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海边浴场的行程很慢,因为我不时地停住桨不划,一动也不动地待在船上,船桨悬在空中,两眼迷惘地凝望着碧蓝而闪光发亮的海面。显然,刚才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种幻象,有一点儿像两天以前,当我仿佛看到埃米丽亚赤身裸体地躺在太阳底下时,我好像俯下身去亲吻了她,而实际上我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过,也没有挨近她。这一次的幻象异常真切和清晰,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在我的幻想中与埃米丽亚的幻影所做的对话再好不过地表明了这一点;我让埃米丽亚说了我想让她说的话,让她摆出我想让她做出的姿态。一切都发生于我,一切又都回归到我;跟通常类似情况下发生的事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局限于满心希望地想象事情能按自己的意愿发生,然而,由于充溢着我心灵的感情自身的力量,这一切真的出现在我的幻觉之中了。说来也怪,对于自己有过这样少有的、也许是独一无二的幻觉,我却一点也不感到惊异。就像幻觉依然存在似的,我头脑里想的并不是出现幻象的实际可能性,而是幻象的一个个细节,我几乎是随心所欲地细细揣摩使我欢悦并令我感到欣慰的那些细节。坐在我船尾上的埃米丽亚是那么美,她对我不再怀有敌意,而是充满爱恋;她的话语是那么亲切温柔,当我向她倾诉自己对她的爱时,当她微微点头表示同意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乱了分寸,而又甘之如饴。就像人做了一个淫荡的梦,醒来后还久久地回味着所有的情节和感受似的,我仍然沉溺在那幻觉之中,我深信这幻觉是真的,回忆那一幕幕情景无异于是一种享受。而究竟是不是一种幻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自从我感受到这种种情意的那一刻起,一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是一件确实发生过的真事。
当我满怀喜悦地回味着那幻象的每一个细节时,突然我又核对了一下小船从小海湾出发的时间和我从红色岩洞出来时的时间,我又惊愕地发现我在岩洞深处的浅滩上竟待了那么久:从小海湾到岩洞的路上就算花了三刻钟,那么,我在洞里待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我已经说过,我原来把自己待了这么久的原因归之于昏厥过去了,或者是失去了知觉,或者是休克了。而现在当我重新审视这样完整而又这样顺我心意的幻觉时,不禁自问,是不是自己做梦了,只不过是梦见了她而已。这也就是说,我会不会根本没有在浴场独自一人上了船,也没有带着幻影划船进洞,也没有躺在岩洞深处的浅滩上,更没有在那儿入睡。我只是梦见了跟坐在船尾的埃米丽亚划船从浴场出发,梦见跟她说话,还得到了她的回答,并向她表示我想跟她到岩洞深处去温情一番的想法。随后,我还梦见向她伸手帮她下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我害怕了,我原来是伴随着一个幽灵到海上游逛来了,最后我摔倒在岸上昏迷过去了。
现在我觉得,这种假设比较真实;但也只是比较真实而已。我的那些幻觉使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界线模糊了、走样了、混乱了,当我躺在岩洞深处的浅滩上时,觉得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界线似乎已难以寻觅了。我躺在岩洞深处的浅滩上时,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是不是睡着了,梦见了自己跟埃米丽亚,跟活生生的埃米丽亚在一起了?莫非是我睡着了,梦见了埃米丽亚的幽灵来看望我啦?或者说我是睡着了,做了我所说的两个梦:梦见了活生生的埃米丽亚,又梦见了她的幽灵?就像中国的魔盒似的,大的套小的,一个套一个,现实本身就蕴含着梦,而梦又蕴含着现实,就这样无穷尽地延续不断。我几次收住桨停留在海面上,我自问,究竟是我在做梦,还是我的一种幻觉,抑或非同寻常地真的出现了一个幽灵;最后,我得出了结论,我不得而知,而且说不定我永远不得而知。
想到这儿,我又划起桨,终于抵达了海滨浴场。我匆匆地穿上了衣服,沿着台阶上去,走到了开阔地,刚好赶上一辆开往卡普里广场的公共汽车。这时我急不可待地想回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深信在别墅里也许会找到解开这些谜的钥匙。但时间已经晚了,我还得吃午饭,还得准备行装赶六点钟的渡轮,时间全让我给耽误了。汽车一到广场,我就立即沿着环岛小路往回跑。只二十分钟我就到了别墅。
当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时,我没有时间沉溺在伤感和孤寂之中。饭桌上已摆好了餐具,盘子旁边有一份电报。我隐隐地感到几许不安,但我什么也没想,拿起了黄色封套,立刻就把电报打开了。巴蒂斯塔的名字使我颇感诧异,不知为什么,他的名字似乎预示有个好消息在等着我。可是,寥寥几句的电报全文向我宣告的却是:由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埃米丽亚情况“极为严重”。
讲到这儿,我觉得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无须再一一叙说当天下午我如何动身,如何抵达那不勒斯,如何得知埃米丽亚实际上已因一起车祸而死在泰拉奇纳附近了。她死得很蹊跷:据说,埃米丽亚因为天气炎热,困倦疲乏,所以一路上总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巴蒂斯塔跟平时一样,车开得飞快。突然,一辆牛车从旁边的一条岔道上冲了出来;巴蒂斯塔来了个急刹车;他跟赶牛车的对骂了一阵之后,继续驱车急驶。坐在他旁边的埃米丽亚,脑袋左右摇晃着,一声没吭。巴蒂斯塔跟她说话,她也不予回答;车子一急转弯,她就歪倒在他身上了。巴蒂斯塔停住了车,这时,他发现埃米丽亚已经死了。原来,为了闪过牛车,突然的急刹车使身体各部位完全处于松弛状态的埃米丽亚措手不及,入睡的人都是这样;紧急刹车后的车身的猛烈颠簸让她的脖子严重扭曲,致使颈椎折断。她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
天气异常炎热,这就更增添了人的烦恼。痛苦与欢乐一样,是别的任何感情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举行葬礼那天十分闷热,天色阴霾,空气潮湿,没有一丝风。葬礼完毕之后,晚上,我走进如今已彻底空荡和毫无用处的套房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我终于意识到埃米丽亚真的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整个套间的窗子全大敞着,为的是能透进点风来,哪怕是一丝清风也好,但当我走在光亮的地板上,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时,我仍然感到窒息。这时,附近几家邻居房子窗口的明亮灯光反照出里面的人的身影,这不禁让我产生了对生活的依恋之情,那宁静的灯光使我想到了人们毫无猜忌地相爱的世界,人们安详地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而我却似乎早已被永远排斥在这样的世界之外了。对我来说,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我得跟埃米丽亚解释清楚,得说服她,得再一次创造爱的奇迹。而为了有爱,不仅得唤起我们心中的爱,还得唤起他人心中的爱。但这已是不可能的了;当我想到埃米丽亚之死也许是敌视我的一种极端的、绝情的行为时,我似乎痛苦得都要发疯了。
不过,我还得活下去。第二天,我拿起还没打开过的行李箱,就像关上墓室似的锁上了家门,把钥匙交给了门房,我对她说,我准备度假回来就把房子卖掉。于是,我又动身去卡普里了。说来也怪,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那种能在埃米丽亚出现过的地方或是她让我见到过她的地方能再见她一面的希望驱使我回去的。那时候,我会向她重新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我会重新向她表示我的爱,重新赢得她对我的理解,并重新获得她爱恋我的承诺。这种期望有一种疯狂的特性,这我很清楚。实际上,那些日子里我的智商急剧衰退也是合乎情理的,我是昏昏然地处于对现实的厌恶和对幻象的依恋之中。
幸好,埃米丽亚既没有再在梦中出现,更没有在我清醒的时候出现。那次她在我跟前出现的时间与她死去的时间对不上:我认为那天下午当我看见埃米丽亚坐在船尾时,埃米丽亚还没有死。而后来我在红色岩洞深处的浅滩上昏昏欲睡时,很可能她已经死了。生与死都不会那么巧合。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她是不是一个幽灵,是不是一种幻觉,或是一场梦,抑或某种错觉,我永远无法知道。她在世时损害了我们之间关系的那种误会,在她死后却依然存在。
出于对埃米丽亚的依恋,出于对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地方的依恋,有一天,我去了别墅下面的海滩,当时我曾见她赤裸裸地躺在那儿,我曾幻想去亲吻她。海滩上空无一人;我从大块的岩石后面探出身去,抬头望着蔚蓝辽阔的大海,这使我重又想起了《奥德赛》,想到了奥德修斯,想到了珀涅罗珀,而且在自言自语,埃米丽亚如今就像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一样漂游在那明媚浩渺的大海之中,她的音容笑貌将永恒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能否重新找到她,能否以平静的方式继续我们的对话,这取决于我,而无须靠一场梦,或是一种幻觉。唯有这样,我才能得以解脱,从感情上解脱,才能感到她似乎永远依偎在我的身边,宽慰我,并给予我美的享受。正是出于这种目的,我才写下了这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