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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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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他的时间里,她将以自己的名,冠以他的姓,就算哪一天她的记忆再次恍惚到记不起过去的事,她的名字与身份也会帮她记住。

长意昏睡了许久,清醒之后,他看着面前黑色的狐火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长意一转头,径直望向了身侧纪云禾的眼睛里。

纪云禾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干涩发红。

两人四目相对,相视无言了小半晌。他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昏睡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是到了现在,这条大尾巴鱼也不擅长说谎,而纪云禾也没有逼他。

在良久的沉默后,纪云禾先故作轻松地道:“天都快亮了,大尾巴鱼,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

长意眼眸垂下,纤长的睫羽如蝴蝶的翅膀,轻轻扇了扇。他伸出手,将纪云禾轻轻地搂进怀里。

朗月之下,黑色的狐火无声燃烧,两人互相依偎,无人打破这静谧。

直到月已沉下,朝霞出现在了天边。日光的出现撕破了如梦似幻的夜,让他们再无暗夜角落可以去逃避,只能回到现实中来。

长意松开纪云禾,纪云禾帮他理了理鬓边的银发,银发绕在她的指尖,好似在与她做最后的纠缠。

“你该回北境了。”

纪云禾的指尖离开了发丝,她的话也终于离开了唇边。

长意点点头,站了起来。“边界的情况,我回去与空明几人商量一下,不日便能出个细则。”

他站起身便唤了瞿晓星,而身后的纪云禾却先唤了他一声:“长意。”

长意回头,银发转动间,映着初升的太阳,让他看起来美得好似天外来的谪仙。

纪云禾欣赏着他自成的一幅画,笑道:“等此间事罢,你娶我吧。”

蓝色的眼瞳微微睁大。

一旁跑来要接人的瞿晓星听到这句话,脚步立即停了下来,目光在纪云禾与长意之间转来转去。

春日的风还带着几分冷峭,但微凉的风从纪云禾的身后掠过,吹向长意时,却已经带了几分暖意,似能化去他血脉里的寒冰。

“我……”长意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还不能娶你。”他垂下了眼睑,睫羽如扇,在他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这个回答有点出人意料。瞿晓星有些紧张地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关注着纪云禾的表情。却见纪云禾神色如常,没有波澜,似乎并没有什么被拒绝的痛苦,她甚至道:“你给了我印记,在你们鲛人的规矩里便已经算娶我了。”

瞿晓星又看向长意。

长意反而像被拒绝的那一个,他皱起了眉头,眼睛盯着地面,沉吟着,深思熟虑了很久:“在人类的规矩里不算。”

“我不是人类了。”

“你也不是鲛人。”

“但你是鲛人,你该守鲛人的规矩。”

纪云禾答得很快,长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吟了更久,继续深思熟虑着,显然对纪云禾的话没有很好的应对方法。

太阳都快升起来了,瞿晓星看得甚至有些心疼起鲛人来。

瞿晓星太懂了,在与纪云禾的言语争锋当中,能赢的人数遍天下也没几个。她脑子转得太快了,嘴皮子太能扯了,坑起这还算淳朴的鲛人来根本就不在话下。

“我……还是不能娶你。”

最后,鲛人没说出个所以然,就愣生生地落下这么一句话来。

直截了当地拒绝,粗暴却有力道。

果然,善辩如纪云禾,在这种“老实人”的秤砣话下,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说不能娶,也不说理由,但长意拒绝纪云禾的理由,在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害怕耽误纪云禾。

纪云禾看着长意。感受到纪云禾的目光,他垂着眼眸,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长意不知道,他沉默的模样却让纪云禾心疼得宛如胸腔压了块重石。

“那我下次再问你一遍。”纪云禾只如此说道,“下次不答应,我下下一次再问,长意,总有你答应的一天。”

长意怔住,看着纪云禾,而纪云禾此时却已经转身,摆了摆手,自己走了:“今日还要忙着赶去下一个关口打下结界的桩子,走了。”

朝阳遍洒大地,日光中,纪云禾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被镀了层薄金。

“尊主?”瞿晓星等纪云禾的背影看不到了,这才走到长意身边,问他,“回去吧?”

他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他的指尖冰霜遍布,几乎将他的手指封住,长意握了握拳,冰霜碎掉,变为残渣落在地上,晶莹剔透,仿佛是天上落下的雪花。

他道:“我差点就答应了……”

就差一点……

……

“十天。”空明一边收拾银针,一边说了这两个字。

长意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离他身体被冰霜彻底冻住的时间,只有十天。

得知这个时间之后,本来在回程的路上刚起一点的心思,立即又被掐灭了苗头。

嫁娶,不管是对鲛人还是对人类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情。其实,若无这些外界风波,他现在确实应该是要筹备这件事情的。他给了纪云禾印记,还亲吻过她……

想到过去为数不多的几次触碰,那些画面与触感历历在目,长意忽觉日渐冰冷的身体热了一瞬。

空明看了长意一眼,近来,空明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冷嘲热讽,只对长意道:“在想什么?”

“纪云禾。”长意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多想想她,对你身体有好处。”空明道,“方才你脸色红润了一些。”

长意清咳一声,压下心头躁动:“今日……我回来之前,云禾和我说,让我娶她。”

空明手下一顿:“现在?”

“她说,等此间事罢。”

“你等不了,你们现在办吧。”空明说着,就要拿东西出门,“边界的结界不能停,但可以让她抽半天时间回来。抓紧办了,了结一桩心事也好。时间不等人,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以后了。”他说着最后一句话的模样,却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长意不擅长宽慰人,更觉得空明也不需要他的宽慰,便只沉默地给空明递了杯茶。

空明抬手拒了,打量了一下长意的神色,又道:“你这模样,是不想娶?”

“我不想耽误她。”

“你们俩蹉跎了这么多年,我看现在也别折腾了。若是换作纪云禾要死了,你娶不娶她?你会不会觉得这是耽误?”

长意一愣,好似醍醐灌顶。

他站起身来,正想说什么,空明却恰好将门拉开,外面的纪云禾一步便踏了进来。

长意一怔,却见纪云禾对空明道:“我知道找你管用。”纪云禾拍了拍空明的肩,“以后只要不是你对不住洛锦桑,她有什么想不通的,我来劝。”

空明瞥了纪云禾一眼:“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你。”他出了门,还随手将门给关上了。

纪云禾笑着看了看身后合上的门,又转头看着面前的长意。

四目相对,烛火跳跃间,纪云禾勾唇一笑,神色间已是历经沧桑之后的坦然。

“大尾巴鱼,我生命走到尽头过,所以我知道最后一刻会遗憾和后悔些什么,你别怪我使手段。我只是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继续蹉跎了。”纪云禾道,“我现在要你娶我,要的不是名分,而是身份。这个身份对现在的我来说不重要,因为现在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但长意……”她顿了顿,唇边依旧带着微笑继续说道:“在没有你的时间里,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就非常重要。”

在没有他的时间里,她将以自己的名,冠以他的姓,就算哪一天她的记忆再次恍惚到记不起过去的事,她的名字与身份也会帮她记住。

这是长意存在于她生命里的一个痕迹。纪云禾想在自己的灵魂里刻下这个痕迹。

“这不是耽误。”她道,“这是成全。”

长意再也没有理由拒绝纪云禾了。他点了点头,一声“好”还未出口,纪云禾便两步上前,走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抱住了,她贴着他微凉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大尾巴鱼,”纪云禾笑着,声音宛如春风春水,能复苏死寂的万水千山,“谢谢你成全我。”

长意愣怔地看着怀里的纪云禾,她身体的温度好似一把火,是这世间仅有的能温暖他的火。

冰蓝色的眼瞳轻轻合上,他伸手环住纪云禾的身体,将她揉进自己的怀抱里。

以前长意被顺德公主抓去的时候,顺德公主想尽办法要让他口吐人言,辱过他,打过他,也威逼利诱过他,但不管顺德如何折腾,他就算未失声,懂人言,也依旧选择闭着嘴,一声不发,一字不吐。

而此时此刻,他的沉默却与那时完全不同。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对纪云禾说了。

他胸中的千言万语,似乎都想要在此时汹涌而出,他渴望告诉纪云禾他的心情,也想要表达他的喜悦,还想对纪云禾说自己无数婉转的甚至有些卑微的心思,他的无奈、悲哀与怯懦。

太多的话与情绪涌上喉咙,反而让他语塞,他唇角轻轻开合,最后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是来自深海的一个鲛人,本是孤独之身,无欲无求,却在人世历经了太多的转折变化,起起落落,难以预测。他看过山水,也看过人间,经历过人心的迂回婉转,也面对过内心的苍凉荒芜,他得到过,也失去过,甚至还失而复得过……

长意本以为,他到现在该是个历尽千帆、内心泰然的鲛人了,却没想到,纪云禾这么轻易地就能打破他的平静与泰然。

他抱着纪云禾,耳边似乎还有她方才出口的言语。尽管长意早已知晓纪云禾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但在此刻,他才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影响有多么直接与绝对。这一句成全,便让他内心难以自持地激荡。而想到日后的岁月,如果他故去,她将一个人背负着他们的过去继续生活的模样,长意更是心绪复杂。

他不能说自己不心疼,也不能说自己不开心。

这些矛盾又汹涌的情绪成就了他唇边的颤抖。

他用比普通人类锋利许多的犬牙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手臂更加用力地抱住纪云禾,就像抱住他唯一的火种。

“明明……是你成全了我。”

他的呢喃低语,只落在了纪云禾的耳边。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作剪影,落在了窗户纸上。

寂静的夜里,只余屋中相拥的人,好似这世间烦扰都不能再惊动他们。

可时间总是煞风景。

纪云禾从长意怀里退了出来,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得回边界去了,明日再来,我已经与洛锦桑、瞿晓星说过了,三天后,咱们成亲。”

长意眨了眨眼,当这件事终于落实到数字上的时候,他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过来。“三天?”他皱眉,“三天怎么够筹备?……”他自己说完这话,便停顿了片刻。

北境的情况,长意比谁都清楚。

现在从北境城到边界,上上下下到处都忙成一团,接纳难民,调配物资。驭妖台里做侍从的人都被调派出去帮忙了,长意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自己动手,哪儿还有什么人伺候他,更别说现在要找人筹备他们的婚礼了。

没人,也没钱设宴,更没时间搞大场面……

“一切从简。”纪云禾道,“我今日下午其实就已经回来了,笃定你今晚一定会答应娶我的,所以我就擅自先安排了一些事。”

长意看着纪云禾脸上得逞的笑,嘴角也跟着勾了起来。他喜欢看她开心的模样。

纪云禾掰着手指数着:“我让洛锦桑、瞿晓星他们帮忙筹备婚礼,其实就是备点酒与菜,搬个案台,弄点红烛,然后你的喜袍和我的喜袍我就自己做了,不劳烦他人。婚宴当日的话,就请一些身边的朋友,我还想请上之前与我一起受过牢狱之灾的两人。他们也算是咱们过去一段经历的见证人……”

说到此处,纪云禾乐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与你成亲会惊讶成什么模样。”

长意回忆起大殿之中,自己差点把纪云禾杀掉的事情,忍不住一声苦笑,而后又陷入了沉默。

纪云禾本还在数着宴请的人,但见长意的情绪低落了一些,她询问道:“怎么了?”

“只是觉得委屈你。这事本该我来提,也该由我来办……不该如此仓促。”

“有什么仓促不仓促的。成亲这件事,本来就该是彼此明了心意,敬告父母,再告天地,而后接受朋友们的祝福就行。你我没有父母,所以告诉了天地和彼此就可以了。都是同样的真诚,那些礼节与场面,你不喜欢,我不讲究,多了也是累赘,依我看,这样办正正好。”

纪云禾挑了一下长意的下巴,故作轻佻道:“大尾巴鱼,三天后等你娶我。走啦。”

纪云禾摆摆手,如来时一样潇洒离场,而她指尖的余温,却一直在长意的下巴上来回徘徊,经久未消。

长意摸着自己被纪云禾挑过的下巴,垂下眼眸,任由自己心悸得微微脸红。

他垂下手,忽然间,却听见几声清脆的冰凌落地之声,长意垂头一看,却是方才抬手的那一瞬,冰霜便将他的手臂覆盖,在他放下手臂的时候,冰凌破裂,便落在了地上。

破碎的冰凌晶莹剔透,像是无数面镜子,将长意的面容照得支离破碎,也让他脸上才有的一丝丝红润褪去……

等待婚宴的第一天,纪云禾白日里与其他人一同赶到了边界的第二个关口,她与众人合力打下结界的桩子之后,就已经是傍晚了。

忙了一天,身体十分疲惫,纪云禾根本没想着休息,反而一心往回赶,又奔波回了北境。

到了北境城里,纪云禾先找瞿晓星拿了料子,这是她昨天让瞿晓星给她准备好的做喜袍的材料,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驭妖台找长意去了。

纪云禾知道自己的女红并不怎么样,她以前也没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于是就想着和长意商量个简单的她能做的款式。

结果到了长意的殿里,她却没看见长意,找了半天,走了好几个殿,才寻到一个忙昏了头的侍从,向他打听长意的去向,但侍从只知道长意白天在大殿里处理公务,这会儿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纪云禾只好回到长意的房间里,坐在书桌边,打算一边缝自己的喜服一边等他,结果却看到了几张写废了的纸,打开纸团一看,竟是请帖。

纪云禾拿着纸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个大尾巴鱼难道是自己写了请帖……亲自发帖子去了吗?

与纪云禾想的一样。

长意当真是自己出门发请帖去了。

空明与洛锦桑等人倒是方便,他托空明给几人便可,只是纪云禾点名要请的蛇妖与卢瑾炎有些麻烦,长意要来了两人的住址,写好了帖子便亲自拿去了。

他先叩了蛇妖的门。这宅院算是北境修葺得比较好的院落了,院里还有看门的小厮,小厮给长意开了门,但见此人银发黑袍,一双标志性的蓝眼睛,小厮当场愣住,隔了半晌,揉了揉眼,又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谁呀?”蛇妖提着一壶酒,醉醺醺地扭着腰来到门口。

长意一转头,看向蛇妖。

“啪”的一声,酒壶落地,酒香四溢,蛇妖呆呆地看着长意,长意却面无表情地向他递出了自己手中的一封红色请柬:“两日后驭妖台大殿上,我与纪云禾要办一场婚宴,来与你送请柬了。”

“请柬?”小厮不敢置信,回头看了看蛇妖,又看了看长意,再看向蛇妖时,眼神都变了。“主子你居然……”他小声嗫嚅,“这么有头有脸……”

蛇妖在意的则是不同的点:“婚……婚宴?”

长意点头。“婚宴。”他道,“帖子上有时间,告辞。”

言罢,他转身欲走,却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这一次他看向蛇妖的眼神却有几分不善:“我记得前几日颁过禁酒令,你这酒在哪儿买的,还有多少,回头记得去驭妖台交代清楚,自行领罚。”

蛇妖咽了口唾沫,目送长意离开。

这前脚发请帖,后脚就让人去自首的风格……真的很“鲛人”。

长意离开了蛇妖的府邸,又去了兵器库。

因为卢瑾炎被安排到了兵器库工作,每天负责清点入库的兵器,检验兵器的质量。这段时间卢瑾炎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这边正在一排排刀剑架子间走着,清点着兵器数量,忽然听到外面一片兵器掉地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卢瑾炎听到这种声音心里就一阵烦躁,探了脑袋出去就开始骂:“他娘的都能不能小心点?让你们干一件事能干出几件事……”

最后一个“来”字没有吐出口,卢瑾炎便呆住了,紧接着,他手里的本子也掉在了地上。

“尊……尊主……”卢瑾炎的声音霎时间低了几个度,“我……”卢瑾炎左思右想,最后摸着脑袋皱眉道,“我最近没打架啊!我忙得不行,那蛇妖也好久没见过了……”

忽然,一张红色的请柬被递到卢瑾炎面前,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卢瑾炎呆住。

“婚宴请柬,两日后,我与云禾在驭妖台办婚宴,云禾希望你到场。”

这下卢瑾炎下巴也要掉下来了。“我……我?我?”卢瑾炎转头看了看身后,又四处张望一眼,还是不敢置信,“我吗?”

“对,是你。”

长意将帖子往他面前递了一点,卢瑾炎抖着手接过了请帖。

“辛苦了。”长意落下三个字,转身离去。

他一走,周围的其他人便立即围了过来,将卢瑾炎手上的请帖拿了过来,一时间,整个兵器库变得沸反盈天。

长意却全然未理会身后的嘈杂,他拿着最后一张请帖,找到了林昊青。

此前大国师虽然只是给了林昊青一击,但在他身体上留下的伤一直未曾痊愈。他这段时日也鲜少走动,只在长意给他安排的住处调理身体,偶尔也与远方的思语联系。

长意到的时候,林昊青正打坐于院中,他身前放了一把剑,剑上微微流转着光华,林昊青闭着眼,对着剑轻声道:“……多注意安全。”想来,是在与那被他留在远方的妖仆思语联系。

长意没有打扰他,直到林昊青自己收了光华,睁开眼睛看见长意,他站起身来,直言问道:“什么事?”

长意递上请柬。

与他人不同,林昊青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一瞬,倏尔略带讽刺地一勾唇角:“六年前,我恐怕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娶纪云禾。更想不到,纪云禾竟然还会请我。”

“你对她而言,是很长一段时光的见证者。”长意道。

林昊青收敛了嘴角的讽笑,眸光却变得有几分恍惚,似回忆起了过去的太多事,几乎让他目光迷离:“是啊,很长一段时光……”

这段时光,几乎是纪云禾的大半个人生,也是他的大半个人生……

他接过长意手中的请柬:“我一定会去。”

“多谢。”

长意正欲转身,林昊青却唤住他:“你此前施术过度,身体状况恐怕不容乐观,在北境如此情况下,你与纪云禾都急着要举行婚宴……”他顿了顿,“休怪我煞风景,若他日你身归西天,接管北境之人,你可有考虑好?毕竟,如今的情况,北境不可一日无主。”

“空明是最适合的人选。”长意对林昊青直白的话并无任何不满,也直言道,“你若愿意,我也希望你可以留在北境。前些日子看了一些人类的书,待得婚宴之后,我会挑选七个人,组成内阁。以后北境的事,你们商量着来。”

长意心中有数,林昊青也没再多言,只是等长意快要离开的时候,林昊青微微叹了一声气,说:“鲛人,这人世间,对不住你。”

长意踏步离开,背影没有任何停顿,也不知道这句话他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长意回到殿内的时候,纪云禾还在灯下缝衣服。

听见开门的声音,纪云禾仰头一看,手里却是一个不慎,将自己的食指指尖扎了个洞。她微微抽了口气,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长意半跪在她身前,拉着她的手指,见了指尖的血珠,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她的指尖含入了嘴里。

纪云禾望着长意,过了好一会儿,长意才将她的手指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再流血,他才在一旁坐下,看着纪云禾面前的一堆布料,眉头一皱。“我来帮你。”长意说着,竟然就将布料与针线往他身上揽。

纪云禾觉得好笑地将布料针线又拿了回来。“我以前在驭妖谷好歹还拿过针,你在海里拿过吗?”

长意答道:“海里不穿衣服,不拿针。”

“那就是了。”纪云禾拉了线,继续忙着,“你去发了请帖,这缝衣服的事就别管了。我今晚回来本来是想与你商量商量款式的,后来发现,我除了最简单的,别的什么都不会,你回头也别挑了,咱们到时候就穿最简单的喜服成亲就行。”

“好。”

长意当然是不挑的,毕竟他们鲛人成亲,礼节再重,那也是不穿衣服的……

长意坐在一旁,看着灯下缝衣服的纪云禾,听着纪云禾闲聊一般地问他:“请帖都发完了吗?”

“嗯,他们都来。”

“听说前几日北境颁布了禁酒令?”

“嗯,酿酒要用大量的粮食,现在是特殊情况,便颁了禁令,不得生产与售卖酒。”

“那咱们就泡点茶吧?”纪云禾问,“茶还有吗?”

“还有存货。”

三言两语,说的都是琐碎细致的事情,他们之间也鲜少说这样的话,吃穿用度,各种细节,仿佛是在过日子一般,平和安静。

长意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感觉,此时此刻与纪云禾待在一起的舒适感,就像是很久之前,他在无波无浪的深海里,躺在大贝壳里那般,眯着眼就能小憩一会儿。

自打被抓上岸来,长意已经有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了。

纪云禾在烛火下的面容比平时柔和许多,她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但唇角也一直挂着微笑。

长意便看明白了,此时的纪云禾,内心的感受一定也与他一样。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听着她的言语,忽然之间,只觉心头一动,他低下头,从下方往上吻住了纪云禾的双唇。

纪云禾一怔,手里的针往上一戳,竟然扎到了长意的下巴,纪云禾想要往后躲,想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把长意给扎伤了,但长意根本没有在意这针扎的小小刺痛。

他一手按住了纪云禾的手,一手摁住了纪云禾的头,渐渐加深了自己的吻。

一开始纪云禾还想挣扎一下,看看他被扎到的地方,到后来也干脆放弃了挣扎,配合着长意,将这个深吻继续下去。

烛火跳跃,不知蜡油落了几滴,长意在纪云禾呼吸已经彻底乱掉的时候,才终于将她放开。

两人的唇瓣微红,是这个深吻给他们留下的印记。

亲吻之后,两人的眸光看起来都比往日要温柔更多。

他们凝视着彼此……

“长意。”纪云禾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想要开口,长意却把手指放在了她的唇瓣上,止住了她的话头。

“云禾,平时都是你先开口,先行动,这次我先。”

纪云禾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话。长意却是先将她打横抱起,直到入了里屋,将她放到了床榻之上。

“纪云禾,我想坏个规矩。”

长意是很守规矩的人,一直以来,纪云禾都如此认为,所以听到长意这句话,纪云禾反而起了几分刁难的心思:“你是北境的尊主,你怎么可以坏规矩?”

长意一怔,眨了两下眼睛,显然纪云禾这话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他想了想,竟然觉得纪云禾说得对。

于是他竟当真直起了身来:“那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没等他说完,纪云禾径直将他衣襟一拽,再次把长意拉到自己身前,呼吸与呼吸如此近距离地相对,本来被纪云禾的刁难削弱下去的那些暧昧气氛,此时再次在这私人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长意用最后的理智克制着自己,想要再次坐起来。

但纪云禾拉着他的衣襟不放手。

“那我真休息了?”

“嗯。”长意点头,“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纪云禾看着他,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笑了起来:“真的休息了?”

“真的休息。”

“不一起?”

“不了。”长意想扭过头去看别的地方,“再等等……”

纪云禾笑着,凑到他耳边道:“不等了。”她声音沙哑,只在他耳边打转,像是一个鱼钩,将他内心所有的不理智,都尽数钩了出来,“我纪云禾,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坏规矩的人。”

呼吸交替间,纪云禾另一只手一伸,床畔的床帏落下,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也将那内里的缱绻情意尽数包裹。

红烛依旧燃烧着,点点蜡泪落在铺散在桌上的喜袍上,喜庆的大红色,未等到两日后的礼成,便率先在这个房间铺展开来……

这注定是一个美丽且美妙的夜晚。

昨晚是很美丽的一个夜晚,但同样也是一个耽误了时间的夜晚。

第二日,纪云禾悠悠醒来,眯眼看见外面天色,天将亮未亮,但算着时间,她要从驭妖台赶到边界去,必定要迟到,她当即吓得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床,穿鞋的动作将长意也惊醒过来。

其实他们真正睡着的时间没有多久,但长意眨了眨眼睛也立即清醒了过来。

“我今晚不回来了。”纪云禾一边火急火燎地下床,一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路上太耽搁时间了,今晚要是再回来,喜袍定是赶不完,我这两天抓紧缝一下袍子,后日咱们成亲现场再见。”

她匆匆忙忙往外走,走到门边才想起来往回望一眼长意。

此时长意半身裸着,斜斜撑着身子坐在床榻之上,银发披在肩上,发尾垂坠而下,他一双蓝眼睛映着晨曦的光,温柔地望着她说:“好,我等你。”

纪云禾忽而心头一暖,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就好像……她有了家一样。

纪云禾推门离开,一路赶回边界。

很难得,这一次的分别并没有让纪云禾觉得难舍,反而让她内心揣着满满的期待。

她赶回边界的时间果然迟了,但其他人并没有因为她不在而休息,大家已经将边缘的阵法摆好,只待纪云禾一到,就可以用她的法术打下最主要的桩子。

一众人齐心协力地做好同一件事,也让纪云禾觉得心中宽慰。

纪云禾一生历经的世间事,总是难得圆满,而今,虽然大敌尚在,北境也有许多的残缺,可当大家都在为了“更好”而努力的时候,纪云禾觉得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更圆满了。

真希望这日子能一直一直就这样继续下去。

一天一夜的时间,纪云禾熬了个通宵,终于将她与长意的喜袍缝上,时间紧,只大概做出了个形状,更别提什么绣花纹了。但她还是留下了一点时间,在两人喜袍的衣角上绣上了一条蓝白色的大尾巴。

她的绣工着实拙劣得出奇,那大尾巴绣得像刀砍一样,纪云禾摸着这个绣纹,先是觉得好笑,笑出了声,而后多摸了一会儿,却又将笑容收敛了起来。

这条大尾巴,到底还是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而彻底在这世间消失了……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情绪抛诸脑后,她现在唯一要思考的,就是明日,在她与长意的婚礼上,她该以什么样的笑容,面对揭开她盖头的鲛人。

及至此刻,纪云禾才有些懊悔,她在之前竟然没有来得及去问一下,在他们鲛人的婚礼上,他们都会做些什么……

一夜的期待,让纪云禾有些没睡好,但当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依旧精神奕奕,眼瞳深处都是在发光的。连日来的劳累好像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白日里她依旧得在边界将桩子打完,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才能往回赶。

而这一日,跟随她一起来边界布结界的驭妖师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她要和长意成亲了,每个人看见她都会与她道声祝福,难得地让纪云禾在这紧张的北境,感到了一丝喜庆。

结界布得很顺利,纪云禾在即将日落的时候想要往回赶,却被几个姑娘拉住,一开始几个姑娘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纪云禾着急要走,有人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道:“你好歹是要回去成亲呢。”

“对呀,这头发总得梳一下。”一人说着,手里拿出了一把梳子。

还有一个姑娘怯怯地拿了盒旧胭脂:“我……我这儿还有一些以前的胭脂,要是不嫌弃……”她见纪云禾看向她,声音更小了,但还是坚持着将话说完了,“我可以给你擦擦……”

原来……竟是这帮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纪云禾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旁边还有路过的男子搭话:“对对,是得打扮打扮,好歹是和咱们尊主成亲呢。”

好嘛……看来这边界看不下去的人还多着呢……

想想也是,好歹是和他们尊主成亲,结果竟然除了喜服自己备了,别的什么都没准备,委实不妥。

纪云禾便留下来了,让姑娘们给她梳了头发,点上胭脂。

纪云禾鲜少装扮自己,她之前的生活也确实没必要做什么容貌上的装扮,所以也根本没想到这一茬。而如今被一群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人在自己成亲之前摁着打扮……这感觉让她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动。

她自幼孤独,与父母缘浅,也没有兄弟姐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亲,也从没想过,成亲之前居然还有人愿意为她梳妆打扮。

纪云禾静静地接受了这些陌生人的好意。

在回去的路上,纪云禾想起自己与长意一时兴起随口说了成亲的日子,根本没合过八字,但现在看来,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纪云禾背着自己的喜服回到北境城中的时候,这里与平日好像也没什么两样,冬日的严寒刚在这北境之地退去几分,已然有了春意,但纪云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草绿嫣红都没看见,她直奔驭妖台的主殿。

主殿倒是与平日里有了不同,纪云禾也终于在装饰上看到了几分成亲的喜庆。

主殿前铺了红毯,红毯两侧都用长长的灯架点上了红蜡烛。

这是她和长意商定的婚礼场地,大概也是他们这场婚礼里最花功夫的一个地方了。她之前让洛锦桑帮忙布置的,看来这段时间洛锦桑也没闲着,在如此忙乱的北境找来这么多灯架和蜡烛,想来也是很不容易了。

因为纪云禾回来前被人拦下来梳妆打扮,耽误了些许时间,有些误了时辰,所以她到的时候,婚宴邀请的人都已经到了,洛锦桑、瞿晓星、林昊青、雪三月,还有蛇妖和卢瑾炎,老朋友新朋友都来了,他们各自等在了红毯两旁,而长意站在红毯上,穿着的还是他平日里的黑衣服。

纪云禾一眼就看见了他。他那头银发实在是过于醒目。

在纪云禾御风而来看向他的时候,长意便也抬头看向了纪云禾,蓝色眼瞳里满是温柔,和纪云禾一样,他好似也期待这一刻许久了。

但还不是这一刻……

纪云禾落在长意面前,将他拉到一边,把包裹里面的喜服拿了出来,将长意的那件给了他,自己的留在自己手里。

“先换下衣服。”

这套喜服实在简单,纪云禾也没时间做里面的中衣里衣,只带长意去了侧殿,将外衣换了,纪云禾理完自己的衣服转头看长意,却见他手里握着自己的衣角,呆呆地看着衣角上的鱼尾巴。

“你绣的?”

他问纪云禾,纪云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将衣角从他手里拽出来:“不好看,但就是想绣在上面……”

“好看。”长意道,“和我的尾巴很像。”

听他如此说,纪云禾心尖又难耐地酸涩了一阵。

她将长意的手一牵:“好看的话,等以后有时间,我再给你绣一个。”

长意点头:“好。”

他们牵着手走了出去,站在红毯的起点,在并不多的宾客前往红毯的终点走去,这是他们唯一的仪式了。洛锦桑之前还提议,要学着习俗,摆上火盆让两人跨过。

但纪云禾没有同意,她和长意经历的刀山火海太多了,就是走一个红毯,她只希望平平稳稳,再无风波。

而果然也如她所料。

这个红毯走得十分平静,连风都没有前来捣乱,他们的衣袂与发丝都未曾被撩动。

他们只牵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直到站在红毯的终点。瞿晓星充当司仪,开始念起了贺词,纪云禾与长意牵着手,在驭妖台的主殿上,回头一望,忽见殿外漆黑的夜空中,闪起了点点光亮。点点光芒如夏夜的萤火虫一样,从整个北境城的每个角落缓缓地升起,铺天盖地,令人感到浪漫又震撼。

纪云禾定睛一看,天上的那些竟然都是一盏一盏的孔明灯。

它们飘飘摇摇,慢慢飞上夜空,与满天星辰交相辉映,好像一幅绝美的画,在他们眼前展开。

纪云禾与长意的眼瞳中都映着外面的光华,似能将他们的眼底都照亮,那火光纵使相隔百丈,也能传来一丝温暖的意味。

瞿晓星不知道在哪里找的那些听不懂的贺词,在此时朗诵出来,配着面前的景色,竟让纪云禾生出了一种来自浩瀚人间中的感动。

好似满天星辰,过往先祖都在此刻祝福他们一样……

“那是什么?”

待瞿晓星贺词念罢,长意望着依旧在不停升起的孔明灯问道。

“是祝福吧。”纪云禾道,“咱们成亲的消息走漏了,北境的人们给我们的祝福。”

长意默了片刻,忽然道:“这人世间,没有对不住我。”

纪云禾不懂他为何说出这句话来。但将这句话听到耳朵里后,纪云禾霎时间想起了过去的种种,那些对长意的折磨、伤害,此时在这漫天星辰与人间灯火下,他却说……这人世间,没有对不住他。

纪云禾也沉默片刻,随即勾动了唇角:“长意,你太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