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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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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意,你这是想用你的一生来囚禁我。”

那个诡异的事件发生只在一瞬间,纪云禾却愣是别扭了许久。

其实,虽然纪云禾调侃长意没有被女人勾引过,但事实上,纪云禾也没有勾引过男人呀!这第一次下手,就遭遇这般极端事态,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应对不来。

但尴尬完了,纪云禾自己想想这事也觉得好笑,可笑完了,她又悟出了一丝丝不对劲的味道。

长意是什么样的人,即便他因为被背叛过,所以心性改变,变得强硬、蛮横,但他也不应该会变成一个负心薄情的浪子啊。

因为,如果他真的放浪形骸,也不用花这六年的时间,做这般谋划,将她从国师府救出,带回来折磨。

他折磨她,囚禁她,不就是因为对过去耿耿于怀,心中还看不开、放不下吗……

他一直都是一个固执的人,而这样一个固执的鲛人,会突然放弃他们鲛人一族世代遵守的规矩……放肆大胆地亲吻一个没有与他许下终身的人吗?

只是为了报复,抑或是为了让她难堪?

纪云禾觉得,这个鲛人一定也有什么事情是瞒着她的。

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面多做纠结,于是,在又一个饭点,固执的鲛人固执地恪守着他自己的“规矩”,又来押着纪云禾吃饭了。

纪云禾拿着筷子,压下了自己的尴尬,也无视桌子对面那人的尴尬,开门见山,大刀阔斧地砍向长意:“昨日,你为何要吻我?”

桌子对面的人一张脸都在文书后面,听闻此言,用文书将那脸继续遮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便放了下来。

长意一张冷脸,一如往常。

“你不是想试试吗?”

“谁想试这个了!”纪云禾一时没压住自己的脸红,刚想拍桌而起,但又及时克制住情绪。她深吸一口气,用理智压住内心所有的躁动与尴尬,沉声道:“长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挑衅我的是你。”长意将文书丢在桌上,看着纪云禾,“而今诘问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好,那我完整地问一遍。”纪云禾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你们鲛人的规矩,一生只许一人。昨日,你为何要吻我?”

烛火之间,四目相接,聊的是男女事,却全然没有半分缠绵意。

“我恪守我族规矩,并未破坏。”

半晌后,长意如是说道。

而这一句话,却让纪云禾又愣怔了许久。

她其实在问之前,心里约莫就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但当听长意亲口说出,她心底依旧震撼:“你……什么时候……”

长意道:“这并非你我第一次肌肤相亲。”

闻言,纪云禾脑中陡然闪过了一个画面,是那日她从这湖心小院出逃,到了那冰面上,她惹恼了长意,长意咬了她的耳朵,破皮流血,留下了一个蓝色印记……

纪云禾摸着自己耳朵上的印记,她望着长意:“你疯了。”

“只是为了困住你而已。”长意道,“我族印记,可让我念之则见之,你所在之地,所处境况,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难怪……难怪……

在那之后,纪云禾几次试图自尽,刚掀了床单他就找来了,原来如此!

“我不是你的皮影人。”

“你不是。”他盯着纪云禾,未眨一下眼睛,“你是笼中兽。”

纪云禾倏尔一声笑,三分无奈,七分苍凉。“长意,你这是想用你的一生来囚禁我。”

长意沉默许久,半晌后才站起身来。

“吃完了让人来收拾。”他转身往屏风前走去。

“站住。”纪云禾神色十分严肃地唤住他。

长意转头,准备迎接纪云禾的再一次“挑战”,但两人相视许久,纪云禾却问道:“你们鲛人……能续弦吗?”

黑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长意一张脸比刚才更黑了几分,他未做解答,绕过屏风,手一挥,给了纪云禾一个禁制。

“哎!你回答我啊!”

但任凭纪云禾站在禁制后面叫喊,长意没再理她。

叫了一会儿,纪云禾累了,往床榻上一坐,开始琢磨起来,好在她是个命短的,要是长意还能续弦,那这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怕就怕他们这鲛人一族脑子不好使,定了个不能续弦的规定,鲛人一族寿命又长,那不就得活活守到死吗……

应该不至于是这般愣头愣脑的一个族群吧……

纪云禾躺在床榻上忧心着,却也没想多久,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近来,她时常犯困,空明和尚说她是身体不好了,精神不济,长意便没有在意。纪云禾其实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但自打她梦中第三次出现那个白衣白裳的女人之后,纪云禾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夜,是第四次了……

而这次,似乎又要不同一些。

纪云禾感觉到脚底有风托着她,往那女子身边靠去,但那女子脸上,却总是有白色的云彩遮住面容,让纪云禾看不真切。

“你是前些日子,拦我登天路的人。”纪云禾被风托到她跟前,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女子的声音犹似从风中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帮你的忙?”

“我是……”她的话语被大风遮掩,“帮我……青羽……鸾鸟……”

纪云禾支棱着耳朵,努力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风声盖过了她的声音,让纪云禾除了那几个零星的词语,听不清其他的语句。

恍惚间,脚底云彩陡然消失,纪云禾再次从空中坠落,她倏尔清醒过来,身边给她盖被子的侍女吓了一跳。

纪云禾往旁边一看,这才看见屋内有三个侍女,一个在帮她盖被子,一个在收拾餐盘,一个将先前开着透风的窗户给关上了。纪云禾隐约记得,她烧炭自尽的那日,清醒过来的时候,是长意将窗户打开了透风来着,那日的风还有点大……

她记下此事,但并未张扬:“我不睡了,不用给我盖被子。”

纪云禾如此说着,却忽然听到屏风外一阵吵闹,一个十分耳熟的女声叫着——“啊啊,我都听见了,她说她不睡了,她起了,你让空明大秃子给她治病,为什么就信不过我找的大夫,我找的大夫也能给她治!”

长意低叱一声:“休得吵闹。”

“呜……”那女子立即呜咽了一声,似害怕极了一般闭上了嘴。

纪云禾一转头,在那烛火投影的屏风上看到了三个人影,一个是坐着的长意,还有另外两个女子的身影。

纪云禾要下床,侍女连忙拦她:“姑娘……”纪云禾拍拍侍女的手,走到屏风边。因为有侍女来了,所以长意将禁制暂时撤掉了,纪云禾靠着屏风,看着外面面对长意有些害怕又有些恼怒的洛锦桑,笑了出来。

“锦桑,好久不见。”

坐在书桌后的长意瞥了纪云禾一眼,却也没有呵斥她。竟是默许了她与洛锦桑相见。

洛锦桑一转头,一双杏眼登时红透了,那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就开始往地上掉:“云禾……云……云禾……”她往前走了两步,又捂着嘴停住,“你怎么……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看她哭了,纪云禾心头也陡添几分感伤,但她还是笑道:“瘦点穿衣服好看。”

长意将手中文书拿起:“要叙旧,后面去。”

听这言语,却是不阻拦纪云禾接触洛锦桑了。洛锦桑立即两步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纪云禾。但抱住之后,她的手在纪云禾背上摸了摸,随即越发难受地号啕大哭起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她反反复复就说这两句话,想来是伤心得一时想不出别的言语了。

纪云禾只得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都过这么多年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洛锦桑不管不顾地哭着,此时,旁边走过来一个青衣女子,她揉了揉耳朵,一声柔媚的叹息:“可不是嘛,吵死人了。”

纪云禾看着这青衣女子,倏尔一愣。

“青……羽鸾鸟。”

青姬看向纪云禾,笑道:“对,可不就是我这只鸟吗?”

纪云禾有些愣神,她梦中才出现过的名字……竟然在下一瞬,就变成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怕不是什么巧合。

纪云禾让两人在小茶桌边上坐下。

洛锦桑的言语如同倾盆大雨倒进了装满水的缸里,溢得到处都是。她拉着纪云禾的手如老母亲般心疼了一番,好不容易被纪云禾安慰好了,她又开始倒起了苦水,拽着纪云禾哭诉自己这一路走来要见纪云禾一面有多不容易。

“自打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我就想来见你……”洛锦桑往屏风处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花了好多钱去买通人,还硬着头皮闯过,但都没有成功。后来空明大秃驴又和我说,让我不要费尽心机去找你,他说你快死了。我气得不行,将他打了一通,又跑去求她……”

洛锦桑没好气地指着还在打量蜡烛的青姬:“她也没用得很!还什么青羽鸾鸟呢!哼!一点都不顶用!”

青姬觉得好笑地扭头看她:“你这小丫头,还埋汰起我来了。”她眉宇间与雪三月有些相似,让纪云禾恍惚间以为,是她们三人在这湖心小院阴错阳差地重逢了,但再看仔细一些,她眼眸之间的媚态却是雪三月不曾有的。

青姬盯着洛锦桑道:“我前几日不是也帮你求了吗,人家鲛人心肝宝贝一般地看着,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

纪云禾抽了抽嘴角:“心肝宝贝……”纪云禾的嘀咕被掩盖在了洛锦桑的怒斥之中。

“你打他呀!你这身妖力都干什么吃了!”洛锦桑怒道,“你看这哪儿有心肝宝贝一般地看着,要是心肝宝贝,能瘦成这样吗!”洛锦桑拉着纪云禾的手臂晃了晃,“你看看这手!啊?再看看这脸!啊?还有这头发!谁家心肝宝贝能养成这样?”

纪云禾笑了笑,将洛锦桑拉住:“我一个阶下囚,在你们嘴里倒成座上宾了。”

洛锦桑看着纪云禾,嘴角动了动,半天,才对纪云禾说:“云禾,我从来不相信你会是个坏人。”

纪云禾从来不为自己六年前做过的事感到后悔或者委屈,这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愿意承担这个后果。她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看得极开的,直到此时此刻,听洛锦桑说出此言,倏尔心头一动。

但她扫了一眼屏风,又垂下眼眸,到最后也只是望着洛锦桑露出一个微笑,并不对她的话做任何回应。“光聊我有什么劲,我这六年牢底坐穿,一眼看透,你呢,这六年你都在做什么?吃了多少苦,又学会了多少本事?”

“我……”洛锦桑瞥了一眼屏风之外,“这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

这时,屋中的侍女将房间清扫干净尽数退了出去,屏风外的人倏尔也开了口:“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该走了。”

长意下了逐客令。

“哎,等等,青姬你来都来了,快给我家云禾看看。”洛锦桑道,“你虽然不是大夫,但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万一有法子呢。”

此言一出,长意果然沉默。

青姬撇撇嘴:“那就看看呗。”她握住纪云禾的手腕,随即眉梢一挑。

洛锦桑紧张地看着青姬:“怎么样?”

“你的空明和尚说她还能活多久?”

“月余。”

青姬故作严肃地点点头:“依我看啊,就一个法子能救。”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青姬身上,青姬站起身来,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洛锦桑身上,电光石火间,青姬从洛锦桑腰间将她的匕首拔出直指纪云禾的咽喉。

洛锦桑连声惊呼:“哎!做甚?”

长意也立即行至纪云禾身侧。

“她这身体,死了最是解脱。”

洛锦桑气得大叫:“我让你来治人,你怎么回事!”

“出去。”长意也叱道。

唯有纪云禾事不关己地坐在椅子上,笑弯了眼,连连点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洛锦桑更气:“云禾你说什么呢!好歹还有一个月啊!”

长意又恶狠狠地瞪向洛锦桑:“都出去!”

一声呵斥,俩人都被撵了出去。

纪云禾在椅子上独自乐呵,脸都笑得有些泛红了。“洛锦桑这丫头,哪儿有她,哪儿就有欢乐,她竟然和青羽鸾鸟成了朋友……”

长意撵走了两人,脸色又臭又硬,转头看见笑眯眯的纪云禾,那脸色方微微缓了些许。

纪云禾望向长意:“长意,你以后就允许她们来看我好不好?”

听闻纪云禾提请求,长意的神色又稍冷了下来,他默了片刻,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纪云禾以为他不同意,他向来是对她的要求视若无睹的。纪云禾习惯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她也就是随口提一嘴而已。

但纪云禾没想到,快到第二天早上时,朝阳未升,外面寒露尚存,楼下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轻快,踢踢踏踏,将人的心神都唤得精神了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却没有人走进来。没过片刻,那门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一个人的脚步轻轻地踩在地上,在阁楼的地板上踩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

此时长意刚走不久,说是去外面处理事务了。纪云禾倚在床上正准备睡觉,忽觉身边光影一暗,隐身的洛锦桑慢慢显出了身形。

纪云禾仰头看她,洛锦桑笑嘻嘻地凑到她床边,又热情地抱了纪云禾一下:“云禾,意不意外,我又来看你了。”

纪云禾微微一挑眉:“没人拦你?”

“没人拦我呀。”洛锦桑笑道,“谁看得到我!”

“那你之前隐身,为什么没有成功进来?”

“是哦。”洛锦桑奇怪地挠了挠头,“之前都会被湖心岛外的禁制挡住的,今天禁制没了。”

纪云禾笑笑,并未将涌上心口的暖意宣之于口。

“你这大清早的来扰我睡觉,是要做什么?”

洛锦桑拿了个包袱出来:“你看,当初你离开驭妖谷的时候,让我带走的老茶具,我一直都给你留着的。”

纪云禾低头一看,再见旧物,过去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虽然没什么好留恋的事,但突然想起,倒还有几分怅然。

她收下茶具,轻轻抚摩。

“锦桑,谢谢你。”

洛锦桑挠了挠头:“茶具而已,不用谢,就是要保住它们太不容易了。”

纪云禾闻言,有些想笑地看着她:“一些不值钱的茶具而已,还有谁想要故意砸了它们吗?”

“对呀!”洛锦桑气愤道,“空明和尚那个大秃驴可坏了!六年前我不是离开了吗,然后我带着你这套茶具,像之前一样到处寻找大秃驴的行踪,但那次真是找了好久,我找到他之后,他不仅带着我交给他保护的瞿晓星,还救了鲛人。”

思及那夜明月之下,悬崖上的一剑,纪云禾心头一动。

“大秃驴说他是从河里把鲛人捞起来的,那时候鲛人都快死了,他全然没有求生的欲望,只在只言片语当中透露出是被……”洛锦桑顿了顿,“是被你所害……我当然是不信的,大秃驴却很相信他,待得鲛人伤稍好之后,大秃驴从他那儿得知了前因后果,气得要将你的这些茶具砸了,说我带着它们,就是帮恶人做事。”

“这一套茶具好端端的,它们做错什么了就得被砸了。还有,你怎么可能是恶人!”

纪云禾笑了出来,一边摸着杯子一边道:“是啊,砸一套茶具能解什么气,我要是空明和尚,现在就该将我杀掉。”

“你又胡说!”洛锦桑斥了纪云禾一句,“我当时帮你解释了的。我离开驭妖谷前你不是告诉我,让我将茶具带走,在外面等你,然后林昊青会把谷主之位让给你吗。到时候,你就会用谷主的身份放鲛人走。”

纪云禾想了好半天,哦,原来她是这样说的。

“但是大秃驴嘲讽我,说这个说法奇怪得紧,怎么想都想不通,他说你连我都骗,就说你坏。”

纪云禾摸着茶杯:“你呢?你怎么说的?”

“我骂了他一通,然后走了。”

纪云禾笑得直摇头:“你骂了他一通,还能去哪儿?”

“去找雪三月呀!”洛锦桑想起当年的事,依旧觉得情绪激动,“当时我知道你因押解鲛人不力,被朝廷抓了,关在国师府里,急得我上蹿下跳,正巧大秃驴气着我了,我索性就背上东西,自己出发了。”她拍了拍纪云禾手里的茶具,“为免大秃驴趁我不在砸你的东西,我把它们都交给瞿晓星了,让他好好藏着,潜伏在北境,等我回来。你看,他也未辱使命。”

“瞿晓星也在驭妖台吧?”

“嗯,在的,六年前他一直跟着空明和尚,现在在驭妖台也有个一官半职了。他也可想见你了,就是这鲛人,昨天让我上湖心岛了,却不让他上岛,我看哪,就是觉得瞿晓星是男儿身,不待见他呢。”

“瞿晓星才多大点,那不过还是个小少年。”

“六年了,小少年都长大了。”

纪云禾笑着摇头:“后来呢?你找到雪三月了吗?”

“她之前被青羽鸾鸟带走,后来我听说青羽鸾鸟在比北境更北的地方出现过,于是我一路北上,到了极北之处,但北方太大了,我在雪原迷了路,真的是绝望到了极点。可……”言及此处,洛锦桑微微红了脸颊,她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一声,转了脑袋。

“大概是那什么天意吧,大秃驴也出现在了雪原,他救了我。”

纪云禾了然一笑:“哦,茫茫雪原,孤男寡女,患难与共?”

“对,然后我一不小心就睡了他。”

纪云禾手一抖,被托付了六年的茶具,其中一个杯子霎时间滚在地上,瞬间破裂,宛如惊雷。纪云禾张着嘴,似被雷劈哑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洛锦桑反而心疼得蹲了下去:“呀呀呀!杯子杯子杯子呀!”

纪云禾把其他杯子往床榻上一塞,将洛锦桑拉了起来:“你怎么了他?”

洛锦桑沉默了一会儿,诚实道:“睡了他。”

“那你现在和他……”

“就还和以前一样呢。”

“啊?”纪云禾瞬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应该把空明和尚这个渣渣叫过来,问问他该不该先死一死……

“哎呀,茫茫雪原天寒地冻的,我借他阳气暖暖身子,不算什么过错吧……”

是……要是这样一说……倒还是洛锦桑占便宜了……

“那他对你,便与之前没什么不同?”纪云禾打量着洛锦桑的神色。

洛锦桑想了半天:“说没有吧,好像又有点不同,但说有吧,又好像没有那么实实在在地有……反正他这人阴阳怪气的,我体会不出来。回头你帮我一起看看呗。”

“好。”纪云禾应承了,但沉默了下,又道,“就是……拖不得,也帮你看不了几次,之后,你还是得自己为自己打算。”

言及此处,洛锦桑也沉默下来,她还要安慰纪云禾,纪云禾却又笑着将话题带了回去:“之后呢?你们离开雪原后,找到雪三月和青羽鸾鸟了吗?”

“找到了。但我们找到青姬的时候,三月姐已经没有和她在一起了。青姬说,她从驭妖谷救出三月姐之后,没多久,三月姐就走了。”

纪云禾一愣:“她去哪儿了?”

“当时离殊不是那啥吗……”

纪云禾记得,当时离殊为救出青羽鸾鸟,血祭十方阵,离殊身死,雪三月方知自己不过是离殊心中的一个关于故人的念想。

“青姬和我说,当初她救走三月姐之后,三月姐很是颓废了一阵,后来还与青姬打了一架,打完了,便说自己不再想将过去放在心上,要离开大成国,独自远走。青姬见她一身根骨上佳,便指点她去海外仙岛游历了……”

纪云禾皱眉:“青姬把雪三月支到海外仙岛去了?”

“这怎么能叫支呢?青姬说没有这四方驭妖地之时啊,许多大驭妖师和大妖怪都是从海外仙岛游历回来,方顿悟得大成的。”

纪云禾点头:“我在驭妖谷看到的书上,倒也记录过些许海外仙岛上的奇珍异草,对体中灵力大有裨益,只是最终都归类于传说志怪,没想到还能有活人现身做证……”

“对呀,我也可想去了。三月姐是不知道你遭了难,这才能安心离开,但我是不行了,我一门心思想救你,这才留下的。”

“就数你最关心我了。”纪云禾戳了一下洛锦桑的额头,“但是瞎关心,最后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不还是那鲛人吗。”

洛锦桑闻言,不开心了:“鲛人能救出你,那也是我的功劳!”

“哦?”

“青姬是看在与我的情谊上,才答应帮鲛人的!”眼看自己的功劳被人抢了,洛锦桑急切道,“我当时不是在雪原上遇见空明大秃驴了吗,我后来才知道,大秃驴并不是去雪原上找我的,他是去找青羽鸾鸟的。我在雪原迷路的那段时间,那个鲛人呀,在大秃驴的帮助下把北方那个驭妖台都攻下来了!”

纪云禾闻言,想起了自己在国师府的囚牢里听到这消息时的场景。

她点点头:“我也听闻过。”

“鲛人把驭妖台的驭妖师通通赶了出去,把驭妖台建成了现在这北境的统帅之地,然后他和空明和尚就开始谋划,想要招揽天下不平之士,打破国师府一方独大的局面。大秃驴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我是知道的,只是他之前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驭妖师或者妖怪,又与他有同样强烈的目的,所以事情一直搁置着。但有了鲛人之后,他们就谋划上了……”

纪云禾听到此处,张了张嘴,本欲打断询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鲛人那时在北境坐镇,大秃驴就北上雪原,试图拉青羽鸾鸟入伙。”

“嗯。”纪云禾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时长意与空明羽翼未丰,虽凭自己之力夺下驭妖台,但未必能坐稳位置。若有百年前天下闻名的大妖怪相助,他们的实力或者名气必定大增。对这天下有所不满,却还心有顾忌的人,得知他们有青羽鸾鸟相助,必定放下不少顾忌,投奔而来。

“是呀,他们想得可不是很美嘛。但是,”洛锦桑勾唇一笑,“青姬不同意呀。”

“为什么?”

纪云禾思及十方阵中,那因青羽鸾鸟的感情而生的附妖,如此浓烈厚重的感情,她应当恨极了驭妖师。

若按照大国师那般想,青羽鸾鸟怕是要让这天下的驭妖师来给她过去的岁月陪葬才是。但有这么一个天然的机会送上门去,青羽鸾鸟竟然没有答应。

洛锦桑悄悄道:“青姬以前好像喜欢过一个人,但她出十方阵之后,得知那个人已经死了。”

“所以……”

“青姬就觉得,这个世界忒无趣,于是便不打算掺和这人世纷争,打算就在那雪原深处避世而居。”

纪云禾一挑眉,心觉这青羽鸾鸟看起来五官生媚,是红尘俗世相,但没想到这内心里竟然也藏着几分出世寡淡。

那十方阵中,留下的是青羽鸾鸟百年的不甘与爱恋,所以那附妖才那般疯狂、痴迷,但青羽鸾鸟并未那般执着。

“或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哎,你别急着感慨,我跟你说,我还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洛锦桑故作神秘。

纪云禾觉得有些好笑:“什么秘密?”

“青姬喜欢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我告诉你,是……”

“知道。”纪云禾打断了她,“无常圣者,宁若初。”

洛锦桑蒙了:“哎,你怎么……”她像个孩子,有点不开心了,挑衅道,“那你知道宁若初和咱们现今天下的驭妖师当中的谁有关系吗?”

纪云禾一咂摸:“大国师?”

“哎!”洛锦桑不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纪云禾笑着捏了捏洛锦桑的脸:“你傻呀,咱们这世上能活那么大岁数的人,还有谁?”

“好吧,你知道大国师是宁若初的师兄吗?”

纪云禾一愣,这个……她还真不知道。

“他们师出同门?”纪云禾诧异道,“那他们的师父是谁?当初的无常圣者和如今的大国师,这般重要的两个人,为何从未有书籍记载过他们过去的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啊,是当初空明和尚为了说服青姬说出来的。不过空明和尚也未曾料到青姬竟然喜欢宁若初,他只是以为当年宁若初作为最主要的那个驭妖师,主导了封印青姬一事,所以青姬应该最恨他,而宁若初死了,那青姬当然要找世上仅有的一个跟他有关系的人去报仇啦。但没想到青姬根本不关心这些。她当时说,宁若初是她和这世界的唯一关联,宁若初死了,她与世界就没有关联了。”

纪云禾有些感慨,随后又望着洛锦桑道:“那你有什么本事,把她拽到这红尘俗世中啊?”

“我能喝啊!”洛锦桑得意道,“青姬爱喝酒啊,和我一见如故!我俩见面就喝了两个通宵,青姬就把我当朋友了。后来我和空明和尚走的时候,青姬答应我,为了这顿酒,愿意来北境驭妖台帮我一个忙。”

“你和空明和尚就走了?”

“走了。”洛锦桑点头,“回去又路过雪原,嘿嘿……”

“……”纪云禾揉了揉额头,看洛锦桑这德行,也不知道该不该找空明和尚问罪了。她缓了下,继续问道:“你们当初没有带走青姬,那……”

是了,纪云禾想起来在她被抓了之后,前五年的时间里,朝廷的人也并没有探到青羽鸾鸟的消息,可见那时候青姬是当真与长意他们没有联系的。

“那我也没办法嘛,雪三月走了,我又没办法绑着青姬去国师府救你,靠我自己,那更是没戏了。我就只好和大秃驴回了北境,然后蹲在这边,看着鲛人和大秃驴建立自己的势力,收纳流窜的妖怪还有叛逃的驭妖师,然后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鲛人带着我去找了青姬。青姬兑现了承诺……她帮我把大国师从国师府引到北境来了。”

纪云禾问道:“青羽鸾鸟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让她和长意一起去京师,这样说不定能闹得朝廷好些日子不得安宁。”

“我是这样说的啊,大秃驴也是这样说的,但是鲛人不是。”

纪云禾一愣。

“鲛人说,他要独自一人带你走。”

一句话,仿佛带纪云禾回到了那一夜的血光与烈焰之中,她在濒死之际看到了长意,他带她离开了那狭窄阴暗的牢笼。

纪云禾垂下眼眸。

如果说把这一生铺成一张白纸,每个情感的冲击便是一个点的话,那到现在为止,恐怕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能在纪云禾这张白纸上,泼下这么多墨点吧。

纪云禾苦笑……

“真是个专制的大尾巴鱼。”

“可不是吗!”洛锦桑还在纪云禾耳边叽叽喳喳地抱怨着,“你看看那鲛人,现在登上了北境尊主的位置,更是霸道蛮横不讲理了,他把你关在这湖心小院多久了,都不让我来见你一面,是用我的面子求来的青姬帮忙呀!他可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都不留……”

而所有的声音,此时都再难钻进纪云禾的耳朵里,她看着那扇屏风,又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

……

京师,国师府。

房间内,窗纸、纱帘和床帏都是白色的,宛如在举行丧礼。

顺德公主的一身红衣在这片缟素之中显得尤为醒目,只是她的脸上也裹着白色的纱布,从下巴一直缠到额头上,露出了嘴巴、鼻子和一只眼睛。

她半醉半醒地倚在宽阔的床榻上,手里握着一个青瓷壶。

“来人!”她的喉咙宛如被撕破了,“拿酒来!本宫还要喝!”

身着玄铁黑甲的将军踏着铁履走了进来。他走到顺德公主面前,单膝跪下。他的脸上也戴着厚厚的玄铁面具,在露出眼睛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他脸上烧伤的痕迹可怖至极。

“公主,您伤未好,不能再多饮了。”

“不能?本宫为何不能!”

“公主……”

“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现在什么都能做!我有师父!师父……”顺德公主左右张望,未见大国师,那只露出的眼睛里满是仓皇,“朱凌,我师父呢?”

“国师为公主研制药物去了。”

“药?哈……哈哈……朱凌,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顺德公主凑到朱凌耳边,带着醉意嘶哑道,“我,不是先皇的女儿。”

玄铁面具后面的眼睛陡然睁大,朱凌震惊得愣住。

“我,是先皇后与摄政王之女。”

朱凌愕然。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我从小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母后认为我是一个错误,摄政王几次想杀我,我害怕……”她哑声说着,在朱凌耳边哭了出来,“我怕……在深宫之中就那么死了……直到师父……师父看见了我。”

“他看见我了,所以我才成了真正的公主。他捧着我,我就被众星拱月,我就是天之骄女,连我的弟弟,那正统的皇子也必须将帝位与我平分。但是……他不是捧着我,他是捧着这张脸。”

她抓着自己脸上的绷带,十分用力,以至露出了缝隙,让朱凌看到那纱布之下溃烂的皮肉。

“我用这张脸,得到了全部,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会失去全部。可我的脸毁了……”

她站在原处,忽然之间,像是发疯了一样,狠狠地将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

“这天下负我,我就要负天下!有人伤我,我就要杀了她!那驭妖师纪云禾首当其冲!”

朱凌看着她,也紧紧地握了拳头:“公主,我愿如你所愿。”

“不,我要亲手杀了她。”顺德公主转过头来,露在纱布外的眼睛泛着血腥的红光,盯着朱凌,“纪云禾被炼成了妖怪,所以拥有了她本不该有的力量。朱凌,我要拥有比她更强大的力量。”她走向朱凌,“你在牢中帮我挡住了烈焰,你和我一样,被噬心烈焰焚烧,朱凌,我只相信你,我要你帮我。”

朱凌再次跪于地面,颔首行礼:“诺。”

……

翌日清晨,大国师拿着一盒药膏走入顺德公主的房间,刚走到床榻边,顺德公主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她透过纱布,看着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变过容颜的大国师。

“师父。”

“嗯。”

“新的药膏,制好了?”

“嗯,这个药膏用了有些疼,但敷上月余,必有奇效。”

“师父,”顺德公主哑声道,“药膏太疼了,好像要把我的肉剜了,再贴一块上去。”

而大国师的声音并无任何波动:“能治好,那就剜了,再贴。”

顺德公主沉默了片刻:“那师父,我想要个奖励,奖励我忍受了这么多痛苦……只为达成你的愿望。”

须臾后,大国师道:“你要什么?”

“你从未让人看过的禁术,秘籍。”

“好。”大国师道,“我给你。”

顺德公主闻言,嘴角僵硬地微微弯起,她看着大国师将她脸上的纱布一圈一圈地摘下,她不再看大国师,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丑陋的手背。

“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