业,值得投资,但是会选择旭昇这样一个股权高度集中、并不容易收购的企业下手,我认为多少带了你个人的趣味和恩怨在里面。”

贺静宜手扶桌子,几乎站起来,她声音沙哑地说:“你跟陈总说了这个看法了吗?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会随便在老板面前评价他的员工,”尚修文看了看手表,眉间闪过一点不耐烦,“这件事也根本不用我去说,陈总自会做出判断。”

她突然失神,目光落到他的手表上,他腕上戴的是一只价位约两千来块的普通钢带表,她不得不暗暗感叹,这个男人的一点一滴都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每次心底闪过类似的念头,她都一阵惶惑烦乱,只能强自镇定下来。

“你分析起我来很客观,那么请你自问一下,你拒绝亿鑫的收购计划,不是也带了个人情绪在里面吗?你对旭昇根本没什么兴趣,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隐身幕后,由得你舅舅经营。你现在不能接受的只是由我代表亿鑫来兼并你家的企业。其实我根本没有和你个人作对的意思,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倒能成就双赢的局面,不必弄得两败俱伤。”

“贺小姐,难道我的态度不够明确吗?我舅舅不可能与亿鑫合作,我不可能跟你合作。”

尚修文声音平和,可是贺静宜听出了决绝的意味,她强压住心乱,冷冷地说:“不管怎么说,旭昇被收购只是时间问题。你不要以为,万丰开始订购旭昇的产品就意味着旭昇已经摆脱了麻烦,秦总当着我的面说,那是底下采购经理不知情签订的合同,数量有限,根本无碍大局。”

“你去盘诘秦总,这件事做得很不聪明,他已经很给陈总面子了。不过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件事,贺小姐。”

他正要起身,贺静宜猛然按住了他的手:“是不是你太太告诉你,我跟陈华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我就知道,她妈妈嫁了秦万丰,肯定会去打听我的过去。其实我……”

尚修文抽出了手,平静地说:“我太太一向没有说人是非的雅兴。不,她没对我谈起过关于你的任何事。”

贺静宜冷笑:“在我面前,你不用刻意这么维护她。”

“你又在凭自己的想象揣测我的行为了,这没什么意义。”尚修文正色说,“她是我妻子,我对她的维护根本不需要出自刻意。”

“可是你也别误解我,修文,当年离开W市以后,我曾经过得很艰难……”

“不,请别对我回忆,你也没必要跟我交代什么,大家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一步了。”

尚修文起身离开,贺静宜注视着那个修长笔直的背影消失,只觉得心底的那个痛已经放大到了麻木的地步。

她喝完那杯威士忌,走到陈华住的大套房外,轻轻敲门。陈华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给她开门,嘴角带着点儿浅笑:“请坐,静宜,你来得未免太迟了。”

“对不起,董事长。”她只得低头道歉。

“我跟王丰、尚修文已经谈过了,请你重新评估对旭昇的收购计划,交一个详细的报告给我。”

“董事长,请听我说。我昨天跟J市冶炼厂的几个主要领导碰面,他们对我提出的条件很满意,答应做职工代表大会的工作,相信冶炼厂的重组天平很快会倾斜到亿鑫这边。我们已经控制了铁矿石供应,只要拿下冶炼厂,旭昇再怎么拼销售也是枉然,市经委一样会敦促他们坐下来跟我们谈收购的条件。”

“我没记错的话,两个月前,你就跟我说冶炼厂的兼并、旭昇的收购没有一点儿问题。如果再拖下去,成本越来越高,会影响到整个中部的投资发展计划。”

“我保证,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这件事。”

陈华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那好。我们再来谈谈本地的投资项目,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我很遗憾地看到,信和只在这个计划中占了极小一部分,可是老沈手下一个执行总经理对于整个项目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了你。”

贺静宜心底一沉。上午开会讨论的是亿鑫在本地最大的投资项目的启动,信和董事长沈家兴和执行总经理聂谦参加了会议,本来他们只是列席敬陪末座而已,但贺静宜却因为头天深夜才从J市赶回来,明显不在状态。她汇报以后,陈华问的几个问题,她都没法给出令他满意的回答。聂谦一开口便让众人刮目相看了,他态度从容,对答如流,对于整个方案的理解显然不局限于信和开发的那一小部分,会议后来基本变成了他和陈华的单独交流。

“对不起。”对着老板,根本不可能解释原因,更何况她拿不出什么解释来,她确实急于完成对旭昇的兼并,所以对其他项目有所忽视,而陈华却从来不是一个能让人敷衍过去的人。

果然陈华淡淡地说:“你头一次全面负责整个地区的投资,我认可了你拿出的投资计划,并不代表我认可你的执行能力。请你尽快交出报告,由董事会来判定你的工作成效。”

贺静宜一时只觉得疲惫不堪,她自从负责中部投资计划以后,就进入了超负荷工作的状态,再加上与尚修文重逢带来的心理震荡,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判断与工作效率。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靠到沙发背上。

陈华打量一下她,起身拿来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如果累了,你可以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她苦笑:“董事长,是不是不需要我交报告,你就已经对我的能力打了分。”

“你一向很努力。不过,我认为你确实需要调整。”

“这么说,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如果能在计划时间内拿下冶炼厂,你还有机会。”

贺静宜点点头:“好。”

“你会拼命到这个程度,我承认,确实早就出乎我当初的预料了。”

贺静宜怅然一笑:“可是这样也没能让我摆脱花瓶的名声。”

“当你做到一个足够的地位,就是英雄不问出处了。静宜,你见过有记者来问我旧事吗?”

贺静宜摇头:“没人有那胆子。”

“不,”陈华也摇头了,“其实是因为我足够坦然,能面对所有的诘问了。当过我情人不是什么丑闻,你要是介意,就不能怪别人也介意。”

“我是唯一一个不肯当你情人,情愿去当你下属的女人吗?”气氛似乎轻松下来,贺静宜突然问。

陈华点点头:“本来我不会愿意跟与我上过床的女人共事,你算是个例外。我给了你机会,不过做到今天这一步,凭的是你自己的努力。”

这个语气温和的评价让贺静宜百感交集,喉间仿佛有了一点儿哽咽之意:“如果我说我做累了,愿意……”

陈华大笑道:“不,静宜,你会认为我能同时给你很多选择、很多机会,显然还是不够了解我。六年前碰到你时,你是个彷徨的女孩子,可又活像只刺猬,浑身是刺,充满防备之心,很有趣。现在你已经成了职业女性,工作努力,是个称职的员工,可是我似乎老早就说过,我没兴趣跟我的下属有私人关系。”

贺静宜的脸火烧火燎般发烫,明白自己刚才说了无可挽回的傻话。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从来也不敢说有把握的,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满心都是失意,而他安慰她的办法就是给她一张信用卡,鼓励她挥霍;她说想上学,他帮她找好学校;她看中的车,他眼都不眨给她买下来。

所有人都认为他对她宠爱有加,有求必应。只有她明白,她经历过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他付出的只是钱,而不是真心。他根本没有认真对她,而她既做不到了解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更谈不上驾驭。

她的不安全感一天天强烈起来,半是试探,半是想开始做一份工作争取独立,不必重蹈覆辙,她向他提出想进入他的公司工作。

他正色说道:“请你想清楚,当我的职员,就意味着不再是我的情人了,我从来不跟公司员工睡觉的。”

她咬牙点头答应下来。他果然当天便从给她买的公寓里搬走,第二天让秘书停掉她的信用卡,安排她去公司投资部门报到,再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碰到她,没有丝毫暧昧之处,跟对待别的职员没有任何两样。

现在她好不容易熬过了所有人怀疑她能力、对她侧目视之的阶段,在公司不断升迁,虽然仍有人讲她的闲话,时不时翻腾出她的过去交头接耳,可是没有人敢公然质疑她了。

她付出那么多艰辛才取得今天的成功,而且在她姿色最盛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一丝挽留,痛快放手由得她去。他不过是觉得她有趣而已,她怎么敢奢望他现在仍然对她有兴趣。

她只能将讲出刚才的那句话归结于鬼使神差,又或者是被尚修文的冷淡刺激得有些失常了。

她赔着干笑两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对不起,董事长,做完旭昇这个兼并以后,我真得放假好好休息了。”

贺静宜放下酒杯告退,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再度伏到玛莎拉蒂的方向盘上,对自己说:对,你早就没有其他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