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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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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批 :盖至是而宋江成于反矣,大书背疮以著其罪,盖亦用韩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独怪耐庵之恶宋江如是,而后世之人犹务欲以“忠义”予之,则岂非耐庵作书为君子春秋之志,而后人之颠倒肆言,为小人无忌惮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责者,于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费一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来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迹未干,而冤头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章应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

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却说宋江因这一场大雪,定出计策,擒了索超,其余军马都逃入城去,报说索超被擒。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繇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出战;意欲便杀卢俊义、石秀,又恐激了宋江,朝廷急无兵马救应,其祸愈速;只得教监守著二人,再行申报京师,听凭太师处分。【金夹批: 先安顿一笔,便令下文宽然有余,手法老到之极。】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金夹批: 此语不可说关胜,而可说索超。盖关胜忠义之子,索超位不出李成、闻达上也。】【容夹批:贼。】若是将军不弃,愿求协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杨志向前另自叙礼,诉说别后相念。两人执手洒泪,事已到此,不得不服。【金夹批: 写索超服,亦与关胜不同。O生出杨志来作一收缩,妙甚。】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帐中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一连数日,急不得破,宋江闷闷不乐。是夜独坐帐中,忽然一阵冷风,刮得灯光如豆;风过处,灯影下,闪闪走出一人。宋江抬头看时,却是天王晁盖,【金夹批: 写得怕人。】却进不进,【芥夹批:又不冷了晁天王,妙。】【芥眉批: 自救卢俊义生端,未便归结,中间大段文脉,关胜出兵作一顿,晁盖显圣作一顿,行进如意,真大手笔。】叫道:“兄弟,你在这里做甚么?”【金夹批: 妙绝妙绝,只一句,便将宋江不为报仇之罪直提出来。】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金夹批: 宋江不为晁盖报仇偏不用他人声罪,偏是宋江自责,可谓业镜台前,神识自首矣。】又因连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金夹批: 不报仇已不可说,乃至不致祭,彼宋江之于晁盖,殆何如也?写得深文曲笔,妙不可言。O不报仇无明文,自晁盖死至此凡四卷,皆其文也。

恐人读而不能明正其罪,故特于此写其自责,而又别添不致祭三字以重之,笔法真止妙绝。】今日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兄弟不知,我与你心腹弟兄,我今特来救你。如今背上之事发了,【金眉批: 背上之事四字定罪分明。】只除江南地灵星可免无事,兄弟曾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不快走时,更待甚么?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来救你。”【金夹批: 句句用宋江私放晁盖语,乃至不换一句者,所以深明宋江背反之志,实自私放晁盖之日始也。】宋江意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晁盖道:“兄弟,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回去,不要缠障。我便去也。”【金夹批: 句句用钗放晁盖语,不少一句。】宋江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便请吴用来到中军帐中;宋江备述前梦。吴用道:“既是天王显圣,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冻,军马亦难久住,正宜权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亦未为晚。”【金夹批: 亦不全信天王,妙甚。一见宋江、吴用平日初未尝以天王为意,一则大军进退庶不同于儿戏也。】宋江道:“军师之言虽是,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来救。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进退两难,如之奈何?”当夜计议不定。【袁夹批: 留至下回解明,妙。】

次日,只见宋江神思疲倦,身体发热;头如斧劈,一卧不起。众头领都到帐中看视。宋江道:“只觉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红肿起来。【金夹批: 大书背疮以明宋江反状已见,盖深恶之之笔也。】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快觅此物,安排与哥哥吃。【金夹批: 得此一句安放,便令建康往还有余。】只是大军所压之地,急切无有医人!”【金夹批: 用一跌法,跌出张顺。】只见浪里白条张顺说道:【余评: 张顺一言而使公明复言,若非张顺一言,而自取其祸矣。】“小弟旧在浔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后请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银两,便著人送去请他。【金夹批: 书此一以表张顺生平,一以见道全必来,且令杀人不愁出首也。】令见兄长如此病症,只除非是此人医得。只是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只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金夹批: 极丑之语,可谓平生奸伪,病见真性矣。O晁盖之仇,独不以义气为重何也?作者下此等句,皆是反衬法衬出宋江之恶来。】吴用叫取蒜金一百两与医人,【金夹批: 便生出截江鬼一段文字来。】再将二三十两碎银作盘缠,分付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金夹批: 便生出李巧奴一段文字来。】切勿有误。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金夹批:分付细到。】兄弟是必作急快来!”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火速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了宋江,只今连夜起发。大名府内,曾经我伏之计,只猜我又诱他,定是不敢来追。【金夹批: 两番退兵,前以迟,此以速,皆极兵家之用,写吴用真正妙才。】【容夹批:好点缀。】一边吴用退兵不题。却说梁中书见报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金夹批: 不出所料。】

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金夹批: 写景妙,自此一路都是风雪中事。】张顺冒著风雪,舍命而行,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张顺只叫得苦。【金夹批: 先作一顿。】没奈何,绕著江边又走,只见败苇里面有些烟起,【金夹批: 是写大江,是写风雪,是写渡船,是写薄暮,是写赶路人,妙妙。】【袁眉批:是个雪中的景。】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只见芦苇里簌簌的响,走出一个人来,【金夹批: 先响,次人。O忽然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风静雪止,我却渡你过去,只要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说得是。”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著一只小船,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金夹批: 忽然又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裳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金夹批: 看他两个便似世间好兄弟好朋友相似,何等情义真切。O叹今世间之好兄弟好朋友,其情义真切,亦只是此两个。】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一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么?买些来吃也好。”【金夹批: 下船便开包,开包便取被,取被便卧倒,卧倒方问酒,活画风雪,活画薄暮,活画辛苦,活画船里歇了。】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再坐起来,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金夹批: 未吃晚饭,先已睡倒;再坐起来吃了晚饭,便又睡倒。写张顺连日辛苦如画,便令下文便于细缚。】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初更左侧,不觉睡著。那瘦生一头双手向著火盆,【金夹批: 画也画不出。】一头把嘴努著张顺,一头口里轻轻叫那梢公【金夹批:画也画不出,妙绝。】道:“大哥,你见么?”【金夹批: 偏先是瘦后生发科,令我悲叹。】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金夹批: 反叫他把船放开,不知下手那个,令我悲叹。】那后生推开蓬,【金夹批:一句一画。】跳上岸,【金夹批: 一句一画。】解了缆,【金夹批:一句一画。】跳上船【金夹批: 一句一画。】把竹篙点开,【金夹批:一句一画。】搭下橹,【金夹批: 一句一画,妙绝。】咿咿呀呀地摇出江心里来。【金夹批: 不知为谁出力?不知把谁下手?可叹可叹。】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金夹批: 缆船索妙。O此回皆极写眼前果报也。】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来。【金夹批: 读至此句,令我忽然想着夜闹浔阳,不觉失笑。O读至夜闹浔阳,则替宋江担忧;读至此回,又替张顺担忧。人生百年,安得不老哉!】【袁眉批: 是道中人,却偏着此道,见文心奇巧。】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梢公手拿板刀,按在他身上。张顺告道:【金夹批: 只四字直反衬出夜闹浔阳一篇文字来。至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四字,遂可为其注脚也。】“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梢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金夹批: 笔势奇险,使人吃惊。】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金夹批: 上艄公语险极,此张顺语捷极。】【余评: 张顺言水里死之句,莫说一贼人不知其事,便智者亦不知张顺在水能存五七日矣。】梢公道:“这个却使得!”【金夹批: 又恶知其使不得哉。】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倒吃一吓;【金夹批: 妙绝妙绝。】把眉头只一皱,【金夹批:妙绝妙绝。】便叫那瘦后生道:“五哥进来,和你说话。”【金夹批: 妙绝妙绝。徒然又蹴起一番波澜,大奇大奇。O写人险恶真有如此,可畏可恨。】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得,砍得伶仃,推下水去。【金夹批: 大奇大奇。O是他发科,是他放船,是他吃刀下水,然则人又何乐而为恶哉?】【袁眉批: 又一波澜,更奇。】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却说张顺是个水底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水,就江底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些灯光;张顺爬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酒店,半夜里起来醡酒,破壁缝透出火来。【金夹批: 如画。】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老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从山东来,要去建康府干事,晚来隔江觅船,不想撞著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窜入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中,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金夹批: 是一番脱换。】烫些热酒与他吃。【金夹批:是一番相待。O写王家子父有次第,有轻重。】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金夹批: 口口只问山东,有路数人。】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太医是我兄弟,特来探望他。”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道?”【金夹批: 由山东问至梁山泊。】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袁眉批: 好处先出自老丈之口,此文字得宾主变化处。】“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金夹批: 由梁山泊问至宋头领。】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若待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余评: 老丈亦闻梁山不杀民人,此见公明恩名展矣。】不吃这伙滥官污吏薅恼!”【金夹批: 一段真乃妙笔妙舌,便有过望草贼之意。O非怪草贼之不能救贫济老,怪草贼之不能治彼滥官污吏也。】【容夹批: 也未必。】【袁眉批:骂贼便骂到官吏,以官吏之恶,甚于草贼也。】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容夹批: 没关目。】谁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窜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教儿子出来,和你相见。”【金夹批: 艄公后忽然添出一人,老丈后亦忽然添出一人,都是出奇之笔。】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瘦后生来,【金夹批: 又一瘦后生,奇极妙极。】看著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人人都唤小人做活闪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金夹批: 一拍便合,不费多墨。】权在江边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五。【金夹批: 亦还他名色。】【袁夹批:也与他个籍贯。】这两个男女,时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张顺道:“感承哥哥好意。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安太医,回来却相会。”当下王定六将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与张顺换了,【金夹批: 又一番脱换。】杀鸡置酒相待,【金夹批:又一番相待。】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王定六再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张顺进得城中,迳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看著安道全,纳头便拜。安道全看见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么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洲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现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芥眉批: 伙内有几个没异号的,然皆称揭出来,独安道全神医二字如此见,更是变着。】杨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来,都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医好他最是要紧。【金夹批: 只一句表出安道全。】只是拙妇亡过,【金夹批:四字妙,便已伏巧奴之亲热,出门之便捷也。】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要求道:“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不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安道全新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时常往来,正是打得火热。【金夹批: 无端又生出一段事来,可谓文随手变。】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张顺为叔叔。【金夹批: 此句不写巧奴之视张顺如亲,正写道全之视巧奴如室也。】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多只是一个月,少至二十余日,便回来看你。”【金夹批: 丑语。】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金夹批:丑语。】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金夹批: 丑语。O悉与下有人敲门后一段对读。】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己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走。你且宽心,我便去也不到耽搁。”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念我,【金夹批: 句。】去了,【金夹批:句。】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儿飞!”【金夹批: 写得无丑不备。】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婆娘。【金夹批:先伏一句。】【芥眉批: 此句可说(目真),可说喜;又张顺识水,用得巧。】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扶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金夹批: 先来发遣,以为门首小房之地;小房里歇,以为张见张旺之地。不然,太医高亲,岂可撇之门首?不在门首,如何却得报仇哉?布笔都是一副心血算出。】张顺道:“我待哥哥酒醒同去。”巧奴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金夹批: 笔墨曲折,情事团凑。】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著。【金夹批:睡得着便生出事来,睡不着又生出事来,妙绝。】初更时分,有人敲门,【金夹批: 奇。O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此人却来敲门,定是依得他口者也。可叹可笑。】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金夹批: 如画绝倒。】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金夹批: 即以太医金子来与太医争光,绝倒。】送与姐姐打些钗环;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正是截江鬼张旺。【金夹批: 写得冤家路窄,盖真有之。】【芥眉批: 张旺盗,巧奴淫,皆为分负,才不差杀。当知凡做小说的,笔头轻意作痛快杀法者,亦是一种罪业。】近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在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金夹批: 真乃无丑不备,写之污纸,言之污颊。】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金夹批: 如画。O偏是此等人无夜不醉,是以君子义不欲醉也。】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金夹批: 如画。】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油晃晃放在灶上;【金夹批: 油晃晃只三字,便活写出娼妓人家厨下。俗本误作明晃晃,便少却多少色泽,且与下文口卷不合也。】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倦了。【金夹批: 是厨刀。O亦作一顿。】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金夹批: 便捷。O一顿便起,笔力跳动。】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著张顺,【金夹批: 张顺进去,不如小姐娘出来,其法可想。】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余评: 张顺杀此一家,其情该如此,奈因义气,须丈夫尝如此而不当如此也。】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便走。【金夹批: 又作一纵,大奇大奇。O瘦后生偏随手了事,截江鬼偏到此又脱,一快一迟都妙。】【袁夹批: 又放一着。】张顺懊恼无及,忽然想著武松自述之事,随即割下衣襟,沾血去粉墙写道:“杀人者,我安道全也!”【金夹批: 忽然想着武松旧事,忽然偷用武松文法,而其实武松一字不同。何则?武松是自认,张顺是推人,只是题目不同,便令一篇都变也。】一连写了数十余处。【金夹批: 亦与武松变。O自认只一而已足,陷人多多为益善也。】【容夹批:妙计。】【袁眉批: 又变用武松文字,妙。】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里酒醒,便叫“我那人。”【金夹批: 丑。O只如此称唤,岂复肯去山东者哉!】张顺道:“哥哥不要做声,我教你看你那人!”【金夹批: 我那人,你那人,接口成趣。】安道全起来,看见四处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你再看你写的么?”【金夹批: 你写的三字,妙幻之极。】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金夹批: 拙妻早已亡过。】连夜迳上梁山泊,【余评:此段张顺如此请安道全,非义复(服)人。】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你忒这般短命见识!”

趁天未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开锁推门,【金夹批:是无家之人。】取了药囊;出城来,迳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著,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走过,可惜不遇见哥哥。”【金夹批: 文字忽然穿到有人敲六之前,奇妙不可言。】张顺道:“我也曾遇见那厮,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金夹批: 写张顺不必杀张旺,所以深表张顺也。】【袁眉批:真情高识。】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金夹批: 惜其去,报其来,斗文紧簇,这次写冤家路窄。】【袁眉批:惜不遇,忽报来,簇凑之极。】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金夹批: 妙妙,偏不在巧儿房中,偏不在定六门前。】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定六报与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金夹批: 写张顺分外细慎,不似张横。】【袁眉批:安闲自在,有趣。张顺从来细慎,不似张横火性。】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金夹批: 妙。】【袁夹批:俱有关目。】王定六取了药囊。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张顺爬入后悄,揭起艎板,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舱里。【金夹批: 只板刀尚在四字,写得果报森然,令人不寒而栗。O不必用板刀也,而亦必拿过,见其细慎之至也。】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又到江心里面。【金夹批: 妙,果报可畏如此。】张顺脱去上盖,【金夹批:不欲污道全之服也,写得色色细慎过人。】叫一声“梢公快来!你看船舱里有血迹!”【金夹批: 妙妙,即用前血迹字,然在张顺口中只是无意而合。】张旺道:“客人休要取笑。”一头说,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胳搭注:月字旁搭。地揪住,喝一声:“强贼!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金夹批: 读之快活之甚,松颡之甚,千古恶人看样。】张旺看了,做声不得。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金夹批: 要问。】张旺道:“好汉,小人见金子多了,怕他要分,我便少了;【金夹批: 妙语绝倒,此即臧文仲窝位注脚,自古至今,无不尔尔,莫单笑截江鬼也。】因此杀死,丢入江里去了。”【金夹批: 本领既大,心计转粗,不至于是不止也。】张顺道:“你这强贼!老爷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做卖鱼牙子,天下传名!只因闹了江州,占住梁山泊里,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金夹批: 雄文骇俗,读之起舞。】你这厮骗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取缆船索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金夹批: 亦是缆船索,写得果报可畏。】看著那扬子大江,直丢下去,【金夹批:写得果报可畏。】喝一声道:“也免了你一刀!”【金夹批: 写得果报可畏。】【袁眉批:回敬得妙。】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金夹批: 四字妙绝,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不多一分,不呼一寸。十分叹息,良有以也。】张顺就船内搜出前日金子并零碎银两,【金夹批: 银则犹是也,金少十两矣。】都收拾包裹里,三人桌船到岸,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说罢分别。张顺和安道全换转衣服,就北岸上路。【金夹批: 色色细备,一笔不漏。】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摇回家,【金夹批: 本是山泊金子,欲送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乃未几而仍归山泊者,安太医不得有,截江鬼又不得有也。本是截江鬼小船,乃截江鬼与瘦后生摇却半世,截江鬼又独摇数日,至是却属王定六摇归者,瘦后生不复在,截江鬼亦不复在也。嗟乎!观于此,而人犹不义命自安,纷纷妄求,不亦大哀也哉!】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下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金夹批: 行文至此,已属余尾,却忽作一顿。】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金夹批: 妙绝妙绝,又妙于道全之速去,又妙于定六之迟来。】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进,看看待死!”张顺闻言,泪如雨下。【金夹批: 写张顺。】【余评:观张顺问(闻)戴宗之言泪下,此义心使发,恩同骨肉如此。】安道全道:“皮肉血色如何?”【金夹批: 便似医人声口。】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金夹批: 一句趱入。】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金夹批: 妙。O前若便用此法,何以有扬子江心一案?今若不用此法,何以使背疮不误日期?故知一笔一画,皆有其故也。】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金夹批: 只用一字,忽结太医,却颺下张顺作余波。】【袁夹批: 戴宗接安道全,张顺待王定六,参差合拍。】

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金夹批: 不更生头,顺笔带下,妙甚。】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大惊道:“哥哥何由得还在这里?那安太医何在?”【金夹批: 写王定六。】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却和张顺并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接著,拥到宋江卧榻内,【金夹批: 只一拥字,直画出众人情义来。】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是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金夹批: 并治法皆详写。】【袁眉批:并治法都写出。】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却得饮食如旧。【余评: 观道全一至五日之后,而宋江便能复旧,此真乃知其法医之师也。】只见张顺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些误了兄长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又对众洒泪,商量要打大名,救取卢员外,石秀。【金夹批: 看他洒泪二字,可谓丑极。仍不为晁天王报仇洒泪,故恶之也。】【容眉批: 这是宋公明好囗(处)。】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只顾自己将息,调理体中元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大名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以满兄长报仇之意。”宋江道:“若得军师真报此仇,宋江虽死瞑目!”【金夹批: 大书宋江甘心为卢员外报分,以正其弑晁盖之罪也。】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有分教:大名城内,变成火窟枪林;留守司前,翻作尸山血海。正是:

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

毕竟军师吴用怎地去打大名,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卓吾曰:此回文字极不济,那里张旺便到李巧奴家?就是到巧奴家,缘何就杀死他四命?不是不是。即王定六父子过江,亦不合便撞着张顺。张顺却缘何不渡江南来接王定六父子?都少关目。 】

【袁评:此篇有水穷云起之妙,吾读之而不知其为水浒也。张顺渡江迎医,而杀一盗,杀一淫,此是极奇手段作此传者,无是极奇文字。及请得安道全,忽出神行太保迎接上山,此又机法之变,而不可测识者也。噫,奇矣! 】

【王望如曰:晁盖于宋江,有恩可感,无怨可修,梦中救江之语,依然庄上救盖之语。两人情义坚笃,故死生不忘。金圣叹欲正宋江之罪,每谓不为晁盖报仇,使晁盖果有憾于公明,当作厉鬼报之,又安肯先示指南耶?宋江放晃盖曰:“三十六条,走为上策。”今晁盖梦中亦如此曰。

又曰:张顺浔阳江卖馄饨、板刀面,今日为张旺、孙五所获,因果一孙五方设计害张顺,张旺即设计害孙五,因果二.张旺劫江中之张顺,用此板刀,用此绳索;张顺报水上之张旺,即此板刀,即此绳索,张顺吃馄饨而生,张旺吃馄饨而死,因果三.夫因之有果,如苗之秀,秀之实,于古来隐微巨细,丝粟不爽。

客曰:李巧奴母子抑何冤也?王定六父子抑何结怨也?余日:是不然,李巧奴粉面金刚,杀人无血,天假手于张顺之手以报之.截江鬼图财害命,恶贯满盈,天假手于定六之口以报之.天有截长补短之法,每为善恶打归除,故今日之含冤,正以补昨日之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