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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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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总批:今人那一个不被真真、爱爱、怜怜弄坏了,不要独笑老猪也。人但笑老猪三个女儿娶不成,反被他绷了一夜,不知若娶成了,其绷不知又当何如。人试思之,世上有一个不在绷里者否?

又批:描画八戒贪色处,妙绝。只三个“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便画出无限不可画处。】

【澹漪子曰:道家以酒、色、财、气为伤人之四贼,而释家亦云:

“财、色、名、食、睡,众生五欲乐。”四贼、五欲,其余不必尽同,而独于财、色二者较然无异词。可见阎浮提中,无论贵贱贤愚,凡有九窍者,皆在所不免矣。然千金一掷,豪杰犹往往能之,而娥媚艳冶之当前,鲜有不神摇心死者。故世间容有让国之伯夷,绝少坐怀之展季。即以神仙言之,彼吕祖黄粱梦里,尚赘令狐之妹,而卢生邯郸枕中,亦婚清河之媛,又何况山寺之剑精、江镇之炭妇乎?此四圣松林之试,诚断断乎其不容已者也。篇中独以贪痴归八戒者,非真以木母当戏场净丑,亦不过借以况夫入道未深,见欲心乱者耳。夫使四圣设幻而四众皆迷,何取于试?使四圣设幻而一众不迷,又何取于试也?故不得已,而以戏嫦娥、婿翠兰之木母当之。

莫氏母女,有一于此,足以送人之性命,而倾人之城国,况四美具备乎?宜老猪之既跌于前,复绷于后也。世人贪财慕色,甘心以身殉欲,古今来不知几许人嘴肿头青,绷巴叫喊于其间,而究竟毫无所得,可悲也夫!

又曰:五行既备之后,诸魔未来面美色先见,亦以诸魔之境易持,而美色之关难破也。《西游》中之女魔多矣,如白虎岭之白骨夫人,西梁国之女王,琵琶洞之蝎,木仙庵之杏仙,盘丝洞之蜘蛛,无底洞之鼠,天竺国之玉兔,其为美色不一而足,而皆自真真爱爱怜怜始之。人但知诸魔之狠毒,而不知色魔之狠毒,更甚于诸魔也。不然,何劳四圣亲自下山,值得如许一番搬演乎?

又曰:此一回文字,乃《西游》中化工之笔端,施耐庵、罗贯中所不能及者。】

诗曰:【证道本夹批:仙佛同源,金丹活现。】

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

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却说他师徒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

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香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还象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

四片黄藤篾,长短八条绳。

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

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

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行者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么?”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啊,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暧雾,播土扬沙。有巴山(扌屑)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把金箍棒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辿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久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

丝飘弱柳平桥晚,【李本旁批:幻笔。】雪点香梅小院春。

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证道本夹批:点缀雅丽,正如卢生邯郸入梦时。】

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行者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三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紵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鬏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

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证道本夹批:丁火亥水,却是水火未济。三月属木,酉时属金,又是金木相伐,不妥不妥。】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证道本夹批:三女若从父姓,则是莫真真、爱爱、怜怜;若从母姓,亦是假真真、爱爱、怜怜。】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证道本夹批:光景如画。】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

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证道本夹批:奇语。】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证道本夹批:玄语。】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证道本夹批:宗语。】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证道本夹批:警语。〇二语正是遥答妇人,分明说“可怜可怜,在家人有何好处”也!】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三藏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

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

沙僧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李本旁批:画。】【证道本夹批:句句推开,却句句自荐,即巧妇说风情,不过尔尔,何谓呆乎?】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李本旁批:数声娘,叫得甚是亲热。】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证道本夹批:这却果然中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李本旁批:画。】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李本旁批:画。】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证道本夹批:莫道不销魂。】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证道本夹批:我见犹怜,何况老猪!】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这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行者道:“还计较甚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

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证道本夹批:妙。】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

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李本旁批:此处却不呆。】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李本旁批:丑甚。】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李本旁批:此想亦好。】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李本旁批:说出。】

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证道本夹批:此非新郎顶头盖,乃童稚抢猫儿之戏耳。】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证道本夹批:再唤真真、爱爱、怜怜,正是令人销魂处。】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证道本夹批:妙。】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证道本夹批:妙妙。】坐在地下,喘气嘑嘑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证道本夹批:也妙。】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篏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蹻,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证道本夹批:老呆胸中,一定还疑是妖魔。】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

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三家相见,五行攒簇,命基坚固,大本已立矣;大本已立,本立道生,再加向上功夫,防危虑险,戒慎恐惧,须要将此“本”修成一个永久不坏之本,方无得而复失之患。

冠首一诗,大有妙义,学者须宜细玩。曰:“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渐渐落霜花”者,言金丹之道,自东家而往西家,乃杀里求生,祸里寻恩,如秋风霜花,而收敛万物也。曰:“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者,言猿乖马劣,心意放荡,最能害道,稍有放荡,性乱命摇,生死所关,是必牢锁勤兜,十二时中不可懈怠也。曰:“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者,木母为真阴,金公为真阳,黄婆为真土,赤子为丹元,言本来真阴真阳原自和合,真土丹元并无差错,其不合有差者,皆因心意不定不合有差耳。曰:“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者,“般若”梵言智慧,“波罗”梵言彼岸。言金丹之道须要识得阴阳,辨得五行,认得心意.而后真假分明,邪正判然,五行可攒,金丹可就,智慧光明,直登彼岸矣。直登彼岸即是本立,欲其本立须要务本,故曰:“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务本之道,即静观密察、神明默运,务此五行攒簇之本。提纲“三藏不忘本”,即不忘此五行攒簇之本;“四圣试禅心”,即静观密察以保守此五行攒簇之本。不忘而保守,则原本得而禅心定,禅心定而原本固,务本之道可以了了。

“三藏师徒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正值九秋。”是已悟得有务本之道,由东家而求西家,正当因时而行,随地而安,返朴归淳之候,不容稍有怠惰者。奈何正走处,三藏问歇处,八戒嫌担重,沙僧说马慢,行者赶马跑,猿乖马劣,无戒无行,尚欲木母金公自合,黄婆赤子无差,乌可能之?原其故,皆由失误觉察,不能返现内照,以至于此。仙翁于此处,演出“试禅心”一案,提出《观》卦妙旨,以示务本者必须大观神现,方是务本大作用、真法程。《观》卦卦爻图略上《巽》下《坤》,顺时巽行,所以以中示人也。但中正之规,非孤阴寡阳,乃大观而合神现,神观而运大观,神明默运,鬼神不知,蓍龟莫测,非可与人共知共见者。此中消息非明眼者,焉能拟议其一二?故“行者见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霞遮慢,情知是仙佛点化,他却不敢泄露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也。’”仙佛点化者,圣人以神道设教也;不敢泄露天机借宿者,以神现而合大观也;曰:“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正以见安身立命,务本之学,舍此观察妙用,别无他术矣。

“一座门楼垂帘象鼻,画栋雕梁”,即《观》卦之象。《观》卦上二奇,非垂帘乎?下四偶,非象鼻乎?上阖下辟,非画栋而雕梁乎?“向南三间大厅”,其厅必在此,下三阴也;“中间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九五一阳也;“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一二三四五爻,四黑而上一光也;“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即上九之一阳也;“两边金漆柱,贴一幅大红纸的春联”,四阴爻两开之象也;“六张交椅”,六爻也;“四季吊屏,母女四人”,皆四阴爻之象也。

“妇人丁亥年八月初三日酉时生”,亥为壬,丁壬合木,三为木数,八月为酉,妇人为《坤》,上《巽》木,下《坤》土,仍取《观》象为八月之卦,故妇人生于八月也。妇人为《坤》阴,其夫必为《乾》阳,《乾》上《坤》下为天地《否》,《观》自《否》来。《否》上《乾》,三九二十七;下《坤》,三六一十八,阴阳之数共计四十五。曰:“前年丧了丈夫”,则有丈夫时。只是四十二岁。曰:“我今年四十五岁”,四十二而加三,则是四十五。曰:“故夫略大三岁”,是大而不大,就未变《观》卦时言之。三女三阴也,因《坤》索《乾》,阳为阴伤,内外纯阴,故三女具有六九五十四之数,是皆言其《观》卦,亦无深意。独是《观》之时义,有“童观”、“窥观”、“大观”之别,不可一概而论,须要辩其是非,分其邪正,方能由我运用,丝毫无差,纵横自在,无遮拦矣。“寡妇夸奖女儿貌美,家当富足,欲坐山招夫”,即六二之“窥观”,所见不远也;“八戒闻的富贵美色,心痒难搔,忍耐不住,扯师父作理会”,即初六“童观”,所见不大也;“三藏不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推倒恩爱,出家立志,欲其功完行满朝金阈,见性明心返故乡”,即六三“观我生进退”,能观已之可否,以为进退,不忘本也;“行者从小儿不会干那般事”,即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不观于假而观于真,能务本也;“悟净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跟随师父,怎敢贪图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决不敢干此欺心之事”,即六四“观国之光”,以小观而求大观,知条本者也;“行者跟八戒在后门,看放马”一段,即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不特能观己之是非,而且能观人之邪正,此神观兼能大观,所谓“中正以观”也。

噫!《观》之大小是非不同,若不知其吉凶祸福,尽是小人妇女之见,势必逐境迁流,随物运转,迷心忘本,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而莫知底止矣。提纲“试禅心”者,即试此心之遇境定不定耳。“四圣试”者,即神大其观,以试其心,使其心之常定耳。独是试者,不待试其心,而并试其观。能神大其观,则禅心可定,而不忘其本;不能神大其观,则猿乖马劣,而忘其本。由心以试观之神大不神大,由观以试心之能定不能定,所谓“中正以观”者在此;“观天之道而回时不忒”者,亦在此。观之中正不中正,即关乎心之能定不能定。夫心之不能定者,皆由见景而动情也。动情之事,莫如财色二者,人自无始劫以来,骨积如山,孽深似海,财以乱其性,包以伤其命,生于此而死于此,种根深厚,所以人皆不能解脱。惟大圣人知得其中利害,幽明通彻,有无兼该,静观密察,神明默运;防闲于不睹不闻之地,用功于无色无声之中;看的明,识的透,不为色魔所欺,不为淫性所瞒,所谓中正以观,不忘本而能务本者也。

彼世间采战呆子,邪说淫辞,以美女为仙子,以妇人为炉鼎,以绳索为宝衣,认假为真,爱爱怜怜,妄想取他家之阴,以补我家之阳。岂知妄作妄为,出丑百端,原本已昧,天根早坏;尽是在鬼窟中作生涯,黑夜里做事业;无取于人,已伤于己?诗中讥云:“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堪为定评。务本之道,何道耶?而乃贪财好色乎?沙僧叫“着鬼”,真着鬼也;行者说“受罪”,真受罪也。颂中“从此洗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千古箴言。吾劝同人未反其本者,急须戒慎恐惧,平方百计以务其本;已返其本者,更须防危虑险,大化神化,不忘其本。始终务本,而不可别生意见者。故结曰:“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诗曰。

若还原本急明心,莫被尘缘稍有侵。

返照回光离色相,绝情绝欲退群阴。】