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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四杰》第二章 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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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由得对于这刘宝成有些疑惑了,不明白那妇人跟他的关系。尤其奇怪他为什么这样的怕,莫非那是他的姘妇,他怕老婆?如果这样,我眼目中的这位“英雄”,可就打了折扣。

    此时刘宝成紧紧地拢起浓眉,由地下提起那杆沉重的大刀,并且沉重的叹道:“真没有法子!”我赶紧问他:“那位堂客是谁呀!你欠她的债么!”

    刘宝成说:“债倒不欠,可是,只要我手里挣来三头五百的,她来要,我还能够不给她吗?”

    “你为什么要给她呢?你挣的钱也不容易,再说,你把钱都给了她,你可拿甚么吃饭?”我有点替他觉得不平。

    他又叹息,说:“她是我的师娘!”

    我这才明白了一点.又问:“难道,你这位师娘,还常指着你来养活吗!”

    他点头承认,说:“虽说不是全仗着我养活,可是我每月挣的钱,至少得叫她拿去多一半,下大雨,我不能出来做买卖,只要她家里等着米下锅,就得,剥下我的衣裳来,也得当了钱给她!”

    我要说:“你太冤啦!”

    他却又微微地叹息,说:“这可有甚么法子?谁叫她是我师父家里的人,俗语说:天,地,君,亲,师,她既是我的师娘,就跟我的妈一样啊!”

    我有点怔住了,觉着这个人,不但是个江湖的英雄,还是十足的一位道义君子,越发的使我钦佩了。

    他提着大刀,拿着他的那份货物包儿,就无精打彩的往北走去,我依然跟着他,见他把他的东西都寄存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他像是天天这样办的,他跟这小饭馆里的人都很熟,不过,这小饭馆这时座位已都坐满了人,三四个堂倌正在忙碌着,把那新出笼的包子,油煎喷香的锅贴,还有精白面,涂大油,夹着猪肉,鸡子,美味的馅儿的北平特有的肉饼,都正给顾客们往上去端,灶旁边还刀勺乱响地炒着各样的菜,香气,惹得人流馋涎,但是这位壮士刘宝成,却把他的大刀平放在人家一个存煤炭的地方,药盘儿等物搁在人家的一张桌子底下,他就向一个掌柜的似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明儿见吧!您!”他就要走。我已经随着他进来了,当时我就把他拦住,我说:“你不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事情了吗?咱们在这儿吃点甚么好不好?”他先是发了发怔,旋即,难为情的,说:“不用!不用!我还得到别处找个朋友,谢谢您的美意了,改日,我再叨扰您!”我说:“你不要客套,咱们两人虽没有怎么交往过,可认识也不是一天半天啦,我身上现在还带着富余的钱,咱们就在这儿随便的吃点,谈谈,不必客气,我这个人最爱交实在的朋友!”

    他被我的诚恳的意思感动了,他倒显出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堂倌在旁边已经给我们找了座位,我们两人就对面坐着,我问他要吃甚么,他却一句话也不肯讲,拘拘束束的,这个卖大力丸的大汉子这时倒好像一位大姑娘。我只好先要来二壶烧酒,斟给他,他却也不肯喝,我知道他必定是饿极了,于是赶紧就叫给切肉饼,切来了三大盘子,整整是一斤半,我希望他把这些都吃了,还许不够,可是他却怕生人似的,拿着筷子一点一点的吃,弄得我的心里很不大痛快,这那儿像个英雄好汉呀?英雄好汉应当是爽快率直,拿起酒来就大口吃,拿起肉来就往肚子里填,眼花和尚鲁智深一样,那才痛快。他简直一点豪爽气儿也没有,但是我原谅他,他是个要脸面的人,想必是觉着我跟他萍水相逢,尤其我也不像甚么有钱的人,所以他不肯放开量的吃喝,而教我多多的破费。

    我对他说的我的来历,表示我好交朋友,因为我的身体弱,所以我敬佩有力气而身体好的人。接着我又问他的那个师娘,问他的师父现在还在世不在世,师父,当然也是个有力气而会耍大刀,卖大力丸的了?

    他一边吃着,一边向我回答,说:“我这位师父,可称得起是我的恩师!说起来话长!”这时,他的神色变为愁惨,所差的就是眼边还没有挂出眼泪。他又说:“您的身体不好,也不用发愁,我师父他老人家会用推拿的法子治病,一半天!今儿您要有工夫,我也可以带着您去,他就住在东边,不远,那地方叫金鱼池,只是他的家里地方太狭窄。可是像您的这个病,也不用吃药,叫我的师父推拿一下子,就准能够见效”。

    我听了很喜欢,其实我不相信甚么推拿,也不希望我的病一下就好,不过这卖大力丸的师父,我倒得趁此机会见他一见,索性我得调查出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道义发生的原因。反正我也是闲着没事儿,来了一趟北京,若能交上这么几个朋友,也算不错。

    于是我就说:“好极啦!那么待一会,你就带着我去见见你的令师吧?你要是能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将来一定要重谢他!”

    “那倒用不着!”当下这刘宝成,因为他要给我去办事.他就也不再那么感觉着拘束了。少时我们吃完了,我又说:“这肉饼做得很好吃,咱们再切两斤,给你那位令师带了去,就算是你给他买的,好不好?”刘宝成想了一想,就点头说:“也行!”于是我就叫堂倌又给切了二斤肉饼,并用纸包好,拿绳儿捆上,就由刘宝成用手提着,由我付了钱。我们两人就走出了这家饭馆,往金鱼池去了。

    东方已挂出了椭圆形的月亮,天青得像深蓝布的大褂,风微微地吹着,还有点凉,天桥的晚间是寂静的,只有些个棚子里还有黯黯的煤油灯。饭馆还在作着生意,书场的“晚场”还没开台。——这一个下流的地方那许多的下流而辛苦的人,都已不知在何处找到了他们的棚(栖)息之所,去恢复他们的体力去了。

    我同着刘宝成到了金鱼池,这个地方那里有金鱼呀?有的只是嗅水坑。这是天桥的一个角落,还没有出了“天桥”的范围。稀稀的几家土墙和土屋,更有用木板芦席搭盖的.这在北京城的别处很少看见,这是贫民窟,大杂院每家的门上连门牌都没有。

    刘宝成就领着我进了一个破板的小门,院里很窄,放着一辆破洋车,还有一份,还没挑出做买卖去的馄饨担子。这就说明了这里人家所作的营业。院里的房屋统共不过七八间,可至少也像住着七八家子的人,都是那焦黄的破纸和旧报纸粘糊着那歪歪拧拧的窗户,映着黯淡极了,似贫穷的人生命那么黯淡的灯光,有的屋里有人咳嗽,一听就知是肺痨。这里还养着一只夹着尾巴的浑身是癞的狗,汪汪地吠了几声,但它来到临近,拿鼻子闻了闻刘宝成,立时就不吠了。从个小屋里走出一位姑娘,喊着狗:“黑儿!别咬”!一眼看见了刘宝成,就说:“哦!大哥!”同时她看见了我,就顿然觉着很是惊异,我正在玩味着由这位姑娘口中说出来的宛转而动听的“北京话”',刘宝成就给我介绍了:“这位是……先生。这是我师妹妹!我师父的女儿。”

    姑娘让我们进了屋,我这时倒有点局促不安了,我先看了看这位姑娘,我可立时就不敢再看了,因为这姑娘长得模样儿很美!北平的姑娘,大致说长得都不丑,而这位姑娘长得很美,她是个细条的标准的苗条身子,穿的衣裳可是虽然干净,但破旧!不,衣服上并没有什么破窟隆,只是有不少块缝得很细致的补钉,她穿的本是蓝布小褂和蓝布的长裤,颇色却不能算是蓝的了,早已糟旧不堪,我不能笑话人家穷,因为人家本是个穷人家。这屋里没有一件整齐的东西,可以说是萧然四壁,简直就可以说是没有东西。墙壁也没一块没有灰尘和手指头抹的嗅虫血,炕上露着破席头,但是有一只黧花的大猫,咪咪地直叫。

    刘宝成先问:“师娘没回来吗?”

    姑娘答:“回来啦,又出去买东西去啦!”买甚么东西去了,她可没有说明,姑娘的态度是很矜饰的,她不断地用眼看着我,刘宝成就跟她说明了我的来意,并把那块肉饼放在炕头上,说是:“这位先生给买的。”

    姑娘并不管这肉饼的事,虽然看这屋里一点火也没有的情形,她未必是已经吃了饭.她先说:“大概是睡了吧?我看看去。”她一转身的功夫,我看见了她脑后梳着的一条大发辫不由暗赞她的好头发。在这西墙,悬挂着一条花布,蓝布,好几种破烂补成的门帘,那里边自然另是一间屋,姑娘就拿着那小煤油灯走进去了。

    姑娘说话的声音细,在里屋说了甚么,我在外屋听不大清楚,可是那里有个人回答,声音是十分高,说:“甚么?找我来治病的?他拿钱来啦吗?宝成也没跟他讲讲价钱吗?……”我一听,要糟,原来找这个卖大力丸的师父给行推拿术还得先给钱,我刚才付的饭钱,现在口袋里连一吊也不够了。刘宝成赶紧也进去,里屋的人说:“有肉饼?好,先拿来给我吃!”

    也幸亏买来这二斤肉饼,刘宝成出来拿肉饼,就同时把我带了进去,这屋里,我简直不能呼吸,因为气味太难闻,地下就放着屎盆,几乎被我的脚踢翻了。炕上坐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吓我一大跳!这不是个人,简直是一个鬼。

    这就是卖大力丸的刘宝成师父了,瘦得简直像用秣秸杆支成的一个人.那脸上的皱纹堆积得!和干粗的老橘皮一样。胡子,头发,白苍苍,乱团团只能说是一些烂草,可是两只眼睛却瞪圆得像是灯笼,牙是一个也没有了,发出的声音可很大,说:“快拿肉饼来!”

    他不容打开包儿,就抢到手里那二斤肉饼往嘴里吃,他虽没有牙却吃得很快,吃得真狠,他拱起来双肩抱紧了肉饼,全身的用力。我向来也没见过这种情形,我觉着很难受,我又忧虑这肉饼会把他“撑”死的。我可也不好拦。等他吃了约莫有一斤多,他似乎饱了,身体似乎松弛了,精神似乎盛旺了,他把肉饼可是还不放手,他一边手颤颤地由他那破烂的衣服上,破棉絮上细细的拾起来掉落的肉块和饼屑,往嘴里放,使力的咽下喉去。这时他才看着我。说:“嘿!我怎么瞧着你眼熟呀?”我觉着见了鬼啦,我何尝见过他?我还没有答言,这老人忽又问我说:“你是不是在河南道上保过镖?”这简直是做梦,我还保过镖哪?我还许盗过御马呢!这真是没影儿的事,我下由的笑了,我说:“老爷子!你认错了人啦!我这回是第一次到北京来,来了才不多日子啊!”

    这老人点了点头,似乎是明白了,可是紧接着又问我说:“你是由河南来吗?”

    弄得我真连笑也不能笑了,我说:“没有的事,河南我连去过也没去过,老爷子!你大概是眼岔了!上年纪的人,难免要把人认错,可是也不要紧。我,是因为跟这位刘宝成刘大哥新近才认识的,他提起了老爷子会推拿术.我正在害着病,我这才来求求老爷子!”

    我把话说得很宛转,声音也不高不低。这老人就倾耳静听,他的耳朵倒还不聋,他的面容渐渐往下沉,严肃、郑重,而渐渐露出来了悲惨.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还有人来求我吗?二十多年啦,没有人再登我的门坎。竟还有人来求我吗?……当年,有多少人都来求我?求我给说合事,求我收弟子,求我去给讨回来被劫去的镖银,求我替人报仇雪恨,都求我,送金送银.摆席摆酒,磕头作揖,托亲央友的都来求我。可是后来,我倒了运,就一个也不再来求我,我去求人都不行,二十多年啦!想不到今天还有人来求我,还知道我双刀太岁还没有死……”

    我一听,“双刀太岁”?我明白了,这位老人早先原是个保镖的,一定是好武艺,江湖之上,颇有威名,现在落到这般地步,是因为年头已经改变,他又老了,身手全无用处,生计才这样艰难,此时,老人忽然哭起来了,说:“我不能够给你推拿,我本来只懂得点穴道,那是为点穴用的,为对付江湖强霸,绿林盗贼用的,却不能够治病,我不能给你胡治,那我就对不起你啦,因为你还看得起我,你是个好朋友!得啦!你请吧!这屋里太脏,你以后得多帮宝成的忙,他人太忠厚,老实,我们这家里又累着他,顶好给他找个一月能挣十几块钱的事。还有我这女儿有合适的人家,你给她找一个,只要不是当二房。比我们家里好一点就行,省得叫她跟着我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