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余年阁下来,就去了贤集院。
还是在那个平房,还是在那个堂屋里,齐懋生和顾夕颜跪下来给徐夫人磕了头,敬了茶,易嬷嬷亲自去搀了顾夕颜起来。两人坐下来,徐夫人给了顾夕颜封红,又非常关切地问起了齐懋生这段时间的衣食住行,其中还特别仔细地问了问齐懋生的伤势。
齐懋生一改回府时的凛冽,态度温和恭敬地回答着徐夫人的话,还安慰徐夫人,说自己的伤势不要紧。
两人有说有笑,不知道情的人看在眼里,完全是一副子孝母慈的模样。
寒暄了一会,齐懋生笑道:“怎么没见到红鸾?”
徐夫人脸上就露出一丝担忧来。她望了望顾夕颜,又望了望齐懋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齐懋生有些鄂然,道:“可是红鸾有什么不妥的……”
徐夫人忙摇头:“不是,不是。只是今天晚了,要不要等过几天,过几天夕颜过来请安的时候,再说,那孩子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看,不如等一等……”吞吞吐吐的,一副怕顾夕颜嫌弃红鸾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之间已经习惯于演戏了,齐懋生眼中竟然露出了感激,迟疑了片刻,才道:“夕颜是她母亲,总是要见的……就今天吧……”
徐夫人微怔,但马上就反应过来,笑容满面地道:“隔辈亲隔辈亲,这做祖母的时候啊,心态就和做母亲时候的不一样,我就是太过溺爱红鸾了,见不得她受一点点的委屈……易嬷嬷,你去趟巧园,让贞娘把孩子抱过来吧!”
易嬷嬷应声而去。
徐夫人笑着对顾夕颜道:“爷如今膝下空虚,只有红鸾一个。你可要好好服伺爷,快点为爷开枝散叶才是!”
顾夕颜就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徐夫人面上带笑,目光却如刀锋似的掠过了顾夕颜的身体。
面色红润,神色恬静,不过两个月不见,身子已有了妇人才有的柔软……她就不由眯了眼睛用余光打量了齐懋生一眼。依旧是那幅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神色间,已没了往昔的生硬,反而隐隐流露出温和。
她心中暗惊。
这分明就是琴瑟和鸣的景象。
念头一闪,心已是一片冰凉。
徐夫人强打起精神,笑道:“听说你们准备住在梨园……紫苏已经走了快两年了,你也要释怀才是,不用把德馨院空出来……我看,还是选个日子搬到德馨院去是正经。再怎么说,那里也是历代国公嫡夫人住的地方,是身份的象征……”
顾夕颜妇随夫唱的无知模样,始终一言不发,笑盈盈在一旁听着。
齐懋生笑道:“等过些日子再说吧……我身边还要人照顾呢!”
徐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低声道:“可是伤口……还没有好利索?”
齐懋生淡淡地笑了笑,道:“差不多好了!”
徐夫人松了一口气,道:“无量寿佛!你身体,是大事……”说着,眉宇间露出几份沮丧来,“只是我这都准备好了,等夕颜进了门,就把德馨院的帐目交给她……这可如何是好!”
齐懋生笑道:“她刚进门,懂些什么。家里还是由母亲作主吧!不过,您这么多年来,又要主持中馈,又一直帮我照看着红鸾,太操劳了些。我准备让红鸾就搬到梨院旁的晚晴轩去住,你也可以趁机歇歇!再过几日,等方姑娘过了门,你还要指点指点才是。虽说是从熙照来的,身份尊贵,可齐家也有齐家的规矩,有些礼数,也是不可废的!”
徐夫人的神色就明显地怔了怔,笑容也变得有些生硬起来:“让红鸾……搬到晚晴轩去……你们这才新婚……我看,等过段时间再说……”
齐懋生笑着打断了徐夫人的话:“教养子女,本就是为人妻子的责任。夕颜虽说年幼,母亲也不用这样宠着她。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这段时间您要忙着毓之的婚事,等忙过了这一段,就让红鸾搬过去吧!”
那个时候,自己也要启程去高昌了,正好,让红鸾和夕颜做个伴……也可以以此为借口不到贤集院来给徐夫人请安……
徐夫人就怜悯地望了顾夕颜一眼,笑道:“既然如此,就依爷而言。”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易嬷嬷领着一个身材高佻,穿着桃红色襦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顾夕颜抬头,就与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不是贞娘,还有谁!
只是她只身前来,并没有带着齐红鸾。
齐懋生脸色一冽。
贞娘已曲膝盈盈俯身:“国公爷,红鸾刚睡下,你看是不是等明天一大早,我带了她去给您请安……”
“红鸾?”齐懋生目光森然地望了贞娘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又望了徐夫人一眼。
贞娘和徐夫人两人脸色同时一变,贞娘忙改了口,道:“这几天天气回暖,三姑娘难得兴致好,我们就在园子里玩了一会……才刚睡下……三姑娘睡眠浅,怕这一吵,又是一夜不得安歇……”
徐夫人已打断了贞娘的话:“贞娘,今天不比往日。你还是去把红鸾带过来吧……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夕颜第一次见红鸾……”
贞娘的就扬起脸来,目光盈盈地望了望齐懋生。
齐懋生皱着眉,没有吭声,眉宇间却透着坚持。
贞娘的脸色就变得有点发白起来,她勉强地笑了笑,道:“是婢奴僭越了!”说完,敛衽行礼匆匆而去。
齐懋生望着贞娘的背影就冷冷地哼了一声:“怎么家里现在乱成这个样子了?”
徐夫人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来:“贞娘不比一般的人,能留下来帮我们照顾红鸾,我已十分感激了,所以平日里不免亲近了些。”
齐懋生没有多追问,和徐夫人说起了六日后齐毓之的婚礼。
徐夫人笑了起来。
不是刚才对顾夕颜和齐懋生亲切中带着谨慎的笑容,而是那从心底透露出来的高兴,映得她脸庞发亮,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她说起方家给了方少芹多少的陪嫁,自己又为这次婚礼准备了些什么……语调渐渐兴奋起来。
顾夕颜微笑着听他们说话,心中却掠过魏士英的倩影。
不一会儿,贞娘返回。
这次,她的怀里抱了一个小姑娘。身材很娇小,象只有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裙褂,头埋在贞娘的怀里,只看见光鉴如漆的满头乌发。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红鸾!
顾夕颜不由坐直了身子。
贞娘在齐懋生和顾夕颜面前站定,轻轻地对着怀里的齐红鸾说着些什么,齐红鸾却始终把头埋在贞娘的怀里不抬起来。
齐懋生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把她给我放到地上去……”
贞娘就求助似地望了望齐懋生,轻轻喊了一声“国公爷”,神色间极其哀婉。
齐懋生不为所动,继续冷冷地望着她们。
就在此时,齐红鸾突然抬起了头。
顾夕颜轻轻地“啊”了一声。
齐红鸾,是个象安琪儿般美好的小人儿。
雪白的皮肤,娇娇嫩嫩神态,象叶紫苏,乌黑的头发,分明的轮廓,象齐懋生……
顾夕颜突然一下子妒忌的心都痛了。
如果自己也有个这样的孩子……有着自己和齐懋生的模样,该多好啊!
贞娘也“啊”了一声,声音里却满是惊喜:“红鸾,红鸾……你看,父亲回来了……”
这口吻,怎么象久别重逢的妻子说的话啊!
顾夕颜听着,心里就象扎了一根刺似的不舒服。
齐懋生就喊了一声“红鸾”,道:“下来给你母亲请个安!”
齐红鸾睁着大大的眼睛,目光迷离而茫然的望着四周,好象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似的。
贞娘听见齐懋生这么一说,就把齐红鸾放在了地上,扶着她站在了齐懋生跟前。
齐红鸾一落地,就好象突然从梦幻中回到了现实一样,迷离的目光变得怯生生的,紧紧地抓住贞娘的手,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开始无声地哭泣起来。
齐懋生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贞娘全副心思放在红鸾的身上,她不停地在红鸾耳边低语:“快,快给你父亲请安,请了安,我们就回去睡觉去,我给你讲月亮里的小兔子,嗯,听话,我们请了安就回去……”
易嬷嬷则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团圃放在了红鸾的面前,贞娘示意红鸾跪在上面,齐红鸾就象没有听见似的,一心一意地哭着。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徐夫人就出来解围:“爷,你看这,不如等明天吧……”
齐懋生心头升起一团火来。
明明知道今天自己要回来,明明知道今天是齐红鸾第一次拜见顾夕颜,竟然没有一点点安排,让齐红鸾做出这种失礼的事来……
他冷的脸,一字一句的对徐夫人道:“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了。以前还会喊人,现在到好……明天一早,就让她搬到晚晴轩去,一大早就搬……”
贞娘掩饰不住诧异低低的“啊”了一声,急急地道:“爷,万万不可……三姑娘认生……”
顾夕颜微笑着望着眼前的一切,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眼角却仔细地观察齐红鸾的表情。
齐红鸾好象没有听懂齐懋生说的是些什么,小嘴扁着,低头着望着自己衣襟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玉件,嘤嘤地哭着,好象眼前的这些争执都与她无关,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哭泣……
顾夕颜就松了一口气。
看东西的时候眼神有焦距的,看样子,她的智力是没有问题的,要不然,她的眸子就应该是浊浑不明,看东西的眼神也是涣散的……可如果不是智力问题,那就是心理问题了……想到这些,她刚刚松下来的心弦就又紧绷了起来。
心理有问题有时候比生理上有问题还麻烦!
顾夕颜头痛着,齐懋生也不好受。他的脸色非常难看起来,气极而笑:“万万不可?认生?我看,她没有哪一天是好的……既然如此,索性也不用好了……就这样了!今天夜已深了,我们日夜兼昼赶了好几天路,也累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大家都站了起来,贞娘却跪到了齐懋生的面前:“爷,您就等两天吧,就两天,我带着三姑娘到晚晴轩去,让她先熟悉熟情况再搬……她这段时间好了很多……你就相信我一次吧……”
顾夕颜注意到,贞娘神色激动地跪在齐懋生面前时,她松开了齐红鸾的手,齐红鸾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团圃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