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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芳岁归人嗟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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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秋冬,逐渐冷寂的寒风被如沸如腾的流言沾染得带上了窃窃的温意,那是含着脂粉香气的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后位的种种揣测与猜度。出身高贵备受恩宠的胡蕴蓉亦被众人推向云端,暗自揣度她飞凤凌云的预兆。
  为平息众人对后位的揣测,胡蕴蓉也曾将玉璧拿出来给众人观赏,希望借此平息流言,“此璧上所雕绘的图案乃是东方发明神鸟,意指本宫此生福气至多登临贵妃之位,实在与后位无干。”
  瑃嫔捧在手心细细欣赏,极是虔诚,“娘娘说笑了,嫔妾所看到的的确是凤凰,而非发明神鸟,凤主女中极贵,娘娘的福分怎会只是贵妃之位?”
  瑃嫔一语惊人,韵贵嫔忙忙凑上去看,惊异道:“果真呢?谁说是发明神鸟,的的确确的凤凰。”她问,“娘娘听谁说这玉璧上的是发明神鸟?”
  蕴蓉亦吃惊,忙道:“是本宫幼时所识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是东方发明神鸟,主人间极贵。”
  “老道士糊涂了吧,既是人间极贵,又怎会只是一只发明神鸟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是凤凰无疑。”韵贵嫔似有不屑。
  瑃嫔忙去捂她的嘴,啐道:“道家仙风道骨,说话极有深意,怎会老眼昏花满口胡言。夫人幼时那是纯元皇后位主中宫之时,中宫凤凰有主,夫人的玉璧上只能是被说成发明神鸟,可是那位仙师定然十分灵验,晓得娘娘来日富贵,所以也说主人间极贵,至于前言后语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乱泄天象之意。等纯元皇后仙逝,贵妃继位中宫,如今中宫动摇,只怕废后之后,娘娘便主人间极贵,那发明神鸟便也成为凤凰一般尊贵了。”
  众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图案却是越看越像凤凰无疑,不由凑趣,“瑃嫔出身王府,的确有些见识。”
  蕴蓉含笑不语,瑃嫔微微得意,“嫔妾在王府时,也曾见岐山王常与道家仙师说话,那些仙师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等时日久了,竟确确实实都有应验,可见是咱们凡俗之人见识浅薄罢了,那些话原都是有道行的人才懂得的。”
  花宜将这番言论一五一十告知我时,我正在佛前虔诚地燃上一缕青烟,祭悼我腹中的未能见世的胎儿。纤长的手指点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珊瑚红镯顺势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净双手,方才出声道:“花宜,你在民间时未曾听说过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么?麻雀都能变,何况是发明神鸟,轻而易举之事。”
  花宜托着腮道:“奴婢只是不服韵贵嫔罢了,皇后得势时跟着皇后,如今皇后一失势她便马不停蹄地去奉承庄敏夫人。”
  槿汐恰巧换了奉在香台上的时新水果,闻言不觉笑出声来,指着窗外凛凛寒风中随风摆动的墙头衰草道:“没有这样的人,何来墙头草两边倒之说?”
  皇后被禁足之后,一向往昭阳殿往来勤快的荣嫔也安静了不少。这一日庆贵嫔周珮来请安时不觉笑言,“当年瞧她策马闯入明苑也是个有胆量的人,如今皇后被禁足,她也一声不吭起来。”
  周珮言语间不免有些得色,荣嫔得宠之后玄凌不免将她冷落几分。如今荣嫔安分了,周珮在玄凌面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觉有些春风得意之意。我打量她几眼,柔仪殿中暖阳如春,她脱去了大裳,只穿着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缠枝宝相花缀珠刺绣领缘里是层层色泽明艳的绢罗纱衣,一层粉一层紫,恰似彩虹双色,格外娇娆。一枚赤金云头合钗从轻挽的乌色迎春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数串长长的红宝珠珞,云鬓上珠翠玉环铮铮,映着眉心金色额黄,更显皎洁明亮。
  所谓深宫华裳贵妇,因着帝王宠爱,才能容光满京华。
  我微微含笑,双手覆在压裙的双耳同心白玉莲花佩上,温然叮嘱,“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骄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宠长远。皇上也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周珮温顺地答应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双靥,“娘娘该更衣了,今晚的合宫夜宴,听闻几位王爷也要入宫呢。”
  今夜,是新年后的元宵家宴呢。我转首向窗外,看着铅云低垂的暗沉天空,轻轻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静妃进宫可要格外当心些。”
  周珮闻言轻笑,“是啊,算起来静妃也快到产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奥城内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金环玉铛,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挂,灼灼生辉,再加上触目皆是的红缎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喜庆之气。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为求吉祥圆满,宫中妃嫔上至贵妃,下至更衣宫人,无不精心打扮,花团锦簇,锦绣绫罗堆积如云霞虹彩,金玉珠翠光芒辉闪,盛世浮华,倾人欲醉。歌舞升平,喜乐如海,整个重华殿被繁华浸染得淋漓尽致。
  殿内奉养着数盆凌波水仙与宝珠山茶,白似春雪,红若艳阳,被暖气一熏,欣欣向荣的花朵愈加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殿中开得最盛的一盆宝珠山茶之下,正坐着清河王夫妇。玉隐与静娴一左一右分坐在玄清两侧,他是盛世华章下风采出众的男子,她们是陪伴在他身边温柔美貌的侧妃,远远望去,恰如一花两枝,无比丰娆。彼时静娴已近临产之期,肚腹隆然,一袭茜素红牡丹晓月宫装衬得肤白胜雪的她略见丰腴,而一边着寒烟紫蝴蝶穿花锦绣长衣的玉隐则不免显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在两妃之间都先恭敬地奉与有孕的静娴。我微微心凉,玉隐与静娴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隐的心性,日子必定过得不好。
  我正凝神,怀中的予涵已经悄悄在我耳边道:“静娴婶母更漂亮了呢。”
  得意与失意,连孩子都能分辨,何况宫中惯会跟红顶白之人呢。我轻轻抚摸着予涵脸颊,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予涵“咯”地一笑,满是稚气道:“婶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一下从我膝上滑下,笑着跑到静娴身边,拉着她的手笑个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静娴的肚子。
  玄凌看得有趣,笑着附在我耳边悄悄道:“予涵还小就这样喜欢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缘呢。”步摇上垂下的珠络凉凉地打在滚烫的耳后,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缘的。”
  语音未落,只听“铮铮”箜篌之声乱响,寻声望去,却见予涵好奇地拨弄着乐师手中一把箜篌,自得其乐。“小心伤了手。”玄清抱过予涵在怀中,仔细去察看他细嫩的手指,但见无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欢箜篌,可让乐师弹给你听。”
  静娴含着恬静的笑容,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柔软温暖的掌心,“涵儿若喜欢,婶母奏箜篌与你听好不好?”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欢静娴,连连拍手称好。
  静娴翩然起身,茜素红长裙被身形带动,轻扬如彤云翩翩,映着她如十五明月一般圆润皎洁的面庞,别有一种明澈澄净之美。
  她左手托着二十五弦黑漆镂金花箜篌,手指轻拢慢捻,她舒广袖,低眉擘弦,弦歌初起,只觉清绵绵一派皓月当空柔辉千里的静谧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风下徐徐开出一枝玉兰,花萼轻张,夜露微凉,独秀于明净月色之下。时而众弦齐拨,仿佛春风暖洋洋拂面,一夜东风急,催开无数姹紫嫣红满园春色,似还能听见鸟鸣啾啾,莺歌燕舞。奏了良久,声韵渐沉,疾疾有肃杀之意,冷雨潇潇,寒凉刺骨,百花杀尽,春残颜色老。如此低回数次,连听者之心亦无限寥落。待到众弦次第响起之时,春日的暖阳再度清冽起来,那一枝玉兰独秀阳光之下,风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香炉中淡淡逸出的甜净百合香,皆心驰神醉,不意春残后还有此花开不败之景。一缕宝珠山茶的暖香幽幽荡进心扉间,呼吸时只觉甘甜宁静,箜篌声何时停顿竟无知无觉,唯听得回声柔靡,方知一曲已毕,而心神犹自飘浮在云端。
  静娴费力欠身,花烛光焰被歌女翻飞的衣风带得忽明忽暗,唯见如水光艳下她神态安宁而满足,双眸盈盈望向玄清,容颜柔美,胜于往昔所见。
  玄清轻轻颔首,“比之从前又精进了少许,我已叮嘱过你,平时多养胎,勿要只惦记着箜篌技艺。”静娴双颊微红,“妾身知道王爷喜欢听,练习几曲不算费力。”她低头抚一抚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约而笑,“孩子似乎也喜欢听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着她的腹部,温和道:“你也累了,先坐下歇息吧。”
  静娴温柔一笑,看着一旁的玉隐道:“姐姐让一让吧。”
  玉隐一直握着白璧酒杯发怔,蓦然惊觉自己的位子挡住了静娴的路,只得起身相让,“静妃小心。”玉隐的声音低而无力,旋即被歌舞乐声湮没,丝毫不闻。
  酒食果腹,宫人们一一奉上甜点,皆是妃嫔素日各自所爱,贵妃的金丝燕窝,德妃的樱桃酒酿,蕴蓉的红枣血燕,我与予涵则是平素养身所饮的旋覆花汤。
  旋覆花汤以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眉庄在世时,温实初亦常用此汤为她调理身体。德妃一见,不觉轻轻叹道:“一见这汤,不觉想起惠仪贵妃在世时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轻轻舀动花汤,抚摩着予润头顶柔软的头发,“润儿还小些,等他长大我也会叮嘱他多吃些生母喜爱的东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习惯这个味道,否则吃惯了,养身是极好的。”
  我正要饮下,忽见予涵躲在盘龙金柱后头不肯出来,连忙招手唤他,“涵儿,怎么躲在那里?”平娘急得鼻尖沁出汗来,苦笑道:“殿下调皮,不肯喝汤呢。”
  予涵从柱子后探出半个头来,吐着舌头道:“儿臣不喝,那汤喝絮了,儿臣不喜欢。”平娘哄着道:“殿下快喝吧,凉了喝伤胃呢。”
  予涵一径摇着头不肯,在柱子后绕圈儿,平娘急得手忙脚乱,一迭声地唤着“小祖宗”。予涵淘气,予润看得欢喜,也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目不转睛,嘴里“咯咯”直笑。妃嫔们亦看得有趣,唯独一直坐在瑃嫔身边的一语不发的荣嫔亦和予润一般目不转睛,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袭深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
  予涵一径调皮,殿中温暖,不觉额头沁出晶亮汗珠。静娴遥遥向他招手笑,“涵儿,婶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欢静娴,一下飞扑到她身边,嚷着道:“我要婶母喂,我要婶母喂。”
  静娴握着绢子轻柔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声叮嘱道:“跑那么快摔着了可怎么好?快坐婶母旁边吧。”
  予涵极听话,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牵住静娴的裙裾笑容满面看着她。静娴从平娘手中接过青花白玉盏,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黄的汤汁,轻轻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试着温度,觉得不甚满意,又舀起一勺细细吹了才喂到予涵唇边。“涵儿,可以喝了。”她含笑说出,话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极痛楚的样子,唇角一径流下暗红色的血沫,一滴滴融进她茜素红的宫装之中,转瞬不见。
  予涵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婶母!婶母!你怎么了?”
  静娴说不出话来,口中一口一口呕出血沫来,面孔苍白而僵直,身子软软地向玄清怀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盏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一把抱住静娴,喝问道:“太医!太医呢?”
  玉隐急忙起身,足下倏地一滑,险险滑倒,玢儿急忙扶住她,一眼向地上看去,不觉惊呼道:“不好了,静妃见红了!”
  太医院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听得动静飞身便赶进来。玄清来不及将静娴送往安静些的地方,只好暂时安置在重华殿后殿。事出突然,一应嫔妃宫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华殿中不许乱动,为避嫌疑,我与贵妃留在重华殿中照应事宜,德妃入内看顾静娴。
  玄凌面色阴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嫔妃们面面相觑,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大殿中瞬时鸦雀无声,直如死寂一般阴沉。
  卫临转身出来,面色忧惧,回禀道:“回禀皇上,静妃是因为服食含有鹤顶红剧毒的食物才会毒发惊动胎气破了羊水见红,幸好她食入不多,诸位太医一齐救治,尚有力气产子。”
  “鹤顶红!”玄凌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宫宴之上何来鹤顶红?”
  话音刚落,已有内监取过银针探试静娴方才所食的种种食物。银针依旧雪亮,可见她的食物并无异样。卫临问道:“静妃最后所食是什么?”
  有宫女指着一盘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这个。”
  我心中惊动,举目一扫她案上饮食,已然明白过来,指着洒落在地的白玉盏道:“静妃服食过涵儿的旋覆花汤。”
  卫临不敢怠慢,径自取过银针往已经洒去半碗的花汤中一探,雪亮的银针才探入汤汁,顷刻之间变得乌黑,那如漆如墨的颜色刺得我心头发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过的旋覆花汤,齿根微微发冷,“再探这碗。”
  卫临深知我意,换过一根银针再度探入,银针亦在顷刻间变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变,望向玄凌,“皇上,有人要杀臣妾和涵儿,连累了静妃。”惊魂未定的涵儿被我牢牢抱在怀中,玄凌用力搂过我与涵儿,沉声道:“朕在这里。”
  未止歇的,静娴撕心裂肺地痛呼断续地一声接着一声,似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苍白如纸,倏然仰起头来,目色如电,“是谁?谁要害她?!”
  玉隐紧紧攥住玄清双手,安抚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节,“王爷,太医还在救治静妃和孩子,您别过于担心。”她目光冰凉凉从众人面上刮过,“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玄凌的声音听来寒冷如冰,“给朕立即查,这些脏东西怎么会进淑妃和涵儿的饮食里!”
  慎刑司最擅查这些事,因有玄凌的严令,所以格外雷厉风行。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等待格外悠长,簌簌的,竟能听见殿外有雪子扑落的声音,是下雪了呢。
  众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连大气也不敢出。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李长已经执了拂尘来禀报,“皇上,饭后甜食皆由御膳房做了由宫人送来,送淑妃和三殿下甜汤的宫女说到,只在路上遇见出去更衣的荣嫔小主,荣嫔小主还打开盖子问过是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玄凌的面庞隐隐透出铁青色,似秋日衰败的草叶,“赤芍!”他低低喝道,“你过来。”
  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荣嫔一袭青色华裳,端起面前一盏酒杯,盈盈然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长的指甲涂着明红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夺目惊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盏款步至玄凌面前,指甲不经意在金黄的酒液中划过,“皇上不要动气,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释如何?”
  玄凌冷眼看着她妩媚神色,只是默不作声。荣嫔举起酒杯良久,神色渐渐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绝望,终于收回伸出许久的手。她纤细手指覆于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颤,举袖便要将酒往口中送去。
  “她想自尽!”电光火石间,滟嫔忽地大呼,玄清眼疾手快,一掌拍下她正到唇边的酒杯,“砰啷”一声脆响,酒杯落在漫地金砖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荣嫔的手,滟嫔上前几步,用力掰开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没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凌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荣嫔面上,“为什么要害淑妃?”
  “为什么?”她挣扎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么?”
  玄凌神色冷峻,只一双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着,“朕容你至今宠渥有加,你还放不下么?”
  满腔满壁的怒火烧得要灰飞烟灭一般,我唤过小允子,声音清冷如罡风,“她要畏罪自尽由得她,你去给本宫掘了慕容世兰的墓,将慕容氏族人鞭尸焚骨。”
  “甄嬛你敢!”荣嫔额上青筋几欲迸裂,她无法遏制的怒气,向我厉声呼喝。
  “本宫为什么不敢?”我停一停,“本宫唤你赤芍好还是慕容世芍?”
  她愕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兰入宫,一姐一妹都已出阁嫁与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阁。四女之中,慕容世兰与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怜之甚笃,因小妹名字中有个芍字,所以她爱极芍药。慕容家败落之时,这位四小姐还年幼,不必随家中成年女眷充为官妓,依例没入永巷终身为奴。算算年纪,这位四小姐若还活着,和荣嫔你的年纪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宫中服侍时可曾见过她?可怜豪门千金,一朝沦落为奴,供人驱役,想想也很是可怜。”
  “你不必假惺惺!”她恨恨道。
  “本宫从来就不愿假惺惺!所以本宫一直不想迁怒于你,可你为了她们要本宫和涵儿的命,本宫就要掘墓鞭尸,无需惺惺作态!”我转眸看着玄凌,“皇上优容赤芍到今日,就是为了要置臣妾与涵儿于死地么?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贞妃似玉容颜惊得毫无颜色,惊惧不定道,“今日赤芍只是为慕容氏迁怒淑妃,若是来日迁怒到皇上身上该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断断留不得了!”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贞妃不由紧紧搂住自己的予沛,以护雏的姿态对抗着赤芍冷漠的容颜。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晨起知道二姐对皇上的心意,所以不愿伤了皇上。多年来多谢皇上眷顾。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败于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报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假手多年,真以为慕容世兰是死于我手么?”
  玄凌转过脸去,阴晴未定的神色照映着无数流年美眷在他脑海中浮荡的波澜。须臾,他又恢复冷寂的神情,紧紧拥住我与涵儿,吩咐道:“赐死荣嫔。”
  荣嫔低低一笑,神色凄艳,若绽放的一朵艳色芍药,“臣妾早知有这一日,只是不知道是皇上亲口赐死臣妾。”
  “赤芍,当年也是朕亲自下旨赐死世兰。”玄凌缓缓吸一口气,“朕一直想,如果你可以这样陪着朕,代替世兰陪着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凄厉而狰狞,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杀了二姐。”
  “顽固不化!”贵妃冷然道:“即便你已钟情皇上,也无需如此迁怒淑妃!”贵妃扬一扬脸,李长会意,示意侍卫将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么“喀哒”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四只折断了的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荣嫔掌心落下,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一头凶猛困兽,向我张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这无法消弭的恨意,是荣嫔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
  会有报应么?我无心理会。我只紧紧抱住怀中身体温热的予涵,——他是我的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拼尽此身,我也不能让我的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
  我的心恰像这冰冷的数九寒天,凄冷萧瑟。转眸,正对上他关怀而悲悯的目光,些许沧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漫生而出。我要护着我们的孩子;而从不知情的他,从此也要守护着他与静娴的孩子。只是我庆幸,今日的一番惊心动魄,他,是陪在我身边的。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间,隐隐听得极细极细一缕儿啼之声响起,似一缕阳光豁然照开满心迷雾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紧,转首道:“可是生了?”
  产婆手上尚有未曾洗净的血腥,抱出襁褓中一个孩儿来,欢天喜地道:“恭喜王爷,是位小王子呢。”我抬头,正对上他初为人父的欢喜笑容,我满心酸涩,如生吞了一枚未曾成熟的橘子一般,连舌底也麻木了。麻木之余,不觉也有一缕碎裂般的欢喜,我撑出得体的笑容,静静道:“恭喜王爷!”
  他欣慰的笑意里漫出一丝苦涩与怅然,注视我道:“多谢淑妃。”他抱着孩子的姿势小心翼翼的,带着些手足无措。我忽然想起,涵儿和灵犀在襁褓中时,竟没有福气得他抱一抱。
  玄清转首问道:“静妃还好么?”产婆满面堆笑,“还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脱力了。”产婆笑呵呵道:“王爷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颔首,“我知道。”他停一停又纠正,“静妃不是王妃。”
  产婆赔笑道:“都是一样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间,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上心间的一脉细针,叫人心疼而慌乱。玉隐一手扶在玄清臂弯旁边,贪婪地看着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地露出艳羡之色,格外凄楚。恰好有宫人往后殿端了参汤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隐伸手接过,道:“静妃怕是睡着,闲杂人等不要进去,我端进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一朵开到荼蘼的花,极尽靡艳。她翩然转进内殿,过了一盏茶时分,端了空了的碗盏出来,交予宫人,“静妃都喝完了。”她向玄清盈盈一笑,“参汤可以吊气安神,静妃很快就会好的。”
  玄清颔首,低头又去哄孩子,神情专注。玉隐一个失神,手中一滑,碗盏已经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玄凌似是觉得不祥,不悦地“嗯”了一声,接盏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隐妃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好容易殿中才有喜庆之气,李长何等机警,笑容满面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么一摔,小王子定会福泽绵延,岁岁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来温和,亦不以为意,只含笑接纳了李长的祝福。李长见玄凌也未过问,忙使了个眼色,那宫人赶紧将残渣扫走。玉隐微微松了口气,面色恢复红润,行至玄清身边,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爷抱得不妥当,所以孩子一直哭呢,应当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才是。”
  产婆笑着奉承道:“隐妃尚未生下贵子,可是很有做母亲的样子了呢。”
  我摘下护甲,小心翼翼伸手抚摩新生儿柔软的胎发,道:“玉隐,孩子在你怀中便不哭了呢。”
  玄清亦赞,“你帮淑妃抚育过孩子,静娴以后带着孩子,也要你多照拂才是。”
  玉隐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众人正围着孩子,我听见内殿低低一声惊呼,很快又如湮没水中一般无声无息,不觉转头。帘帷一扬,正见卫临神色慌张从内殿走出,不觉问:“好端端的,可是怎么了?”卫临“扑通”一声跪下,颓然道:“静妃产后毒发,刚刚过世了。”
  夜空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冽的风吹得身不由己,当空乱舞,偶尔有飞落进窗内的,不过一瞬,便瑟瑟地化为一粒粒冰凉的水珠。生死无常,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雪珠融进玄清温润的眼眸,渐渐湿润,漫成冰凉泪意。玉隐抱着怀中幼子,亦低低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